讀燕磯夕照

王志高

在南京呆了十幾年，都沒去過燕子磯。一是離市區(qū)較遠(yuǎn)，二則六朝古都人文自然景觀無數(shù)，觀不完的造化神奇，讀不盡的歷史興衰,似無暇去。前不久，終于有閑情游覽一番。

乾隆六下江南五次登磯，寫下“峭壁插長(zhǎng)江，孤騫似飛燕”的佳句，康熙曾夜泊燕子磯，吟成“巍峨一片江頭石，千載人傳燕子磯”的名篇，他們都讀出了立于古都北郊長(zhǎng)江南岸的燕子磯的氣勢(shì)、情韻和翩翩如燕飛的矯健之姿。古人讀燕子磯讀得如癡如醉，我今復(fù)讀，又讀古人的“癡”和“醉”，臨波浩嘆，更加如癡如醉。造化是一部讀不盡的永恒之書，濤聲依舊,輕舟遠(yuǎn)逝，我不僅嘆人生之短暫,哀時(shí)光之不再。我徜徉于燕子磯的丹崖翠徑，亭亭閣閣我不及細(xì)讀，而最終凝目鐘情于那一輪燕磯夕照。

燕磯夕照為燕子磯勝景之魁，也為金陵四十八景之翹楚。下午五時(shí)許，我面對(duì)夕陽,端坐于磯頭一依勢(shì)而造的小閣樓中。閣樓為一小茶肆，主人姓曹，三十歲左右,吳音軟語，熱情好客,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這時(shí)游人散盡，曹大嫂為我搬來一小方桌，沏上香茶，讓我獨(dú)自憑欄，專讀那燕磯的夕陽。

夕陽悠悠，它經(jīng)歷了早晨八九點(diǎn)鐘的朝氣蓬勃和中午的炎炎赫威而漸入祥和寬厚的晚境，像一童顏鶴發(fā)的老人，那般慈祥，那般從容，那般自信，那般悠閑，那般渾厚，那般無可比擬的深廣。它把西天繪得明絢，它把江水染成綺彩。它通紅通紅，但紅得很渾很深，絕無半點(diǎn)輕浮妖冶之氣；它光芒萬丈，但凝重溫厚不事張揚(yáng),絕無些許囂張氣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壯懷悲也！我如聞圣賢之聲，如見圣賢之容，皆發(fā)在燕磯夕照之中。

夕陽融融，燕磯一派金色，毗鄰的幕府山也照得如一班披金的麗娘。時(shí)間推移著,夕陽更深更沉更斜，俯瞰江面，我不禁吟出了香山居士“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晚唱。燕磯的夕陽不知閱過了多少人世滄桑，才成就了它如此的成熟和安詳。朱元璋在此系舟游覽，留下“鐵鏈鎖孤舟”的遺跡；史可法在此舉兵抗清，留下“磯頭灑清淚，滴滴沉江底”的悲壯詩篇；康熙、乾隆賦詩鐫刻丹崖，表現(xiàn)一代君王的才情與逸趣；而現(xiàn)代教育家陶行知在燕子磯創(chuàng)辦曉莊師范期間，則立“想一想，死不得”的勸誡碑在磯頭臨崖處，勸誡那些來磯頭跳崖的失意人想國(guó)家大事、人生大事，而切忌輕生……燕子磯頭多少生命之歌，都化解成了燕磯夕照的雍容氣度。桂花香氣襲人，時(shí)有歌聲傳來，燕磯夕照此時(shí)更添了幾分醉意。

夕陽沉沉，漸漸地，它收盡了最后一線光芒，安謐寧靜地走向它的歸宿，它無怨無悔，沒有嘆息。此時(shí)，永眠于鮮花叢中的我的幾位恩師的那般安詳泰然之氣不覺浮現(xiàn)于前，那是何等的大氣和浩氣！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倘將自己的光和熱都獻(xiàn)給了天地萬物,又有何怨悔？有何嘆息？……人生若能如燕磯夕照那樣無怨無悔地走向自己的歸宿，該是一種怎樣的完美！5時(shí)38分，夕陽完全隱沒，暮靄席卷江天。

夜臨，燕子磯漸入夢(mèng)鄉(xiāng)?？滴踉娫疲骸把罊{緩住寒煙凈，羽上周連夜火圍。沙岸聲聲動(dòng)行遠(yuǎn),蘆花深處雁驚飛?！彼麑懗隽艘共囱嘧哟壍难澎o之境。我恐?jǐn)嚵搜嘧哟壍囊箟?mèng)，獨(dú)自輕輕地悄悄地作別它，而燕磯夕照卻被我永遠(yuǎn)讀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