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初,子軒參加市教育局舉辦的一個讀書班。這類讀書班每年都有,找一個地方,聽聽講座,游玩游玩,休閑休閑,放松放松繃緊的神經(jīng)和僵硬的身體。讀書班一般都安排在江南的風景地兒,前年在烏鎮(zhèn),去年在沙家浜,今年則放在蘇州太湖邊上的國家旅游度假區(qū)。
按照要求,子軒應該在那天早上趕到市里,與參加活動的人員會齊,一起乘大巴趕到蘇州,但是那天子軒要參加一個重要會議,脫不開身,只好在下午孤孑前往。
子軒是在下午3點開私家車從掘城出發(fā)的,先到南通,再從南通上高速。高速上有很多眼花繚亂的出口,其中有一個出口是去往蘇州的,但究竟是哪一個出口,平素很少駕車出遠門的子軒茫然無知。好在有車載導航。導航這個玩意兒,能把地球變成一個村,再把村變成一個庭院,你其實就在一個庭院里開車。你不僅對每個交叉的小徑一目了然,你還能看清楚每條路的紋理呢。事實上,在導航的指揮下,子軒開著他的帕薩特順利地抵達了目的地。不過,這樣說不太準確,準確的說法是,子軒順利進入的是住宿賓館所在的區(qū)域。上路時,子軒已經(jīng)將要落腳的住宿賓館設定在導航上。按理,導航應該一路將他帶到住宿賓館的停車場,可恰恰在這時出了問題。住宿賓館在蘇州西山附近,通往那兒的是一條新修的公路,無法在導航里反映出來。于是,子軒駕著車一直在住宿賓館外圍瞎子似的打轉轉。
那時天色已晚,子軒心里著急,打電話給負責活動后勤的會務組。會務組也是人生地不熟,說不出所以然來,子軒只好瞎子摸象。結果,摸到蘇州市區(qū)里去了。
子軒最后找到座落在山腳下的賓館時,已經(jīng)是12點多了。子軒餓得前胸貼后背,讀書班上的幾個哥們兒一吆喝,走,吃夜宵去。
出了賓館往東不遠,是個三叉路口,空曠的草地上有個大排檔,雖然是夜半更深了,但大排檔的生意卻正趨佳境。大案桌上一長溜擺著幾十種洗凈擇好的家常菜。大鐵爐子油煙蒸騰,菜香四濺。掌勺師傅半裸著身,臂上刺的一條青龍傲氣十足睥睨在幾張方桌上猜拳喝酒的過往司機。
子軒一干人揀了張干凈桌子坐了。待到坐下,子軒才發(fā)現(xiàn)內中竟有個陌生的留著長發(fā)的嫵媚女子,不禁多看了幾眼。便有人向他介紹說,她是趙縣教育局的才女,叫趙思楠,不僅深諳教育理論,而且會賦詩作曲,出版過詩集。而對子軒的介紹詞是這樣的:掘城教育局官員,教育家,書法家,昆曲愛好者,此外,還是李漁研究專家。的確,這幾年子軒迷戀上了李漁,他的有獨到見地的李漁研究專著讓他在學術界出了點風頭。
點了一桌子的菜,酒是二鍋頭,把幾個大玻璃杯集中在一起,都倒?jié)M,滿得似溢未溢,各人領一杯。讓子軒吃驚的是,趙思楠也領了一杯。
先是輪流說黃段子,似乎只有黃段子才能助酒興。子軒說了一個不怎么黃的,自己也覺得無聊。當然,這些年他積累了很多黃得很厲害的段子,但他當著趙思楠的面難以說出口。
輪到趙思楠了。子軒以為趙思楠會忸怩著推脫,可是趙思楠很率真,一點都不忸怩。她說了一個小豬販子的故事。大意是,小豬販子途中到一寡婦家投宿,以小豬作為交換,敲開寡婦門,而后,由堂屋到灶頭,再由灶頭到寡婦臥房。寡婦只允許小豬販子睡在床下的踏板上,小豬販子又豁出去一頭小豬,于是被允許上床。當小豬販子爬到寡婦身體上時,他已經(jīng)一頭豬都沒了。翌日,寡婦意猶未盡,央小豬販子再做,每做一次就退回一頭小豬。兩個人做了整整一天,那些小豬又完璧歸趙。趙思楠的敘述很干凈,而且故事里有文學的東西,子軒便對趙思楠產生了好感。
說完了黃段子,酒還有很多,更重要的是,酒興還剛剛勃起。有人提出猜拳,趙思楠說猜拳太俗了,不如往雅上靠靠,來唐詩接龍,誰接不上就喝酒。
趙思楠的提議得到大家一致贊同。在座的都是大學中文系出身,對《論語》《詩經(jīng)》說不上如數(shù)家珍,可是唐詩宋詩還不都爛熟于胸,誰怕誰啊。
都叫趙思楠先起頭。趙思楠喜歡李商隱,便揀了《錦瑟》,念出首句,錦瑟無端無十弦。
子軒坐在趙思楠的下首,該由他接。李商隱他是熟悉的,讀大學時李商隱的詩他能倒背如流。他聽到趙思楠說接李商隱的詩,還心中竊喜,認為這下撞到老子槍口上了??墒牵斱w思楠說出首句,他卻張口結舌說不出下句。大家都催他,快念,快念啊。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就像邂逅一個很熟悉的人,但卻突然想不出來他叫什么名字。他就那么傻子似的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
眾人哄笑,罰了他一杯。他是那種好酒,但不能喝得很多的人,再三央求之下,喝了三分之一,算是結束了第一個回合。
第二個回合由子軒起句,他也想拿李商隱說事兒。然而,讓他吃驚的是,大時時代他背了李商隱那么多的詩,現(xiàn)在別說一首,連一句都想不起來了,整個就是失語的狀態(tài)。他記得,大學時代,老師要求每個學生至少要有30篇古文,七八十首唐詩宋詞的庫存。他不僅做到了,而且遠遠超過了,然而,現(xiàn)在他的庫存卻空空如也。
那就繞開李商隱吧,接李白的。如果說李商隱有點生僻,那么李白應該是大眾化的。子軒便去想李白的詩。要死了,李白的詩除了那句“床前明月光”,別的也都一句想不起來。子軒心里嘆了口氣,悻悻道,床有明月光。話一出口,趙思楠就捂嘴笑了起來。
誰知,剛才子軒的尷尬局面被復制了,坐在子軒下首的人竟也不能對出下句。那簡單的五個字,連小學一年級的黃口小兒都能脫口而出,可是一個學過大學中文系的人卻卡了殼。出于對自己的憤怒,他一口氣把一杯白酒倒進胃里。胃子發(fā)出強烈反抗,結果激烈咳嗽起來。彎著腰咳,抱著肚子咳,眼淚咳出來了,鼻涕也咳出來了,最后跑到遠處的樹叢里嘔吐起來。
一人向隅,舉座不歡。氣氛有點悶,不再唐詩接龍,大家有一搭沒一搭說了會兒話,就散了。
回賓飯的路上,子軒和趙思楠走在最后。那時大概凌晨兩三點了,夜深人靜,偶爾有一輛車擦著他們開過去,猩紅的尾燈就像一枚醒目印章,在夜的尾子上戳一下,把這個難忘的夜晚留在記憶里。
都有點醉了,大家腳步都發(fā)虛,有點東倒西歪。正是借著這點醉,子軒抓住了趙思楠的手。趙思楠沒有拒絕,她讓子軒握著她,溫順地依偎著他。子軒聞到了梔子花的氣息,可是這個季節(jié)怎么會有梔子花呢?他湊近趙思楠的耳朵,輕聲說,你是一朵梔子花。
根據(jù)日程安排,第二天要聽兩個專家講座,分別安排在上下午。
講座在一個報告廳舉行,大家都像學生那樣正襟危坐在課桌前,都覺得很新鮮,那新鮮里也含有對遠逝的學生時代的眺望和追憶,所以大家都流露出虔誠的表情,整個報告廳鴉雀無聲。這讓做講座者十分歡喜,因為只有寂靜才能使金口玉言擲地有聲。
上午由一位著名的女心理師講《實現(xiàn)豐盛的人生旅程》,主旨是克服人生的心理缺陷,去擁有一個充沛美麗的生命。女心理師讓大家用左手拿鉛筆,在一張白紙上畫一棵樹,要求獨立完成。
子軒心里又出現(xiàn)了昨夜的那種恐慌,因為他發(fā)現(xiàn)他連一棵樹都不會畫了??紤]比劃了許久,才畫出來。他畫的樹瘦弱丑陋,一點都不像樹,蜷縮在白紙的左下角。
女心理師總結道,如果我們所畫的樹位置偏左,那就意味著懷舊。畫在正中則表露有成為眾人關注中心的欲望。畫了樹根表示自己有自豪的淵源,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在樹枝上畫了果實的,表示對未來有雄心勃勃的展望。而在樹干上畫了疙瘩的,則暗示自己在成長中有心靈創(chuàng)傷。還有,筆觸虛的,會暴露出繪畫者性格敏感脆弱,筆觸粗的則強硬,有攻擊性。
子軒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畫的樹既沒有樹根,也沒有果實,可是卻有累累疤痕。他的筆觸細若游絲,而且時斷時續(xù)。他轉身朝后看,趙思楠正聚精會神埋首畫,想必還沒畫完。
畫完了樹,作完了總結,女心理師娓娓而言,現(xiàn)在,請大家閉上眼睛,做五次深呼吸,吸氣要很深,深到腰腹兩葉肌肉盡可能相貼。然后把氣吐出來,要慢,非常非常慢,慢到心都要跳出來。
心理師最擅長的催眠術開始了。大家都緊閉雙目,開始進入太虛幻境,一屋子都是細碎的呼吸聲。女心理師變成了巫師,她開始用有點古怪的柔聲柔氣的聲音導引。她站在講臺上,就像仙人指路,兩袖一拂,大家眼前便出現(xiàn)了一條林間小徑,清風徐來,鳥語花香,更有潺潺流水。你們一直往前走。你們看到了什么?不過,你們不要告訴我。因為你們每個人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這是由你們的出身、環(huán)境、教養(yǎng)、個性、經(jīng)歷、氣質和荷爾蒙決定的。無論看到什么,你們都不要吃驚,也不要躲避,你們要虔敬地接受,與之妥協(xié),并與之重疊,你們以后就會明白,什么叫做時間。
子軒的眼前出現(xiàn)的并不是那條林間小道,而是一座黑暗寂靜的水泥橋。橋很長,兩旁昏黃的路燈一直綿延到遠處。他聽到的也不是啁啾的鳥鳴,而是低沉的水聲,在天光的映照下,橋下漫無目的流淌的水發(fā)出夢幻般的光芒。子軒發(fā)現(xiàn)自己前不巴村后不著店的處在橋中央,對來路和去路一無所知,只好硬著頭皮信步朝前。他一邊走,一邊納悶,這座漫長的橋是不是象征著黑夜呢,我要走我多久才能穿過黑夜?正在絕望之際,看到前面有個黑影趴在橋欄上。走近去,發(fā)現(xiàn)是個女人。那女人似要輕生的樣子,她不是趴在橋欄上,而是坐在了橋欄上,隨時要跳下去。子軒見狀一把抱住女人,想把女人抱下來??墒桥怂阑畈灰?。女人撕他,咬他,放開,放開,你快放開,你憑什么抱住我?子軒說,我不能見死不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女人還是不肯下來,女人說,你不要救我,我不想活了。因為橋欄很高,子軒只能抱住女人的雙腿,他覺得女人的腿很修長,他喜歡腿長的女人。他說,好死不如賴活,你干嘛要尋死啊。女人說,我被他拋棄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對女人說,你快下來吧,要不,真的掉下去,你就回不來了。其實他并不希望女人下來,他覺得他就這樣抱著女人的兩條腿挺好的。但是女人說,要我下來也可以,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他問,什么條件?女人說,你得答應和我結婚,要是你能答應和我結婚,我就下來。這么說吧,和你結婚是我下來的唯一理由。他恍惚想起來自己是有妻室的,可是暫且不管有沒有妻室,先答應下來再說。于是他說,我答應和你結婚??墒桥撕苄约?,女人說,我們現(xiàn)在就結婚吧,讓天和地,讓這座橋和這條河為我們作證。女人終于從橋攔上下來了。他抱住女人。他為女人寬衣解帶。他急著要和女人交歡。女人與他交頸相吻,他聞到一縷梔子花奇異的香味。他聽到女人在他耳邊呢喃,你快進來,你快進來,我已經(jīng)等不及了。他整個身體都膨脹起來了。可是他卻發(fā)現(xiàn),他在和一根橋樁交歡。他驚異得大叫一聲。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醒過來的,原來是南柯一夢。他驚奇自己怎么做了這么個荒唐的夢,而更讓他驚奇的是,他那個地方已經(jīng)勃起了。
女心理師來到他身旁,把話筒遞給他。女心理師說,你剛才一定做了一個很有趣的夢吧,能說出來和大家分享嗎?
他的臉漲得通紅,什么也說不出來。
講座快結束的時候,女心理師對“豐盛的人生”進行了概括,她認為,“豐盛的人生”應該包括完善的健康、圓滿的人際關系、獨立自主的金錢和喜悅的生活感受。女心理師在“喜悅的生活感受”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她認為有愛的人內心才豐盛,但是光有愛不不行,還要善于表達愛,而表達愛的方式就是世界上最有魔力的那四句話:“對不起”、“我愛你”、“我接受“、”謝謝你”。請經(jīng)常說說這四句愛的咒語吧,如果你經(jīng)常說,一定會發(fā)生奇跡。
子軒翻開“會務手冊”,按圖索驥,找到趙思楠的手機號碼,發(fā)了個短消息,我愛你,子軒。
很快,他就收到趙思楠的回復,我接受。
中午,大家在餐廳就餐時,張口一個“我愛你”,閉口一個“我接受”,其樂融融,讓人感動。
下午,聽東南大學藝術學院的一位博士生導師講《藝術與時代》。博士生導師認為,處于這個時代的我們已經(jīng)不思考這個時代了,因為我們不愿意思考,也不想思考,我們只停留在娛樂狀態(tài)。我們以笑代替思考,但我們不知道為什么要笑,我們不知道我們的笑會帶給我們什么。趙本山的小品固然會帶給我們笑,但這種笑是膚淺的笑,是缺少幽默感的笑,在這種膚淺的笑中,我們很有可能毀掉我們的文化。
博士生導師還談到了電影《建國大業(yè)》和《建黨大業(yè)》,認為這兩部電影對觀眾只有視覺沖擊力,而沒有心靈沖擊力。這是金錢帶來的結果,這個時代的藝術家已經(jīng)對民族失去了引領作用。
子軒對博士生導師在屏幕上打出的三幅畫印象良深,三幅畫是李鳴鳴的《繼往開來》、袁武的《沒有風的春天》和陳堅的《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時·南京》。而讓他感慨的是,博士生導師在談到傷痕文學時,在屏幕上打出的劉心武的照片。那是劉心武在寫完《班主任》后照的。那時的劉心武英氣勃勃,風華正茂,多年輕啊,年輕得讓人心痛。同樣讓他心痛的,是不久前在央視《百家講壇》看到喋喋不休講《紅樓夢》的老態(tài)龍鐘的劉心武。再聯(lián)想到自己,當年大學讀《班主任》的時候,還是個翩翩少年,如今卻是大腹便便,兩鬢斑白了。啊,曾經(jīng)的風流倜儻安在?啊,時間就是讓人心痛的嗎?時間除了催人老,還能干些什么?
他給趙思楠發(fā)了條短信,如果我們現(xiàn)在再不抓住點什么,那我們就再也抓不住什么了。
趙思楠的回復仍然是那句,我接受。
子軒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講座結束,離晚餐還有一段時間,大家都回房休息。
在回房的路上,子軒和趙思楠走到了一起。子軒想說點什么,卻一下子不知道從何說起。趙思楠也是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約而同的,兩個人的手機都響了兩聲信息提示音。子軒打開一看,是證券公司發(fā)來的股票信息。巧的是,趙思楠收到的也是這樣的信息。兩個人交換看了,笑得前俯后仰。
趙思楠的房間在二樓,子軒的在三樓。趙思楠把房間門打開,對子軒說,進來坐會兒吧。子軒進去才發(fā)現(xiàn),原來趙思楠一個人住一間屋。子軒有點懊喪地說,你怎么不告訴我啊。
趙思楠把一杯香茗遞給子軒,說,莫名其妙,我干嗎要告訴你啊。
子軒半真半假地說,要是你早點告訴我,我昨晚就過來了。
趙思楠也半真半假地說,你又沒說要過來啊。
電視里在放一個無聊的宮廷劇,趙思楠從枕頭邊找到遙控器,把電視關了,順便就坐在了床上。子軒坐在離床不遠的布面軟椅上。他產生了想坐到趙思楠身邊的強烈沖動,可是,有什么阻礙了他,就像是被夢魘住了,想動卻動彈不了。這時,他又聞到了梔子花的香味,他在屋子里找來找去。
趙思楠問,你在找什么啊。
子軒說,我在找梔子花。
趙思楠說,哪有什么梔子花呀,這個季節(jié)不會有梔子花。
子軒找到趙思楠跟前去了。他在趙思楠身邊坐下,順執(zhí)抱住了她。他像一個青澀少年,說了一句青澀的話。他說,你就是一朵梔子花啊。他奮不顧身將趙思楠往懷里摟。
趙思楠抗拒著,但也不是多堅決,是那種象征性的,裝個門面。這個門面其實是用紙糊的,是不堪一擊的。依著子軒身體散發(fā)出來的熱量和力度,應該不怎么費事就能破門而入。但是,子軒恰恰在這個時候停住了,他被什么阻礙住了,欲罷不能,卻又難以為繼。兩人個僵持了一會兒,有點無趣,便又分開。子軒仍坐到那張布面軟椅上,他有點尷尬?;蛘哒f尷尬并不準確,應該是惶惑。是的,惶惑,他陷入惶惑中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猶疑和膽怯。他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晚上聚餐,子軒和趙思楠坐在了一起,而且緊挨著。因了下午在趙思楠房間的失敗,子軒悶悶不樂,他想把自己喝醉,然后睡一覺,把一切都忘了。他到各個桌上去敬酒,都是先干為敬,一杯接一杯倒進蒼涼的胃。他是不善酒的,他從來沒喝過這么多的酒,可是他喝了很多酒后卻安然無恙。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驚駭不已,原來禁區(qū)是人為設置的,只要有勇氣就能沖破這個禁區(qū)。他忽然想到下午在趙思楠房間里,是不是也是人為設置的禁區(qū)呢?可是,當時自己為什么就沒有勇氣沖破它呢?女人其實也是酒啊,就看你有沒有膽量去喝了。
回到自己桌上,剛坐下,趙思楠就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他一腳。他看了趙思楠一眼。趙思楠正笑吟吟的和鄰座的女人說著話。服務員過來斟酒,子軒說,倒?jié)M倒?jié)M。趙思楠又踢了他一腳。他知道,這是趙思楠不讓他多喝酒。他心里滾過一陣溫暖。他覺得自己好久沒有感受到這種溫暖了。
酒席散了,很多人都去喝歌。這個度假區(qū)真是個好地方,它不僅有報告廳、會議室這些安放心靈的地方,還有游泳池、健身房、乒乓球室、臺球室,棋牌室和KTV歌房這些舒展身體的地方。
子軒一個人兀自往大門方向走。大門外面是一條東西走向的水泥路,樹木蓊郁,寂寥無人。子軒后來知道,這條路叫舟山路,朝東到市區(qū),向西往太湖大橋。他在大門外站了一會兒,然后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他知道,這是趙思楠。
兩個人手挽著手朝西散步。趙思楠的手潮濕冰涼,微微顫抖。子軒問道,你怎么了?趙思楠說,我只要一喝酒就發(fā)酒寒,夏天也這樣,你快抱緊我。
子軒抱住趙思楠,兩個人相擁著往前走。因為兩側林木遮蔽,這條路顯得像幽深的隧道。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腳步聲被草叢里聒噪的蟲鳴淹沒了。
兩個人很快來到了太湖大橋。橋不太寬,也岑寂,橋兩旁昏黃的路燈一直綿延到遠處。子軒吃了一驚,他聯(lián)想到上午在聽女心理師的講座時做的那個夢,他覺得現(xiàn)在他來到的不是太湖大橋,而是他的夢境。夢境里的那個女人會不會就是趙思楠呢?他很想把那個夢境告訴趙思楠,但最后說出來的卻是這樣的話:你有過輕生的念頭嗎?
趙國楠感到奇怪,你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這時,他們來到了橋中間,也是夢境發(fā)生的地點。子軒更緊地抱住趙思楠,沒什么,隨便問問。
我經(jīng)常有這樣的念頭,如果不是因為孩子還小,我可能早就……
子軒用唇堵住了趙思楠的嘴。他的酒興上來了。他忽然想到自己那么放肆喝酒的真實目的了,原來是想借著酒的力量來闖過那個禁區(qū)。他將趙思楠抵在橋欄上,這樣,趙思楠就無處可退了。這景象與夢中的完全吻合,他有點分不清到底是夢還是現(xiàn)實了。他把頭伸向趙思楠的臉龐,親吻她。趙思楠迎候著他。他感到趙思楠的舌頭溫軟而涼爽。他把手伸進趙思楠的內衣,撫摸她的乳房。他感到趙思楠的乳房很大,卻不結實,有點松。他的手朝下游走,伸到趙思楠的裙子里,欲褪下她的內褲。這時,趙思楠開始抵抗,奮力拱衛(wèi)自己的門戶。這與下午在房間的那種裝門面完全不同,這次是認真的,有決絕的味道。這是正是需要酒力幫忙的時候,可是酒力一點忙都幫不上,子軒又一次被什么阻隔住了,那種阻隔的力量遠勝于酒力。
往回走的時候,兩個人還是手挽著手。喧囂的蟲鳴在祭悼著逝去的夏天,走在初秋的夜里,兩個人都感到遍體是涼意。
第三天上午,讀書班全體學員乘大巴赴蘇州開發(fā)區(qū),參觀蘇州文化藝術中心。中午在昆山一座生態(tài)公園的大玻璃房子里享用美餐。下午則去昆山,游覽千燈古鎮(zhèn)。
作為一座歷史文化古鎮(zhèn),千燈鎮(zhèn)距今有2500年的歷史。它其實就是一座小廟、一座破塔、一條石板街、幾個名人故居而已,但是它極富韻味,它的韻味源自它水陸并行、河街相鄰的棋盤格局和小橋、流水、人家的古樸風貌。江南很多古鎮(zhèn)都有這樣的韻味,但千燈鎮(zhèn)除了韻味,還有它的情懷,而有情懷的古鎮(zhèn)卻并不多。走完了由2072塊長條形花崗巖鋪設而成的石板街后,大家去茶室聽昆曲。子軒迷戀清麗悠揚,婉轉纏綿的昆曲,尤其喜歡李漁的《風箏誤》。
晚上,在一家名叫奧灶館的飯店聚餐,結束后乘大巴返回南通。三天的讀書班就這樣結束了。
到南通已是晚上九點多,已經(jīng)沒有去趙縣的班車了,這讓子軒感到慶幸,因為他有送趙思楠回家的理由了,他渴望能在路上與趙思楠發(fā)生點什么。但是路上什么也沒發(fā)生,主要原因在于趙思楠。趙思楠并沒有像子軒希望的那樣坐在副駕駛座上,而是坐在后排車座上,一路上落落寡合,很少說話。
很快就到了趙縣,一直開到趙思楠居住的小區(qū)。子軒以為趙思楠會在小區(qū)門口下車,然后很有禮貌地跟他告別??墒牵w思楠一直讓他開到她住的那幢樓下。子軒看了看時間,十點一刻。趙縣離掘城不遠,他可以趕在十二點前到家。
趙思楠下了車。子軒已經(jīng)搖下了車窗,伸出腦袋來跟趙思楠話別。趙思楠走到子軒那么,輕輕摸了一下子軒的臉,輕輕地說,上來喝點東西吧。子軒說,這么晚了,方便嗎?趙思楠說,快下車吧。
樓道里的燈一個都不亮,兩個人相擁著上樓。子軒問趙思楠,你離婚了嗎?
趙思楠以沉默代替肯定回答。子軒又想到昨天上午在聽講座時做的那個夢,便感到駭然心驚。趙思楠住在五樓,爬到五樓時,兩個人都氣喘吁吁。
房子面積不大,但布置得很溫馨,所有的燈都是暖色調的。趙思楠讓子軒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自己則進臥室換衣服。她愛干凈,到家就換上家居的衣服,通常都是質地柔軟的全棉睡衣。
穿著花睡衣的趙思楠顯得很窈窕,她把兩杯香氣馥郁的熱咖啡擺放在茶幾上,又打開音響,然后在子軒身邊坐下。子軒端起咖啡啜了一口。他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急著咖啡,可是除了喝咖啡,他什么也干不了。他變得冷靜,出奇的冷靜,冷靜得可怕。他沒話找話,他說,咖啡真香啊。
趙思楠也端起咖啡。她沒喝。她看到咖啡映出一個臉色緋紅,面目憔悴的女人。
一杯咖啡沒喝完,子軒就起身告辭了。趙思楠說,我不送你下樓了。她就依在門框上目送著子軒走下樓梯。子軒下樓時,一直沒聽到趙思楠關門的聲音。
責任編輯⊙育邦
作者簡介:
劉劍波,江蘇如東人,發(fā)表小說多篇,曾獲貝塔斯曼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