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的地方最民間（組詩）

簡明

天空：頭頂上的道路

背上行囊，就擁有了一切

屬于我的財(cái)富，從來都這么不多不少

我把它們均勻地撒在路上

夕陽通往墓地，月光越走越西

我知道：不甘沉淪的事物沉淪下去

第二天還會覺醒

我目光中只有燦爛的事物

陽光、雪、湖泊和草甸，表里如一

像布達(dá)拉宮

還有雪線，與我夢中的視野一樣

遼遠(yuǎn)；還有雪線下面的甬道

讓萬物日夜兼程

還有紫外線：自上而下

塵埃，天光與地氣

它們在天亮?xí)r就能融會貫通

天空隱藏著萬千表情

我執(zhí)著地拒絕笑，其實(shí)嚴(yán)肅

才是人類最大的幽默

身心凈，如香爐

藏香迷戀虛無。愿它們

永遠(yuǎn)像它們自己

我愛是因?yàn)槲疑類圻^，還不曾愛夠

一塊雪地腐爛了，要怎樣的靈丹妙藥

才能讓它們回歸從前

瞬間消融的雪景，絕不會在山頂

停留，它們一步緊跟一步

追趕未來的河流

我只在路上辨別真?zhèn)?，或同向或相?/p>

太多的往事，擁擠在唐古拉山隘口

我真怕認(rèn)出其中一二

路是不分新舊的，時間站在原地

它們用精確的刻度打量今昔

近景使遠(yuǎn)景歷久彌新

遠(yuǎn)離雪山吧，它們翅膀雪白

極少打開，始終一塵不染

誰也無法效仿

遠(yuǎn)離舊事吧，它們鮮為人知

寬容像雪，覆蓋面積正如遼闊的疆域

有時也下雨，只為深入人心

遠(yuǎn)離愛情吧，因?yàn)樗鼈冞€不曾發(fā)生

愛一個人，一定要愛透

像路通達(dá)所有的地方

遠(yuǎn)離親人吧，親情無疆

它們像湍急的雪水，深深刺骨

但只有親人，會呼喚你返鄉(xiāng)

遠(yuǎn)離此刻吧，它們太真實(shí)

我在穿越黑暗之前，現(xiàn)在必須

融入黑夜

身體里總有一部分是暗淡的

比如指甲，比如疾病

雖然它們剛剛經(jīng)歷了正午

疾病是肉體的經(jīng)歷

它們不像指甲，可以任意修剪

歷史的病灶繁花似錦

我腳下盛產(chǎn)坎坷，即使是在夜里

它們也會排列有序，它們不發(fā)光

但是引領(lǐng)著追隨者

有人執(zhí)迷是因?yàn)檫€不曾深悟

正如頭羊身后的羊群

草在哪里，它們就會出現(xiàn)在哪里

忘掉食糧吧，忘掉水

它們完全支配了你的意志

行就是忘

忘掉里程吧，忘掉寒冷

雪山上裸露的石頭少而又少

陽光給它們溫暖

忘掉身體吧，腹腔里有太多

堆積物，這些欲望的脂肪

隨時可能燃燒

忘掉沐浴節(jié)吧，一年的勞頓

或許只收獲了半載，洗洗吧

洗一次干凈一年

我的內(nèi)心，有時充實(shí)有時會

空出一片天地，它在等待靈感

或者另外一個人

什么人能夠把它再次填滿?

它那么博大，又那么渺小

與晝夜互為一體

同伴中，沒有我憎恨或者鄙視的

有人在中途退卻了，等他們醒悟時

我還能看到

膽怯或背叛，是因?yàn)樘菀鬃龅搅?/p>

看看彼此的臉，沒有愧疚!曾經(jīng)的贊美

我還能聽到

黯然失色的消息，總能夠走很遠(yuǎn)

它們處處留行，像杯中的殘液

宿醉方知酒香

擦肩而過的旅人，相貌各異

有的像拉薩，有的像北京

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躬身

一次次叩拜，源自內(nèi)部的引力

我的勸誡，不僅僅是為了

心臟或者身體

同為背井離鄉(xiāng)，常常迷失方向

猶豫使道路彎曲。不要等

我一直走在前方

沿途中的欠債，要牢記但是不必

償還，一路上會欠下多少

不留姓氏的陳述

三言兩語的點(diǎn)化，恩重如山

情是還不完的，香火

是一種相托

一個人行路，會拋棄許多人和事

如同每天的悔過自新

腳步因此輕快

我睡在帳外，摟著夜色

空寂無邊無際，草木和鳥

蹤影全無

牦牛

一群低頭啃草的牦牛，向我

慢慢靠近——它們正與大地談心

牦牛喜歡更綠的話題

牛群在青草身邊工作

只有大地知道：草與牛犢

誰先長大，誰先長高

吃掉眼前的一切吧，剩下快樂

快樂非常輕，像一棵草伸長的脖子

牦牛是多么職業(yè)的收獲者!

高原上的草地沒有害蟲

我望一眼牦牛的肚子，便明白了

這里的夏季，為何苦短

風(fēng)呼嘯

雪搶在羊群到達(dá)之前．

吃掉了這片草地

風(fēng)呼嘯

天空給了草原潔白的教訓(xùn)

而羊，只留下了糞便

風(fēng)呼嘯

草原像雪一樣出身高潔

只近泥土，遠(yuǎn)離世塵

風(fēng)呼嘯……

純金的布達(dá)拉宮

布達(dá)拉官的門票，是一張明信片

她啟示朝圣者：好的箴言

可以分成兩次說，半句生在天籟

半句活在人間。你們從遙遠(yuǎn)的地方

徒步而來，你們只要舉目

就可以聆聽

你們可以祈禱和祝福

說出心愿，也可以什么都不說

無聲的箴言在心與心之間流傳

布達(dá)拉宮的白墻，蘊(yùn)含無限

它不是想像中的那種白

而是一種純金的真實(shí)

你們可以帶上牛群羊群

和全部家當(dāng)，沿途放養(yǎng)

也可以單槍匹馬，只身前往

沒有誰會挑剔虔誠的朝圣者

你們?nèi)?，就是?/p>

全程草木青

你們可以把來路的苦，分成前世

今生，這樣苦難就少了一半

你們可以一步一叩，一步一叩

頭擊大地!布施是永遠(yuǎn)的

你們可以短暫停留，但不要久

因?yàn)槁罚€沒有走完

你們可以把俗世的是非煩惱

徹底忘掉，你們很久以前

就這樣做過，但是從未做到

你們所磕的長頭，一次比一次重

手腳乃至身體，卻越變越輕

超度終成兩極

你們可以像雪山，把腳伸長

路是流淌的，河流用畢生精力

喂養(yǎng)兩岸，這足夠你們效仿

你們在路上不必頌揚(yáng)

看看身后，河流會留下

粉身碎骨的浪花

你們可以像氧氣，躬下身子

這樣的普惠，地久天長

誦經(jīng)者站在高處，余音飄渺

大師永遠(yuǎn)彌足珍貴。你們都是好人

懂得感恩，在路上不要思想

這是對你們的囑托

你們可以把天堂里的腳印

寄回老家，讓親人得到消息

你們可以把親歷寫在信紙上

讓郵差也能看懂。故土就像歸程

越望越遠(yuǎn)，難以割舍的情懷

發(fā)生在途中

最高的地方最民間

當(dāng)我鋪開信紙，你的腳印在雪中

飛翔——那是落在別處的雪

一腳低，一腳高：最高的地方最民間

民間的香火就躺在雪上面

寒，有皮襖和皮襖外的心跳

再寒，有皮襖和皮襖內(nèi)的雪

在雪地疾行，如同在傷口上

撒鹽，它所昭示的意義是

人世間，除了利器——還有鹽

我祈福這些尋歡的鳥兒，無論它們

是否飛行，它們都應(yīng)該

活在天上

八角街

一群又一群信鴿，從大昭寺上空掠過

傍晚時分，我聽到：天空在響

一群又一群信鴿，從小昭寺上空掠過

傍晚時分，我聽到：月光在響

月光真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傍晚時分，我聽到：街區(qū)在響

信鴿的影子會從天上掉下來嗎

傍晚時分，我聽到：肉身在響

納木錯湖畔

游人在納木錯湖畔狂歡

云在天上狂歡。風(fēng)把天空

劃分成五洲，有些國家

今天打雷明天才落雨

讓人民心里發(fā)慌!

我確認(rèn)：快樂是祖國晴朗的領(lǐng)空

我們坐在納木錯湖畔，一邊曬太陽

一邊整理毛發(fā)，一邊哼哼

吃一肚子冬蟲夏草，產(chǎn)下

最原始的浪花

唐古拉山脈

我要去唐古拉山脈，修正世界觀

疆界反復(fù)無常，一會兒變大

一會兒變小，俯瞰四海

天下之小乃是天下之大

雪不能把它們完全覆蓋

我要去唐古拉山脈的最高峰

生兒育女，讓愛情再來一遍

那是肉眼也望不見邊的草場

我們可以在雪地上：放牧

狩獵，種糧，養(yǎng)花養(yǎng)草

與一層層透亮的雪

擊鼓傳花。雪景多么虛幻

又多么美好呵，再生的啼哭

它們不在人間

油菜花

是怎樣爬上山頂?shù)?/p>

油菜花由南向北，從五月翻越六月

七月，瑪旁雍錯、納木錯和羊卓雍錯湖

黃花翻滾。八月的青海湖畔

原產(chǎn)自西藏的香色，妖嬈四方

無論白天黑夜，這些草葉上的黃金

一定會穿越陰霾，把天空照亮

而我需要平心靜氣，我需要仔細(xì)

分辨：氧氣是怎樣像金子一樣

稀世的，油菜花是怎樣自己

爬上山頂?shù)?。青藏高?/p>

容納每一位他鄉(xiāng)客——誰來了

油菜花的體溫，都不會升高

陽光的梯子

我已經(jīng)描述過風(fēng)巢，它隱身在

唐古拉山半腰，時現(xiàn)又時消

雪山一年四季都在長高，但風(fēng)巢不會

它活在山體外，永遠(yuǎn)也

長不成山的高度

陽光的梯子，架設(shè)在唐古拉山的

頭頂上，只有如此恩重的賜予

清澈的河流，才能夠源源不斷地

從雪山的身體里流出來

澆灌人間大地

冬天來了，河流被封凍的消息

才能夠越過風(fēng)巢所發(fā)出的

巨響，沿著梯子的指引

一個海拔，一個海拔

重返唐古拉山

（選自《作家》２０１２年７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