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的詩

路也

文史樓

文史樓的地基是儒釋道

建筑版紙為八股文

至于所用材料：以方塊字為磚

動詞做鋼筋名詞做混凝土

形容詞做涂料

介詞副詞連詞嘆詞做釘和榫

樓梯有平仄，門窗工整對仗

樓層與樓層之間押韻

其外觀厚重，像書法里的魏碑

它長了一張士大夫的臉

卻擁有一顆無政府主義的心

充滿循規(guī)蹈矩的光榮與夢想

門后和墻角散發(fā)著

漢語腐爛的味道

那么多茍延殘喘的古典

那么多飛揚跋扈的后現(xiàn)代

新一代的文人墨客

為五千年披麻戴孝

同時又忙著做現(xiàn)實的教士

以尋找真理的名義找到了荒謬

以數(shù)學方法探索浪漫和無用

螞蟻鉆進了點心盒

老鼠掉入了谷倉

患上幸福的厭食癥

女生頭上的發(fā)卡

照亮灰暗的走廊

她們將辨證法和邏輯學

黑白顛倒指鹿為馬

最后又屈打成招

男生模仿“五四”青年

將長長圍巾往脖子后面一甩

就甩出了特立獨行

春天窗前的桃花盛開

仿佛樁樁緋聞

但這樓里的愛情不會有新意了

無非是西廂聊齋或者簡?愛

也許文史樓從本質(zhì)上講

性別應(yīng)該為女

她陰柔，PH值呈酸性

伊人默背著唐詩宋詞

一直想對銀杏林那邊的理工樓

投懷送抱

自戀幾乎是文史樓的職業(yè)病

傷春和悲秋是最明顯癥狀

側(cè)墻上的海報天天在換

那是整幢樓的價值觀念

大門口的果皮箱

扔進揉皺撕碎的淺斟低唱

云飄過樓頂上面方格稿紙般的天空

寫下水調(diào)歌頭或如夢令的句子

畢業(yè)生有的官至部級或正廳

為此樓光宗耀祖

屬于出產(chǎn)的極品

優(yōu)等品在媒體頻頻亮相

天天寫“本報訊”

大多數(shù)屬于免檢的合格品

做了教師或秘書

次品是那些跳來跳去

總找不到社會定位的人

廢品則是極少數(shù)極個別的

名字叫做詩人

兩公里

兩公里等于兩千米

不是兩千米的跑道

也不是兩千米的旅途

是兩千米的春光和向往

兩千米的漢樂府

你來的時候，無須乘舟或騎馬

只需安步當車，穿過茂密起來的國槐綠蔭

夕陽給兩公里鑲上一道金邊

兩公里不過是一頁鋪開來的稿紙

(或者兩公里的竹簡，兩公里的帛)

你就當是從那頭寫到了這頭吧

空氣中有五月沙沙沙的響聲

你這個人是最好的漢字，風的手寫體

你用穿棕色皮鞋的腳步做語法

讓句子輾轉(zhuǎn)在方塊磚的地上

每次拐彎都可看做一個自然段落

我的小屋是最忠誠的句號，端坐篇尾

而我，是那小小的落款

正在棉布裙下等你

火車站

它的人群蒼茫，它的站臺顫動

它的發(fā)燙的鐵軌上蜿蜒著全部命運

它的步梯和天橋運載一個匆忙的時代

它的大鐘發(fā)出告別的回聲

它的尖頂之上的天空多么高多么遠，對應(yīng)遙遙里程

它的整個建筑因太多離愁別恨而下沉

它的昏暗的地下道口鉆出了我這個蓬頭垢面的人

身后行李箱的輪子在方塊磚上滾過

發(fā)出青春最后的轟轟隆隆的響聲

木梳

我?guī)弦话涯臼崛タ茨?/p>

在年少輕狂的南風里

去那個有你的省，那座東經(jīng)118度北緯32度的城。

我沒有百寶箱，只有這把桃花心木梳子

梳理閑愁和微微的偏頭疼。

在那里，我要你給我起個小名

依照那些遍種的植物來稱呼我：

梅花、桂子、茉莉、楓楊或者菱角都行

她們是我的姐妹，前世的鄉(xiāng)愁。

我們臨水而居

身邊的那條江叫揚子，那條河叫運河

還有一個叫瓜洲的渡口

我們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和鱸魚，喝碧螺春與糯米酒

寫出使洛陽紙貴的詩

在棋盤上談?wù)撊松?/p>

用一把輕搖的絲綢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這樣回到古代，進入水墨山水

過一種名叫沁園春或如夢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鬢輕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斷了仕途的官人

菜地

我和你走進菜地

夾道歡迎的是高個子的菊花葉和芹菜

蕃茄唱起紅紅的頌歌

蠶豆花的黑眼睛明眸善睞

蘿卜舉著喜慶的纓子，辣椒張燈結(jié)彩

這是一個好日子

繁榮和豐收在臉上一望無邊

要不要，就在今天就在這菜地里成親?

我們踩在松軟的田埂上，風吹過來

把我這個想法翻譯成你的揚州話

我們走到了菜地中央

如果把歇腳處的一簇苜?？闯衫霞?/p>

跨著那些匍匐的南瓜秧子過去

一直向前，走到那大片油菜花的盡頭，就算到了天涯

一堆掰下來的萵苣葉正在溪邊快樂地腐爛

多像這個就要過去的春天

我和你一起走在菜地

我圍繞著你走，時前時后，時左時右

我知道，我這只北方的青蟲

已經(jīng)一頭栽進了你這棵南方的菜心里

你在病中

我隔了上千里煙雨迷蒙的國土

惦念著你的病情

竟把天氣預報誤讀成心電圖、CT、彩超和血壓數(shù)

我還要為此齋戒，只吃一點少油的素菜米粥

祈禱你的康復

如今你在病中

請像一棵雨后的稗草那樣好好歇息

在午后陽光下閃爍細細的嫩芽

把來蘇水味的疼痛和暈眩打電話告訴我吧

生命原是一筆需要慢慢償還的債務(wù)

請打開病房的窗戶，看看水杉樹頂?shù)某己吐淙?/p>

還有那飄著晚飯花香氣的小路

安寧和靜默是最好的大夫

我還有一大串叮囑，也請求你一一記?。?/p>

你要在美德里加進去那么一點兒懶

讓書桌上輕輕落著塵土

你要與茶為友，以煙酒為敵

你要常吃核桃花生芝麻，還有海藻和魚

你要每天去江邊散散步

你必須按時吃藥啊，不能怕苦

肯登鎮(zhèn)

我一個人來到肯登鎮(zhèn)

我要去瓦爾特?惠特曼的家

我看見遍地時代的草葉，命運的涂鴉

我一個人來到肯登鎮(zhèn)

永恒的太陽照耀馬丁?路德?金大道

大西洋起伏，跟我一起朗誦：“我聽見美國在歌唱”

聲音傳送得多么廣大

我一個人來到肯登鎮(zhèn)

紅磚樓的山墻上涂抹著粗糙的水泥

是貧窮的青色加上落魄的灰色

四周臟亂差，這是我熱愛的詩人的家

我一個人來到肯登鎮(zhèn)

門鎖著，不見那個粗野又文雅的男人

透過窗子可望見空空的搖椅

這個寂靜的晌午，我坐在他門前的臺階上

對房前兩棵楓樹說：“我寫詩，來自中國，八里洼。”

我懷揣兩個洲的孤獨和一根琴弦，一個人來到肯登鎮(zhèn)

我頭頂三萬里南風，沿著分行的道路，來到肯登鎮(zhèn)

在我那同樣帶電的肉體里

英語單詞在發(fā)芽，漢字在吐穗、在開花

述職報告

1

文學院憑什么叫文學院?憑文學

文學是文學院的袈裟

披上它才能做“得了道的高僧”

這里專門伺弄文學，是離文學最近的崗哨據(jù)點

跟麥地種麥子，稻田長大米，西瓜地出西瓜

煤礦產(chǎn)煤而不產(chǎn)面粉和海洛因

屬于同樣道理

但是，如果文學院和文學打架

文學院的力氣一定大于文學

種瓜得豆，種豆得瓜

2

我與文學院相愛，但不能跟它成親

廝守了二十一年，我和文學院的關(guān)系

至今不明不白

即使用甲骨文寫過情詩

也換不來名分

這樣混下去，是愛恨情仇，是一切成空

多想把自己貼上郵票，寄回到二十一年前

3

只是看在母語的面子上，才被允許

孤絕地活到今天

活到了2012年這世界的末日

在末日，人們不一定悲號，更有可能狂歡

在錯誤的前提下，推出了正確結(jié)論

而我夢見，發(fā)表的CSSCI論文

被刻到了墓碑上

4

曲水流觴，青梅煮酒，與菊同眠，魚雁傳書

留得枯荷聽雨聲，明朝有意抱琴來

那都是古代的事情了

在這里不會發(fā)生

哈爾濱或上海的亂世情緣，是生死場是傾城之戀

為一場講座急飛京城，不知道風往哪個方向吹

那都是民國的事情了

絕不會發(fā)生在今天的文學院

5

誰說沒有上帝?

請證明給我看，如果不能證明上帝是沒有的

那上帝就一定是有的

誰敢說，順著文史樓前那根植物藤蔓攀爬

就一定到達不了火星?

藤蔓帶著大地體溫，從轟隆隆的泥漿里萌芽

在自由的風里開出花來

用數(shù)以噸計的表格熬出來的紙漿大約擰不成

如此青潤柔韌的枝條吧

6

講師，聽上去多么年輕，工資卡上云淡風輕

在波心映出纖纖的影子

副教授和教授，聽上去則有些衰老

似乎跟高血壓冠心病有關(guān)

在踱過上萬步之后，講臺便成為帝國

從絲綢之路的月亮講到安達露西亞的橄欖樹林

講完杜甫的胡子，再講T．S．艾略特上衣口袋里的手帕

而在最奴性的試卷模板上，也應(yīng)體現(xiàn)文學染色體中

那叛逆的基因

關(guān)于海子自殺的畢業(yè)論文源源不斷

似乎暗示我：作為詩人，至今茍活、硬活、好死不如賴活

是件不光彩的事情

7

我愛文學，一直愛到了姥姥不親舅舅不愛

我愛文學，把自己愛成了弱勢群體中

慘遭滅絕的物種

我愛文學，愛到偷換概念，以為文學院也應(yīng)該愛我

其實，文學跟文學院

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地球和地球儀，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你可以立在地球邊上放號

如果立在地球儀上，連咳嗽一聲也會掉下來！

8

在所有人的碗中，我的碗型號最小

并且是泥巴做的

在大家棲身的屋檐下，我的屋頂最矮

還是以茅草覆蓋的

我曾是弱智兒童，有著一張烏托邦的臉

喜歡讓板凳四腳朝天

隨著行情的發(fā)展，我的IQ值越來越低

成為如今的中年白癡，臉龐仍籠罩在水云間

過著四蹄翻飛眼冒金星的生活，在通往毀滅的路上

日夜狂奔

9

我的腦袋專為撞墻而生

不知墻壁可否專為我的腦袋而設(shè)

我曉得墻的本質(zhì)，威儀與虛弱成正比

讓直升機轟鳴，在血和肉的頭頂，在天空

書寫癡心妄想

要么墻塌，要么腦袋開花

無論輸贏，腦袋和墻全都顯得廉價

——為什么我忽然有了破罐破摔的壯志豪情?

10

不愿側(cè)著身子生存，雖然那樣會承受更多光芒

光芒不應(yīng)該帶有機器味，更不應(yīng)該被編織成鐵絲網(wǎng)

倘如光芒竟投影出“紅字A”，試問今夕何夕?

現(xiàn)在，在這方寸之地

一朵矢車菊在流亡

手里的繩索，不是為了捆綁，也不為拴系

而是想把一輪太陽——《圣經(jīng)》中的太陽——

從山那邊的底下

拖拽出來

（選自《山花》２０１２年第７期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