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雁南
我們不得不直面強大而令人無奈的力量:衰老和死亡
幾乎在同一時間,兩組來自老人的夢想被放入了公眾的視野。
一組老人的夢想顯得有些膽怯。他們想要電視機,卻沒聽過液晶和LED,只會著急解釋“16英寸就夠了”;他們最宏大的愿望,不過是擁有一輛三輪車,能讓腿腳不靈便的自己離開福利院,“出去轉轉”。
相比之下,另一組老人的夢想要盛大得多。在養(yǎng)老院年復一年的生活中,一位退休公交車司機提出,大家組隊去參加在天津舉行的一場選秀節(jié)目。為此,他們排好節(jié)目,偷偷溜出養(yǎng)老院,開著報廢的公交車,豪情萬丈地歡呼著,奔馳在蜿蜒的公路上。
迥異的夢想來自兩個不同的老人群體。前者是一群農村的孤寡老人,住在山東一家普通的福利院里,被清華大學學生房洪英記錄于自己的畢業(yè)作品中;后者則是一群虛構的人物,生活在導演張揚的電影《飛越老人院》里。
在這兒干嘛呢,不明擺著是等死嗎?
在《飛越老人院》里,那是一段動人的旅途。破舊的大巴車行駛在公路上,金色的牧草、旋轉的風車、疾馳的駿馬在兩側不斷后退,在輕快的音樂中,老人們在車里大笑、歡呼、放聲歌唱……
相比之下,房洪英所記錄的另一群老人,生活則顯得暗淡而冰冷。
不過,在“飛越”之前的日子里,兩組老人的生活并沒有太多不同。老人們每天都重復著相同的毫無希望的生活:扶著鐵架走路,在沙發(fā)上一邊看電視一邊打瞌睡,按時吞下一把花花綠綠的藥片,或者,自己給自己打針。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是坐在院子里的長椅上,雙手搭著拐杖,昏昏欲睡地度過一天又一天的時光。
“我在這兒干嘛呢,不明擺著是等死嗎?”老周說。他由73歲的演員吳天明扮演,是電影的“男二號”。
75歲的“男一號”老葛甚至經歷過更加絕望的時刻。在進入老人院的第二個晚上,他大便失禁,弄臟了床單。手忙腳亂地用衛(wèi)生紙擦掉身上的污物之后,他抱著床單被罩悄悄跑進洗手間里清洗。最后,情緒崩潰的老人靠在洗手池的鏡子上,壓抑地哭了起來。“我這輩子怎么混成這個樣子了?”他聲音低沉地哭訴,淚水順著臉上的皺紋緩緩流淌下來。
為了拍攝這部電影,張揚曾經領著劇組在天津一家養(yǎng)老院里做了兩個多月的記錄。這些日復一日、毫無變化的生活,正是他所觀察到的真實場景。
相比之下,20歲出頭的房洪英則在家鄉(xiāng)的福利院受到了更大的沖擊。
在兩個月的采訪中,房洪英記得最清楚的是,一位已經癱瘓的老人,每天窩在床上,死死盯著對面一個不斷跳動的電子表——那是這個彌漫著霉味的房間里,唯一會動的東西。
老人的生命曾經充滿希望。年輕的時候,他曾經到處跑著做小買賣,“一個輪、兩個輪、三個輪的車都騎過”?,F(xiàn)在他老了,住進福利院,又摔壞了腿,卻仍然希望能騎上“更高級”的電動三輪車。盡管,他自己和在超市打工的養(yǎng)女,誰也負擔不起這筆開銷。
一位老人曾經告訴房洪英,自己住的地方名義上叫福利院,老人們自己對這里的稱呼,則是“等死院”。
兒子孫子兩年多都不來了,我也不知道他們在哪住了
在張揚和房洪英之前,很少有人從夢想的角度關注老年人——他們中很多人所遭遇的現(xiàn)實,幾乎已經殘酷到讓人不忍細讀。
房洪英所關注的鄉(xiāng)村福利院,居住者大多是無子無女的孤寡老人。他們生活困窘,一場疾病就可能給生命畫上終止符。而在張揚所關注的城市養(yǎng)老院,被金錢扭曲的道德觀,則展現(xiàn)著一種令人瞠目的力量。
電影里,老葛在老伴兒去世后,被繼子很自然地“請”出了老伴兒的房子。而他本來的房子,早在20年前就拿來給兒子當婚房了。這個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突然間變得“無家可歸、無路可走”。
還有老金,三個兒子都不管他,“只想分他的房子”,已經住進老人院的老金總會突然對著護工高喊:“我沒有東西好分了!”
事實上,這樣的故事不只發(fā)生在虛構的電影情節(jié)中,也發(fā)生在真實的養(yǎng)老院里。
張揚真實記錄了養(yǎng)老院里護工與老人的一段對話:
“你的房子呢?”
“給閨女了,房子沒有了?!?/p>
“錢呢?”
“錢不知道哪去了。兒子孫子都不來,兩年多都不來了,我也不知道他們在哪住了?!?/p>
在兩個月的實際考察中,張揚發(fā)現(xiàn),養(yǎng)老院里很多老人的命運都大同小異,會被家人送來,無非是因為房子或者其他經濟上的原因。一位參加演出的老演員沉痛地指責,這是全社會“道德的淪喪”。而在張揚看來,這只是時代發(fā)展給社會帶來的眾多變化之一。
“這個時代那么匆忙,金錢成了唯一的衡量標準,也成為很多人生活中一條最基本的線索?!睆垞P說。在這樣的節(jié)奏和壓力里,有人為了事業(yè)而忽略了父母,有些人甚至堅信,在掙到足夠的錢之前,自己根本“沒臉回家”,去陪陪自己的父母。
“我們正在失去一些最樸素、最寶貴的東西,包括傳統(tǒng)的道德與親情。”這位導演嚴肅地說。
他還記得,在天津的那個養(yǎng)老院里,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坐在椅子上“哇哇”大哭,一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在一旁解釋說,因為她的女兒幾天沒來看她了,“想得慌”?!肮园?,別哭了?!惫ぷ魅藛T蹲在地上,像哄小孩一樣安慰著這個老人,盡管那張?zhí)手蹨I的臉龐已經布滿了皺紋。
對于我們的父母,我們還是前行得太快了
在電影《飛越老人院》上映的同時,張揚在真實的養(yǎng)老院里拍攝的紀錄片,也在一家門戶網站上發(fā)布。與電影的藝術表達不同,張揚希望紀錄片能用真實的畫面,滲透出自己的主題。
令他沒想到的是,視頻帶來的,不僅是網友對老年問題的反思,也引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爭吵。
其中一條備受爭議的評論這樣寫道:“你老了需要你的孩子天天不過自己的生活陪著你嗎?老年人要自重……特別看不起那種‘我累死累活把你帶大你卻沒有孝心的父母,敢情你生小孩是為了讓他伺候你?可你生他時,也不問問他愿意不愿意要你這樣的父母?”這位網友還補充說,自己對于孩子的教育是,“父母不是你的負擔,我們會為自己安排,你只需安排好自己”。
張揚承認,“從概念上來說”,父母和子女各自作為獨立的個體當然是更好的,西方的家庭也大多是這樣的理念,但在中國傳統(tǒng)家庭觀念中,這樣的理性狀態(tài)其實很難做到。
在電影里,那些掙脫藩籬,準備“為自己活一回”的老人,念想的依舊是自己的子女們:和兒子20年沒聯(lián)系的老葛,唯一的愿望就是讓兒子、孫子不再怨恨自己;連不斷鼓勵大家“為自己而活”的老周,也終于在舞臺上承認,他參加選秀節(jié)目的原因,是希望能獲得晉級,到日本參加決賽,“我唯一的女兒嫁到了日本,她和我斷絕聯(lián)系已經七八年了。如果參加這個節(jié)目,到了日本,也許她能在電視上看到我”。
在張揚看來,這是中國父母怎么也擺脫不了的特質,“所有父母的心思,他們的希望和寄托,都在孩子身上”。張揚覺得,自己所記錄的這個群體,是“最辛苦的一代”,“戰(zhàn)爭、政治運動、自然災害……他們經歷的很多東西,我們都沒有經歷過,以后的孩子恐怕也不會經歷。他們走過了所有的苦難,如今,卻跟不上這個時代了”。
時代的步伐正推動著年輕人接受更為新潮的資訊和理念,但老人們,卻被隔在了鴻溝的另一端。“我們年輕人在適應新的東西,但老人們的生活、需求還在過去?!睆垞P說,“也許兩三代人之后,我們會有新的生活方式,但對于我們的父母,我們還是前行得太快了?!?/p>
如果一切都不改變,總有一天,我們也會老無所依
看了《飛越老人院》,一位網友評論說:“父母給了我們享受一生的權利,在他們遭遇衰老和疾病的時候,我們能做的,難道只是留給他們孤獨嗎?”
一組被廣為引用的數(shù)據(jù)凸顯了現(xiàn)狀的嚴峻:截至2010年年底,中國60周歲以上老年人達到1.78億,占總人口的13.26%,其中失能、半失能老人達3300多萬,80歲以上高齡老人超過2000萬。
更何況,在獨生子女政策的影響下,“兩個孩子贍養(yǎng)四個老人”的現(xiàn)象越來越常見,關于老年的焦慮,也開始侵襲社會的各個階層。
國外經驗似乎也不足以解決問題。在日本推行順利的老人院,對于中國的老人卻并不是一個充滿快樂的地方。
無論是房洪英所拍攝的孤寡老人,還是張揚所記錄的有兒有女的老人們,“養(yǎng)兒防老”依舊是老年人唯一并且脆弱的依靠。
事實上,這焦慮已經擴散到了越來越年輕的群體。在互聯(lián)網上,已經有年輕人開始思考,如何能夠建立一個“良性的環(huán)境和制度”。
“如果目前的老齡化進度、養(yǎng)老體系滯后的現(xiàn)狀和人口政策都不更改,總有一天,我們也會老無所依。”一位網友寫道。
(摘自2012年7月11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