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啊漂的川劇

劉貞

打雜師：“站到，搞啥子綱的喲？”易膽大：“搭班子的。”

打雜師：“唱哪一行的？”易膽大：“生旦凈末丑，昆高胡彈燈，五皮齊的先生?！?/p>

打雜師：“出門人燈籠高掛，眼下什么時候？”易膽大：“昏昏濁濁之夜，渺渺茫茫之月，麻麻雜雜之時?！?/p>

打雜師：“隔場五里先問鹽米，腳下什么地方？”易膽大：“堂堂天府之國，巍巍水陸碼頭，雅號龍門鎮(zhèn)，別名扯謊壩。”

打雜師：“可知本碼頭的水性？”易膽大：“久聞。隆昌出豬兒，松潘出狗兒，貴碼頭出了幾個，大頭貓兒。駱老爺?shù)拿孀?，麻五爺?shù)哪懽?，麻五娘的鏡子，舍身崖的鬼影子，外搭一幫，狗腿子?！?/p>

打雜師：“吔，指著山寨罵賊子，好大膽的戲班子?！币啄懘螅骸俺醯劫F龍碼頭，麻布洗臉初相會。少時卸妝之后，拐拐上喝茶?！?/p>

五皮齊的先生

上述是川劇雙雄之的一的編劇魏明倫創(chuàng)作的《易膽大》第一場“名優(yōu)之死”中的一段戲，講的是清末時期，原四喜班挑梁小生易膽大為救師弟九齡童來到龍門鎮(zhèn)，與袍哥麻五爺手下狗腿子打雜師初次見面的情景。

“麻麻雜雜、拐拐上……”都是蜀地方言。江湖人說江湖話，袍哥可以理解為當(dāng)時的黑幫，守碼頭占堂口，遇到外來人必先給下馬威“可知本碼頭的水性？”——初來乍到，可要打聽清楚，壞了這里的規(guī)矩是有好看的！一段臺詞囊括了川劇兩大特點：語言帶有濃郁的地方特色，題材多是市井文化、特別是市井文化中的袍哥文化。

85后沈皛初接觸自己家鄉(xiāng)的地方戲——川劇時，字句能懂，但并不明白其中奧妙。什么叫“生旦凈末丑”、什么叫“昆高胡彈燈”，什么又是“五皮齊的先生”？

歷時兩年多，采訪了50多位川劇人、拍攝了4000G素材、整理了80余萬字文稿，制作出了43分35秒的紀(jì)錄片《角色》后，沈皛已敲開這支成形于清乾隆時期的古老劇種之門。

所謂“五皮齊”是借舊時長衫（由五塊料組成），指代川劇演員的基本功：在聲腔上，昆、高、胡、彈、燈都能唱；在技巧上要耍得翎子、扎得靠子、提得把子、踢得尖子、抖得褶子、唱得弦子；在行當(dāng)上，要生、旦、凈、末、丑都能演。

《角色》的主人公、同時也是《易膽大》主角的扮演者——陳智林，就是這樣一個“五皮齊”藝人?！督巧芬灾袊鴳蚯岸让贰鲍@得者、當(dāng)代川劇領(lǐng)軍人物、四川省川劇院院長陳智林在戲曲舞臺和現(xiàn)實生活中，各種角色交錯的真實經(jīng)歷為線索，用鏡頭向觀眾娓娓道來一段段鮮為人知的川劇往事。

最為驚險的大概是陳智林第一次演《望娘灘》的經(jīng)歷。他原本是學(xué)文生和老生的，《望娘灘》是他轉(zhuǎn)武生不久接到的任務(wù)，不但要演武生，還要演武行中最難的靠甲武生。其中有兩個武功動作，無論是陳智林本人還是省川劇團其他演員都印象深刻。一個是“轉(zhuǎn)體僵尸”，武生跳起來、身體在空中旋轉(zhuǎn)540度倒地，連續(xù)做5次。另一個是“踹身搶背”，武生單腿支撐、身體后仰、臉朝地呈一條橫線，然后跳起收腿，后腦勺朝地身體仍呈一條橫線著地。陳智林對沈皛說：“還沒有掌握到要領(lǐng)的時候，一個踹腿下來，在毯子上摔暈了多長時間，我都不知道?！?/p>

對川劇不熟悉的人，多以為“變臉”是個中絕活，會變臉的演員應(yīng)該是劇團臺柱。有很多同學(xué)朋友也曾讓沈皛帶他們?nèi)タ础白兡槨?，沈皛總要向他們解釋：“變臉”只是技術(shù)末流，比起從童子功練起的唱腔武功來差得遠了。

幫腔、臺本都是寶

自幼學(xué)二胡的沈皛，由奶奶帶著聽過川劇，那時他只是覺得好玩，直到上大學(xué)才迷上川劇。那時，川劇對他是個謎，不懂也不知道向誰請教，于是他決定用自己所學(xué)的專業(yè)——本科學(xué)的是錄音工程、研究生學(xué)的是電視策劃，試著解這個謎。

線索就是川劇錄音和川劇紀(jì)錄片?！霸谖抑埃▌∈菦]有立體聲錄音的，只有單聲道。而且很多錄音錄像都很疵，按我們專業(yè)的標(biāo)準(zhǔn)說根本就是沒法聽的東西?！鄙虬~解釋：“我的立體式錄音能讓看影像的觀眾在沒有圖像時，僅聽聲音就能知道演員從哪邊來了。后來又發(fā)展到環(huán)繞式錄音，注重環(huán)境的情況，現(xiàn)場右邊觀眾怎么喊了兩聲，都包含在錄制的信息里?！?/p>

一直在北京讀書的沈皛在成都做川劇錄音很難，用到的設(shè)備多而且難借到，“在北京有老師有設(shè)備，在成都什么都沒有，我到處拼湊找人借設(shè)備。”每場錄音，沈皛的設(shè)備都能塞滿一輛老式桑塔那車，他還雇了四個農(nóng)民工幫著一起扛。

川劇錄音非常復(fù)雜，其一，它的唱腔是所有戲曲種類中最多的，有昆、高、胡、彈、燈五種；伴奏樂器繁多而沒有指揮，全憑鼓師、琴師與演員的配合；還有最最特殊的“幫腔”。

幫腔就是“幫著唱”，后臺演員不露面，替臺上演員唱他們的內(nèi)心讀白或旁白，用以襯托氣氛?！兑啄懘蟆费莸街鹘抢ьD遇難之時，男女幫腔有一段詞：“唱啊唱，漂啊漂，漂蕩啊漂蕩啊，漂不完的碼頭，走不完的臺口?！?/p>

“我所接觸到川劇人，他們自己可能不覺得，也就沒有珍惜幫腔，但從我們專業(yè)的角度看，幫腔很有價值?！鄙虬~說。全國所有地方戲中，現(xiàn)如今還有幫腔的僅有川劇、湘劇、贛劇、潮劇等，其中又以川劇保留得最好?！皫颓谎輪T很難培養(yǎng)，一要嗓子好，有時比主角還得好，但又不能上臺，很委屈。”

電影版《武林外傳》特別用了川劇鑼鼓來推動劇情的發(fā)展，其中最有韻味的就是省川劇院簡小麗的幫腔。“現(xiàn)在省川劇只剩下6位幫腔演員。”沈皛說。

2010年沈皛本科畢業(yè)，21萬字的畢業(yè)論文成果出了一本書《川劇錄音制作及賞析》，填補了川劇音樂藝術(shù)錄音研究的空白，得到了魏明倫和陳智林的贊揚。那時沈皛已經(jīng)不滿足于僅僅用聲音記錄川劇之美。

拍《角色》時，沈皛采訪過的一位老一輩川劇表演藝術(shù)家，他向沈皛講述了一個普通的動作“摘梅”門道：“要先練摘真梅，然后憑空摘假梅，摘假梅你眼睛和腦子要像摘真梅那樣跟著動。還有摘梅的動作分解……我當(dāng)時看到他的眼珠怎么動，我就知道，無論是誰這輩子想超越這位老先生都很難?！?/p>

川劇的臺本本身也是經(jīng)典，一個臺本一萬多字不到兩萬字，但卻有可能句句都是詩詞。沈皛親眼見識過《易膽大》編輯、蜀中才子魏明倫的功力：“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四個人的詩詞不僅爛熟于心，而且能從四個人的詩里各抽一句，再組成一首合轍押韻的詩。”

不過這樣的藝術(shù)、這樣的藝術(shù)家，現(xiàn)在的境遇卻不盡如人意。堂堂四川省川劇團，若不是陳智林化緣似的努力，多少年來他們連自己的劇院都沒有。租場地排練，在大巴車上拿著小鏡子化妝，從一個地方輾轉(zhuǎn)到另一個地方。

有不少演員流失了，留下來的演員苦苦堅守，然而演員缺編劇更缺。采訪78歲的魏明倫時他告訴沈皛一件事，一次會議上魏明倫遇到了同是川劇編輯的馬識途，也就是電影《讓子彈飛》原著《夜譚十記》的作者，“老先生已經(jīng)90多歲了，跟78歲的魏明倫說：‘小魏啊，還是要繼續(xù)寫啊，你不寫就沒人了！”

玩過一次，就會來第二次

陳智林是個樂觀的人，他說自己是想修劇院后才有的白頭發(fā)，而20出頭的沈皛拍完《角色》后，也發(fā)現(xiàn)自己長了白發(fā)?！啊赌档ねぁ吩诨始壹Z倉演，一張票能賣到上千，但川劇一出大戲、四個小時只賣10元一張票?！鄙虬~曾隨省川劇團做過“川劇進校園活動”，當(dāng)天演的正是《易膽大》。一場戲目下來采訪了幾十個大學(xué)生，問他們有沒有看過川劇，只有一個人說之前看過。

“川劇和昆曲其實是兩個代表，昆曲代表的是文人的雅部文化，川劇是市民的花部文化?！鄙虬~說。身為一名普普通通的85后，他覺得并不是年輕人對川劇不感興趣，而是隔閡太深，由于太多太復(fù)雜的原因，讓川劇的觀眾斷了層。就像他當(dāng)時想了解川劇時一樣，身邊沒有一位爸爸媽媽輩的師長懂川劇，他只能向四川省川劇院借了本《川劇大詞典》，一條一條看詞條。

而川劇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不該在千元一張的票里，也不該在詞典里。它應(yīng)該是，跟三五好友坐在茶館里，邊聊著自己的事，邊聽著臺上的戲，聊著聊著，“哎！這個唱得不錯啊！”它應(yīng)當(dāng)在我們的生活里。

那些之前沒接觸過川劇，剛剛看了《易膽大》的大學(xué)生，很多都覺得川劇好玩，不但不土，而且臺詞挺幽默。唱了一輩子戲的陳智林也是這樣對沈皛說的：“邀請你的同學(xué)朋友來梨園玩，不用說是聽?wèi)?。”“玩”過一次，就會來第二次，中國戲曲的魅力是沒法擋的，因為中國人血液里就有它。

世界三大表演體系，一是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為代表的話劇體系，一是以布萊希特為代表的歌劇體系，還有一個就是以梅蘭芳為代表的戲曲體系。就像川劇人意識不到幫腔的珍貴一樣，國人常常意識不到自己的文化有多厚重。陳智林帶領(lǐng)省川劇院的演員去巴黎演出，在當(dāng)?shù)刈畲髣?，連演23場，每天刷新票房記錄，而且每一場謝幕起碼鼓掌40分鐘。《角色》里陳智林提過，他們曾在德國一個900人的小鎮(zhèn)，演出的劇場能容納1000人，“每場都滿，不知道那多的100個人哪來的！”

用自己的專業(yè)敲開了川劇文化之門，沈皛的下一步還想敲開四川文化之門，以及所有地方文化之門?！拔幕瘡?fù)興”在他看來，就是每個人談起自己國家的、自己民族的、自己地方的文化時，都有一種十足的驕傲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