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 達
我佇立在七樓的某一個窗口上,看海。自從搬進新的大樓后,一有空閑,我便從座椅上起身,步至窗口,窗外可看到的即是一片海。其實我坐在皮椅上,抬頭望右側前方,窗外的海也能收入眼簾,但比不上立在窗口看海那么隨心,那么舒暢??春R殉晌业囊粋€小小的習慣,令我的精神得以松弛,或者沉入海中,像海一般深情。
窗外的這片海只是東海極其微小的一個段面。我所在之處是一座大島的一隅,而對面卻是一座小島。島與島之間的那一段水域,就是我窗外的這片海。對海我甚為熟悉,一個生長于島上的人,幾十年來無時不置于海中。每天我都沐浴著海風,呼吸著咸腥的空氣,吃著海鮮,抬頭一望——就能見到海!海的一切已深入骨髓,或者,我的基因里已植入了海的元素。然而,窗外的這片海,依然率先成為我眼眸所及的對象,仿佛我離不了海。
窗外的海,就那么長長的一片。向北,因為房屋擋住了視線,只能看到一條直線截斷了海面。向南,另一座島嶼延伸在海中,眼睛所及的是一個海的口子。眼前的海便如一座港池,對面的島與我所在的島將海分隔成了兩個天地,島外的海茫茫無涯,島與島之間的海卻呈長長的一橫。說它小,就呈一方長條形的水面,夾在島之間,被島封閉了似的。說它大,卻又是我極目所望的首要對象。對面的島雖小,視線所及的卻要比這片海大得多,青山起伏,完全可作為目光所及的第一具象,然而,我從窗外投放過去的目光卻總是罩住這片海。這片海,以及貫通這片海的浩淼的海洋,仿佛將我的根緊緊相系,我的血液里流動的依舊是咸澀的海水。
我沒有理由不鐘愛海。
窗外的海,在淡淡的晨光下,波瀾不驚,顯得安閑靜逸。溫煦的海風輕輕吹著,像是在輕撫我的臉。海面上停泊的二三十艘漁船,凝固似的一動不動地享受著這樣的悠閑。我不知道這些漁船何時在這里,也不知道船上是否有漁民,令我疑惑的是,船上的漁民是如何上岸的,又如何從岸上步入海中去船上的。好像是附近的一座漁港在修建,這些漁船就泊在這片海面上。船們零落地散布著,猶如徘徊在這片海中,卻又顯露出一種悠哉的模樣來。其實,眼前的海黃濁一片。這一片黃濁的水域,粗粗一看,會讓人聯(lián)想到同樣黃濁的黃河,黃河的一段截面。這樣的一片水域,要是不知道那是海的一小部分,同樣不會令人聯(lián)想到海,只能是被阻斷的一段河,毫無生氣。然而,因為這些小小的漁船泊在水面上,這一片海才有海的味道,才有了一種令人神往的誘惑,將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這片黃濁的海。
對面的島是海的一部分,既獨傲于海中,又成為這片海的一個背景。窗外的海就被這座島阻隔了出來,過去是,將來依然會如此。海與島猶如母與子的關系,永遠磨滅不了這份情懷。早上的這片海靜靜地平躺著,對面的島卻掀起了一番熱鬧的場景。島的岸邊已被一長排的碼頭所擁有,碼頭邊上的是一座座巨大的龍門吊,穿著桔紅的外衣,高高地聳立。龍門吊下建著同樣巨大的船塢,塢里正在建造巨大的貨輪。乳白色的廠房連片而建,橫亙在船塢邊上。碼頭上停泊著五六艘暗紅色的巨輪,——依著碼頭,正在進行內部裝飾。對面的島腳上,已呈現(xiàn)一派繁榮的情景。雖然我看不到工人們勞作的畫面,但我想象那邊定然是熱火朝天地忙碌著。我為之欣然。島沉浸在海中,原本就該像海那般的開放,開放才能有新的氣象,人如此,島也如此。這不,對面的島一旦將優(yōu)良的岸線資源充分利用,島便生龍活虎起來?;叵雽γ娴膷u,那些碼頭、廠房所在的地方,原本如荒山野嶺一般,山禿,崖陡,腳下是一片灘涂,只一條崎嶇的小路可通,如今卻已是人口集密的一個區(qū)域,將原先的荒涼來了個徹底的顛覆。一家企業(yè)帶活了一座島。眼前的這片海也因對面島的繁華而生動,而出彩。
將目光掃向窗口所在的島腳邊,是這片海的又一道屏障。闊大的海塘流線型地延伸著,把海水的澎湃擊碎在水泥混凝土的堤壩上。塘內吐漲著一大片或隱或現(xiàn)的灘涂,或許小魚小蝦正在泥灘上嬉戲,給死氣沉沉的灘涂點綴出一點生氣。卻不知隱沒在海水里的灘涂還有多大多廣,這一片海是不是一半呈灘涂一半依然為水道?海水漲起來時,這一片海滿滿的,潮水退下去后,靠近我所在的島的海塘內卻是一片偌大的灘涂,看上去還是海,卻已暴露出了海的腐化的疤塊,就像一位穿著衣服的人,看上去挺飽滿,挺有風度,脫掉衣服后,卻呈現(xiàn)出累累傷痕,抑或某種小小的缺陷。倒是只有你大海,在潮漲潮落中坦然來去,一點兒不掩飾自己,包括個性的展示,包括喜怒哀樂的表現(xiàn),全然一層層地顯露在浪濤之中。
我腳下的島已讓窗外的這片海露出了一番笑意。這片海曾經被島上的人們冷落一旁,臺風降臨時,周圍的群眾也曾詛咒過它,它那氣勢磅礴的驚濤駭浪曾幾次將海塘沖擊出缺口,渾濁的浪濤淹沒了一片片的鹽田。如今,這片海邊上的已是縣城的新區(qū),一幢幢的住宅拔地而起,一片片的小區(qū)風格各異,在黃濁的海邊七彩斑斕??上н@片黃濁的海張望不到它岸邊土地上的神速變化,而住宅樓里的人們隨時能見到左側的這片海永恒一般不變。這片海雖黃濁,空閑時的人們依舊會不由自主地看著它,心底釋放出一種悠然來。偶爾大風掀起海面的巨浪時,人們同樣會站在陽光下觀看這片海,產生的卻是一種心潮澎湃的感覺。就像我,不管這片海如何黃濁,安閑抑或驚濤拍岸,總會在空閑里抬頭觀望,甚至踱到窗口眺望——
窗外的這片海,依然平平坦坦,潮漲潮落的形態(tài)仿佛只是悄悄地將海水淹沒那裸露的灘涂,然后輕輕地撫摸堅硬的海塘,宛若一位溫順乖巧的女子,總令人感受到她的一番柔和,一脈溫情。這自然是這片海現(xiàn)在所體現(xiàn)的情狀。風平浪靜時,這片海,乃至任何事情,都是那么的一副平和狀態(tài)。想到臺風來臨時,這片海同樣會變得兇神惡煞樣,巨浪狠狠拍擊海塘,將原先并不堅固的海塘摧打得七竅八孔,遍體鱗傷,甚至堤壩坍塌,裂成缺口,不可一世地繼續(xù)揮舞惡狠的手臂,把沉重的浪濤砸在已傷痕累累的海塘上。這是前些年的情景。不知今年的臺風會不會來?前年又加固的海塘是否能經受住臺風的摧襲?排山倒海的波濤會否蓋過粗闊的海塘,將一陣陣的海浪行走在各個小區(qū)之間?這樣的問題在我腦海里徘徊著,卻又想象不出一個肯定的結果來。我是情愿不要出現(xiàn)臺風的影響,要不,一切都是一個未知數(shù)。臺風總是一種災害性天氣,不論在哪里降臨,都會有生命多多少少受它的損害,誰又愿意承受這樣的災害呢?不過,要是臺風真的來臨,——這是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的,我所在的窗口,倒是觀濤的最佳處。窗外的這片海,在清末時就是域內十大景點之一,名曰“竹嶼怒濤”。地方雖小,能列入十大景點的,該也非同一般,何況地處海島,周邊皆是海,波濤處處可見,單單將這片海上的浪濤列為景點,可見浪濤的高漲威猛比別處的更突出。然而,百十年來,許多人難以真正觀賞到這怒濤的情景,只能從遠處粗粗地觀望,哪能深切地感受怒濤的真實面貌?迄今,海塘闊大牢固了,可不再擔憂海塘被沖垮,也有條件佇立在高樓的一個窗口邊,近距離地俯視眼前的這片海是如何發(fā)威發(fā)怒的,我的心里也就有了一種期待。可忽一想,這種驚浪怒濤的情景,只出現(xiàn)在海塘未建造之前,竹嶼怒濤的景點已成為一種歷史的痕跡,只在縣志里隱約記載。望著窗外的這片平靜的海,心里便不免有一種失落的感覺,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忽又一個念頭激靈上來,要是臺風真的降臨,我又哪能這么悠閑地站在窗口觀濤?呵,我可早已下鄉(xiāng)去防臺抗臺了。許多時候,期待的并不一定能常常實現(xiàn)。我只能望著窗外的海哂笑一下。
這個時候,窗外的海風平浪靜,像是寬闊平緩的江河那樣,一展平坦的情景,看不出海潮的涌動。也許,這只是一種表面的假象,或者現(xiàn)在正是平潮時分,海像人一樣,需要歇一歇,或者我雖站在窗口,但畢竟離海面有一段距離,不能清晰地看到海水的緩緩波動。海終究是在運動之中的。許多時候,海就那么表露出波瀾不驚的模樣。然而,海在大風的逼迫下,也會不時地發(fā)威發(fā)怒。即便是眼前的??瓷先コ室桓逼届o的狀態(tài),我知道海面底下也必定暗潮涌動。何況,這片海屬岱山水道的一部分,水深在二十米以上。水深二十米以上的水道橫穿島與島之間,直通汪洋。這樣的海底下,豈會是一副波平浪靜的情景?這么多年來,海塘外的這片海倘若不是水激浪涌,早已是淤積一片,又怎能在對面的島上建造巨大的船廠?泊在碼頭上的十幾萬噸級的船舶正在裝飾,一旦完工,一艘又一艘地將通過這片海駛向大洋。據(jù)說,還將建造三十萬噸級的超級油輪,那么,這片?;蛘哌@個水道的深度就可想而知了。稱得上水道的,定然是水深浪涌之處。表面的平靜,并不說明海的淺薄。沿海塘裸露的灘涂同樣只是一種假象,猶如海生出的一小塊疤痕,庶幾不影響海水的流動。海的城府實在太深。明明底下暗流洶涌,表面上卻是平和一片,絲毫未顯露激情欲發(fā)的情狀。這樣的海莫不是有點可怕,有點讓人產生敬而遠之的感覺?但是,海畢竟是海,不是人,只要我不去它的底下,不去觸動它的神經,只要大風不起,輕輕的海風柔柔地撫摸它,海依然會是迷人一片,誘惑我去親近它,鐘愛它。這不,我現(xiàn)在凝望著窗外的這片海,與它呢喃似的親近呢。
望著窗外的海,不知不覺地我又將目光盯在海中的船上。窗外的這片海與島后面浩淼的海洋比起來,只是一方碎片,水不藍,海面不寬大,海的氣派被框定在兩座島之間。但是,二三十艘的漁船泊在海面上,仿佛訓練有素一般,將船頭都朝著水道的出口方向,于是這些散落似的漁船呈現(xiàn)出了一種整齊,于是黃濁的海便有了生氣,小小的海面就賦予了海的意義。我想,要是海上沒有船只的漂浮和錨泊,哪怕海水再湛藍白浪再逐天,哪怕大海再茫茫無際氣派再非凡,海也會缺失什么似的,就好比一座豪華雍容的住宅,要是沒人居住,也就徒有其價一般。海其實也怕空洞,落寞的海只能隨波逐流地來打發(fā)時光,猶如一位巨人,若沒有人擁簇他,只能處于落寞之中。船就像精靈一般,在海的懷中破浪奔馳或者悠然行走,將海舞動起來,多彩起來,哪怕靜靜地泊著,也令人感受到海的豐滿,海的氣息。這片??墒侨杖找挂苟加写2吹?,因為這片海已然成了一座港灣。港灣就是讓船錨泊的地方,就如家。如此,即使所有的漁船有一天都遷移到興建完畢的漁港里去,對面碼頭上巨大的貨船油船也一字排開地映現(xiàn)在眼前,作為這片海的一道背景,定格在這片海的邊上,將海的意涵淋漓地揮發(fā)。那一天,當搬進這間辦公室時,我請朋友給我辦公桌后面的墻上題寫一橫幅,朋友想了想后,冒出一句杜甫的“門泊東吳萬里船”詩句,問我意下如何?我踱到窗邊,望著這片海,海中的船一下子聚集在了我的眼簾中,便感受到意境的深遠,當即稱贊這句詩很符合眼前的實際,窗外的這片海雖不遼闊,但待駛的船卻非駛往東吳,而是更遠的地方,便能想象出了遠的情景,何況,其所蘊藉的意涵可以有多種理解,包括我所從事的職業(yè)和角色。回頭端詳墻上的書幅,朋友的書法剛柔相濟,飄逸自然,像是窗外的海那般動靜結合,張弛自如。船,便成窗外一景,更成為海上的亮麗風景。海因船而富有靈氣,失去了船,海便一片空白,乃至空寂。船將海當作存在的舞臺,在海中自在行走或停泊,給海點染出一派生氣。海,不能沒有船。
午后,這片海在陽光的照耀下,仿佛泛著白光似的,卻依然那樣沉靜,宛若禪定的老僧,沉穩(wěn)得看不出有多少變化。
夜晚的海黑沉一片,夾在兩座島之間的燈光之中,像是一大塊黑黝黝的平地,或者是深不見底的峽谷。這只是粗略一看的感覺。其實,海上有零星的燈光,幾盞淡黃的,還有一點紅色的。當我凝望著時,那幾盞燈火就顯得醒目,將這片海的意境漸漸地襯托了出來。原來海是需要襯托的。白天,船只的行駛或停泊,海才生動起來;夜晚,燈火的渲染,海才展示出一番幽靜神秘的風采。這就像我們攝影時需要有東西襯托一樣,更能體現(xiàn)意境的深遠抑或賦予一種靈氣。除了船上的漁火外,其實海中還有鱗火的躍動,星星點點地在波浪間閃躍,此伏彼起,宣示夜的海是活的,是舞動的,同樣具有迷人的誘惑。兩岸的燈火閃亮一片,將這片海夾在中間,映出了這片海長長的輪廓。這片海卻如沉沉地睡去一般,任憑兩岸燈火照耀,依然處之不驚似的黑沉著。這樣靜謐的情景,令我的心也不由靜安下來,只那么靜靜地凝視著它,與這片海一同輕輕地呼吸。
窗外的海,就烙印在我心里。我想,在以后的歲月里,我依舊會情不自禁地抬頭遙望,一有空閑,自然會一次次地佇立窗邊,將這片海美美地咀嚼,體味出一種新的意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