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澍/WANG Shu
“營造”而不“建筑”
從事建筑活動,在我看來,以什么態(tài)度去做永遠比用什么方法去做重要得多。有兩種建筑師,第一種在做建筑時,只想做重要的事情;第二種建筑師,在做事之前并不在意這個建筑是否重要,只是看這件事情是否有趣。至少,建筑于我,只是有閑情時,快樂地為自己安排的事情。我甚至一直回避“建筑”這個詞,因為它前提在先地把“造房子”這件事搞得太重要了:多種綜合的理解,需要“創(chuàng)造力”,更多地表達建筑師的“自我”,與時代同步,繼承傳統(tǒng)與歷史,等等。這些重要的因素制造的一個危險是:眾多建筑師甚至喪失了在生活中基本的感官經(jīng)驗。我也厭煩“設計”這個詞。在今天,“設計”大概等同于“空想”。它是反映性的、策略性的和文學性的,因為它必須是有意義的,并為了有意義不斷為建筑添加意義的灰塵。而我,只想在“營造”而已?!盃I造”是一種身心一致的謀劃與建造活動,不只是指造房子、造城,或者造園。也指砌筑水利溝渠、燒制陶瓷、編制竹篾、打制家具、筑橋梁,甚至打造一些聊慰閑情的小物件。在我看來,這種活動肯定是和生活分不開的,它甚至就是生活的同義詞?!敖ㄖ边@種重要活動在今天只發(fā)生在“除了實際生活當中”,而實際生活總是平靜無聲的。我至今記得2002年和張永和兄的一次偶談。他鄭重地告訴我:什么時候我們能把房子做得和那些自發(fā)營造的平常房屋一樣,但又有些許不平常。我說我有同感,但我心中說,那種不平常應是從內(nèi)心,從建筑的里面生發(fā)出來,并且不需要依靠什么外在的“自我”特征。我總是把這段對話記成是我和他一起在海寧徐志摩舊宅中說的,仔細想想,應是我記錯了,永和沒有去過那里。
生活是瑣碎的
羅蘭·巴特是一位比人們想像得還要偉大些的人,他有一句話我一直可以背誦:“生活是瑣碎的,永遠是瑣碎的,但它居然把我的全部語言都吸附進去了?!痹谖夜ぷ魇依镉幸唤M打在板上的照片,我的一位研究生拍自寧波慈城,并按我的意思,按街道立面連續(xù)排版。這個地方我?guī)а芯可ミ^很多次,但這組照片讓我對“現(xiàn)場性”這個詞產(chǎn)生置疑。一談生活,人們就喜歡搬出“現(xiàn)場性”這個詞,但這些照片使我驚愕的,這些平常中又透著不平常的房子誘惑我的,并不是我對現(xiàn)場調(diào)研的懷戀,而是某種更為模糊的東西。當這些房子成為沉思對象的時候,誰建造已經(jīng)無關緊要。它們就如同一群有血肉的物,充滿細碎嘈雜的對話和同形差異,不知其原因所在的手做痕跡,有血族關系的用材方式??傊?,我看到的不是“文化”,也不是“地方性”,我看到的是一群讓我親近的“物”。在這群“物的軀體”中,我看見了總是想更多地去表達“自我”主體的裂隙和消退。而這種“物的軀體”吸引我的并不是形態(tài)方面的,而是“組構性”,或者說,是匿名狀態(tài)的。這種物的關系的最佳狀態(tài)就在于不考慮形象。
當然,只是這樣去看仍然是靠不住的,就像某些急于使用理論的先鋒建筑師所做的那樣,把這種“組構性”當作形容詞來用。一直以來,我都禁止我的學生在文章里隨便使用形容詞。沒有“形容詞”意味著不用漂亮的形式把某物指出,對照片上的房屋來說,它們的關系就陷于某種不明朗的狀態(tài)中。當象山校園建成后,有建筑師朋友善意地指出我的總平面做得不好,結構不清楚。也許,最初的時候,這種結構關系的不明朗狀況容易讓人迷失,甚至疲憊難忍,但逐漸地,它將顯示出某種市井生活中才會有的瑣碎談話的狀態(tài),那種接近生活本意的真的辯證形式。
就營造而言,這群房屋讓我興奮的地方在于某種“自動”營造的可能性。如果把“自我”的主體作為必須排除的限制,這群房屋的營造歷程一旦起動,就把我的身心帶向遠離我個人想像的別處,帶向某種超出“自我”的語言,沒有記憶的語言,無憑借物的語言。
于是,“營造”的想像物開始了。就如我在像山校園二期中用的“瓦爿”磚砌,當我把它和原先房屋的形象關聯(lián)徹底切斷,工匠們就既不能阻礙,也不能保證它的意圖。于是,真正有意思的事發(fā)生了,即使事先讓工匠們砌了20多片4m2的樣墻,也不能讓工匠們得到大片施工中這些語詞如何聯(lián)結的方法。它徹底脫離了以外在形象來表現(xiàn)的符號系統(tǒng)。整個施工就只能在無參照物的情況下不中斷地前進,像一場愉快的歷險,因為無法保證各工班能砌成一樣的,尤其是施工面都蒙在腳手架安全網(wǎng)的后面(這太幸運了)。
我住在杭州
“營造”于我成為生活方式,那么,我選擇住在杭州就是對的。因為杭州平淡。我只需要在不聲不響中去接受那里發(fā)生的事情。這樣也很愜意,沒有誰逼你按某種社會的方式愜意,你可以自己選擇。在我看來,“營造”適于發(fā)生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
建造一個“無定所”的世界
我在各種場合曾反復宣告:每一次,我都不只是做一組建筑,每一次,我都是在建造一個世界。我從不相信,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世界存在。問題是,真正能做出某種“世界感”的建筑師向來是稀少的?!笆澜纭边@個詞拓展了“建筑”活動的范圍,它是“營造”的對象,是關于每一塊場地的組構。它特別針對的是那種對世界的理解態(tài)度,即世界是建立在人與周圍環(huán)境分離、城市與建筑和自然分離的基礎上的。如果舉一張中國傳統(tǒng)的山水畫為例,在那種山水世界中,房屋總是隱在一隅,甚至寥寥數(shù)筆,并不占據(jù)主體的位置。那么,在這張圖上,并不只是房屋與其鄰近的周邊是屬于建筑學的,而是那整張畫所框入的范圍都屬于這個“營造”活動。在這里,邊界的兩邊,圍合的內(nèi)外是最直接的玩味對象。
不過,如果把“自然”搬出就能解決問題,例如那類把“自然本性”看作真實生活的源泉的泛泛而談,是我所厭惡的。山水畫的本意更像是對“被固定、被指定在一個(知識階層的)場所、一個社會等級(或者說社會階級)的住所”的逃離,但這種逃離顯然不是奪門而去,怒不可遏或是盛氣凌人的那種,而是在平淡之中,另一種想像物開始了:那就是營造的想像。還是羅蘭·巴特,他提出一種“無定所”學說(即關于住處飄忽不定的學說)來應對人生這種被固定,被指定的處境。我特別認同他的說法:“只有一種內(nèi)心自知的學說可以對付這種情況?!盵1]
類比與類型
當營造的想像展開,另一種世界出現(xiàn)了。例如,身邊的日常生活中那些瑣碎的,但常被忽略的,甚至被我們認為是無意義的東西。事實上,人的社會活動之外的自然也經(jīng)常處于無意義的狀態(tài)。只有人們拿“自然”來“類比”說事時,它才出現(xiàn),并經(jīng)常立即獲得一種平庸的尊敬,這也是為什么我對明、清文人畫從不領情。在更早的畫家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把山水作為一種純物觀看,并無什么“自我”表現(xiàn)欲望的純粹的“物觀”。如果不能回到這種純粹的“物觀”,是談不上“營造”二字的。
這種物觀只描述,不分析,不急于使用什么理論。例如,我們可以看到的宋人韓拙在《山水純?nèi)分薪韬楣茸又趯Α吧健钡拿枋觯骸凹庹咴环?,平者曰陵,園者曰巒,相連者曰嶺,有穴曰岫,峻壁曰巖。巖下有穴曰巖穴也。山大而高曰嵩,山小而孤曰岑。銳山曰嶠,高峻而織者嶠也。卑而小尖者扈也。山小而孤眾山歸從者,名曰羅圍也。言襲陟者山三重也。兩山相重者,謂之再成映也。一山為岯,小山曰岌,大山曰峘。岌謂高而過也。言屬山者,相連屬也。言澤山者連而絡繹也。俗曰絡繹者,群山連續(xù)而過也。言獨者孤而只一山是也。山岡者其山長而有脊也。翠微者近山傍坡也。言山頂冢者山顛也。巖者有洞穴是也。有水曰洞,無水曰府。言山堂者,山形如堂室也。言障者山形如帷帳也。小山別大山別者,鮮不相連也。言絕徑者,連山斷絕也。言崖者,左右有崖夾山是也。言礙者,多小石也。多大石者礐。平石者磬石也。多草木者謂之岵,無草木者謂之垓。石載土謂之崔嵬,石上有土也;土載石謂之謂之砠,土上有石也。言阜者土山也。小堆曰阜。平原曰坡,坡高曰隴,岡嶺相連,掩映林泉,漸分遠近也。言谷者通人曰谷,不通人曰壑。窮瀆者無所通而與水注者川也。兩山夾水曰澗,陵夾水曰溪。溪者蹊也,有水也。宜畫盤曲掩映斷續(xù),伏而后見也[2]?!?洪谷子用純粹的描述法寫出了一種山體類型學,一個結構性非常強的對象。他不是只說出“山”這個概念就夠了,而是用有最小差別的分類去命名,當我們能叫出一種事物的名字,首先,在于我們已經(jīng)認識了它,當我們能用一個部件替換掉另一個的方式叫出事物的名字,就像語詞的聚合關系那樣,我們就已經(jīng)建造起一個世界。用同樣的方法去描述房屋,就會產(chǎn)生宋代《營造法式》這樣的書。這就是我為什么說應該把《營造法式》當作理論讀物來讀,讀出它的“物觀”和“組構性”來。
“類型”是我喜歡的一個詞,它凝聚著人們身體的生活經(jīng)驗,但無外在形象,它什么都決定了,但又沒決定什么,洪谷子的一群“山”的構件都是只有形狀而沒有決定具體形式的,關鍵在于身心投入其中的活用,不是簡單類比的復制,也不是怎樣都行的所謂“變形”,而是一種看似簡單的結構上的相宜性,以及同形性的互反比例,矛盾的并置,讓人不安的斜視,顛倒的疊印,層次的打亂,這種活動肯定不會是意義重大的、傲慢的,而是看似平淡的、喜悅的。《園冶》中用“小中見大,大中見小”來描述它。它述說著營造言語的快樂時刻。我的朋友林海種近日從太行寫生歸來,談出類似的感受:以往人們畫太行的方式都是錯的,實際上,爬太行時,眼前所見都是山的瑣碎細節(jié),用概括的方法去畫,這些體會就都不見了,成了一種俗套。
哲學與修為
兩日前,與十幾個朋友在黃龍洞一朋友的山莊聚會,見到也在美院教書的王林。他站在竹亭下,如此平淡,以至有的朋友走來,半晌沒看見他。我知道他,國學講得好,尤其《論語》講得精彩,盡管沒有大學文憑,還是被學院錄用教職。座間談起儒學,他淡淡的幾句話讓我心生敬意。他說:“儒學一向是用來修為的,但今天能以修為方式體會儒學的人太少。只剩下大學里的一些教授,把儒學當作哲學理論來講,道理好像都懂,但他們都不會修?!边@話意正而簡,實際上,中國從來就沒有“哲學”這種東西。就如“營造”肯定是和那些體系化的理論不同的東西,只能瑣談,甚至不能“瑣論”?!罢撜Z”這個“論”字,也不可拿來輕易亂用的。
它讓你進去
造房子確實是一種“空間”營造活動,但有意思的是,造了半天,“空間”未必出來,而且越是想表現(xiàn)“自我”,真正的“空間”就越造不出來。“空”這個字很需要玩味,它肯定不只是物理體積。我常拿南宋劉松年畫的“臨安四景”中的一張來談空間問題,在那幅圖中,左側一大塊巖石后,隱著一所面湖的房子。有趣的是,杭州西湖邊并無如此碩大巨巖,這應是一種“無定所”的暗示。那所房子里,居中有一張凳子,如果設想坐在那里,那么立刻就有了一種在畫中的視線。向右越過房前的月臺,一道便橋,穿過水中的亭子,一直平視到右邊畫界之外,很遠。而整張圖,畫家似乎是以與己無關的客觀方式畫出的。你看不到西方繪畫中直視畫外觀者的目光。再拿一張宋代佚名畫家的“松堂訪友圖”來說,左側一棵虬松后,隱著一所面右的房子,那棵松樹與人相比,高大得有些怪異,應該也是“無定所”的場所性的意指,而坐在幾乎同樣房子的同樣位置的主人的目光,不看走上臺階的訪客,而是向右平視,目光直出畫界之外。
親手去做
如果說“空間”是要擱置“自我”才能進去的一種結構,“營造”就是要親手去做才行。做要跟有修為的人去做,做之前,不必問太多問題。把每件事情從頭到尾做完了就有體會,這種活動,是急切不得的。當然,“營造”也是關于如何適宜地建造的道理,有法式可循的,基本上是一種“見微知著”的過程。明白這些,即使面對今天快速的設計與建造,也可能做到“快中有慢”。
活的
2006年夏,業(yè)余建筑工作室的5個同事、與我們多年共事的3個工匠和我一行九人去威尼斯建造“瓦園”。決定做什么并不難,難的是如何做。800m2的真實建構,還要上人,經(jīng)費拮據(jù),只能在現(xiàn)場工作15天。我就跟大家說,要按《營造法式》的道理去做。去之前,我們先在杭州象山校園做了1/6試建,摸清技術細節(jié)和難點,但在威尼斯處女花園的現(xiàn)場,仍然面對著旁人看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巴邎@”最終只用13天建成(見本期第88頁),我們因此贏得在場的各國建筑師的敬意。記得雙年展技術總負責雷納托來檢查,他在“瓦園”的竹橋上走了幾個來回,誠摯地告訴我:真是好活。但有意思的是,他的眼中沒有看到什么“中國傳統(tǒng)”,而是感謝我們?yōu)橥崴沽可矶ㄗ隽艘患髌?,他覺得那大片瓦面如同一面鏡子,如同威尼斯的海水,映照著建筑、天空和樹木。他肯定不知道,我決定做“瓦園”時曾到道五代董源的“水意”。“瓦園”最后如我所料,如同匍匐在那里的活的軀體,這才是“營造”的本意?!?/p>
[1] 羅蘭·巴特. 羅蘭·巴特自述 [法] 懷宇譯.百花文藝出版社
[2] 俞劍華編著.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人民美術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