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傳統(tǒng)的源流、內(nèi)涵及其真精神

胡治洪

(武漢大學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2)

21世紀儒學研究關于“儒學當代使命”的討論

儒家傳統(tǒng)的源流、內(nèi)涵及其真精神

胡治洪

(武漢大學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2)

儒家傳統(tǒng)與中華民族的文化遺傳心理具有深刻的同構性，無論遭遇何種艱難險阻，都必將可大可久，與偉大的中華民族一道延續(xù)下去。儒家傳統(tǒng)具有社會功能、政治功能、教化功能、信仰功能，其一以貫之且具有普遍價值的真精神乃是圣王經(jīng)典所垂示而由孔子發(fā)明并為歷代真儒所闡揚的天人之仁。儒家傳統(tǒng)的諸多功能及其真精神對于當代中國和當今世界具有至關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儒家傳統(tǒng)；源流；內(nèi)涵；真精神

儒家傳統(tǒng)如何發(fā)生、發(fā)展、頓挫與延續(xù)？儒家傳統(tǒng)包含哪些內(nèi)容？儒家傳統(tǒng)一以貫之且具有普遍價值的真精神是什么？從宏觀角度對這些問題加以闡述，有助于總體把握儒家傳統(tǒng)的歷史面相、精神實質(zhì)、現(xiàn)實意義及其未來走向。

一 儒家傳統(tǒng)的源流

借用錢穆先生和蒙文通先生的比喻，儒家傳統(tǒng)猶如源遠流長的大河，*參見錢穆《中國學術通義》，學生書局(臺北)，1973年，第136頁；蒙文通《儒學五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頁。發(fā)源于華夏初民在漫長歷史歲月中基于特定自然環(huán)境而逐漸形成的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以及由這種自然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所型塑的“親親仁民愛物”的心理結構；濫觴于傳說時代伏羲、神農(nóng)、黃帝正德而王、觀象制器、利用厚生、撫養(yǎng)萬民的圣王統(tǒng)系；流衍于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續(xù)續(xù)相承的從“克明峻德”到“協(xié)和萬邦”的修身行仁實踐；磅礴于孔子以“述而不作”的方式對于二王三代德性精神的闡揚及其對于作為宇宙、社會以及人本身之普遍本質(zhì)的仁道的發(fā)明乃至對于儒家學派的創(chuàng)立。顯而易見，儒家傳統(tǒng)在根本上不同于諸子之學，不是“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的“百家眾技”，而是對著錄于經(jīng)典、概括以“先王之道”的華夏初民生活習俗、社會規(guī)范和傳統(tǒng)觀念的全面繼承與理論提升?！肚f子·天下》所謂“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于本數(shù)，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湓谟凇对姟贰稌贰抖Y》《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就是對儒家傳統(tǒng)全面繼承先王之道亦即華夏初民生活方式和心理特質(zhì)的客觀陳述。因此，儒家傳統(tǒng)與中華民族的文化遺傳心理具有深刻的同構性，在春秋戰(zhàn)國以迄西漢前期數(shù)百年間諸子爭立的格局中，儒家最終定于一尊，成為此后兩千余年包羅并貫穿于中華民族社會生活和觀念形態(tài)之方方面面的整全系統(tǒng)，這決非僅僅由于某些帝王和大臣的主觀意志使然，更主要地是民族心理的體現(xiàn)。所以熊十力先生說：“夫儒學之為正統(tǒng)也，不自漢定一尊而始然。儒學以孔子為宗師，孔子哲學之根本大典，首推《易傳》，而《易》則遠紹羲皇?！对姟贰稌穲?zhí)禮，皆所雅言，《論語》識之?！洞呵铩芬螋斒范⒘x，孟子稱之。《中庸》云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孟子言孔子集堯、舜以來之大成。此皆實錄。古代圣帝明王立身行己之至德要道，與其平治天下之大經(jīng)大法，孔子皆融會貫穿之，以造成偉大之學派?？鬃幼匝浴霉琶羟蟆?，又曰‘述而不作’，曰‘溫故知新’。蓋其所承接者既遠且大，其所吸取者既厚且深。故其手定六經(jīng)，悉因舊籍，而寓以一己之新意，名述而實創(chuàng)。是故儒學淵源，本遠自歷代圣明，而儒學完成，則又確始于孔子。但孔子既遠承歷代圣帝明王之精神遺產(chǎn)，則亦可于儒學而甄明中華民族之特性。何以故？以儒學思想為中夏累世圣明無間傳來，非偶然發(fā)生故。由此可見儒學在中國思想界，元居正統(tǒng)地位，不自漢始?！鍖W不絕實由民族特性之所存，自然不絕也?！盵1](PP.747-748)

洎乎近代，隨著西力東侵、西器東傳、西制東擴以及西學東漸，愈演愈烈的國內(nèi)西化思潮一波接一波猛烈沖擊儒家傳統(tǒng)，這種“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致使儒家傳統(tǒng)在變器、變制、變道的步步進逼之下日漸萎縮。從“五四”到“文革”以至20世紀80年代“新啟蒙”，儒家傳統(tǒng)反復遭受批判、橫掃甚至踐踏，成為負面的象征和罪惡的淵藪，在社會政治領域被禁錮，與現(xiàn)實生活相隔絕，這既是儒家傳統(tǒng)的災難，也是中華民族的損失！不過，儒家傳統(tǒng)卻并沒有消亡，這不僅是由于現(xiàn)代新儒家等文化保守主義者通過會通中西、返本開新、創(chuàng)造轉化等方式對儒家傳統(tǒng)進行疏導、護持和弘揚，更因為“實由民族特性之所存”的儒家傳統(tǒng)原本就流淌在中華族裔的心靈深處。民族成員對儒家傳統(tǒng)或許處于“日用而不知”的狀態(tài)，甚至在理性層面對之加以排拒或批判，但其視聽言動、智意情思卻總因不同程度受到儒家傳統(tǒng)的熏陶，從而或多或少表現(xiàn)出儒家做派，由此成為儒家傳統(tǒng)綿延不絕的生命載體，而這也正是儒家傳統(tǒng)蘊涵頑強生機的不竭資源。

近年來，隨著國力日益增強，民族成員中驚羨或震懾于西方文明的心態(tài)逐漸淡化，相應地對本有文化的自覺性和自信心不斷高揚。而如何在經(jīng)濟利益、社會地位、價值觀念、人際關系諸方面發(fā)生變動的社會轉型時期安頓國民的身心性命；如何激發(fā)并強化人們的同情心和敬畏感以遏止人性的冷漠甚至冷酷；如何重振禮義廉恥以防止社會的無序和市場化；如何建立生態(tài)倫理以制約人們對于自然資源的無度攫取以及對于環(huán)境的任意破壞；如何養(yǎng)成官員自律意識以從根本上防治腐?。蝗绾蔚种朴绊懮鐣捕ê蛧野踩膰鴥?nèi)外各種危險思想的滲透或擴張；如何加強關乎國家安全的民族認同感和凝聚力；如何妥善解決關乎中華民族核心利益的民族宗教問題和兩岸關系問題；如何為三千多萬海外華人營造一個具有最大包容性的精神家園；如何在國際競爭中提升文化軟實力；如何在民族崛起的趨勢下重塑王道國家形象；如何既因應全球化潮流以實現(xiàn)國家的富強民主，同時又保持一個具有五千年燦爛文明的偉大民族的根源性而不被暫居強勢的西方文明所同化；等等，所有這些都使愈來愈多的有識之士將目光投向傳統(tǒng)，首先就是儒家傳統(tǒng)，從儒學以仁為核心的道德本體論、道德主體論、道德社會政治論和道德宇宙論中尋求當今社會問題的化解之道。另一方面，近代西方啟蒙理念及其引發(fā)的現(xiàn)代化浪潮由于對天道、自然、社會、人生造成嚴重傷害，愈益暴露難以為繼的頹勢，儒家“親親仁民愛物”的包容性人文精神更加顯示出合理性，這在客觀上也增強了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心和主體性，對于儒家傳統(tǒng)的“了解之同情”和“溫情與敬意”與日俱增。儒家傳統(tǒng)這條古老的文化之河基本上度過了最為艱難的枯竭期，相伴著中華民族的復興而正在流入春水蕩漾的新天地。

二 儒家傳統(tǒng)的內(nèi)涵

儒家傳統(tǒng)是一個不斷衍生、非常龐大復雜的歷史文化系統(tǒng)，特別是從西漢以迄清末的兩千余年間，儒家傳統(tǒng)更演變?yōu)橐粋€無所不包的功能性結構。盡管在不同時代這一結構的功能作用或有強弱差異，盡管法、道、玄、佛等思想體系也往往與儒家傳統(tǒng)相頡頏，盡管歷史上還先后出現(xiàn)過或存在著瑣羅亞斯德教(祆教)、摩尼教(明教)、伊斯蘭教(天方教)、基督教(景教、也里可溫教)、猶太教(一賜樂業(yè)教、挑筋教)、藏傳佛教(喇嘛教)、薩滿教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民間宗教，但在西漢至清末這一歷史時段中，儒家傳統(tǒng)卻無可爭辯地始終居于主導地位，包容、整合、融匯其他有生命力的傳統(tǒng)，成為中華民族至高的行為規(guī)范和價值標準，對中華民族發(fā)生了其他任何一種曾在中國范圍內(nèi)形成或傳播的宗教文明都無法比擬的統(tǒng)合作用。

在這種歷史定勢下，儒家傳統(tǒng)也就承擔或連帶了幾乎所有的社會責任，舉凡個人的生老病死、長養(yǎng)教化、出處行藏、思慮云為，社群的收族歸宗、擇業(yè)分途、交往規(guī)范、評價準則，政治的科層架構、禮制法度、選官任職、考銓黜陟，乃至敬天地、禮山川、祀宗廟、祭圣賢、通性命、定正朔、御禽獸、取草木等等，幾乎無不為儒家傳統(tǒng)所囊括，或無不與儒家傳統(tǒng)相關涉。這無疑是儒家傳統(tǒng)的巨大成就，但也使之積淀或黏附了不少污垢,確有必要加以蕩滌。但從主流來看，儒家傳統(tǒng)的社會功能通過以王道仁政為指向的廣義的制度安排，在更多時候?qū)崿F(xiàn)了人倫社會的和諧有序以及自然宇宙的生生不息。*在最近一次學術會議上，有學者對筆者這一觀點提出質(zhì)疑，指出許多王朝末期都出現(xiàn)“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慘狀，意圖以此證明儒家傳統(tǒng)社會功能的無效性或負面性。筆者的回應是：王朝末期的慘狀相對于治平時期的雍熙局面總是比較短暫的，而治平局面主要由儒家造成，此其不能否認儒家傳統(tǒng)社會功能的論據(jù)之一；其二，王朝末期的慘狀恰恰由于執(zhí)政者沒有采納儒家的制度安排，拒絕施行王道仁政，例如晚周時期梁王“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孟子·梁惠王上》)，諸侯“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孟子·離婁上》)，這些慘狀正是由于沒有采納儒家仁政主張所致，怎么可以將其歸咎于儒家傳統(tǒng)的社會功能呢？譚嗣同有見于此，故曰：“嘗嘆周公之法而在也，誰敢正目視中國，而蒙此普天之羞辱，至率九州含生之類以殉之也哉！蓋至是始識周公立法之善，而孔子孟子皇皇周流，思以匹夫挽救周公之法之將廢，終不見用，猶垂空文以教后世，萬一有能復之者，所以貽萬世以安，不忍人類日趨消亡，遂有今日之奇禍也。其事至難，其心至苦，斯其計慮亦至深遠矣。當時既皆不悟，至秦果盡廢周公之法，是周公之法在秦時已蕩然無存，況秦以來二千余年，日朘月削，以迄今日，雖漢唐之法尚遠不逮，豈復有周公之法一毫哉？然則今日所用，不但非儒術而已，直積亂二千余年暴秦之弊法，且?guī)子跓o法！”譚嗣同《報貝元徵書》，見《譚瀏陽全集》，臺北文海出版社，1962年，第477-478頁。這種制度安排所蘊涵的可大可久的德慧，能夠為當今建設和諧社會和友好環(huán)境提供彌足珍貴的智思資源。

作為歷史上一種整全性的功能結構，儒家傳統(tǒng)曾經(jīng)長期與政治權力有著緊密的耦合關系。從西漢以迄清末，在一般情況下，通過察舉、征辟、中正或科舉等途徑，儒生便可解褐入仕，參與中央或地方的政治事務，由此形成儒家政治傳統(tǒng)。在這一傳統(tǒng)中，儒家的作為可以大別為兩類。其一是秉持儒家圣王理想和大臣風骨、以匡君撫民為旨歸、強調(diào)上下之間互盡義務并且特別強調(diào)在上者率先示范作用、敢于不計功名利祿或身家性命而對當世統(tǒng)治者經(jīng)常予以批評和抗議的儒家，即以道德轉化政治的儒家，其典型有如：秦末往歸陳勝反抗暴政并因而死難的孔甲，漢初直斥竇太后而被罰入圈刺豕的轅固，漢武帝朝以“天人三策”制約君權的董仲舒，昭宣之世根據(jù)經(jīng)義請求皇帝退位并至死不悔的眭孟、蓋寬饒，唐順宗朝因挑戰(zhàn)宦官和藩鎮(zhèn)勢力而被貶死的二王劉柳(王伾、王叔文、劉禹錫、柳宗元)，唐憲宗朝因諫迎佛骨而謫居瘴江的韓愈，南宋孝、光、寧三朝數(shù)以封事或面奏指斥君心之非而最終被打入“偽籍”、在“黨禁”的喧囂和陰冷中長逝的朱熹，明武宗朝幾番與近習斗爭而歷蹈險境的王守仁，明清之際直斥“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并高倡“天下為主君為客”的民主原則的黃宗羲，提出君主茍不能“保類”、“衛(wèi)群”則“可禪可繼可革”的政治主張的王夫之，清初發(fā)為“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的驚世之論的唐甄，乃至東漢黨錮、晚唐清流、明末東林，等等。另一類則是為著身家或小集團利益而與專制政體沆瀣一氣、剝?nèi)∪寮屹Y源而閹割其真精神以詮釋專制政體合法性的儒家，即“政治化儒家”，如西漢承平以后制定朝儀的叔孫通、稱意任職的倪寬、曲學阿世的公孫弘以及東漢治經(jīng)干祿的桓榮等。這兩類儒家往往勢若冰炭，歷史上那些不乏慘烈性的所謂“忠奸”斗爭，有的就發(fā)生在這兩類儒家之間，故不應籠統(tǒng)看待儒家政治傳統(tǒng)，譚嗣同對此深具察識，其曰“詩禮非以發(fā)冢，而發(fā)冢者習之；仁義非以竊國，而竊國者并竊之；異端之惑人心，何嘗不自記于圣賢；利口之覆邦家，何嘗不自詭于忠言”。[2](PP.406-427)由于“政治化儒家”更易于得勢而常常浮在歷史的表層，而以道德轉化政治的儒家則往往因受打壓而被歷史所遮蔽，因此，儒家政治傳統(tǒng)更多地給今人以負面印象?！拔逅摹币詠淼姆慈?，如果限定于“政治化儒家”這一對象，那是具有積極意義的。問題是對于儒家政治傳統(tǒng)負面成分的批判卻泛濫為全盤否定儒家傳統(tǒng)，這就不能不說是嚴重的偏差！實際上，如上所述，在儒家政治傳統(tǒng)中蘊涵著“以各種方式反抗專制，緩和專制，在專制中注入若干開明因素，在專制下如何多保持一線民族生機的圣賢之心、隱逸之節(jié)，偉大史學家文學家面對人民的嗚咽呻吟，及志士仁人忠臣義士在專制中所流的血和淚”，[3](P.182)這些乃是不可抹殺而應大力闡揚的，是當今中國民主政治建設中所尤為重要的培育民主意識的本有傳統(tǒng)資源。

從大小傳統(tǒng)各別的角度來看，儒家傳統(tǒng)也呈現(xiàn)出非常復雜的面相。精英層面的儒家大傳統(tǒng)，承續(xù)著圣王經(jīng)典和孔子文教，次第形成晚周由曾子、子思、孟子、荀子等分別發(fā)明的原始儒學，漢代的今古文經(jīng)學、讖緯之學以及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論，魏晉的玄言經(jīng)學，南北朝的南學、北學，隋唐辟佛老而又兼取釋道的儒學以及韓愈的道統(tǒng)論，宋明以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朱熹、陸九淵、王守仁為宗主的道學、氣學、理學、心學，乃至清代的理學、實學、樸學和今古文經(jīng)學，此其犖犖大端。而大眾層面的儒家小傳統(tǒng)，則通過乳母或奶娘的濡染熏陶，三家村塾師的破塊啟蒙以及宗族長老、候缺或致仕士大夫的教訓和示范，既與儒家大傳統(tǒng)發(fā)生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又將精英形態(tài)的儒學通俗化為兒歌、蒙學、家訓、族規(guī)、宗法、譜牒、塾誡、鄉(xiāng)約、行制、善書乃至大眾口耳相傳的俚曲韻語、戲文故事、常言俗話，成為“百姓日用而不知”的言行規(guī)范。這兩種儒家傳統(tǒng)都淵源或抽繹于中華民族的歷史社會生活，又對民族心理和民族精神的構成與保持發(fā)生了巨大而深遠的作用，是民族認同感和凝聚力的最主要的來源。

三 儒家傳統(tǒng)的真精神

在儒家傳統(tǒng)這個不斷衍生、非常龐大復雜的歷史文化系統(tǒng)中，一以貫之且具有普遍價值的真精神究竟是什么呢？

儒家傳統(tǒng)的真精神，不只是諸如安土重遷、重農(nóng)抑商、宗親差等、服制隆殺、君國一體、尊王攘夷之類與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宗法社會、封建或?qū)Ｖ普w相適應的特殊觀念和具體制度——雖然這些觀念和制度對于保持并促進歷史社會的穩(wěn)定、繁榮和發(fā)展曾經(jīng)發(fā)揮過不同程度的作用，但需要隨時更化；也不只是精英傳統(tǒng)中的訓詁、圖讖、玄談、象數(shù)、功利、考據(jù)等學術——雖然這些學術對于詮解經(jīng)典、索隱探賾、發(fā)明義理、啟發(fā)哲思、敦勵實行、辨?zhèn)吻笳娌粺o積極意義，但畢竟是引申附會的；同樣不只是作用于大眾的教化——雖然這種教化也表達了儒家道理，卻是比較間接曲折的；甚至不只是以道德轉化政治的儒家的行政實踐——雖然這種實踐基于儒家傳統(tǒng)真精神，但因現(xiàn)實的制約而不可能將其完全呈現(xiàn)；當然更不是“政治化儒家”的從政規(guī)則，“政治化儒家”的從政規(guī)則即使并非一無是處，但在根本上是違背儒家傳統(tǒng)真精神的。

儒家傳統(tǒng)的真精神，乃是圣王經(jīng)典所垂示而由孔子發(fā)明并為歷代真儒所闡揚的天人之仁。這種真精神根源于萬物資始的乾元本體或化生烝民的懿德之天，*《易·乾·彖》：“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孔穎達疏曰：“性者天生之質(zhì)，若剛柔遲速之別；命者人所稟受，若貴賤壽夭之屬是也?！?見《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第14頁)可見萬物實包括人類。《詩·大雅·烝民》：“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蓖ㄟ^“天命之謂性”的內(nèi)在超越方式灌注于宇宙萬物，特顯于作為“天地之心”的人類，*《中庸》：“天命之謂性。”《禮記·禮運》：“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庇钟伞氨M心知性知天”的內(nèi)在超越工夫進路成就天人合德的道德主體，*《孟子·盡心上》：“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睆陀傻赖轮黧w通過修齊治平之道和參贊化育之道，*《大學》：“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薄吨杏埂罚骸拔ㄌ煜轮琳\，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睂⑷实峦茢U至人倫社會和自然宇宙，達致仁德浹洽的太平世界和生機蓬勃的和諧宇宙。表達儒家傳統(tǒng)真精神的以仁德為核心的道德本體論、內(nèi)在超越論、道德主體論、道德社會論和道德宇宙論，體現(xiàn)了儒家圣哲卓絕的德慧，以其對于天道、人生、社會、自然之各方面、各層次、各階段全面關照、綜合衡慮與動態(tài)調(diào)適的包容性人文精神，區(qū)別于印度、波斯、兩河、希伯來、希臘諸軸心文明以及后起的伊斯蘭文明，乃是儒家圣哲對于人類文明的獨特貢獻。儒家傳統(tǒng)的真精神并不因時空變遷而失去其意義，只要人類還成其為人類，就終將離不開這種真精神！克就當今世界來說，儒家傳統(tǒng)的真精神對于挽救啟蒙運動以及現(xiàn)代化進程所導致的天道墜亡、人心卑劣、社會混亂、生態(tài)破毀的末世危局，具有巨大而深刻的現(xiàn)實作用。正是有見于儒家真精神的普遍價值，熊十力先生指出：“圣人言治，必根于仁。易言之，即仁是治之體也。本仁以立治體，則宏天地萬物一體之量，可以節(jié)物競之私，游互助之宇；塞利害之門，建中和之極。行之一群而群固，行之一國而國治，行之天下而天下大同。若不由此，將順其欲，因緣利害，同利共害，則合力以爭其所欲得，與所欲去。利害之反乎此者，其自護亦如是?？v此起彼伏，偽定一時，而人生不自識性真，則私欲之端，千條萬緒，無由自克。終非從事社會改造者，可以獲得合理生活。然則，化民以仁，使之反識自性，興其物我同體，自然惻怛不容已之幾，而后有真治可言。人類前途之希望，實在乎是?！盵1](P.581)大哲洞識，旨哉斯言！

[1]熊十力.讀經(jīng)示要[M]//熊十力全集：第3卷.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2]譚嗣同.治言[M]//譚瀏陽全集.臺北：文海出版社，1962.

[3]徐復觀.良知的迷惘[M]//儒家政治思想與民主自由人權.臺北：八十年代出版社，1979.

TheOrigin,CotentandEssenceofConfucianTradition

HU Zhi-hong

(The Center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Studies,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072, China)

There exists deep isomorphism between Confucian tradition and the cultural mental inheritance of Chinese nation, so Confucian tradition will surely continue forever with great Chinese nation regardless of difficulties. Confucian tradition has social, political, educational and believing functions, and its essence that runs throughout and has universal value is humanity from heaven to human manifested in sages’ classics, as indicated by Confucius and advocated by real Confucianists in successive dynasties. The functions and essence of Confucian tradition have very important implications for modern China and the world.

Confucian tradition; origin; content; essence

2012-08-16

胡治洪(1954-)，男，江西奉新人，哲學博士，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武漢大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儒家哲學和中國現(xiàn)代哲學的研究。

B26

A

1674-2338(2012)06-0089-05

(責任編輯：山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