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與中國書法

中國書法是中國漢字特有藝術(shù)形式，也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外在表現(xiàn)方式?！皩W界泰斗、人世楷?！辈淘嗌钍苤腥A傳統(tǒng)文化熏陶，在北京大學設(shè)立書法研究會，率先倡導(dǎo)開設(shè)書法專科，書法創(chuàng)作兼容并包，對弘揚中國書法藝術(shù)起了積極作用，是中國書法史上具有重要影響的人物。

蔡元培（1868—1940），字鶴卿、孓民，出生于有“書法之鄉(xiāng)”之稱的浙江山陰（今紹興）的筆飛弄。據(jù)其《自寫年譜》記述：“筆飛弄是筆飛坊中的一弄……相傳右軍在此的時候，一老姥常求題扇。有一日，右軍不勝其煩，怒擲筆，筆飛去，這就是筆飛名坊的緣故?！?/p>

“右軍”即“書圣”王羲之（約321—379），字逸少，祖籍瑯琊臨沂（今山東臨沂），曾任會稽（今浙江紹興）內(nèi)史、領(lǐng)右將軍之職，其故居戒珠寺與蔡元培故宅相鄰。

蔡元培18歲以前不曾離開紹興一步，對故鄉(xiāng)的秀麗山水倍感自豪，對“鄰居”王羲之推崇備至。在《魯迅全集·序》中，蔡元培引用王羲之“行山陰道上，千巖競秀，萬壑爭流，令人應(yīng)接不暇”之句贊揚故鄉(xiāng)景色，并說“有這種環(huán)境，所以歷代有著名的文學家、美術(shù)家，其中如王逸少的書、陸放翁的詩，尤為永久流行的作品”。

“書法之鄉(xiāng)”的書法文化氛圍和科舉教育對書法的重視，對蔡元培產(chǎn)生深刻影響。蔡元培在《自寫年譜》中說：“六歲習字，先用描紅法……進一步摹寫墨印或先生范本……再進一步臨寫，是選取名人帖子，看熟了，在別紙上仿寫出來”。

蔡元培早年師承黃山谷體。黃山谷即北宋文學家和書法家黃庭堅，他的行書不循常軌，張揚個性，如鐵干銅枝，似高峰奇石，以剛勁奇崛著稱。蔡元培的小篆也寫得非常好，《自寫年譜》中云：“我的八股文是用經(jīng)、子中古字義，古句法湊成的，錢先生很賞識；詩賦有時候全用小篆寫的，王先生很賞識?！卞X先生即山陰書院的院長錢振常（錢玄同父親），王先生即金石大家、善篆隸的稽山書院院長王繼香。

蔡元培所習的行書、小篆，與當時科舉考場上流行的館閣體相差甚遠。館閣體是一種楷體，屬官方書體，講究規(guī)范、美觀、整潔、大方，強調(diào)共性，并不強調(diào)個性。

因為這個原因，蔡元培在準備殿試時遇到了“麻煩”。

1890年春，23歲的蔡元培考取貢士。清代科舉規(guī)定，貢士須經(jīng)過復(fù)試列出等次后再參加殿試，考中即為進士。復(fù)試和殿試的考卷徑呈考官，毋須謄錄，故而比較注重書法。蔡元培沒有參加當年的復(fù)試和殿試，而是在兩年之后補行上述考試。這是何故？

李慈銘的日記和蔡元培后來的自述，為我們道出了原委。李慈銘在1890年的日記中這樣記述：“四月十二日，是日會試填榜……知山陰中兩人，蔡元培、俞官圻?！薄八脑率?，蔡進士（元培）來；身進士（寶?。﹣怼扇私阅晟傥戳暱瑫?，故不待復(fù)試而歸。” 蔡元培在《自寫年譜》中也說：“因殿試朝考的名次均以字為標準，我自量寫得不好，留待下科殿試，仍偕徐君（指徐維則——筆者注）出京。”原來，是蔡元培擔心自己的書體與館閣體不符而影響名次，打算回家練習兩年館閣體再說。

然而，蔡元培回鄉(xiāng)的兩年中，擔任了一段時間的《上虞縣志》總纂，又忙于在老家的鑄學齋研讀經(jīng)史，作讀書扎記《知服堂日記》，并沒有花太多時間習館閣體。

1892年春，蔡元培再次赴京，復(fù)試后參加殿試，幸得金榜題名。蔡元培在回憶這次考試時說：“這兩年中也并沒有習字，仍是隨便一寫，但結(jié)果被取為二甲進士。聞為汪柳門先生（即閱卷大臣汪鳴鸞——筆者注）所賞識。有位閱卷大臣，說此卷的字不是館閣體。汪說，他是學黃山谷的。于是大家都在卷子后面圈了一個圈，就放在二甲了。”爾后，蔡元培又經(jīng)過朝考，躋身翰林院。

馬敘倫在《石屋續(xù)沈》中記載，也證明蔡元培當時的字有點“異類”：“其（蔡元培）入翰林也，試者得其卷大喜，評其文盛稱之，而于其書法則曰‘牛鬼蛇神’”?！芭９砩呱瘛币辉~出自杜牧《李賀集序》，原比喻李賀詩賦的虛幻怪誕，此處指蔡元培的書法不矯揉造作，體現(xiàn)個性，寧丑勿媚，古拙奇樸，沖破了館閣體這一單一的宮廷書法。

作為清末翰林，蔡元培不拘泥于館閣體，這使當時的許多學者不解。在北京大學的一次宴會上，名流雅集，率直的錢玄同幾杯就落肚，忽然冒失地問道：“蔡先生，前清考翰林，都要字寫得很好的才能考中，先生的字寫得這樣蹩腳，怎樣能夠考得翰林？”蔡先生不慌不忙，笑嘻嘻地回答說：“因為那年主考官最喜歡黃庭堅的字，我少年時剛巧學過黃體，所以能中試?！?/p>

從“書法之鄉(xiāng)”走出來的蔡元培，在自己從事書法修煉和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十分注重書法文化的傳承與弘揚。

1917年末，擔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親自發(fā)起、組織北大書法研究會，邀請沈尹默為所長，聘請徐悲鴻等為書法研究會導(dǎo)師。

1918年4月15日，蔡元培在由其倡導(dǎo)設(shè)立的國立北京美術(shù)學校開學式上作專題演講，指出“中國圖畫與書法為緣，故善畫者常善書”，希望學?！敖?jīng)費擴張時，增設(shè)書法?？啤保⑸套h北大書法研究會附屬于國立美術(shù)學校之事。

五四時期，科舉制度已經(jīng)廢除，寫毛筆字失去了科舉考試“敲門磚”的作用；西學東漸，傳統(tǒng)文化相對式微，依附于傳統(tǒng)文化的書法顯得很脆弱；取消漢文字的“中國文字拼音化”浪潮逐漸興起，字之不存，書將焉附？在中國書法受到多方嚴重沖擊的情形下，蔡元培堅持創(chuàng)辦書法研究會，并率先提出設(shè)立“書法?？啤保@對后來中國書法藝術(shù)的發(fā)展和學校書法學科的開設(shè)具有特殊意義。

北大書法研究會是最早的現(xiàn)代大學書法研究機構(gòu)，它以“昌明書法、陶養(yǎng)性情”為宗旨，學校圖書館提供碑帖供學習觀覽；日常臨習的作業(yè)，“得由教員隨時選訂成績”。由于北大的地位和蔡元培的推行，類似的書法社團當時在南京金陵大學、上海藝專、杭州藝專等大學中頗為風行，為書法教育提供了榜樣。

更為重要的是，北大書法研究會的成立，使書法進入北大的研究視野，更使北大成了一所藝術(shù)氣氛十分濃厚的高等學府，并很快成為全國美育和藝術(shù)教育的中心。此后，北大也相繼涌現(xiàn)出胡適、羅振玉、魯迅、毛澤東、朱光潛、馮友蘭、宗白華等一批在書法創(chuàng)作或理論研究上很有建樹的人物，他們都對中國書法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直到今天，北大對中國書法的研究和發(fā)展所取得的成果是，仍離不開“永遠的校長”蔡元培的培養(yǎng)。2003年11月8日，北京大學書法藝術(shù)研究所成立，以“回歸經(jīng)典，走進魏晉，守正創(chuàng)新，正大氣象”為方針，接續(xù)了蔡元培提出的書法文化理念。

蔡元培對書法藝術(shù)的喜愛和推崇，與他的美育思想密切相關(guān)。同時，蔡元培把書法納入美學教育的重要內(nèi)容，也為中國書法繁榮發(fā)展提供了理論支撐。孫洵在《民國書法史》一書中，也認為蔡元培的“美感教育”，為民國書法的繁榮發(fā)展營造了濃厚的學術(shù)氛圍。

蔡元培是近代中國美育的奠基人，他首先將美育一詞引入中國：“美育的名詞，是民國元年我從德文Asthetische Erziehung的譯出，為從前所沒有。”在1912年的中華民國首任教育總長任上，蔡元培在《對于教育方針的意見》一文中，將美育與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觀教育列為“五育”教育方針；1917年4月，又在北京大學校長任上提出“以美育代宗教”主張，并親自在北大開設(shè)美學課程。

蔡元培希望借助北大書法研究會這個平臺，來推行自己的美育理想，同時希望美術(shù)、書法能得到科學之助，以科學推動書法藝術(shù)的迅速發(fā)展。他說：“美術(shù)則是音樂之外，如國畫、書法等，亦較為發(fā)達。然不得科學之助，故不能有精密之技術(shù)，與夫有系統(tǒng)之理論。”

1931年10月，蔡元培在《中國之書畫》的長文中指出，“中國美術(shù)，以書畫為主要品”，并對書畫的密切關(guān)系作了論述，認為書畫“起源同一”“工具共通”“并行演進”“互相影響”，并列出“書之演進”的章節(jié)，專門論述書法的起源與發(fā)展：“漢代流傳最多者，為篆、隸、分三體。自晉以后，競為楷法，以行、草輔之。其他各體，偶有參用而已。”在文中，蔡元培還介紹中國歷代重要書法家，扼要評述了他們的作品。

在蔡元培眼中，書法是一門藝術(shù)。20世紀30年代初，人們激烈地開展白話文言之爭，認為“書法不是美術(shù)(藝術(shù))”。蔡元培對全盤西化者“取消漢字”的激進觀點進行辯護，維護中國書法在文化中的地位與合法性。在《我在北京大學的經(jīng)歷》一文中，蔡元培說：“我素信學術(shù)上的派別，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例如我們寫字，為應(yīng)用起見，自然要寫行楷，若如江艮庭君的用篆隸寫藥方，當然不可；若是為人寫斗方或屏聯(lián)，作裝飾品，即寫篆隸章草，有何不可？”

在這里，蔡元培對書法的應(yīng)用屬性和藝術(shù)屬性作了科學區(qū)分，這對在科技快速發(fā)展、書寫的實用性可用電腦代替的今天，如何更好地繼承和創(chuàng)新中國書法藝術(shù)，依然具有重要啟示。

蔡元培如柳亞子所語，“和平敦厚，藹然使人如坐春風”，面對題詞索序者或是請他寫信介紹工作的，大都欣然受命，因而其書法作品、手跡存世較多，尤其是八行書（信札）。鄭逸梅在《逸梅雜札》中記載，蔡元培“晚年僑居海上，以讀書寫字為遣。求其墨寶者，日有若干起，積年余，致積素充盈其室。蓋蔡習于‘疏懶’，憚于一一應(yīng)付也。”

蔡元培的書法創(chuàng)作兼容并包，雍容大度，以行書著稱，楷隸篆亦善之。1981年，浙江圖書館內(nèi)部影印了一本《蔡孑民先生手札》，1988年啟功、牟小牛也編了《蔡元培先生手跡》一書，這為我們比較集中的賞析其書法作品創(chuàng)造了條件。中國著名書法家、蘭亭書會名譽會長沈定庵認為，蔡元培擅長楷書和行書，其風格一掃清代科舉制下書壇的清規(guī)戒律，以線條粗細自然變化、用筆提按頓挫徐疾有致來體現(xiàn)書法的節(jié)奏感，書作上字結(jié)體往往左低右高，呈斜勢，整體布局虛實結(jié)合、疏密得當，通篇行氣連貫、顧盼生姿，自出機杼，獨具個性。

劉熙載說：“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辈淘嗍乔扒搴擦?，曾進德國萊比錫大學研究哲學、文學、美術(shù)，工書法，擅詩文，歷任中華民國教育總長、北京大學校長、中央監(jiān)察院院長、中央研究院院長。舊式教育的書法訓練、深厚的國學功底和兼容并包的開放精神，涵養(yǎng)了氣象，使蔡元培能寫出令今日政要們汗顏的作品。蔡元培的書法藝術(shù)特色，是其學術(shù)修養(yǎng)、人格品行、美學思想的折射，具有特殊的審美價值。

孫洵在《民國書法史》中說：“民國時期，所有政治家……都能身先士卒地帶頭弘揚書法藝術(shù)……有些政界名人兼是著名學者、文人，如蔡元培、梁啟超、章炳麟、章士釗、葉恭綽、鄒魯?shù)取麄兊恼蔚匚慌c其書法地位相得益彰，無論在書法史學界還是書畫鑒藏界，都同樣受到關(guān)注?！?/p>

蔡元培是20世紀初新文化運動的導(dǎo)師、現(xiàn)代中國文化名人一面旗幟，其書作除藝術(shù)價值外，還有很高的歷史和文獻、文物價值，拍賣行情不斷看漲。2009年，蔡元培的《行書七言詩》立軸在嘉德獲價33.6萬元，高出估價10倍。2010年，其《行書八言對聯(lián)》在北京受到熱捧，最后以123.2萬元拍出，突破了百萬元大關(guān)。

蔡元培淡泊名利，一生清廉，他傾情中國書法藝術(shù)，追求的肯定不是其經(jīng)濟價值。如今，蔡元培書法受到追捧，反映了世人對蔡元培的敬仰；更體現(xiàn)了國人對中國書法文化的熱愛，這才是最令蔡元培欣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