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在這個文化大院,他們是2個異類 ,在大家眼里他們是2個與其他人格格不入的人,所以很讓人側目。
樂月月因為創(chuàng)下這個大院離婚之最而成為院里最受人注目的“名人”——她在新婚半個月時提出離婚,并不顧雙方家長的苦勸,以一種決然的姿態(tài)在蜜月里把自己變成了離婚女人。
蕭然則是因為在這樓里最窩囊而出名,左鄰右舍經(jīng)常聽見他老婆在家河東獅吼,他的臉上、脖子上也不定期地出現(xiàn)那個河東獅的“爪痕”。社會很奇怪,打老婆的男人肯定被世人口誅筆伐,被老婆打的男人卻常常得不到同情,反而被人議論著。被人指指點點的蕭然出入低頭只看路不看人,一臉蕭瑟。
文化大院在省城非常有名,因為住在這里大多是省歌(舞團)、省話(劇團)、省京(劇團)、電視臺的各路能人。女的當然都漂亮得沒得說,男的也都英姿挺拔,家屬差不多個個是美女,可以說文化大院出出進進的都是靚男美女,和那些很有藝術范的編導們。
每到周末,大院門前經(jīng)常停著來接人的小車,樓里的那些美女們驕傲地揚著長長秀發(fā),有的還撇著舞蹈步,誰都不瞄一下旁若無人一陣風似地輕盈飄去。最酷的是開本田125大摩托來接的,女孩跨上去,纖纖細指環(huán)住駕駛員的腰,兩人貼緊,上身前傾,像舞臺造型一樣,在眾目注視下呼嘯而去,那叫一個風馳電掣。
樂月月算不上美女,她膚色偏黑,鼻挺眉彎,經(jīng)常赤腳涼鞋白衣花裙,瞪著雙大眼走在院里,別人不和她說話,她也仿佛誰也看不見似地夢幻般走過去,與其說看上去是一個帶著孩子氣的女人,不如說更像帶著女人氣的孩子。他們樓都是美女當家,而且人家都特會打扮,不光彩照人絕不走出家門。在那些艷麗女人面前讓喜歡布衣素裝的樂月月總想起那個“相形見絀”的詞。有一次,樓下輪收電費的那家女人收錢時和樂月月聊了起來,她評價這些女人們:“別看她們出來溜光水滑的,屋里造的跟豬圈似的!”她揚著修得又細又彎的眉說:“我自己不怎么打扮,我家可是收拾得漂亮呢?!痹略马樧旃ЬS一句:“你挺漂亮的,咱全樓就我不好看?!蹦桥撕苁苡玫臉幼?,趕緊安慰了月月一句:“你也別自卑。”
樂月月當然不會自卑。她是歌舞團的長笛手,音樂學院的高材生,要不是為了那個花心前夫,她早就是著名樂團的著名長笛家了。
她的婚姻像一出諷刺?。核麄兊母改甘歉栉鑸F的同事,兩家從前住對門。他倆從小一個學長笛,一個學聲樂,青梅竹馬加同行,基礎夠硬了,樂月月畢業(yè)后本來可以留在更大的文藝團體,可為了基本就只在合唱隊露露臉的他竟然選擇了回來。
誰知,新婚第3天她就發(fā)現(xiàn)丈夫和團里別的女人偷情,而且情史等于自己的上學史!
樂月月沒像別的女人那樣鬧得天翻地覆,她拒絕丈夫的懺悔,拒絕雙方父母的調解,她說,如果是偶然一次,我也許能原諒他,但他這幾年都是這樣兩面做人,太可怕了,我不能想象和這樣的人生活下去。所以請不要勸我了。
樂月月照樣每天上班、排練。離文化大院不遠有片小樹林,以前,他們倆早上經(jīng)常一塊去練功,一個吹笛,一個吊嗓。現(xiàn)在,樂月月把時間改在了中午或晚上,一個人吹夠了再踏著月色回來。
有一晚,樂月月在林里碰到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那人說自己是旁邊一個研究所的,注意她好久了,想和她交個朋友,說著還要拿工作證給她看。樂月月抑制住驚慌往回走,那人還跟在后面,突然就有人上來拽住她的胳膊:“跟你說別自己來,等我一起出來不行嗎?”
樂月月嚇了一跳,定神一看,原來是同樓的蕭然,他手里拎著把小提琴,看樣子也是來練功的。
那男人看一眼蕭然,說了句:“我不是壞人,真的很喜歡你與眾不同的樣子?!彬T上車走了。
“我不是壞了你的好事吧?”看樂月月若有所思的樣子,蕭然傻呵呵地問了句。 “老蕭,我都沒落到得馬路求愛了嗎?” “別說那么難聽,邂逅是浪漫的,誰讓你的風情與眾不同呢?!笔捜浑S手在琴弦上拉出一組活潑跳躍的音節(jié)。音樂仿佛有種魔力,操琴在手的蕭然,臉上有了神采,眼里有了靈魂,一掃平時的窩窩囊囊,像變了個人,口齒也伶俐了許多,
這一晚,2個人在各自的樹下練功,只有音韻在空中交集纏繞。
蕭然的老婆雖然高門大嗓動不動就家暴,心地還算善良。大家都傳就因為她是前團領導的女兒,才半誘半霸占了出身不好的蕭然。
這女人對眾美女們天然抵觸,獨對樂月月很友好,有次看見他倆前后去練功還特意囑咐蕭然:“哎,你回來時喊著小樂,一個女的晚了不安全。”
樂月月樂呵呵回了句:“沒事嫂子,人家都盯美女呢,這就是不美的好處——安全!”
蕭然在樂隊是第一小提琴,位置靠前,經(jīng)常會有若干小段獨奏的機會,樂月月羨慕他可以盡情演繹自己喜歡的樂曲,這是每個樂手最大的理想和享受。長笛手通常和雙簧管、長號、薩克斯手在后面幾排,他們基本是附和其他樂器,很少有單獨出音的機會。
樂月月在大學學的那些長笛技巧,如果不是經(jīng)常在小樹林里練練,差不多就該就飯吃了。她的那支長笛是她考上音樂學院時爸爸送給她的禮物,那是一支鍍銀長笛,古樸高雅,這花去爸爸幾月工資的長笛在全班同學中是最好的。樂月月就用這支長笛不斷地換回最好的成績,她的畢業(yè)曲目選擇了《野蜂狂舞》,老師們開玩笑說:“月月,你真是支招蜂引蝶的銀笛?。 ?/p>
有時,樂月月想起由各種樂器匯成的校園夜曲,想自己回到家鄉(xiāng)該是個多大的無知!那時會把愛情、承諾看得比天都大!其實,人生,讓自己站得更高最重要。
想得心痛,她就夾著長笛到小樹林一頓吹,從《夜曲》、《匈牙利田原舞曲》到《哈巴涅拉》,奔放的、沉靜的、狂野的,她把夜色想成是無數(shù)的觀眾,直到口干舌燥、筋疲力盡。漸漸地,小樹林外有了一些固定的聽眾,大家都說,有個姑娘笛子吹得那個響亮,能把樹葉震得往下掉!
蕭然經(jīng)常用小提琴為樂月月伴奏,而且恰到好處,絕不喧賓奪主。長笛狂野奔放,小提琴就輕聲相隨;長笛婉約如訴,小提琴就若有若無。樂月月心里非常感激,但她是個不太會用語言表達的人,只能更用心去吹。
樂月月最喜歡的是一首《威尼斯狂歡節(jié)》,這本是一首著名的小提琴諧趣曲,妙趣橫生,幾乎成為名家們炫技的必奏曲,用長笛演奏,技法要求極高。樂月月每次吹這首曲子,都閉上眼睛,想象自己置身威尼斯的狂歡人群中,戴著華麗的面具,盡情瀟灑。就在她如醉如癡時,一聲輕柔的小提琴弦音出現(xiàn),仿佛是戀人耳邊低語。
通常,2個人就這樣閉著眼演奏,沉浸在美妙的音樂世界中。
樂月月像一首戛然而止的樂曲,沒留下一點余音,突然就走了。
團領導說她隨父母回南方老家了,聽說回去后改行了,不過還在文化系統(tǒng)。
蕭然在團里自己的衣柜里發(fā)現(xiàn)樂月月留給自己的一封信:
老蕭,我走了。不知道未來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但我還是想去碰碰我的運氣,不會總是那么差吧?
很感謝你對我的關照,雖然你從未說過什么安慰我的話,可我都能感受得到,音樂就是人間最美好的語言,特別是我們這種互相可以稱為難兄難弟的人之間。我一直認為聽你的小提琴最好的演奏不是在舞臺上而是在小樹林里。
你曾說過一句我的風情與眾不同,知道嗎?你救了我!我前夫傷我最重的一句話是說我是個沒有風情的女人!你讓我覺得我還是個女人。
其實我挺羨慕你的,雖然嫂子對你那樣,我知道她是因為愛你,盡管這愛的表達有些暴力,粗暴的愛也是一種愛。被一個人粗暴地愛,比起沒有愛,是不是也是一種幸福呢?
祝你們好,你要快樂些!
“傻瓜,你怎么知道你沒有愛?那些個夜晚,那么多樂曲,真是個傻丫頭!你也要快樂啊!”蕭然把信貼在胸口,喃喃自語著。
后來,蕭然收到過幾張沒有地址的賀年卡,還收到過幾本書,雖然都是化名,可是書里寫的那些故事、場景、人物仿佛就是昨天他們的生活,文化大院昨天的故事。他能從里面找到自己的痕跡,當然也能找到她生活的影子。他知道那是她寫的,他這才知道,自己當初有些憐憫的保護竟對她發(fā)生那么大的作用,他想起那句話:贈人玫瑰手有余香。
她真的很有才華,文字生動,故事生動(那些美化了他的部分,他愿意解釋為藝術加工)。
人之間真的很奇妙,當年在一個樓住,在一個團共事,除了演奏,彼此沒什么了解,也很少交流,可以說是熟悉的陌生人?,F(xiàn)在,這些作品,卻能把一個不知在什么地方的人,這樣清晰地拉近在自己的面前,讓他洞悉她的內心、她的渴望、她的精神訴求。她從來沒有那么清楚地占據(jù)他的心里。
他慶幸她給予自己如此的幸運——遠遠地,看她化蛹為蝶。
他還記住她小說中的一個細節(jié):女主人公難過時最喜歡男主人公給她邊彈邊唱那首著名的古巴歌曲《鴿子》。這個細節(jié)若干年后又改變了他的生活。
10年后,文化大院附近的步行街上,正在進行夏季狂歡節(jié),這是這個城市的傳統(tǒng),每個街口,都有藝術團體在演出,一家百年名店的歐式露臺,每晚都有從國外來的藝術家們獻藝競技。
這一周,是一個新加坡的吉他演奏小組,聽說有個吉他手彈得好,唱得更棒,讓回鄉(xiāng)小住的樂月月心血來潮來聽。
幾個很藝術范的吉他手,居中卻有一個仿佛與藝術格格不入的中年人,他穿著很有年代感的白襯衫、牛仔褲、黑色懶漢鞋??墒?,懷中吉他響起,他一張嘴,那熱情而狂野的嗓音就引來一片喝彩!
樂月月覺得自己的心猛地狂跳起來,她掏出眼鏡戴上,沒錯,那微閉著眼自己先陶醉未成曲調先有情的正是蕭然!他的臉有些胖,有些落寞,有些滄桑。
“各位,我曾經(jīng)是走在這街上的一員,這里有我最美好的音樂記憶。我想念那些歲月和人。我獻給大家一首經(jīng)典愛情歌曲《鴿子》……”
他的歌聲如夏夜的熏風慢慢掃過觀眾,樂月月淚流滿面,站在人群中,沐浴在他的歌聲中。
這天晚上,在城市中心很少見的一棵大樹下,2個中年男女不期而遇了。他們注視著不遠處正在興建的一片工地,那是他們最熟悉的文化大院。男的輕輕唱了一句有名的歌詞:給你最深久的等候。
他們是女作家、單身一族樂月月,著名樂手兼著名王老五蕭然。
(摘自《婦女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