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雪
(湖北省社會科學(xué)院 楚文化所,湖北 武漢 430077)
論林黛玉形象的楚文化風(fēng)采
李曉雪
(湖北省社會科學(xué)院 楚文化所,湖北 武漢 430077)
《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形象具有濃厚的楚文化風(fēng)采。黛玉的雅號為“瀟湘妃子”,她有湘妃“淚灑斑竹”的身影;黛玉有著屈原那樣“蘇世獨立”的“詩魂”;寶黛愛情是知音之愛,林黛玉和賈寶玉相互認作“知己”,寶黛愛情是在思想、心靈和精神上產(chǎn)生共鳴的知音之愛。楚文化是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的重要文化源泉,曹雪芹在塑造林黛玉形象時應(yīng)該是參考和借鑒了楚文化的精神和意蘊。楚文化風(fēng)采彰顯出林黛玉的氣質(zhì)美、詩性美和精神美!
林黛玉;形象;楚文化
《紅樓夢》是一部具有永恒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的偉大文學(xué)經(jīng)典。林黛玉是《紅樓夢》的“詩魂”,她是一個跨越時空并且具有永恒的文學(xué)、藝術(shù)和美學(xué)價值的文學(xué)小說人物。
從《紅樓夢》誕生至今,人們對林黛玉的評論已進行了兩百多年,僅20世紀(jì)研究林黛玉的專論就有300多篇,可謂是眾說紛紜,百花齊放。時至今日,學(xué)者們對于林黛玉形象也仍較難形成一致的意見。但是,也有較少的研究者注意到林黛玉形象中的楚文化色彩。曲沐《紅樓“騷”影——試論林黛玉與屈原之生死人性特征》認為林黛玉的心態(tài)、人格和價值觀念都帶有屈原的一些特征。曾揚華《論林黛玉的美》認為林黛玉是一個可以與屈原形象實質(zhì)相媲美的形象。朱淡文《林黛玉形象探源》認為曹雪芹主張文學(xué)創(chuàng)作應(yīng)“遠師楚人”,他從屈原和宋玉的歌賦中攝取林黛玉形象的素材是極可能的。劉上生《〈紅樓夢〉的形象符號與湘楚文化》認為林黛玉形象的楚文化內(nèi)涵十分清晰,娥皇女英等符號與黛玉的相關(guān)性,使“瀟湘妃子”的雅號負載著從遠古神話民間傳說到楚辭文學(xué),從愛情悲劇到地域文化的豐富信息。王人恩《〈離騷〉未盡靈均恨更有情癡抱恨長——試論〈紅樓夢〉與屈原賦》認為黛玉所作題帕詩中“湘江舊跡”也是采用了楚辭的舊典。高曼霞《〈湘君〉、〈湘夫人〉形象的不確定與意義的再生》認為黛玉優(yōu)傷悲凄癡迷以至情恨,多么像湘夫人再世人間!蔡紅燕《“瀟湘”之魅——淺析屈騷中的“瀟湘”悲情》認為“瀟湘妃子”林黛玉是瀟湘文化中愛情悲劇的杰出代表。陳才訓(xùn)《寶黛染楚色林賈影屈莊——論寶黛形象與楚文化的淵源關(guān)系》認為林黛玉形象的構(gòu)思及其神貌風(fēng)韻均采自 《山鬼》、《湘君》和《湘夫人》等等。孫敏強《試論黛玉形象的寫實性和寫意性》認為黛玉被賦予楚文化的意蘊,使之成為中國古代詩人的一個永恒的象征。
林黛玉所具有的楚文化風(fēng)采使她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產(chǎn)生了巨大的思想價值和審美價值。
黛玉的雅號為“瀟湘妃子”。大觀園瀟湘館中的黛玉常常茫然地望著窗外那“千百竿翠竹”,她的臉上于是淚光“點點與斑斑”[1](第三十四回)……黛玉有湘妃“淚灑斑竹”的身影。
在楚文化中,竹子有著特殊的情韻?!冻o·九歌》:“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王逸注曰:“言山鬼所處,乃在幽篁之內(nèi),終不見天地,所以來出歸有德也。幽篁,竹林也?!盵2](山鬼)可見,竹林襯托出窈窕美麗、幽怨癡情的“山鬼”形象。斑竹是湘江流域一種帶斑點的竹子。湘妃淚灑斑竹是著名的湘楚文化典故?!抖Y記·檀弓》:“舜葬于蒼梧之野,蓋三妃未之從也?!编嵭ⅲ骸啊峨x騷》所歌湘夫人,舜妃也。 ”[3](卷六)《史記·秦始皇本紀(jì)》:“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風(fēng),幾不得渡。上問博士曰:‘湘君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4](卷六)劉向《列女傳》:“舜陟方死于蒼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5]?!睍x張華《博物志》:“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堯之二女也,日湘夫人。舜崩,二女啼,以涕揮竹,竹盡斑?!盵6](卷十)梁任昉《述異記》:“湘水去岸三十里許,有相思宮、望帝臺。昔舜南巡而葬于蒼梧之野堯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與動哭,淚下站竹,竹上文為之斑斑然?!盵7](卷上)《水經(jīng)注·湘水》:“言大舜之陟方也。二妃從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盵8](卷三十八)屈原根據(jù)湘楚地區(qū)關(guān)于湘妃的傳說,創(chuàng)作了《湘君》和《湘夫人》。 《楚辭·九歌》:“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cè)。”[2](湘君)《楚辭·九歌》:“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盵2](湘夫人)
從黛玉形象中仿佛可以看到湘妃“淚灑斑竹”的身影。黛玉在大觀園中住的是瀟湘館,雅號為“瀟湘妃子”。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發(fā)起成立詩社的探春為黛玉起雅號時說道:“當(dāng)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盵1](第三十七回)瀟湘為二水之名。湘江源起于廣西靈川縣,北流于洞庭湖而入長江;瀟水源于湖南藍山縣,北流至永州匯入湘江,是湘江上游最大的一條支流。瀟湘意象既具有空靈的情調(diào),又具有凄婉的情韻。大觀園中的“瀟湘館”前面“有千百竿翠竹遮映”。黛玉明確表示十分喜歡瀟湘館前的那片翠竹,她說:“我心里想著瀟湘館好,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幽靜?!盵1](第二十三回)黛玉的臉上常常是“淚光點點”。絳珠仙子因為感激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所以決意用“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黛玉“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淚不干的”。黛玉《葬花吟》:“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盵1](第二十七回)黛玉的 《題帕三絕句》:“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1](第三十四回)黛玉的《秋窗風(fēng)雨夕》:“連宵脈脈復(fù)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盵1](第四十五回)寶玉的《芙蓉女兒誄》:“高標(biāo)見嫉,閨幃恨比長沙……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fēng)”。[1](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兒誄》雖然好像是為晴雯所寫,然而其實際上是在寫黛玉。據(jù)周汝昌的研究考證,黛玉之逝,若照曹雪芹所寫,應(yīng)當(dāng)是:在中秋之夜,自沉于凹晶館前的那片寒塘冷月之地。這與湘妃溺于湘江的凄慘結(jié)局是如此的相似。
《紅樓夢》中將多愁善感的林黛玉稱為“瀟湘妃子”,其所居之處為“瀟湘館”,這是以湘妃“淚灑斑竹”的傳說來烘托黛玉的“情情”,借助楚文化意蘊渲染了黛玉的憂愁和悲情。這種楚文化意蘊的泣淚使黛玉超越了病態(tài)美的表面現(xiàn)象,從而升華為具有永恒意義的氣質(zhì)美、神情美和靈性美。
林黛玉形象之所以能夠產(chǎn)生巨大的文學(xué)價值、思想價值和審美價值,其關(guān)鍵不是在于她那“姣花弱柳”般的外貌體態(tài)之美,而是在于她有著屈原那樣“蘇世獨立”的“詩魂”!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楚國的偉大愛國詩人屈原之所以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和意義,關(guān)鍵是在于他那“蘇世獨立”的“詩魂”。他不僅擁有超凡杰出的詩才,而且他的生活、思想和氣質(zhì)中都滲透出濃厚的詩意。《史記·屈原列傳》:“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盵4](卷八十四)《楚辭》:“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掔木根以結(jié)茝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于今之人兮,原依彭咸之遺則……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駟玉虬以桀鹥兮,溘埃風(fēng)余上征。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2](離騷)《楚辭·九章》:“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不終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盵2](橘頌)《楚辭》:“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2](漁父)
林黛玉是大觀園里最杰出、最優(yōu)秀和最卓越的詩人。黛玉是才華橫溢、才學(xué)深厚、才思敏捷和才情率真的藝術(shù)形象。太虛幻境《金陵十二釵正冊》對黛玉的判詞:“堪憐詠絮才”。[1](第五回)元妃省親時,她寫的《世外仙源》只是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yīng)景罷了,卻還被元妃稱贊。她又替寶玉作《杏簾在望》,被元妃定為寶玉諸詩作之冠?!都t樓夢》中的名詩,幾乎全部出自她的筆下,如《葬花吟》、《題帕三絕句》、《秋窗風(fēng)雨夕》、《五美吟》和《桃花行》等等。林黛玉是個詩化了的藝術(shù)形象,她的生活、思想和氣質(zhì)中都滲透著一股強烈的詩意。黛玉葬花行為展現(xiàn)出她那充滿詩意的生活?!对峄ㄒ鳌肥惆l(fā)了黛玉傷春的愁情,塑造出黛玉晶瑩純潔的詩人形象。《葬花吟》:“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fēng)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1](第二十七回)第三十八回,黛玉魁奪的三首菊花詩展現(xiàn)出純潔的思想與高潔的人格?!耙粡奶樟钇秸潞螅Ч鸥唢L(fēng)說到今?!保ā对伨铡罚肮聵?biāo)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問菊》)“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菊夢》)黛玉的《題帕三絕句》:“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1](第三十四回)《題帕三絕句》展現(xiàn)出黛玉多愁善感的詩人氣質(zhì)。
據(jù)列藏本的第七十六回,在中秋之夜,林黛玉和史湘云在寂靜的凹晶館聯(lián)詩,湘云吟出“寒塘渡鶴影”之后,黛玉吟出的應(yīng)是“冷月葬詩魂”。[9](第七十六回)“冷月葬詩魂”展現(xiàn)出黛玉有著屈原那樣“蘇世獨立”的“詩魂”。這種楚文化精神的“詩魂”凸現(xiàn)出黛玉正直高潔的人格和晶瑩純潔的心靈。
寶黛愛情是知音之愛。知音文化是寶黛愛情巨大的思想意義的所在。黛玉和寶玉在反對封建禮教、仕途經(jīng)濟和等級制度等方面具有共同的反封建思想意識。他們的這種共同的思想意識使他們成為“知己”。從寶黛的愛情悲劇中可以展現(xiàn)出知音文化的動人與悲壯。
知音文化是楚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在楚大地上,伯牙與子期的高山流水知音故事從春秋戰(zhàn)國時代一直流傳至今?!秴问洗呵铩ば⑿杏[·本味》:“伯牙鼓琴,鐘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鐘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選之間,而志在流水,鐘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娮悠谒溃榔魄俳^弦,終身不復(fù)鼓琴,以為世無足復(fù)為鼓琴者”。[10](卷十四)今武漢市漢陽區(qū)龜山西麓的琴臺是后人為追念伯牙和子期的知音故事而修葺的。伯牙鼓琴志在“高山流水”,子期卻能聽懂和理解伯牙的琴音。因此,后世以“高山流水”比喻樂曲的高妙、人格的高潔和心靈上的契合。知音是人與人在心靈上和精神上的共鳴和契合。失去知音子期之后,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fù)鼓琴”??梢?,知音文化是十分動人和悲壯的文化。
寶黛愛情是在思想、心靈和精神上產(chǎn)生共鳴的知音之愛。寶玉寫偈語:“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摈煊窭m(xù)寫了兩句:“無立足境,是方干凈?!盵1](第二十二回)第二十三回,寶黛共讀《西廂記》(又名《會真記》)是寶黛愛情發(fā)展的關(guān)鍵階段。寶玉對黛玉說:“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寶玉)一面說,一面遞了過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余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nèi)還默默記誦。”[1](第二十三回)通過共讀《西廂記》表現(xiàn)出寶黛在思想上的契合和在心靈上的共鳴?!罢犚娛废嬖普f經(jīng)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主煊衤犃诉@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三個字。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盵1](第三十二回)寶玉的“你放心”這三個字比西方文化影響下的戀愛男女常說的“我愛你”的內(nèi)涵應(yīng)更為豐富、真誠和深刻。“你放心”這三個字不但表明了決心、信任和責(zé)任,而且體現(xiàn)出“知己”之間在心靈、情感和思想上的共鳴。林黛玉聽了寶玉訴肺腑的那些話之后,“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1](第三十二回)他們互相把對方認作“知己”,因此,寶黛之間有時無需言語也可以表達出他們的心心相印。第三十四回,黛玉在寶玉挨打之后去看望寶玉時,她的“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本驮诋?dāng)天晚上,寶玉十分掛念黛玉,于是派晴雯送了兩條半新不舊的手帕給黛玉?!傲主煊耋w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寶玉這番苦心,能領(lǐng)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lǐng)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nèi)沸然炙起?!盵1](第三十四回)于是,黛玉寫出了感人肺腑的《題帕三絕句》。寶釵等人勸導(dǎo)寶玉走“仕途經(jīng)濟”,寶玉認為她們是“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1](第三十六回)第四十五回,寶玉冒著秋風(fēng)夜雨來探視體弱多病的黛玉。黛玉還有點擔(dān)心寶玉穿的“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弄臟了,待看到“也倒干凈”之后,才放下心來。寶玉“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住燈光,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眼細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黛玉把自己的玻璃繡球燈拿下來,給寶玉帶上,寶玉怕把燈給打破了,黛玉又說道:“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1](第四十五回)可見,悱惻纏綿的寶黛愛情是建立在相知之上的相互體貼和關(guān)心。第七十回,林黛玉作《桃花行》,寶玉“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淚來,又怕眾人看見,又忙自己擦了?!币驗橘Z政回家要過問寶玉的功課,寶玉最著急的是書法臨摹這一門功課。在最焦急的時候,黛玉幫助了寶玉。寶玉驚訝地發(fā)現(xiàn)甚至“字跡且與自己十分相似”可見,寶黛的意識和情感是如此純潔動人的默契。高鶚的后四十回續(xù)書雖然其藝術(shù)水平不及曹雪芹的前八十回《石頭記》,但是也展現(xiàn)出了寶黛愛情中的一些知音文化意蘊。第八十六回,黛玉說道:“所以古人說,‘知音難遇’。若無知音,寧可獨對那清風(fēng)明月,蒼松怪石,野猿老鶴,撫弄一番,以寄興趣,方為不負了這琴?!?,黛玉撫琴而吟誦的《琴曲四章》:“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盵1](第八十七回)
因此,寶黛愛情是知音之愛,寶黛愛情具有知音文化意蘊。林黛玉和賈寶玉相互認作“知己”,他們有著思想、心靈、志趣、情感和精神上的默契。寶黛愛情的悲劇烘托出知音文化的動人與悲壯。
源遠流長和博大精深的楚文化是曹雪芹創(chuàng)作 《紅樓夢》的重要文化源泉。楚文化對長江文明產(chǎn)生了重要而且深刻的影響。在被抄家之前,曹雪芹的家族曾經(jīng)久居江南地區(qū)。因此,曹雪芹應(yīng)受到長江文明的熏陶,楚文化對其思想意識的形成必然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晚清作家劉鶚《老殘游記》:“《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曹雪芹寄哭泣于《紅樓夢》……千芳一哭,萬艷同悲也?!盵11](自序)曹雪芹的悲慘遭遇、對社會的感悟和“辛酸淚”應(yīng)與屈原和莊子有相似之處。曹雪芹也十分崇敬楚文化,他在第七十八回借寶玉之口表明了“遠師楚人”的觀點?!都t樓夢》對長江流域的社會生活和思想文化有著精彩的表述和傳神的描寫。曹雪芹在塑造林黛玉形象時應(yīng)該是參考和借鑒了楚文化的精神和意蘊。
林黛玉形象具有濃厚的楚文化風(fēng)采。黛玉有湘妃“淚灑斑竹”的身影,這種楚文化意蘊的泣淚使黛玉超越了病態(tài)美的表面現(xiàn)象,從而升華為具有永恒意義的氣質(zhì)美、神情美和靈性美。黛玉有著屈原那樣“蘇世獨立”的“詩魂”,這種楚文化精神的“詩魂”凸現(xiàn)出黛玉正直高潔的人格和晶瑩純潔的心靈。寶黛愛情是知音之愛。林黛玉和賈寶玉相互認作“知己”。寶黛愛情是在思想、心靈和精神上產(chǎn)生共鳴的知音之愛。他們有著思想、心靈、志趣、情感和精神上的默契。寶黛愛情的悲劇烘托出知音文化的動人與悲壯。正是這種楚文化風(fēng)采彰顯出林黛玉的氣質(zhì)美、詩性美和精神美!
[1]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俞平伯(點校),啟功(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
[2]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3]李學(xué)勤.禮記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
[4]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5]劉向.列女傳[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6]張華.博物志[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7.
[7]任昉.述異記[M].北京:中華書局,1931.
[8]酈道元(撰),楊守敬(疏).水經(jīng)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9]曹雪芹(著).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蘇聯(lián)科學(xué)院東方學(xué)研究所列寧格勒分所(編).石頭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6.
[10]呂不韋,高誘(注).呂氏春秋諸子集成(第六冊)[M].北京:中華書局,1954.
[11]劉鶚.老殘游記[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7.
I207.411
A
1003-8477(2012)01-0123-03
李曉雪(1987—),女,湖北省社會科學(xué)院楚文化所碩士研究生。
責(zé)任編輯 鄧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