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書院

很早就想寫寫岳麓書院，但一直不敢輕易下筆。我曾說：一個再沒有文化的人，一到了岳麓書院，就顯得文化了起來。我又說：一個再有文化的人，一到了岳麓書院，就變得沒有文化了。這兩句話看起來似乎矛盾，但實在又是“實事求是”的，因為岳麓書院的亭、臺、樓、閣、廊、軒，甚至庭院之中的一塊石頭一棵樹，都是文化的結(jié)晶。

清長沙人郭祖翼寫過一首題為《岳麓書院》的詩，詩曰：

赫曦終古屹崔嵬，四座弦歌講幄開。

喬木百年思宿彥，名山一代養(yǎng)奇才。

云端梵唄隨風落，檻外泉聲繞竹來。

惆悵殘碑興廢局，淵源誰溯道鄉(xiāng)臺。

岳麓書院坐落在岳麓山下，被百年千年的古樹掩映著。在岳麓山頂有一“赫曦臺”；半山腰上有麓山寺，又名岳麓寺，作法事時的“梵唄”，即贊嘆歌詠之聲隨風飄落；山頂還有一云麓宮，那是道教的福地。講堂的帷幕拉開，學識淵博的大師侃侃而談。稍頃，便又聞莘莘學子的朗朗書聲，在院外繞竹而來的泉聲伴奏下，是那樣和諧，令人神往。書院內(nèi)有各種碑刻，其中有一著名的“麓山寺碑”，系唐代李邕撰書。李邕，字北海，故又稱李北海碑。該碑因歲月久遠，殘缺三分之一。據(jù)傳，麓山寺碑其文、書、刻均系李邕一人所為，人稱“三絕碑”。但有專家質(zhì)疑，其文是否出自李邕之手，尚無足夠證據(jù)。在愛晚亭的右上方，赫曦臺的下面，還有一道鄉(xiāng)臺，那又是一個動人的故事。郭祖翼不是特別有名，但我在眾多寫岳麓書院的詩中，偏偏選出這一首來，是我覺得這首詩像素描一樣勾勒出了岳麓書院的大致輪廓，讓一個對岳麓書院比較陌生的人見了，能產(chǎn)生初步印象。

岳麓書院，創(chuàng)立于宋開寶九年，也即公元976年。在這之前，書院已具雛形，但管理權(quán)在佛家弟子的手中。儒和佛之間存在著矛盾，那是一定的。史載岳麓書院的第一任山長叫周式。據(jù)說周式這人以行俠仗義著稱。他主事岳麓書院不到三年，就已聲名遠播，連遠在汴京的皇上宋真宗都對他產(chǎn)生了很大的興趣。公元1015年，宋真宗在汴京召見周式，想封他一個“國子監(jiān)主簿”的官，但周式無意于仕途，執(zhí)意要回岳麓書院。宋真宗當時還算開明，沒有為難他，還贈送了馬匹和不少書籍，并題了“岳麓書院”四字相贈。

現(xiàn)在，這四個字依然高懸在岳麓書院的大門之上。自宋真宗御書“岳麓書院”之后，岳麓書院更是名聲大振。北宋有“四大書院”之說，究竟是哪四大書院呢？一直沒有統(tǒng)一的說法，但不管有多大的分歧，岳麓書院都是穩(wěn)居其中的（1998年4月29日，中國郵政發(fā)行了一套四枚的中國古代書院郵票，所選的書院依次是湖南長沙的岳麓書院、江西廬山的白鹿洞書院、河南登封的嵩陽書院和河南商丘的應天，即睢陽書院。其實，北宋時期非常著名的書院還有湖南衡陽的石鼓書院、江蘇金壇的茅山書院、山東徂徠即今書坊的徂徠書院、河南洛陽的龍門書院等）。到了南宋，著名的理學家、教育家張栻任岳麓書院山長時，朱熹兩次訪院講學?，F(xiàn)在，岳麓書院的講堂之上還擺著兩把古老的木椅，據(jù)稱那就是當時朱熹和張栻會講時坐過的。朱熹和張栻都是理學大家，但各有各的“理”，會講之時，兩人同時坐在講堂之上，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那一種“得理不讓人”、“認理不認人”的學術(shù)空氣和氛圍，直讓人羨煞。據(jù)說那一次的“朱張會講”持續(xù)了三天三夜，前來聽講的學生近千人。于是，岳麓書院便有了“瀟湘洙泗”之譽。

此后，岳麓書院歷元明清各朝，或興或廢，或起或伏，自有史筆記載，也自有會心者鉤沉。

翻閱岳麓書院的史料，在歷代山長、師長、著名的訪院學者和著名的學生中有一串長長的閃光的名字，車萬育、羅典、譚嗣同、梁啟超、王夫之、陶澍、魏源、曾國藩、左宗棠、蔡鍔、楊昌濟、程潛、蔡和森、鄧中夏、楊樹達……這些名字與整個國家的沉浮興衰都有著極其密切的關(guān)系。

在岳麓書院的講堂上，還高懸著兩塊大匾。一塊是康熙皇帝玄燁賜的“學達性天”匾，另一塊則是玄燁的孫子乾隆皇帝弘歷所賜的“道南正脈”匾?？滴鹾颓〗y(tǒng)治的時代有“康乾盛世”之稱，但史料也記載著他們大行“文字獄”的“豐功偉績”。岳麓書院講堂上這兩塊匾我看著看著就覺得有些刺眼，這也許是他們爺孫“焚書坑儒”之后忽然來了雅興的筆墨吧。

岳麓書院的庭院左右各有一齋，左為教學齋，右為半學齋。“半學齋”的“半學”源自《尚書·說命篇》中的“惟教半學”，即半教半學。我曾有一位好友，也就是我們“新鄉(xiāng)土詩派”三個發(fā)起人之一的江堤，他就在“半學齋”的一間房子里辦公。他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調(diào)入岳麓書院的，直到2003年7月英年早逝。他對岳麓書院有一種宗教般的癡迷，他時常一個人深夜坐在岳麓書院的某一塊石頭上看月亮或聽流水的淙淙之聲。有一段時間，他拖著我躲在百泉軒內(nèi)寫詩。時而，我們站在書院進門處的清同治年間重修的“赫曦臺”上，聽他講那戲臺兩側(cè)墻上的“?！焙汀皦邸保f：“相傳嘉慶十二年，院長羅典在書院內(nèi)舉行重赴鹿鳴宴宴會，故事就發(fā)生在這一天。這鹿鳴宴指的是古代科舉考試之后，地方長官宴請考官及中試學生而舉行的宴會，因宴會上歌《詩經(jīng)·鹿鳴》而得名。重赴鹿鳴宴是指六十年后為那次鹿鳴宴而舉行的宴會。這天，岳麓書院內(nèi)特別熱鬧，達官貴人、科場舉人紛紛前來赴會，大家或吟詩作賦，或論古言今，各自都不放過這一顯露才華的機會。正當興頭，一位身著青布道袍、腳穿草鞋的老道人來到院內(nèi)，自稱前來赴宴，那些達官顯貴、文人舉子見來者不過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不名老道，便要戲他一戲，叫他先寫幾個字看看，道人看出了其中的戲謔之意，信手拿起墻邊的掃帚，伸入黃泥水中，將掃把一舉，唰！唰！兩下，寫下了那一丈多高的‘壽字。寫完之后，掃把往地上一扔，揚長而去，驚得那些赴宴的人目瞪口呆。再看那字，健筆如龍，力透墻壁，非凡力所能為也。遂傳為仙跡。此后，羅典曾托人尋訪此人，但不知下落，為彌補過失，也為了與之對稱，羅典親自在對面的墻上補書了一個‘福字，但這‘福字的筆力就大不如‘壽字了。”時而，我們又靠在百泉軒的木柱上看那泉水撞擊石頭濺起的水花。江堤指著百泉軒旁的池塘說：“朱熹有一首詩，《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半畝方塘指的就是這里?！庇谑?，我們就開始去尋找那源頭活水。源頭活水是從那一線長長的碑廊下穿過來的。碑廊的盡頭有一張通往愛晚亭的后門。穿過后門，我們就到了愛晚亭，在愛晚亭的左上方，還有一亭曰：風雩亭。遠遠地看，風雩亭就像一個蘑菇。有時，我們就頭頂著蘑菇，陶醉在青風峽的花香和鳥語之中。

御書樓，我欣賞它的外觀。整座書院，因為有了御書樓的殿后和壓軸，便有了厚度和深度。特別搶眼的是屋角上那兩把避雷的劍，更讓岳麓書院增添了豪氣和霸氣。還有樓的右后方那兩棵大樹，那不僅僅是一種陪襯，其中也是有深意的。江堤曾問我，想不想到御書樓去翻翻那些歷史的典籍，我搖了搖頭，我以為凡是沾上了皇宮氣息的東西，最好是和它保持距離，我等平頭百姓，消受不起。況且，那些所謂的御書，早就脆了，霉氣撲鼻的，如果用手輕輕一捏，將遍地都是腐朽的碎片與塵埃。

文廟，也是江堤經(jīng)常領我去的地方。江堤說：他在對中國書院現(xiàn)存建筑的考察中發(fā)現(xiàn)，書院有文廟建置的，岳麓書院是一個的孤例。照壁前是孔子的塑像，實話說，我對孔子的塑像沒什么感覺。他已經(jīng)變成了神，自然就沒有血肉了。他站在那里，被一種空虛所籠罩。而且長年累月的，就那么孤獨地站著。他的弟子呢？弟子大都在名利場上奔波著。他們總是說忙，忙得顧不上和老師說上兩句話。好在，好在孔子的塑像前有兩只可愛的石獅，一只公的，一只母的。這兩只石獅就在孔子的鼻子底下眉來眼去的。你看母獅的那一種媚，它的眼睛是勾魂的。那只公獅呢？它胸有成竹，看招拆招。因為有了兩只不守規(guī)矩的石獅，寂靜的文廟便有了生氣，有了一種動感?？鬃涌丛谘劾?，其實孔子在沒有成為神以前，他是偏愛這類獅子的?？鬃硬⒉幌矚g呆板和僵硬。

在講堂的前檐上，有一塊十分醒目的匾，上書“實事求是”四個大字。這是20世紀初一位叫賓步程的著名學者提出來作為校訓的，其時他正擔任著湖南公立工業(yè)專門學校校長，而這座學校的校址就是岳麓書院。實事，首先是其事要實；求是，事有出入，便須求。寥寥四個字，看起來寫起來都十分簡單，但有多少人花了一輩子的時間，都無法參透。千萬別淡看了這塊匾。要不是有這塊匾在檐前高懸著，那么講堂上便是陰暗的，“湖湘文化”也將變得沒有骨頭。

還是回到江堤的半學齋來。江堤先是以其新鄉(xiāng)土詩名世，自從到了岳麓書院，他的興趣便開始轉(zhuǎn)向，因為岳麓書院太具魅力，他無法抵御岳麓書院從里到外從古到今的深層誘惑。一進岳麓書院，抬頭見到的便是“惟楚有才，于斯為盛”和“納于大麓，藏之名山”的對聯(lián)。他說：在這樣的對聯(lián)前稍微站得久一點，腳就會生出根須來。那些根須會自動地打結(jié)，那結(jié)叫岳麓書院的文化情結(jié)。于是，江堤的血肉開始融進到岳麓書院，或者說，岳麓書院已經(jīng)融進了江堤的血肉之中。岳麓書院的一棵千年古樹枯了，倒了，江堤傷心至極。江堤看到了那棵樹死亡之前的掙扎和痛苦，并發(fā)現(xiàn)那棵樹向他伸出了顫抖的求助之手。那不是求生，而是求死。他說：“這種求助，在太陽高照的白天，使萬物色彩暗淡，使痛苦的陰冷覆蓋在世界的盡頭，使悸動的天空蒼老的憂傷纖陌縱橫。對于這棵樹來說，現(xiàn)在，死亡才是真正需要。在痛苦的終極，死亡是至高無上的，死亡使它純潔和完善。”為此，江堤寫了一篇萬字長文《樹殤》。

在岳麓書院，我不想和江堤討論死亡，我只想和他坐在“文泉”的井欄上談天。誰說，喝一口“文泉”中的水，就會有靈感不期而至?？涩F(xiàn)在“文泉”中的水能喝嗎？想起清代慶玉的《和文泉詩》：

重新輪奐碧云隈，一勺漣漪鏡面開。

自昔珊瑚隨網(wǎng)得，于今杞梓遍山栽。

教同化雨綿綿遠，泉似文瀾汩汩來。

千載藝林傳勝事，清風不讓道鄉(xiāng)臺。

于是又想，要是思維有些堵塞了，往這“文泉”的石欄上一坐，便有靈感汩汩來，那該多好。說也怪，我和江堤無論是在“文泉”望著天上的云，還是在“百泉軒”旁的石凳上看著方塘中的水，靈感總是鐘愛著我們，我們一些頗具分量的新鄉(xiāng)土詩，不少便是產(chǎn)生于岳麓書院這兩泉之間。

再回到江堤的“半學齋”來。江堤的辦公室很亂，到處堆著雜志和書，他喜歡一種零亂的美，他說人在這種零亂中，便時常想入非非，而想入非非是一個詩人或?qū)W者必備的素質(zhì)。有一次，我和江堤開玩笑，我說曾見過一首清代李密庵寫的《半半歌》，如果抄來掛在他這墻上，那應該是頗有趣的。

看破紅塵過半，半之受用無邊。

半中歲月幽閉，半里乾坤展寬。

半郭半鄉(xiāng)村舍，半山半水田園。

半耕半割半寒廛，半仕半民婚眷。

半雅半俗器具，半華半實庭軒。

衾裳半素半輕鮮，肴饌半豐半儉。

童仆半能半拙，妻兒半樸半賢。

心情半佛半神仙，姓氏半藏半顯。

一半還之天地，讓將一半人間。

半思后代與蒼天，半思閻羅怎見。

飲酒半酣正好，花開半吐偏姸。

帆張半扇免翻顛，馬放半韁穩(wěn)便。

半少卻饒滋味，半多反厭糾纏。

百年苦樂半相參，會占便宜只半。

江堤說那太中庸太消極。我繼續(xù)和他開玩笑，說再贈他一副對聯(lián)：

一井一齋一紅杏。

半詩半學半神仙。

我說江堤你背靠麓山，面朝湘江，整天陶醉在書香之中。你左邊窗外是天井，右邊窗外是紅杏，你一手詩，一手學術(shù)，你說你不是半個神仙誰是？江堤說，右窗外是銀杏，而不是紅杏。我說：要是我坐在你這個寶座，就會時不時地想著：一支紅杏入墻來。江堤便笑。

關(guān)于岳麓書院，實在是有著太多太多的話題，比如對聯(lián)，比如名碑善本，比如時務學堂與變法維新，比如院外風景，比如樹，比如……無論其中哪一個比如，都能寫成一本又一本的書，因此，這篇小文，只能算是岳麓書院一個小小的引子。

彭國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原《創(chuàng)作》雜志主編?，F(xiàn)任長沙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已出版《愛的小屋》、《感激從前》、《太陽起床我也起床》、《月光打濕了草帽》、《跟大師開個玩笑》、《書蟲日記》、《書蟲日記二集》、《長沙沙水水無沙》、《繁華的背影》等詩文集二十余部。主編或與人合編《悠閑生活絮語》等悠閑系列、中國文化名人真情美文系列、新鄉(xiāng)土詩系列、“百人侃”叢書、“千年論壇”叢書、“新青年”叢書、《跟魯迅評圖品畫》、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系列等八十余部。有歌詞《太陽起床我也起床》獲國家文化部“金童獎”；圖書《我們的春節(jié)》獲美國國家金墨獎之平裝圖書優(yōu)秀獎等。悠閑編書，散淡寫作，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