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韓榮憲的記憶

黑明

1995年6月29日 星期四 晴 延川（2011年整理）

早晨7點，來到東關(guān)汽車站準備去姚店鎮(zhèn)的延安鋼廠找謝黨恩，結(jié)果沒有碰到去姚店的車，反而有一輛去延川的車正要開車，不想等車，我臨時決定去延川采訪韓榮憲。兩小時后，我來到了延川縣政府院子里，在他的房間里找到了他。韓榮憲住的房子是縣政府的一間辦公室，讓他搞得很臟，里面堆滿了垃圾，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間，幾乎所有的地方都蒙著厚厚的一層灰塵。除了灰塵和雜物，到處堆的都是他的讀書筆記，有的寫在本子上、有的寫在廢紙上、有的寫在煙盒的背面，總之，只要在他的房間發(fā)現(xiàn)一張紙，上面一定會是密密麻麻的讀書筆記，哪怕是一條衛(wèi)生紙。據(jù)說，他的讀書筆記超過了200萬字。

韓榮憲自稱是國際問題研究專家，不少延川人卻稱他是光棍協(xié)會會長。不管人們稱他什么，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解釋：“我是國際問題專家！”整個一個縣城，提起小韓恐怕沒有人不知道，其實在延川的幾十年，小韓早已變成了老韓，但人們還是習慣地稱他為小韓。

韓榮憲1950年生于北京，北京西頤中學六七屆初中畢業(yè)生。1969年1月，來到了延川縣禹居公社馱家岔大隊插隊。不久，他頂著寒風上山給知青組砍柴，到晚上吃飯時，同學們才發(fā)現(xiàn)他沒有回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全村的知青和村民們打著燈籠，舉著火把，經(jīng)過整整四個小時的尋找，終于在一個三十多米深的天窖窟窿里找到了他。等村民用繩子把他吊上來的時候，雖然沒有斷氣，但一句話也不會說了。同學和村民們趕緊卸下一塊門板，綁成擔架，輪流抬著他跑步前進，把他送到幾十里外的公社衛(wèi)生所。衛(wèi)生所沒辦法，連夜又把他送往延安地區(qū)醫(yī)院。好幾天昏迷不醒，又被送往西安，消息報告到北京，主管知青工作的王震副總理派專機把他接回了北京治療。由于他的大腿嚴重骨折，成了一名瘸子，更為嚴重的是腦挫傷嚴重，使他失去了正常思維。通過將近一年的治療，他又來到了延川，縣上決定照顧他去縣政府招待所工作?？h上為他安排工作，其實就是想給他找個“掛靠”單位養(yǎng)著他，以免上級領(lǐng)導追查小韓的生活及病情進展。

據(jù)說，他的工資從未間斷，但他不斷給中央寫信，經(jīng)常把縣委和縣政府搞得很被動。1974年春，他給北京市安置辦公室寫了一封信，反映自己沒飯吃和沒錢看病的情況。不久北京市安置辦收到來信后，便向周恩來總理請示有關(guān)延安知青的一些問題，周總理批示讓延川縣安置辦盡快解決韓榮憲的吃飯問題。周總理還召開了專門會議，要求有關(guān)部門盡快組成慰問團帶著五小農(nóng)具去延安看望知青，后來數(shù)千名北京干部奔赴延安工作，給每個知青點派了一名干部，協(xié)助當?shù)卣闹喙芾砉ぷ?。周總理的指示傳達后，延川縣委、縣政府還專門組織了知青工作匯報團赴京向周總理匯報情況。

韓榮憲說：“1971年照顧我到招待所打掃客房，這么多年來，我給食堂拉過水、洗過菜，還給政府打掃過廁所。工作雖然沒有干出什么成績，但我在25年的科學研究中卻作出了驚人的貢獻?！蔽覇査芯窟^什么。他很認真地說：“70年代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毛澤東思想的轉(zhuǎn)變、世界革命史的進程、‘文化大革命的起因；80年代是天體力學、文字改革、人類社會向共產(chǎn)主義的過渡式；90年代的今天，我正在研究國際關(guān)系學和世界星球大戰(zhàn)的理論與實踐?！彼f這話的時候顯得很興奮，我聽得又激動又好笑。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經(jīng)常給黨中央寫信，中科院的人都看不懂我的研究成果和研究計劃，我已經(jīng)給有關(guān)部門寫信，讓撤換他們的職務，要不然我就讓地球爆炸。”

最后我問他攢了多少錢。他說：“二三百吧！”我說那你以后找媳婦去哪弄錢？他看了看我說：“你真傻！中央撥款唄！不過我沒有找女人的毛病?！?/p>

說完這句話他便趕我出門，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我要求再聊一會兒，他說：“不行！我要去郵局看報紙，還要去圖書館查資料，事很多，你快走吧！”說完，他便把我轟出房門，拿起一把大鐵鎖將門鎖上，然后背著一個寫著“為人民服務”的破帆布挎包，手里拿著一根棍子，馱著背、彎著腰一瘸一跛地走出了縣政府的大門。

縣政府辦公室一名姓劉的同志對我說：“很多人都以為小韓是憨憨（傻子），其實他精得要死。他不上班，每月340元的工資一分也不少，他吃飯一個月給政府灶上交150元，縣長吃什么他吃什么，就這他還常給中央寫信告縣上工作搞得不好。有一次他給中央領(lǐng)導寫信，說馬縣長多年來經(jīng)常調(diào)戲他，結(jié)果中央領(lǐng)導收到他的信以后，馬上就作出了批示，對馬縣長調(diào)戲老知青的事情很重視，中央還把告狀信轉(zhuǎn)到省上讓盡快查處馬縣長，當時省上派人調(diào)查馬縣長的問題，把馬縣長嚇了一跳。等省上知道實情以后，最后這事不了了之。小韓知道后，高興得要命，他每次碰到馬縣長都說：‘活該！其實馬縣長人很好，工作也很踏實，還很喜歡和普通人開玩笑，一點架子都沒有。很多人分析，估計是馬縣長和小韓開玩笑讓小韓不高興了?！?/p>

據(jù)說，原來經(jīng)常有人給韓榮憲說對象，而且農(nóng)村不少女子都愿意嫁給他，因為他是知青，誰跟了他誰就能轉(zhuǎn)商品糧，還能安排正式工作。可是，韓榮憲每次都對媒人說：“要老婆沒用，別再煩我了?！敝两袼€是獨身一人，因此，人們戲稱他為光棍協(xié)會會長。

上午11點，韓榮憲把我轟出了家門。半小時后，我回到了媽媽的家中。

作者注：幾年前韓榮憲通過家人的幫助病退回到了北京，2002年他被家人送進了豐臺區(qū)中華福壽全敬老院安度自己的后半生。最近聽老知青董玉和說：“小韓家的兄弟姐妹都很好，明知小韓年紀這么大了是個負擔，但他們還是把小韓接回了北京，并且把他送到一個條件很好的敬老院。我和幾個同學還去敬老院看過小韓，他過得很好。我們?nèi)ブ?，感覺小韓也很高興。所以對于小韓的事情來說，無論是家人還是同學都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