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橋驛,當代著名歷史地理學家,出身書香門第,祖父為清末舉人,孫伏園等是他祖父的學生,與蔡元培為姻親。本文描述了其成長過程中“出場”的一些人物。
孫伏園:讓我終身受惠
我從小由祖父包攬讀書。6歲就讀背《唐詩三百首》,其實許多字都不識,內(nèi)容也不懂,但卻背得滾瓜爛熟。這就是紹興人的話:“小和尚念經(jīng),有口無心?!?歲就背讀《四書》,從《大學》和《中庸》兩篇開始。這年吃年夜飯(我們是大家庭,年夜飯有三桌,在大廳共聚)時,祖父宣布:阿均今年已讀背《四書》(實際上吃年夜飯時已是我8歲之初),7歲讀背《四書》,恐怕紹興全城也是難得的。他是喜形于色,很為這個孫子得意,但我其實仍是“小和尚念經(jīng)”而已。
我是虛齡12歲暑期在龍山腳下的省立紹興中學附屬小學初?。ㄋ哪昙墸┊厴I(yè)的。尚未畢業(yè)前約個把月,祖父早年在敬敷學堂教書時的學生孫福元(福元、福熙是兄弟,敬敷學堂同班畢業(yè)生)來拜訪他,當時已把“福元”改為“伏園”。坐在大廳里,我總是依偎在他身旁。他向?qū)O伏園介紹我的讀書情況,說我如何強記,一個上午就背熟《大學》和《中庸》兩篇。現(xiàn)在已經(jīng)讀背了許多書。初小學生,讀的書不比你們在敬敷時候少了。孫伯伯(我對他的稱呼)摸摸我的頭,問我讀的哪些書?他好像剛剛從歐洲回來,也感到我或許可以“造就”,于是說:“請一位家教,讓他讀英語。”“英語!”當時我只說得出學校里的流行渾話:“來叫客姆去叫(噶窩),一塊洋鈿混淘羅,發(fā)財就是乃爹爹,賣柴就是乃姆媽?!保ńB興方言)后來當然知道,“發(fā)財”是father的渾話,賣柴是mother的渾話。哪里會想到他竟要我祖父讓我讀英語。
祖父對他這個長孫的讀書是包攬的,他從來聽不進任何人的意見,我的二叔祖是秀才,有時提點建議。祖父居然會說出“你懂什么”的話。但這一次卻出乎意外,他竟接受了孫伏園的建議。祖父對我的讀書,本意當然是出于愛,所謂“望子成龍”。但其實已近乎現(xiàn)代詞匯的“獨裁”。盡管口稱“唐詩、宋詞、漢文章”。但是他不讓我讀《古文觀止》(二叔祖的建議被他一句話否決),因為他認出此書編選得不好。所以像《柳子厚墓志銘》及《滕王閣序》這類文章,我是偷著背熟的。
孫伏園建議的當天晚上,當時我父親是一家錢莊的經(jīng)理,早出晚歸,晚上總要到近九點鐘才回家。他立刻囑咐我父親去找一位英語的家庭教師,每天安排時間教我讀英語。這大概就是我學英語的開端,暑期快結(jié)束,我就是省立中學附小的高小生了。這事全出于孫伏園的建議,讓我學英語比一般人早了兩年,讓我畢生沾了不少光。
程懋筠:
為國民黨黨歌譜曲
對于“名教授”,這個概念我一直是模糊的,在江西贛州龍嶺的中正大學見到的教授中,最有名的或許就是程懋筠,但是他在中正大學不是專職的,一個禮拜只來一次,他是贛州幼兒師范??茖W校的教授,那個學校的校長是陳鶴琴,也稱得上是個“名教授”。
選課的事是我為龐世誠“陪綁”前完成的,當時貼在外面的表上有音樂課,但不計學分,我沒有選。一位素不相識的江西同學也在填表,看了我的表格說:你不選音樂?我說:不算學分。但他說:程懋筠唱歌,不去聽聽?我還想說什么,他卻搶先說:音樂教室很擠,點名冊上沒有名字,到時擠不進。這是一位愛說話的好心人,龍嶺分校每一科確實都有點名冊,但除了基本國文溫聚民和基本英文于寶榘兩位教師利用它認人以外,從來沒有在課堂上點過名。而且音樂教室是三開間的整幢,后來證明不會擠不進。但聽程懋筠唱歌,確實是值得的。所以教室雖大,基本上還是滿座的。
程懋筠是中國國民黨黨歌的譜曲者,所以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程是江西的大姓,“懋”大概是這個大姓的輩分,江西常見程姓以下有“懋”字的人,在龍嶺分校就有。他當年大概五十上下,但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到龍嶺上課,當然是走路來的,當年沒有什么其他的交通工具。
音樂教室除了凳子以外,沒有鋼琴和風琴之類。程懋筠都同他夫人一起來上課,夫人比他年輕得多,用小提琴為丈夫伴奏,從來不曾聽她說過一句話。據(jù)說這是程的第二位夫人,原配夫人早已離婚了。
填選課表時那位同學所說“程懋筠唱歌,不去聽聽”的話是不錯的,他的嗓音的確有令人一曲難忘之感,可以達到與梁柱共振的程度,“余音裊裊,不絕如縷”。他唱歌時,百人左右的課堂里,大家都聚精會神,不少人是閉目聆聽,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
他是發(fā)講義讓我們學唱的,我們唱時,他用指揮棒指揮他夫人的小提琴,常常是閉著眼睛揮棒,姿態(tài)非常優(yōu)美,有的同學為了欣賞他的指揮,往往忘了唱歌。他從來不唱中文歌,每次發(fā)的講義都是外文歌。例如名曲《珊塔露茜雅》,這是一首意大利民歌,講義上用的是英語,我們都按英語唱,但他也用意大利語唱了一遍。他會唱五六種不同語言的歌。有時他帶了手搖唱機來,讓我們欣賞有名的外國歌曲,一切仍由他夫人動手。欣賞了唱片以后再唱歌。在龍嶺,每周一節(jié)的音樂課,的確是一種享受。
同學中流傳一個關于他的故事,基本情節(jié)大概是真的,或許有點添枝加葉,但這個故事很有吸引力,許多人都知道。故事是這樣的:國民黨為其黨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向全國征求譜曲,懸賞三千銀圓。程懋筠原來也想嘗試應征,但初稿譜成以后,自己感到不滿意,知道不會入選,就丟到字紙簍里不再繼續(xù)此事了。國民黨后來征集到曲譜有好幾十首,經(jīng)過幾次篩選,留下十余首,發(fā)給南京的一些學校試唱,最后選出三首。有關專家評價不一,很難論定,最后采取了請三位作者自己到南京說明并試唱的辦法。于是匯旅費給這三位作者。當程懋筠收到旅費和通知后,感到非常吃驚,后來才知道是原配夫人從字紙簍中撿出并加以謄寫寄到南京去的。于是他就到南京參加面試,面試以胡漢民為首,程懋筠在嗓子的天賦上占了極大的上風,因而穩(wěn)操勝券,一舉成名。
我最后一次看到程懋筠的消息是在朝鮮戰(zhàn)爭時期,報上刊載關于南京的消息,說到南京師范學院教授程懋筠,在聲援抗美援朝的游行隊伍中,白發(fā)蒼蒼,走在前列。以后不再看到過有關他的消息?!斑\動”頻繁,像他這樣的人,為國民黨黨歌譜曲,后來并且成了“國歌”,就算這個歷史問題,也已經(jīng)夠他受了。
胡先骕:挺身引退的故事
中正大學雖然名曰國立,但江西人出了大力,所以贛人治校屬于名正言順。第一任校長胡先骕,是留美的生物學家,著名的江西才子。他在生物學上的貢獻甚多,水杉的發(fā)現(xiàn)即是其一。
我所回憶的他的引退故事,在那個年代里,實在是一種偶然,當然,這也是一件很不幸的事。
1944年春季,中正大學學生在泰和舉行了一次義演,那些既有愛國熱忱又有表演才能的學生,在這個江西省的戰(zhàn)時省會演了幾場節(jié)目,義演有收入,當然是為支援抗戰(zhàn)。這本來是件好事,也得到省會各界的支持和好評。但是,或許是因為節(jié)目中有些被當時的思想僵化人士所看不入眼的內(nèi)容,在許多贊揚聲中,唯獨江西《民國日報》發(fā)表不同意見(其實是批評)的文章,引起了學生們極大憤怒,而最后終于讓他們得到懲罰《民國日報》的機會。
義演之事以后不久,《民國日報》曾編排一版討伐漢奸汪精衛(wèi)的文章,因為當時稱汪精衛(wèi)為“汪逆”,文中涉及的其他漢奸也稱“逆”。所以整版需要許多“逆”字,而字盤上一時拿不出許多“逆”字,要印刷廠加鑄,而在報紙的排校之中就把許多“逆”字空著,等印刷廠鑄出后植入。夜班編輯在校對好版面以后就關照經(jīng)管印刷的人,在“逆”字鑄好后植入空白之處,然后開印。這樣,他就認為一切已經(jīng)安排妥當,不必再留在報社,回家休息了,卻想不到因此而闖了大禍。
因為在聲討“汪逆”的這個專版中,文章里同時提到了多處“總理”、“總裁”等稱號,在當時的報刊排印格式中,“總理”和“總裁”也都要空出一格,在中國封建傳統(tǒng)中,這種格式稱為“捺抬”。夜班編輯竟忘了這一點,而經(jīng)管開印者按編輯的囑咐,把鑄出的“逆”字在版面上見空就植。于是這一天的《民國日報》發(fā)行以后,人們立刻發(fā)現(xiàn)了“逆總理”和“逆總裁”。這當然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中正大學的一批學生立刻緊急動員,呼嘯進城,一面貼標語,一面沖入《民國日報》館包括印刷廠及一切所屬機構(gòu),把所有設施打了個落花流水,并且聲稱報館有潛伏的漢奸,要中央到省里徹查,責令在查出潛伏漢奸以前,此報必須???。其實,在這場事變以后,江西《民國日報》全盤癱瘓,不??遣豢赡艿摹R驗楫敶笈鷮W生從杏嶺直奔來到之前,報館人員全部倉皇逃離,學生沖入報館,把館內(nèi)全部設施,諸如文件資料、通訊設備、辦公用具兼及印刷機器等等之類,統(tǒng)統(tǒng)搗毀無遺,因為“逆總理”和“逆總裁”是館內(nèi)潛伏漢奸的鐵證,省里大員在當時的聲勢下,也不敢由誰出來說話,誰說話,誰就是潛伏漢奸的后臺。當然,事情實在屬于夜班編輯的疏忽,當時畢竟不是一個沒有理性的時代,事實不久就由社會的公論說明清楚,而大打出手的學生,又何嘗不明白這次行動的動機。但是對他們來說,“逆”字加之于孫中山和蔣介石頭上,他們的行動理正詞嚴,焉可譴責。在這樣的情況下,胡先骕就尊重社會公認的官場準則,挺身而出,承擔這個事件的責任,引咎辭職,于這年6月引退。
對于他的引退,后來還流傳過其他一些說法,例如說學生義演時有《民國日報》記者帶了女朋友去看白戲遭到拒絕,于是發(fā)生了學生打《民國日報》館的事。也有傳說是他得罪了蔣經(jīng)國,因蔣經(jīng)國想把這所大學辦在贛州,而胡卻不同意。還有說法是這所大學創(chuàng)辦以前原擬命名為江西大學,但熊式輝為了政治上的原因,最后把校名定為中正大學,胡雖出任首任校長,但他不滿意這個校名,因而觸犯了當?shù)?。打《民國日報》館是眾所共知的大事,當時我尚在上饒,已經(jīng)聽到了這個傳聞?!澳妗弊种拢俏业搅粟M州以后才聽說的,由于當時大家都是這樣傳說,所以我認為這種可能性最大。
竺可楨:學校不容“兵氣”
竺可楨先生是著名的浙江大學校長。
抗戰(zhàn)勝利,在內(nèi)地的東南地區(qū)人都回鄉(xiāng)了。浙大也從貴州湄潭遷回杭州。還有一些當年決心犧牲的青年遠征軍人,有的從印度、緬甸回來,有的剛整裝待發(fā)而原子彈在廣島、長崎炸開了而不再出國。其中有不少江浙人,簽名從軍時都在內(nèi)地學校,現(xiàn)在當然回家鄉(xiāng)續(xù)學或就業(yè)。嘉興就辦了一所中學和一所職校。因為正值暑期,學校也要籌備,所以辦了一個夏令營安頓這些人,職校在離城五華里的東大營,因其事是當時國防部的“預備干部局”(凡簽名從軍者復員后都給一個“預備軍官”的頭銜)主持的,局長是蔣經(jīng)國。而蔣也親自過問過,夏令營時,曾到職校一次,三四十人的座談會上我也在座。他說的話有一句我還記得:白手起家辦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職校,當然要花錢,當今百廢俱舉,花錢的地方很多,所以這里的錢是少了些。但是像把大廚房頂角上的蜘蛛網(wǎng)清掃一下,總不必花錢吧。說明他對職校還不是全不在意的。
有一件事在辦夏令營中很棘手。大量復員青年到9月份進入中學或職校,這是方便的。但還有四五十位大學生,他(她)們簽名從軍時都在內(nèi)地的一些次等大學,我看過材料,如福建邵武的協(xié)和大學、江西泰和的中正大學、湖南的藍田師院、福建的江蘇學院等。多數(shù)都是一二年級。在印緬戰(zhàn)場犧牲得不少,第一批出國時有一批行軍從滇緬邊境野人山走,路上就“走死”了不少。能凱旋的東南江浙人,當然希望回江浙繼續(xù)上大學,事情是合理的,而一致的要求是進浙江大學。
事情是后來任職校教務長的彭燦告訴我的,那年夏季,投靠蔣經(jīng)國的前中正大學教授胡昌騏(已內(nèi)定中學校長),贛南的蔣系紅人陳方(內(nèi)定為職校主任),彭燦也在其間,三人去見竺可楨校長,提出這項要求。竺可楨的話是:對于這些青年,他是很欽佩的,他(她)們在國家最危急的時候為了保衛(wèi)這條唯一的國際援助生命線而簽名從軍,這是他們的“勇氣”;但當了幾年兵后,身上就有了“兵氣”。全國都欽佩他們的“勇氣”,但學校不能容納他們的“兵氣”。竺要他們向蔣經(jīng)國報告,對于這些年輕人,浙大很欽佩他們。但讓他們到浙大續(xù)學,這是不合適的。所以浙大的原則是一個也不接受。
結(jié)果是,職校辦了一個所謂“大專班”讓這四五十人過渡,不到一年,都讓暨南大學(有幾位是之江大學)接收了去。
竺可楨讓蔣經(jīng)國吃閉門羹。職校后來有不少教師知道這件事。多數(shù)人的議論是:竺校長了不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