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哪里來的

◆ 賀小晴

一

從我還不會問這個問題起，我媽媽就打算回答我了。

我媽媽大概知道，有些問題很難回避，之后的某一天，她是一定要面對我的。

因為準(zhǔn)備充分，我媽媽顯得特別沉穩(wěn)。就像一個考試高手進(jìn)考場，如同上廁所一般輕松自如。果真有一天，我問我媽媽：媽媽，我是從哪里來的？

我媽媽張口就來：你是撿來的。

這個回答讓我納悶。但我感到的是傷心。在我們家，我爸爸媽媽不光有我，還有我哥哥。我就從沒有聽她說過我哥哥是撿來的。但我不知道該怎樣反駁她，只能提出我的懷疑。

我問：那你是從哪里撿來的？

我媽媽說：在十字街撿的。

我媽媽的語氣四平八穩(wěn)，一點(diǎn)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更看不出說謊話的心虛。我一下子傻了眼，不知道往下該怎么應(yīng)對。

我只好拿出小孩子僅有的能耐，大聲道：你騙人！你是胡說的！

我沒有哭。我只是帶著哭腔。憤怒和絕望已淹沒了我的傷心。

我媽媽這才有了笑容。很淡的一點(diǎn)點(diǎn)，就像枯萎的花上很淡的一點(diǎn)殘香。她的聲音輕下來，為了讓我平靜，好聽她繼續(xù)說下去。

我媽媽說，你看嘛，你長得和我們誰也不像，既不像你爸爸，也不像我……

我不愿再聽她說下去。有關(guān)我的長相，在我還沒有問這個問題之前，我就聽她說過一萬回了。她的觀點(diǎn)大不了兩種，一種是，我哥哥長得像她，那眼睛，那頭發(fā)，就是那不白也不黑的黃皮膚，她也看著順眼，跟她一模一樣；而我呢，我媽媽從沒有說過我像她，甚至也不說我像我爸爸。我媽媽看著我，像看著一堆甲骨文，縐著眉，身體微微拉開，說，你看你，黃毛丫頭一個，頭發(fā)那么少，眼睛又那么小，就像用茅草割開的一樣，一條縫，額頭又那么高，眼睛長進(jìn)去，就像長在巖腔里，下雨也打不濕眼睛眶眶……

以前我單以為我是我們家長得最丑的，現(xiàn)在我知道了，我是我們家的異類。

二

從那天起我就成了我們家最聽話的人。超過了我哥哥，也超過了我爸爸。當(dāng)然了，是聽我媽媽的話。

我媽媽是我們家唯一的管理者。由此她總是覺得，其余的人都不太服她管，都喜歡和她作對。比如說，我哥哥剛上初中就抽煙，而且還偷出我爸爸的煙躲去公廁里抽。我媽媽不能進(jìn)男廁，但她有耳目，于是我哥哥就成了我媽媽成天憂心的對象；我爸爸喜歡釣魚，一有時間，他就騎著他那輛永久牌自行車，戴著頂草帽出去了。我和哥哥總是既看不見他出去，也看不見他回來，就聽見我媽叨叨——他實(shí)在走得太早，回來得太晚；沒時間時，他就把下班之余的時間，都用去做準(zhǔn)備——整理他那些釣線啦，釣鉤啦，浮漂啦，為的是下一次出去，走得更利索。幾個小時在我爸爸那里就像一陣風(fēng)，還沒有回過神來，就沒了，吹過了；幾個小時在我媽媽那里，足夠她把人生的意義從頭到尾想個遍，于是我媽媽問：我這么辛苦我是為啥呀我？

但我媽媽抱怨歸抱怨，作為一名管理者，她的職責(zé)還得盡。就像我，我雖然知道了我是異類，是家里最不受重視的角色，但我仍然要呆在家里，還生怕我媽媽趕我走似的。

我知道我媽媽的耐心都給了我哥哥和我爸爸，留給我的已經(jīng)不多了。

我只有主動接受她的管理，盡量讓她省心。

比如說，有一次，我去倒垃圾，在院子的大門口撿回來一根木棍，形狀和大小都和我媽媽的“刑具”相似。

我媽媽問：你把它撿回來干啥？

我說：我不聽話時，你好打我呀！

比如說，在我長大的過程中，我爸爸和我媽媽都一致認(rèn)為，電影里或電視里的接吻鏡頭，小孩子是不能看的。于是每當(dāng)有這種情形出現(xiàn)，我就主動蒙上眼睛。

我的眼睛在我的手掌后面緊閉著，一點(diǎn)也不弄虛作假。

過了好一陣，我爸爸媽媽都把我忘了，我才問：好了沒有？

我媽媽說，好了。

我這才放下手來。

在這樣的主動成長中，我終于越過重重危機(jī)，長到了讀初中的年紀(jì)。

三

讀初中時我十二歲差一點(diǎn)。我還記得為了差這一點(diǎn)，我沒有少給我媽媽添麻煩。

我們那里不知誰做的規(guī)定，七歲啟蒙。全社會都一樣，只能推后不能提前。所謂推后和提前，是以新學(xué)年的九月一號為界。我生于九月五號，新學(xué)年后的第五天，因此我沒有資格在七歲那年啟蒙。我媽媽不但精于管理也精于算計。我媽媽說，今年你不上學(xué)，就要等到明年，而明年的話，你都八歲了。

其實(shí)在我媽媽眼里，我現(xiàn)在就已八歲了。從小到大，在我的印象中，我每滿一歲，我媽媽就要在我的年齡上多加一歲。比如說，我剛滿五歲，我媽媽就說，你都吃六歲的飯了；我剛滿六歲，我媽媽就說，你都吃七歲的飯了。

當(dāng)時我就想，我媽媽是巴不得我快點(diǎn)長大，好再也不吃她的飯。

我現(xiàn)在眼看就要滿七歲了，我媽媽哪里還坐得住。

我媽媽怨不得制定政策的人，就來怨我。我媽媽說，你看你，連生都生得不是時候，你就不能早出來幾天，讓我活得省心點(diǎn)？

我當(dāng)時肯定是被我媽媽的態(tài)度嚇傻了，來不及想點(diǎn)別的，甚至也來不及想起她說過的，我是撿來的。

當(dāng)然更來不及追究，生早生晚，都是她說了算，我說了不算的。

我媽媽懷著一腔怨氣去求人，最終把我塞進(jìn)了那一年的小學(xué)。如今我小學(xué)畢業(yè)，我媽媽又開始擔(dān)心起來：我還不滿十二歲，他們能讓我上初中嗎？

我們家在這種忐忑中等待著報名時間的到來，因此我媽媽全然忘了，十二歲，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已經(jīng)到了一個特殊的階段。

四

我是從同學(xué)那里聽出不同來的。

我們班的女生中，我年紀(jì)最小，加之我的個子矮，眼睛又那么小，頭發(fā)又那么稀疏，額頭又高，因此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我都沒有發(fā)言權(quán)，只能跟在大個子女生后面，像一條尾巴那樣謹(jǐn)慎而收斂。

大女生們說話從不回避我，但也從不對我做任何解釋，就像我真是一條尾巴，只會跟隨，從不會說話和思考。

她們說，我們班，有好幾個都來“那個”了。

我就想，“那個”是什么？但我沒問。

她們又說，來了“那個”，如果和男生睡了覺的話，就會生孩子。

有一個就說，李月明就和男生睡了覺。

另一個說，真的？不會吧，不可能吧？

就有人認(rèn)真講述，說得有鼻子有眼。李月明是我們班長得最好看的女生。她所上的小學(xué)和我不是同一所。據(jù)說在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她就跟他們班一個叫東林的男生手牽過手。后來那男生把她帶到家里，躺在同一張乘涼的床上。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這叫八褂，屬于捕風(fēng)捉影無是生非性質(zhì)。我們那時候更不知道，人類從誕生起，就醉心于這種八褂，而且每一個人都是創(chuàng)作者。

我那時候只知道，這是丑事——天，這怎么了得！

我當(dāng)時就有種被擊暈了的興奮感和驚駭感，以至于竟忘掉了一個關(guān)鍵的前提：她來“那個”沒有？

還是比我大的一個女生頭腦清醒：那她來“那個”沒有？

女生的話一問出，大家面面相覷，沒人回答。

沒有人敢貿(mào)然說出來或者不來。這件事太重大了，由不得你輕易造謠。即使你敢斷然說出李月明和十個男生牽手或者睡覺，你也不敢編造說，李月明來“那個”了。

于是李月明會不會生孩子，成為一個懸念。

五

那之后我就陷入了一種可怕的境地。

就是現(xiàn)在想來，我也深深覺得，李月明確實(shí)長得好。她的眼睛，與她的名字正相反，不是明亮，而是灰蒙蒙的，好比深潭上罩上了一層白霧，你不是看不清而是始終感覺沒有滿足，不能不對她多看幾眼；她的皮膚，青澀，透明，白得脆弱，白得緊張，細(xì)致得有些失真，就像陳列室里的一枚瓷器。加上她那又尖又窄的鼻子，整個人就是一幅病態(tài)的維納斯像。男生們沒有辦法放下她，女生們沒有辦法不說她，說的同時，又忍不住要多看她幾眼。

但我那時已不去看李月明的臉，我去看她的屁股。從大女生們的經(jīng)驗中，我仿佛知道，來了“那個”的女生，屁股上能看出端倪：她們走路時都夾著屁股，還喜歡把書包的帶子放得老長，用書包掩護(hù)那個部位。

我警惕一切將書包垂在屁股上，一搭一搭走路的女生。我的眼睛穿過她們的書包，在每一個可能的縫隙里蹲守，潛伏，搜尋……但我看不出異樣，包括李月明。即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天天盯著她的屁股看，我也看不出她的體內(nèi)究竟發(fā)生了怎樣的變故。

“那個”究竟是什么？“那個”來了又是怎么回事？我的腦子里一團(tuán)迷霧。

六

那一天說來就來我毫無準(zhǔn)備。

那一天，我照常去上學(xué)，走在路上，一股溫?zé)岬睦顺币u上來，我剛剛意識到，它就涌出了我的體內(nèi)。跟著我感覺，它蛇一樣緊貼著我的皮膚游走，直到爬至我的大腿根部，再在那里慢慢變冷，轉(zhuǎn)眼間，又消失得無蹤無影，只留下一絲濕的影子，讓我怕鬼似的有些悚然。這之后，我體內(nèi)的某種警覺之物被喚醒了。我咳嗽，大聲地說話，無端地在地上跳來跳去，想用有意識的刺激去探個究竟……就在我差不多放心的時候，一般溫?zé)岬睦顺痹俣纫u來，這一次，它不再那么聽話了，那么含蓄又那么羞澀，它就像熟門熟路的不速之客，既來了，就毫不客氣地到處亂竄，我的內(nèi)褲很快就寡不敵眾，被徹底攻破，眨眼間，那股莫名的洪流越過堤壩，正四處肆掠。

我是在廁所里被嚇得差點(diǎn)暈了過去。我不是暈血，是被自己的現(xiàn)狀嚇暈了。我流了那么多血。我的整個下身鮮血淋淋，活脫脫一個屠宰場。要緊的還不是這些，要緊的是，我的身體已變成了一塊血紅的云，正嘩啦啦下著如注的雨。

外面吹著風(fēng)。陽光在樹梢蹲著，被風(fēng)一吹，叮鈴鈴響，就像上課的鈴聲在拉響。上課鈴已經(jīng)響過好長時間?，F(xiàn)在，下課鈴又響了。我蹲在廁所里，就像廁所上的一只蓋子，就像扎根在廁所的一棵樹，一堵墻。我沒有辦法離開廁所。這種隱密而污穢的地方，是我唯一的歸宿。我完了，我毀了。我只能蹲在廁所里，等著我的血一點(diǎn)點(diǎn)流盡。

七

后來我長大了，戀愛結(jié)婚，生兒育女?？蔁o論我多么忙碌，或者無論歲月怎樣走遠(yuǎn)，也帶不走有關(guān)那一天刀刻般的記憶。

那一天，在我的記憶里，是血腥而恐怖的，是徹底的無助和絕望。

鈴聲就那樣一次次拉響。同學(xué)們來了一撥又一撥。到后來，我已分不出是上課鈴還是下課鈴。她們就在距我一個或者兩個蹲位上，蹲下或者起立。我不敢抬頭。我把我稀疏的長發(fā)垂下來，遮住我的臉。

假如我就要死去，我希望在死之前，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我的狼狽，沒有任何人知道我是如此這般丟人地死去。

曾經(jīng)聽誰說過，一個人要自殺，只需割一道小口，就可以把血流盡。而我現(xiàn)在是血流如注，是電閃是雷鳴是狂風(fēng)暴雨般的傾泄……

記得外婆也曾講過一個故事，蜘蛛精吸人血，只需把一根針一般的吸管插入人的體內(nèi)，就能將人血吸干。

我在垂死中一直等到四周徹底靜下來。再也沒有鈴聲響起，也沒有人來人往。我知道，已是午后放學(xué)時間。校園里靜得像一塊冰，能聽出太陽化成水的嘀嗒聲。太陽在高處的窗格子上，晃過來，晃過去，無憂無慮的，永遠(yuǎn)也不會長大似的。我看著窗格子上的陽光，終于有了勇氣站起來，同時我發(fā)現(xiàn)，因為蹲的時間太長，我那血染的內(nèi)褲已經(jīng)風(fēng)干，結(jié)成了硬硬的殼。

我就是穿著那條鐵甲般的內(nèi)褲，搖搖晃晃回到了家里。

八

那天，看著躺在床上蒼白得奄奄一息的我，我媽媽終于明白了怎么回事。然后她轉(zhuǎn)身就走，再回來，遞給我一樣?xùn)|西。是一方長布條，用布厚厚地扎成，前后和中間有一些莫名的帶子。也是暗紅血。與我大腿間那些已經(jīng)風(fēng)干的血跡很相似。我反感至極，還是接了過來。

我媽媽說，給，這是月經(jīng)帶。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齡，都得用這個。

“這個”就是“那個”。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我不會死了，我還可以活下去。

九

那之后我又恢復(fù)了無憂無慮的生活。我像尾巴一樣跟在那些大女生后面，無足輕重又自由自在。我仍然喜歡觀察李月明或者每一個女生的屁股，但我現(xiàn)在觀察的目的不同了，我是想看看她們究竟有沒有異樣，并因此推斷每個月的那幾天，我自己究竟有沒有異樣。

我是絕不愿露出任何異樣的。每個月的那幾天，我仿佛成了特務(wù)，心里懷著極大的鬼胎，兜里裝著不敢示人的紙巾。下課鈴響了，我坐在教室不動，上課鈴響了，我爬腿就往廁所跑。我不怕遲到，只要我不被人視為異類、尤物——視為有可能生孩子的危險分子。

“那個”就是一個恥辱架，我們誰也沒有力氣背動它。

我們拼命扮演著還沒有長大的角色。我們彼此隱瞞又彼此猜疑。我們向往純潔又希望別人滿身污穢。日子在這樣的泥濘中一天天邁進(jìn)。所不同的是，女廁所里，染滿血跡的紙張越來越多，但誰也不知道它是誰的。

十

到我十四歲時，已經(jīng)讀初三了。

那陣子我爸爸媽媽經(jīng)常出差，哥哥也因為我媽媽的能耐，提前去了一個離家很遠(yuǎn)的地方參加了工作。我媽媽留下一框雞蛋，一袋大米，兩把掛面，那意思是說，我和你爸就是走一個月，也餓不著你。

我確實(shí)從沒有被餓著過。沒有爸媽管束，我的日子一下子空出來不少。星期天，我吃完了煮雞蛋，蒸雞蛋，炒雞蛋，被撐得兩眼發(fā)愣，便端一把椅子，對著院子發(fā)呆。

我們家的院子里住著兩家人。我們家和一個姓吳的人家。吳家人不多，和我們家一模一樣，一兒一女外加一對爸爸媽媽。所不同的是，吳家的父母比我的爸媽大很多，幾乎已到了老年，所以吳家的一兒一女也比我和我哥大很多，而且吳家的女兒在先，是姐姐，吳家的兒子在后，是弟弟。

聽我媽媽說，吳家還有一個女兒，比吳家的姐姐還要大，已經(jīng)出嫁許多年了，嫁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我媽媽的言下之意我明白，吳家父母是苦力，在河壩里撿石頭，拿到窯上燒成石灰，再把石灰從窯洞里掏出來——典型的勞苦大眾，沒文化沒出路，所以女兒們唯有遠(yuǎn)嫁以求生存。

因為我媽媽的態(tài)度，我們家與吳家為鄰許多年，一直都是遠(yuǎn)距離住著，友好而生分。就是住一萬年也好比第一次見面，永遠(yuǎn)地微笑，永遠(yuǎn)地陌生。因此我爸媽走后，吳家人也只能從我總是一個人進(jìn)進(jìn)出出才能發(fā)現(xiàn)。

十一

那天下午，吳家弟弟正在院子里做木活。吳家弟弟是木匠，這點(diǎn)我早就知道。我媽媽說，吳家弟弟原本書念得挺好的，小學(xué)畢業(yè)時，還考上了縣中校，（就是我念書的學(xué)校，就差那么一點(diǎn)，吳家弟弟就成了我的師兄。）可是吳家父母說，讀書，讀書！讀書有啥用，倒頭來還不是得自己找只飯碗端著。吳家的父母老了，兒子又遲遲還未長大，吳家父母等不及了，要讓兒子掙錢養(yǎng)活自己，因此把他送去學(xué)了木匠。

我媽媽的意思我懂：這樣的勞苦大眾，他們自己的出身就夠慘了，他們的父母又加害他們一回。

在我媽媽心中，一切沒有文化的人都是愚蠢的人，而一切愚蠢的人，都是算不得人的。

可我那天就覺得吳家弟弟很不錯。或許是因為我閑。人一閑心就很容易靜下來，細(xì)細(xì)地，把每一個事物觀察透。再有就是對于我媽媽的觀點(diǎn)，雖然表面上我一律點(diǎn)頭，一律同意，可私下里，只要一有機(jī)會，我總是恨不得全盤推翻，再踏上一只腳，踩爛踢碎再踏進(jìn)泥坑里去……我討厭她當(dāng)家作主不可一世的樣子，我更討厭她目空一切不把別人當(dāng)人看。

當(dāng)然我最討厭的，還是她對我和我哥的不同態(tài)度。

那天下午太陽正在往下沉，又還沒有沉下去，就像卡住了一般，正掉在我們家的院子里。吳家的對面是一方洗衣臺，洗衣臺前，就是吳家弟弟的木工凳。吳家弟弟脫了上衣，正用刨子刨著一根又長又粗的木方。木方太長，吳家弟弟從這頭推去那頭，腳不動，身體和手臂只是無限度拉長……太陽爬上了他的身體，他的手臂，他的脊梁，再在脊梁上滾出一顆顆亮晶晶的光珠來，那是汗珠，再傻我也知道。那些汗珠在太陽下，在他的脊背上回旋，顫抖，跌蕩，仿佛晶瑩的手指劃過琴鍵，你能聽出一陣無聲無息的旋律……

十二

那之后我并沒有對他說什么。他也沒有理我?？墒悄侵?，我們都感覺，情況似乎不同了。

我是說，我和他，吳家弟弟。

比如說，我們?nèi)匀徊淮蛘泻?，不說話?？僧?dāng)他推著刨子的時候，他會觸電一般，停下來，突然轉(zhuǎn)身，這時候他就會碰上我的眼睛；比如說，有時候，我們在巷子里碰上了，我或者他，受驚一般，突然站住，然后再走路，這時候腳下就像在騰云駕霧，半天落不了地。

我不知道這叫什么。但我肯定不是早戀。要戀的話，我也不會戀他。有關(guān)這一點(diǎn)，我還是清醒的。就算我媽媽不從中作梗，在我模模糊糊的未來中，也好像找不見他的蹤影。

但我仍然喜歡看他推刨子的樣子。我觀察過，他推刨子的時候，只要是光著身子，他那手臂上的肌肉就活了，有了生命。那些肌肉排成隊，仿佛一群舞者，穿著能飛的舞鞋，在他的身上跳舞。而他的脊背，那古銅色的光滑的脊背，背上的汗珠走走停停，鶯鶯燕燕，再跳崖一般向下跌落，那感覺，真如古人說的，“大珠小珠落玉盤”。

那是一種音樂。在我心里，它就是。

十三

后來我們差不多就這樣，平靜極了。什么事也沒有。什么也不會發(fā)生。再過四天，我爸爸媽媽就要回來了，我的凳子得搬回屋里，我的眼睛也不能這樣老是瞪著。

傍晚過后，燈光已經(jīng)亮了。夜開始落下，砸在每個人頭頂，雖然不疼，可人還是愿意躲開它，鉆進(jìn)燈光里去。

我已經(jīng)關(guān)上門，拉好了窗簾，坐在燈下。那段日子，我像中邪了一般，總是發(fā)著莫名的呆，盯著面前的那個虛無的前方。前方不在我的眼前，也不在我的心里。它大概存在于我的潛意識里，存在于一片蒙昧中。我并不知道自己想搞懂它，追逐它，我只是憑著本能在迷惑，在探究，就像探究我的來路，以一種固執(zhí)而懵懂的好奇。

一片歌聲穿透窗縫，掉進(jìn)了我的耳朵里。

長這么大，我唱過歌聽過歌，可我從沒有在我們家院子里聽見過歌聲。

我是說，我們家院子里，沒有任何的人和事能與歌聲相干。

可如今，在我們家，而且是在深夜，我確實(shí)聽見了歌聲。

夜并沒有深。只是我的黑夜，獨(dú)自深了，獨(dú)自濃黑起來。我像從深黑里爬出一般，伸長了我的耳朵。

是他，吳家弟弟的聲音。我雖然從沒有聽他唱過歌，甚至也沒有聽他說過話，但我一聽就能認(rèn)出來，是他，是他的歌聲。

再說，那歌聲來的方向，我再熟悉不過。除了他，難道是夜鬼在歌唱？

那歌聲并不優(yōu)美，也不專業(yè)，一聽就是野嗓子在吼，普通人在唱?？善胀ㄈ说母璩攀钦娴母璩?，是心里有了，才從嘴里吟出來。

如同缸滿了，才流出水來。

如同果實(shí)熟了，才掉下地來。

十四

那首歌放到現(xiàn)在來看，實(shí)在有些拿不出手，見不得人，單單就是提起來，也讓我覺得難堪。那首歌十分蹩足，而且滑稽、丑陋。可那天晚上，我以為，那是我今生今世聽到的最好聽的歌，以至于第二天，我顧不得一慣的矜持，竟率先打破沉默，向他要來了歌單。

歌單上的簡譜我根本來不及看，我急于要找到昨天晚上聽到的那幾句歌詞，那幾句關(guān)鍵的歌詞，就像子彈一般，以一種出膛后的飛快速度，將我擊中了：

美麗的姑娘，你坐在我身旁，靜靜地看著我，兩眼淚汪汪……

其余的詞我就不說了。不好意思說。都是革命的樣板的。都是一些符號。沒有任何意義。我懷疑那歌詞的作者一定是昏了頭，把口號和情歌混為了一談。又或者是使了高招，掛羊頭賣狗肉，其結(jié)果是羊肉和狗肉都賣出去了，大獲全勝皆大歡喜。

有一陣子，我甚至懷疑那歌詞就是吳家弟弟所為，篡改的，嫁接的，因為水平實(shí)在有限，所以弄成了這樣一副怪模樣。但我后來否定了這種想法，吳家弟弟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像一個詩人——在我眼里，那幾句要命的詞就是詩，最好的詩。

那些天里，我被這幾句歌詞醉昏了頭，走路都有些輕飄飄的，一不小心，嘴里就漏出音符來。因為醉，我?guī)缀跸氩黄饋斫o我歌單的吳家弟弟，只顧著一味沉溺了，就像吃雞蛋時，你壓根就忘了生蛋的雞。

十五

但我沒想到竟捅出了蔞子。

那是我媽媽。我媽媽回來后，大概發(fā)現(xiàn)我的變化太大了。比如說，我的眼睛也像李月明一般蒙上了一層白霧。我的皮膚，后來我才知道，我的皮膚天生就像我爸爸，白得透徹，白得悲慘，白得泛青，呈現(xiàn)一種病態(tài)的瓷器的光芒。可那些天里，我的皮膚變了顏色，白里夾進(jìn)了紅暈……當(dāng)然最重要的，我成天沉溺在自己的旋律里，神魂顛倒魂不守舍，一不小心就以為有個白馬王子在喊我，讓我坐去他的身邊。

在我閉關(guān)自守的世界里，我成了美麗的姑娘，再也不是那個“下雨也打不濕眼睛眶眶”的丑小鴨了。

再也不是撿來的了。

因此我媽媽時常叫我：玉蘭。

我媽媽給我取名玉蘭，一種花的名字。名字取好之后，我媽媽又覺得名不符實(shí)了，委屈了這名字，因此每一次她叫我，都帶著情緒，都義正辭嚴(yán)剛正不阿的，就像要撥亂反正一樣。

為了化解她的鋒利，每當(dāng)她叫我，我都是迅速而柔軟地回答：

哎……

可現(xiàn)在，我媽媽叫不應(yīng)我了。以我媽媽的精明，她很快就悟到出問題了。

那天我放學(xué)回家。我還是神魂顛倒魂不守舍的。但我的前腳剛跨進(jìn)家門，立馬就聞出了味道不對。

我是說，我們家的氣氛不對。我爸爸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我；我媽媽立在窗前，不看我。

只要我媽媽不看我，而且持續(xù)達(dá)三分鐘以上，我就知道我肯定要遭秧了。

我輕腳輕手地繞過去，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一進(jìn)房間，我下意識一怔，本能地去翻我的床單，隨即我的全身火燒一般，發(fā)起抖來。

我的歌單呢？我的歌單？

我在房間里磨蹭，直到我媽媽叫我。

我出去后，我媽媽啪一聲將一疊白紙摔在桌上，用一種比平常更加鋒利的口氣問我：

說，這是哪來的？誰給你的？

我低著頭，不說話。又突然想起來，歌單只有一張紙，我媽媽拍在桌子上的，為啥不是一張，而是一疊？

我抬眼偷看桌上，果真不是一張，而是一疊。

我正在想著這是怎么回事，我媽媽又說話了：

誰，你說，這是誰給你寫的情書？

還有這歌單，寫些什么亂七八糟的，誰給你的？

情書？我說。我抬起了頭。

我媽媽的眼睛已如一筒煙花，引線已經(jīng)點(diǎn)燃，正突突突冒出一串火星來。我大概是被燒痛了，叫起來。

我說，沒有人給我寫情書。沒有。

那這是什么？我媽媽說著，將那些紙張打開來，送到我的眼前。

我看見了我的日記。日記的一些頁碼，被她撕了下來。日記上，我曾摘錄過一些書中的段落。近一段時間，因為這首歌的原因，我的眼睛老愛去那些情愛的部分。

還有就是情書。我所獲得的書有限，但凡書中有情書，我就會覺得更有限。

書要還，所以我把書中的情書都抄了下來，反復(fù)溫習(xí)。

又或者，將來的某一天，我要寫情書時，這些“情書”還能幫上我的忙呢。

十六

那天之后我媽媽并沒有把我怎么樣。這一方面是因為我態(tài)度強(qiáng)硬，拒不交代；另一方面，也因為我媽媽抓在手上的把柄，說到底，也算不得什么把柄。

當(dāng)我媽媽堅持問我那個寫情書給我的人是誰時，我說了實(shí)話：是從書上抄來的。

我媽媽當(dāng)然不信：從書上抄來的？你騙誰？你把別人的情書抄下來，有啥用？

我不能跟她說有啥用。說了她也不明白。

于是我媽媽又說：你一定是收到情書后，怕我發(fā)現(xiàn)，就把原信毀了，自己又抄了一份。

我不能不佩服我媽媽的推理。我媽媽就像所有辦案子的警察一樣，不但善于推理，而且還善于將身邊所有的人，都當(dāng)成犯人。

但我現(xiàn)在也變成了一只煙花筒，引線也已點(diǎn)燃，就要噴出火花來：

我沒有。你……我把后面的話吞了下去，不然的話，我就要冒出臟話來，毀了我自己，也毀了我媽媽。

之后我就不再開口。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吃飯。也不坐。就那樣立在窗前。像我媽媽一樣。直到我立成了一根冰柱子。我的情形大概嚇著他們了，我爸爸這才站出來，將我從桌前推到了自己的屋里。

日子又開始往下過了。說不上和解。因為無所謂矛盾。從那時起，我就有了一種困惑：為什么父母與子女之間的矛盾就不算矛盾呢？既然連矛盾也不算，那互相之間的傷害，不就白白傷害了？赤裸裸地傷害，連抱歉也無需說一聲？

那之后我被我媽媽的威嚴(yán)治住了，收回了魂。不光收回，我還變得特別小心。每當(dāng)關(guān)在自己屋里，我都在想，我的寶貝該藏在哪里才最保險？我沒有真正的寶貝，只有那張歌單和幾本日記。那天我和我媽媽僵持后，作為妥協(xié)，我沒有要求收回我的歌單，作為臺階，她也絕不會把歌單還我。但沒關(guān)系，那些歌都在我的肚子里。特別是那幾句，要命的，我熟得都可以把它嚼爛了吞下去再重新吐出來。

我根本就不需要那張歌單了。

但第二天晚上，我還是伏在自己的小桌前，恭恭敬敬，將那張歌單默寫了下來。

我需要一點(diǎn)秘密。讓我的手指握著讓我將它藏來藏去。我需要為它去冒險，去將別的人關(guān)在我的世界之外。

它將從不示人。

它是一種明證，為我那隱密而騷動的青春歲月。

十七

那之后不久，一個可怕的消息在校園里傳開了。

是有關(guān)李月明的。說她生病住院了，還要休學(xué)。又有人說，她根本就不是生病住院，是懷孕了；她也不是什么休學(xué)，而是轉(zhuǎn)學(xué)，因為沒臉在這里再讀下去。這一回，也就是說，確定無疑了，她來了“那個”，而且又和男生睡了覺。

果真看不見李月明的身影了。她的坐位前，空著的桌子上，幾滴已滲進(jìn)木紋的紅墨水，依稀可見。再有就是一張紙條，用漿糊粘在桌角上。那是李月明的座右銘，上面是一句老掉牙的格言：書山有路勤為徑，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

李月明是一個美麗的女生。李月明也是一個好學(xué)生。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常常讓那些嫉妒或者在意她的男生女生，統(tǒng)統(tǒng)無話可說。

難道她果真是因為懷孕，掉去了視線之外？

那些天里，只要一有時間，李月明的影子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奇怪的是我從沒有看見她病懨懨的樣子，甚至也沒有看見她灰蒙蒙的眼睛，而是總看見她和男生睡覺。她來了“那個”，又和男生睡了覺——我的腦子里不斷重復(fù)著這句話，幾乎已成咒語。

但我的眼前，她和男生睡覺，也就是躺著，就像躺在沙灘上，草坪里，或者躺在一張乘涼的床上。頂多就是摟抱在一起，親親嘴擦擦臉什么的，除此之外，我是再也想不出還能干什么了。

就是那些書上，最露骨的，也不過如此。

難道就這樣，就會生孩子？

這樣地一想，那些男生，就成了一種真實(shí)而危險的物質(zhì)。

那時候我還沒有學(xué)會思考。更不會融會貫通，把男生、男人以及我爸爸之類結(jié)合起來，產(chǎn)生聯(lián)想。我爸爸在我眼里，就像我的手和腳一樣，從我一出生，他就立在那里，陪伴著我，是我存在的一部份，至于他的其他角色，我從沒有想過也無從多想。直到有一天，我像遭雷擊一般，被劈暈了，也同時被震得茅塞頓開。

十八

我們家是那種最普通的平房，用木盒子大小的水泥磚砌成，上面蓋著青瓦。房子租過來時，最初只有兩間，一間做廚房兼客廳，一間做我爸爸和媽媽的臥室。我和我哥哥沒有住處，只在廚房的一角搭只小床，這頭睡我那頭睡我哥哥。

后來哥哥走了，我也長大了，我爸爸覺得，再這樣下去，他就真的是沒用了。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些水泥磚和青瓦，順著客廳向前延伸，蓋出了一間又矮又寬的屋子代替客廳，從此之后，我才有了自己的屋子。

我那時候并不知道我這間屋子名叫閨房。我也不知道我爸爸媽媽的屋子叫主臥。主臥者，大體是家里主人睡覺的地方，別的人是不該輕易進(jìn)的。哪怕就是自家人，哪怕就是自己的孩子。我們家那時候沒那么講究。再說這東拼西湊起來的房子，也很難讓人產(chǎn)生敬畏。我們家的木門扇扇齊全，卻扇扇都如聾子的耳朵，除卻家門。后來我有了關(guān)門的習(xí)慣，僅僅是一種本能，一種下意識，可我媽媽一見了就吼：

你關(guān)上門干什么？

我一聽就把門打開，再也不敢別上，頂多只是半開半掩。

我們家人與人之間是不設(shè)防的，也不劃界線，任何人都可以像流水一樣在屋子里淌來淌去。

那是一個午后。星期天或者別的什么假期我忘了，總之那天我沒有上學(xué)。午飯之后，我的爸爸媽媽照例去睡午覺了。我收拾好桌子，洗好碗，閑了下來。我說過，人閑了就會生事，就會把平常忘記的事重新翻出來，折騰一番。我突然想起有一張照片，好久沒見了，在我媽媽的影集里。那是我念念不忘的一張照片，不為別的，就因為照片上的我，系著一條紅紗巾。那紗巾是我媽媽的一位朋友送我的，朋友走后，我媽媽收回了所有權(quán)，并將它壓去了箱底。僅有的一次，我媽媽讓我系上它，照下了這張照片。

我媽媽的理由很充分：現(xiàn)在你還用不著這些，專心學(xué)習(xí)，別讓這些東西分了你的心。

見我驚訝，我媽媽又說：以后你長大了，這些東西有的是。

我媽媽對我，是抱有很大希望的，這一點(diǎn)，不光她明白，連我也十分明白。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她對我過于失望所致。有人不是說過嗎，失望有多深，希望就有多大，而且希望總是在失望的地方同時產(chǎn)生。盡管如此，我還是時常想起我那條紅紗巾，見不著紗巾，見一眼照片也好。

天冷了。風(fēng)在窗外轟隆隆響，就像有一個工廠，搬到了我們家隔壁。我仿佛看見地上的那些落葉，金黃色，火紅色，在艷陽里瘋跑，在風(fēng)里翻飛，就像小鳥一樣，邊跑還邊停下來，看看我，就像看著關(guān)在籠子里的另一只鳥。

我想，要不了多久，該是系紗巾的時節(jié)了。

我們家的東西，但凡稍微緊要的，都放在我爸媽的屋里，被我媽媽分門別類加以收拾。現(xiàn)在想來，我爸媽當(dāng)初的那間屋子，就是我們家的心臟，是我們家的“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中心”，凝聚著我們?nèi)胰说男乃?，正因為此，我們?nèi)胰艘幌氲侥抢?，都會有一種情不自禁。

我想找我那張照片。于是我站起來，想也沒想就往屋里去。

我推開了門，我爸媽的臥室。門半開半掩著。

我徑直就往五斗廚去。我們家的影集就放在五斗廚的第一格抽屜里。

我正走到半路，就被一聲喝斥鎮(zhèn)住了。

是我媽媽的聲音。她正躺在床上。白蚊帳開著，她從枕頭上撐起頭來，臉比蚊帳還白。但我看見的是她的眼睛，從那張白臉上跳出來，無端地放大，成為兩只窟窿，要將我吞掉似的。

我媽媽說，你進(jìn)來干什么？出去！

我站著不動，完全懵了。

我媽媽又說，快，快出去，去看看火關(guān)了沒有。

我哦一聲，機(jī)械地退了出來。

十九

我是退出來后才想起事情有些不對勁的。

首先，我們家的爐子早關(guān)了，而且不是我關(guān)的，是我媽媽關(guān)的。我媽媽操持家務(wù)很在行，飯一做好，先把爐子關(guān)了，再溫上水，飯一吃完，洗碗的熱水有了，煤卻不浪費(fèi)一分一毫。這是我媽媽的傳統(tǒng)，因此她比我更清楚，可現(xiàn)在她讓我去看爐子上的火關(guān)了沒有，分明就是說謊，是情急之下找出來的托辭。

為的是讓我趕快離開她的房間。

可我媽媽要我干什么，從來不需要托辭的。今天，她居然找了借口，要我離開。

而且，我想起來，她讓我去關(guān)火時，語氣里，還有著少見的慌亂和急切。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在我媽媽跟我說話時，我爸爸呢，他去了哪里？

當(dāng)時我確實(shí)給嚇傻了，直愣愣看著她，來不及多想。后來回想起來，我明明記得枕頭上，只有她，我媽媽，沒有我爸爸。

而我明明親眼看見我爸爸跟在我媽媽后面，一起進(jìn)的臥室。

當(dāng)我想到這里，我的背部猛一陣發(fā)麻，打了個冷顫。之后我的手腳就開始發(fā)涼，發(fā)冷，出汗，變成了一堆冰棍，正在融化。

我想起來我爸爸他在哪里了。當(dāng)時我就傻站在屋子中間，正對著我媽媽的床。我媽媽的臉從枕頭上撐起來，可即使這樣，她的臉也像掉坑里一樣，比胸前的被子低很多。而她的被子，一直捂到了她的下頜，還高高地隆起……

我爸爸，他被捂住了，被她捂在了被子里……他，在，我媽媽身上。

二十

當(dāng)我想明白那天的整個場景時，我一下子沉了下去。就像有一口深井，我從井口往下掉，黑咕隆咚、窄窄的井身……我一直掉不到底。

后來掉到底部，我懶得動了，靜靜地躺著，希望就這樣，再也別出去，再也別見到我的爸爸媽媽。

但那之后，我除了話少些外，并沒有顯出任何異樣。我一下子就長大了，懂得了許多事。而且，我還必須讓我媽媽相信，那天中午，她掩飾得很成功，我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也不懂，仍然如她所希望的那樣，懵懂得像個白癡。

但我再也不是白癡了。我突然明白了女生們說的，來了“那個”，又和男生睡了覺……那不單單是睡覺，還有別的內(nèi)容，因此那“睡覺”也就成了特殊所指。

而且，我還明白了，我的爸爸媽媽，我們的爸爸媽媽，他們要我們純潔，他們采取明示和暗示等各種方法，不斷地告誡我們，做那種事就是恥辱，就是墮落，就是罪孽……可背地里，他們也做。

而且，我還突然明白了，我是怎么來的，我的哥哥是怎么來的。

二十一

那天并沒有預(yù)謀。

那是一個無聊的夜晚。星星就在頭上，樹梢的頂部，手一伸，就可以摘到似的。黛藍(lán)色的天與星星分離了，隔得好遠(yuǎn)好遠(yuǎn)，就像要抽開身，逃離這個世界。街燈與星星相比，又粗糙又丑陋，發(fā)霉似的，散出灰白的光。我在街上走。我沒有想過要到哪里去，但我肯定不想回家。老早老早以前，我就不喜歡回有我爸爸媽媽的那個家了。

我渴望另一個去處，一個遠(yuǎn)方。

但我始終沒有長大。我為什么總也長不大呢？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他，吳家弟弟。他也看見了我。我們隔著人流和街燈，如同隔著一片海洋，同時站住了。

我沒有說話?？伤靼琢宋业囊馑迹耗愕侥睦锶?？

他沒有答，只笑了笑。我看見，灰白的街燈打在他的臉上，有一顆星星掉進(jìn)了他右臉上的一只酒窩里。

我的心一動，也仿佛掉進(jìn)了那只酒窩里。

長酒窩的男人。嘿嘿……他的臉上有酒窩，以前，我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過？

就是那一天，那一夜，我去問他要歌單。我敲開了他的房門，我知道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可我不敢抬頭，不敢看，直到逃回屋里，我也想不起來我是怎樣開口，又是怎樣拿了歌單逃開的。

我們好像什么也沒說，我就跟了他去。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跟著，就像一對接頭者，懷著悚人的鬼胎。街燈從前面移到后面，他的影子一會長，一會短。我踩著他的影子，就像火車依循著軌道，如果有一列火車開過來，我是一定會同他私奔的。

一定會。

沒有火車。后來連街燈也沒有了。夜變成了純黑，就像從墨里擰出來似的，卻又在某些邊緣和縫隙處，泛出灰白的光。純凈的黑是沒有的，就像純潔的白。一切的事物一旦純粹，也就失了真實(shí)，變成了一堆虛妄和空想。

我有些害怕了，問他：哎，你……要到哪里去？

其實(shí)我想問，你要把我?guī)У侥睦锶ィ吭挼阶爝?，我又將自己隱去了。

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想承認(rèn)，我和他，我們會扯上瓜葛，而且，還是他帶著我。

但我還是在往前走。即使前面迷?；薨滴C(jī)重重，相比起我背后的那些熟悉的街燈和那個厭煩透了的家，我寧愿選擇黑暗未知和冒險。

我寧愿選擇他，這個十分陌生的吳家弟弟。

二十二

那是大約兩個月之后。

是我媽媽首先發(fā)現(xiàn)的。我媽媽說，玉蘭，好像，你好久沒來了……？

我說：沒來什么？

我還是那么傻，反應(yīng)從不靈敏。

“月經(jīng)！”我媽媽沒好氣了。

我呆在那里。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像刨著算盤珠子。

然后我就低下頭，不說話了。

事情就此敗露。我沒有辦法否認(rèn)。就算我想否認(rèn)，可醫(yī)生由不得我否認(rèn)，科學(xué)由不得我否認(rèn)。

我所能做的就是死扛，寧死也不說出他是誰。

在我媽媽精心設(shè)下的審判堂前，我低頭認(rèn)罪，一言不發(fā)。

說，男方是誰？那個畜牲？

這是我媽媽的聲音。從頭到尾，只有我媽媽的聲音。

我一味站著，心里想，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就是這樣來的嗎？

那一年，我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