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萬興
(西藏民族學院文學院,陜西咸陽712082)
論《史記》的人格自尊精神及其生成
池萬興
(西藏民族學院文學院,陜西咸陽712082)
司馬遷的《史記》是對近三千年來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總結與弘揚。在這部巨著中,司馬遷弘揚與贊頌了那些具有浩大弘毅的君子人格和重視人格尊嚴、義不受辱的志士仁人,肯定為維護生命尊嚴而死,強調要有價值地赴死?!妒酚洝啡烁褡宰鹁衿犯竦纳膳c司馬遷本人的特殊精神氣質具有密切的關系。
《史記》;人格自尊;氣節(jié)風范
堅持氣節(jié)操守,具備浩大弘毅的君子人格是中國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重要特征,也是先秦儒家所極力推崇的所謂“君子人格”的重要特征。儒家身任天下的偉大抱負,必然需要與之相契合的人格支撐。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保?]2487孟子進一步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保?]2762這顯示了欲成就一番大事業(yè)者必須具備杰出人格的觀念。孟子進一步將曾子所強調的這種“君子人格”能量抽象為“至大至剛”的“塞于天地之間”的“浩然正氣”[1]2685,認為人一旦具備這種“浩然正氣”就可以做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成為真正的“至仁志賢”的君子和偉丈夫。
司馬遷的《史記》真實而生動地再現了上述儒家所追求的這種人格風范與氣節(jié)精神。司馬遷對于那些具有蘇世獨立、卓犖超俗的賢哲和高尚人格精神的仁人“君子”予以高度的贊揚。在《伯夷列傳》中,司馬遷熱情贊揚了伯夷、叔齊獨立不羈的人格精神。伯夷、叔齊本是孤竹國君的兩個兒子,生活于殷末周初之際。因為彼此讓位而逃去,投奔當時的西伯侯周文王。當周武王東進滅商之時,曾攔馬阻止。商朝滅亡后,他們懷著亡國之痛、故國之忠,“義不食周粟”,餓死于首陽山上。他們的人格精神可歌可泣,因此被孔子稱為“至賢”君子。司馬遷將《伯夷列傳》列于《史記》列傳之首,稱贊他們的事跡“積仁潔行”,這實際上就是對他們人格精神的充分尊重與熱烈贊揚。
在《魯周公世家》中,司馬遷對周公的忠心耿耿、竭誠為國、剛正威嚴的精神氣質十分推崇,并極力渲染這位賢相辭世后的悲劇氣氛:“周公卒后,秋未獲,暴風雷雨,未盡偃,大木盡拔”[2]1523,以此來襯托周公的作用與影響??鬃硬粌H是儒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奠基者,也是司馬遷極力推崇和傾心仰慕的人物。在《孔子世家》中,司馬遷對孔子的偉大人格進行了熱情的贊頌與崇高的評價??鬃邮且粋€典型的有骨氣的知識分子的代表,他的品德和人格深深地影響了中國無數代知識分子的精神節(jié)操。
魯仲連也是司馬遷極力弘揚的具有浩大弘毅的君子人格的典范。他滿懷深情地為這位別具一格的奇士寫了傳記,并從他的行事中精辟地概括出“奇?zhèn)ベ脙?、“好持高?jié)”這兩個方面的品質特征,由此而使魯仲連成為中國封建時代一種理想的人格典范,引起后代士人無比的仰慕。
司馬遷記述了魯仲連生平的兩大奇功——說平原君、新垣衍義不帝秦以及遺燕將書。前者記述的是秦軍包圍了趙國的都城邯鄲,趙在萬分危急之際向楚魏求救,魏國因為害怕秦國而不敢出兵,卻私下派新垣衍到趙國游說平原君尊秦為帝。在大軍壓境、邯鄲被秦軍重重包圍、而魏國又讓趙國尊秦為帝的情況下,趙國的平原君猶豫不決:尊秦為帝不僅是一種恥辱,而且等于承認了秦國兼并的合法性,助長了秦人兼并的囂張氣焰;不如此,又是大兵壓境,具有滅頂之災。就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魯仲連拜見平原君。他認為,秦國是虎狼之國,不講禮義,趙國如果尊秦為帝,那么秦人就會履行“天子”的權威,對趙國任意擺布與誅殺,而魏國不但得不到任何益處,而且魏王也可能被秦人所殺。如果秦人稱帝,他寧愿赴東海而死也不愿意做秦人統(tǒng)治下的百姓。所以他鼓勵燕趙保持自己獨立的國格,只有共同抵御秦人的侵略才能找到生存的機遇。魯仲連義正詞嚴的一番雄辯,有理有據,終于折服了平原君與新垣衍放棄尊秦為帝的企圖,堅定了趙國與秦國血戰(zhàn)到底的信心,為魏楚援趙贏得了時間。這不僅有助于突破邯鄲之圍,更重要的是弘揚了一個諸侯國在強敵面前不屈服的應有國格,也突出了魯仲連反奴役、反強暴的崇高的氣節(jié)風范。
魯仲連的另一功業(yè)是遺燕將下聊城書。燕將攻下聊城后因為燕王聽信讒言而致使燕將不敢歸燕,齊將田單要收復聊城,傷亡慘重而久攻不下。在這種情況下,魯仲連遺燕將書,對燕將實施攻心戰(zhàn)。他先指出燕將死守聊城不符合忠、勇、智的品質,從倫理道義上摧毀燕將堅守聊城的信心。然后他向燕將分析當時天下的大勢并給燕將指出兩條出路:一是率領燕軍撤出聊城退回燕國,保護燕國士卒的生命安全;二是舉城投降齊國以得封土之賞。最后規(guī)勸燕將去感忿之怨,立終身之名。這封書信從根本上動搖了燕將頑抗到底的斗志,燕將感到歸燕與降齊皆非良策,只好自殺。燕將一死,聊城大亂,田單乘機攻下聊城,由此可見魯仲連的這封書信直可以抵上十萬大軍。
魯仲連的奇?zhèn)ベ脙粌H在于他善于排難解紛,具有俠士的人格風范,更表現在他功成不愿受賞,不為富貴利祿所動,寧愿保持一種獨立不羈的人格意志。游說新垣衍義不帝秦之后,由于魯仲連的巨大功績,平原君欲封賞他,但魯仲連卻婉言謝絕。平原君又以千金相贈為魯仲連祝壽,魯仲連笑曰:“所貴于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為也?!彼治牟蝗?,辭別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相見。魯仲連辭卻封土與千金之賞,這就使他的人格升華到一個更高的境界。說燕將下聊城之后,齊侯欲封魯仲連爵位,他再次逃賞,表現了不為利欲所動的高尚的人格風范。他說:“吾與富貴而詘于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睘榱司竦淖杂膳c人格的獨立,他視金錢、爵位如糞土,這正是他浩大弘毅、獨立不羈的人格精神。
《史記》中除上述人物之外,其他如忠義剛烈、奮發(fā)隱忍、愈挫愈奮的伍子胥;視死如歸、大義凜然,敢于面斥秦王、不辱使命的藺相如;勇冠三軍、兵敗自刎、決不獨自逃生的項羽;敢于在天子面前廷爭面折的張釋之、馮唐、汲黯等等。這些人物盡管事功各異,個性不同,但他們身上都具有一種令人折服的堅定不移、獨立不拘的精神氣質與舍生取義的人格風范,顯示出卓而不俗、震撼人心的道義力量。由于《史記》的集中再現與熱情歌頌,這種浩大弘毅的君子人格遂得到后世的認同與充分肯定,逐漸積淀成為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精神中最優(yōu)秀的成份,升華為中華民族普遍追求的最高人生精神境界。如果說孔孟從倫理哲學的高度規(guī)范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正面人格風范的基調,那么《史記》則無疑以一系列典型化、具體化的傳記塑造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人文精神與人格風范的典型形象。這對中華民族精神人格的生成無疑產生了深遠而巨大的影響。
堅持人格尊嚴,義不受辱,強調人格自尊精神是戰(zhàn)國乃至秦漢社會各階層的人們的一個顯著精神氣質特征,也是春秋以來士文化的一個顯著標志。對此司馬遷在《史記》中有意識地予以大力弘揚和熱情贊頌,從而形成了《史記》顯著的重視人格自尊精神的文化特質。《史記》中弘揚人格尊嚴、抗議與批判輕侮他人人格尊嚴的事例俯拾皆是。介子推是晉國著名的義士,他跟隨晉文公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后來晉文公登上王位,賞賜那些跟隨自己在流亡途中具有杰出貢獻的人,但是卻忘記了賞賜和他具有患難之交的介子推,這顯然是疏忽所致;但介子推卻認為,晉文公之所以能回到晉國執(zhí)掌政權,是“天未絕晉”,自己如果邀功求賞,那是“貪天之功以為己力”,是“上下相蒙”[2]1662,是不道德的,所以他主動采取了退隱的態(tài)度,決不貪功邀賞。這種強烈的人格自尊精神是值得肯定的。
商山四皓是秦漢之際著名的高士,“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高祖劉邦)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2]2045。漢高祖劉邦多次召請而不至。后來在劉邦打算廢太子而立戚夫人的兒子趙王如意為太子的緊急時刻,太子和呂后請求張良出謀獻策保全太子的地位。在張良的巧妙周旋下,這四位出山輔助太子(惠帝)。他們之所以不侍從劉邦就是因為要保持自己的人格與尊嚴,寧愿逃避山中,過著隱居的清貧生活也“義不受辱”,決不受劉邦的侮辱。
同樣,酈食其應召到高陽去拜見劉邦,“酈生至,入謁,沛公方倨床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酈生。酈生入,則長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諸侯乎?且欲率諸侯破秦也?’沛公罵曰:‘豎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諸侯相率而攻秦,何謂助秦攻諸侯乎?’酈生曰:‘必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谑桥婀z洗,起攝衣,延酈生上坐,謝之”[2]2692。可見酈食其盡管作為一名布衣,在拜見劉邦的時候毅然要求具有人格的尊嚴,即使在這位“輕士善罵”的帝王面前,也敢于直接面折其過,怒斥他的倨傲。這不僅需要相當的勇氣,而且要有為維護人格尊嚴而勇于犧牲的精神。
張釋之也是一位具有高度人格自尊的人物。在擔任廷尉期間,有一次漢文帝出行,一位農夫無意間驚了文帝的馬,文帝十分震怒,命令廷尉張釋之審判并處置這位驚馬者。張釋之按照有關律令以“違反戒嚴罪”判處這位驚馬者交“罰金”了事。對此文帝盛怒,欲判驚馬者死罪。張釋之毫不妥協,他敢于堅持自己的意見,即使在帝王的淫威面前也決不低頭、決不附和,保持了人格的尊嚴與法律的公正性。后來,“有人盜高廟坐前玉環(huán),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釋之案律盜宗廟服御物者為奏,奏當棄市。上大怒曰:‘人之無道,乃盜先帝廟器,吾屬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廟意也。’釋之免冠頓首謝曰:‘法如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順為差。今盜宗廟器而族之,有如萬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2]2754-2755作為一個封建官僚,敢于在至高無上的皇帝面前堅持自己的觀點,堅持真理,為維護正義而敢于頂撞皇帝,這是需要膽量與勇氣的,更需要有為維護正義和人格尊嚴而不怕犧牲的舍生取義精神。
周亞夫是漢初功臣絳侯周勃之子,文帝時受封條侯,曾以細柳營威武嚴明的軍紀軍容贏得漢文帝“真將軍”的贊美。景帝時吳楚七國謀反,周亞夫以太尉身份率兵征討,三月而破叛軍。后升任丞相以剛直忠正立朝,能保持高度的人格尊嚴,多次觸怒景帝。他在任三年即以病免職。后來因為兒子犯法而受到牽連,詔下廷尉審訊。周亞夫不愿受辱,在獄中絕食五天,嘔血而死,以死來捍衛(wèi)了自己的人格尊嚴。
自尊是主體對自我價值與尊嚴的一種高度的重視與強調。在某種社會背景下,人會不同程度地意識到自己不同于動物,有高于動物的自我意識。這種自我意識如果提高到形成自己的生死觀、榮辱觀、人生價值觀就會產生強烈的自尊意識。司馬遷所肯定與贊賞的是那種具有強烈自尊心的人物。這些人物具有為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而不惜犧牲的舍身精神。在生死對抗中,他們將死亡當作維護自身人格尊嚴的最強烈的手段,在沒有自尊的生存和獲得自尊的死亡兩種選擇中,他們毅然決然地選擇后者。他們的自我意識極為強烈,把個人的名譽和意志視為至高無上的追求。項羽之死就是這種極力維護人格尊嚴的一個典型。
項羽兵敗垓下之時,他本可以東渡長江,卷土重來,東山再起,但他卻因為無顏見江東父老自刎而死。為了突出項羽的自尊、自傲意識,垓下之圍后司馬遷多次寫到項羽個人的勇猛頑強,最后僅剩二十八騎,仍毫無懼色,幾次沖入敵軍陣營,連續(xù)砍殺數名漢將與數百士卒,使敵人不敢靠近,甚至他的怒吼就能使敵人后退數里。盡管戰(zhàn)爭失敗了,英雄末路,但出于人格自尊,他也要充分展示自己“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本色。盡管已經沒有任何戰(zhàn)略意義,但他那不可征服、不可戰(zhàn)勝的意志力量和強烈的英雄意識不正是主體所追求的生命價值嗎?“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比藗儗椨鸬淖詺锥嗤锵?幾多同情!而李清照則從人格自尊的角度贊揚道:“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彼娜烁褡宰鹁瘢挠⑿郾旧?,成為我們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永遠受到人們的尊敬與贊揚。
飛將軍李廣也是一位具有強烈人格自尊精神的英雄。李廣為將門之后,善于騎馬射箭,他一生中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和匈奴戰(zhàn)爭的疆場上度過的?!白越Y發(fā)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zhàn)”,為保衛(wèi)漢王朝的邊境安全和人民的生命財產立下了汗馬功勞。但他的命運卻困頓坎坷,竟然沒有一次因軍功而得到漢王朝的封賞,而他的部下當中,“才能不及中人,因功封侯者數十人”。因此他對自己的不幸遭遇也想不通,“難道吾相不當侯也,且固命矣”。最后,因為大將軍衛(wèi)青的排擠而“失道”,“遂引刀自剄”。他戎馬征戰(zhàn)馳騁疆場一生,沒有死于匈奴的刀箭之下,卻死于他為之征戰(zhàn)獻身的統(tǒng)治集團的傾軋之中。他臨死之前將自己的不幸命運歸之于天,這實際上是對統(tǒng)治者的血淚控訴。李廣自殺之日,“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李廣因為“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而自殺,這無疑是對自身人格尊嚴的極度重視,是以生命為代價來維護人格的尊嚴。他的死不是懦弱的表現,而給人以崇高與悲壯的美。
《循吏列傳》中晉文公的獄官李離因“過聽殺人”,自己“伏劍而死”,自覺執(zhí)法,也是強烈自尊心的表現。“李離者,晉文公之理也。過聽殺人,自拘當死。文公曰:‘官有貴賤,罰有輕重。下吏有過,非子之罪也?!铍x曰:‘臣居官為長,不與吏讓位,受祿為多,不與下分利。今過聽殺人,傅其罪下吏,非所聞也?!o不受令。文公曰:‘子則自以為有罪,寡人亦有罪邪?’李離曰:‘理有法,失刑則刑,失死則死。公以臣能聽微決疑,故使為理。今過聽殺人,罪當死?!觳皇芰?,伏劍而死。”這種人格自尊精神是值得尊敬與弘揚的。
《季布欒布列傳》記載欒布哭彭越也同樣表現了欒布的舍生取義的人格自尊與殺身成仁的自我犧牲精神。欒布和彭越是患難朋友,后來“漢召彭越,責以謀反,夷三族。已而梟彭越頭于洛陽下,詔曰:‘有敢收視者,輒捕之。’(欒)布從齊還,奏事彭越頭下,祠而哭之”。欒布這種冒著殺頭、甚至被夷滅三族的風險為朋友鳴不平的精神具有明顯的俠義特征,體現了中華民族舍生取義、見義勇為、視死如歸的精神品質。
在弘揚士階層人格自尊的同時,《史記》也記載了一系列的下層人物強烈的人格自尊精神,最典型的莫過于《平原君虞卿列傳》中平原君的那位門客“躄者”?!捌皆覙桥R民家。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樓上,臨見,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門,請曰:……臣愿得笑臣者頭?!边@位躄者竟然因為人家恥笑自己就要以美人頭向自己致歉,這在今天看來顯然是慘無人道、過激的行為要求,但在這位躄者看來卻是出于一個殘疾人的人格尊嚴的正當要求,是保持人格自尊的需要。平原君門下眾賓客的反應不就說明了這一問題嗎?在平原君沒有按躄者要求去做的情況下,“賓客門下舍人稍稍引去者過半”。而當平原君殺了笑“躄者”之后,賓客又紛紛回到門下。這說明在當時士人的心目中,人的人格尊嚴比生命更可貴。捍衛(wèi)人格的尊嚴比保持生命更重要。對個體人格的自尊和高度重視,表明戰(zhàn)國秦漢時代的人們主體意識的覺醒?!妒酚洝穼θ烁褡饑佬袨榈挠幸馔宫F與弘揚,既是這一時代人的價值觀念和人文精神的生動反映,也是司馬遷人生理想的生動體現。
《史記》之所以能大力弘揚人格自尊精神,這與司馬遷對前代文化精神的繼承與總結、與司馬遷本人特殊的經歷及獨特的心理與個性氣質等密切相關。
首先,司馬遷繼承并發(fā)展了儒家文化舍生取義的合理內核,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生命價值觀。儒家文化以追求真理為第一要務,視仁義為第一生命。司馬遷繼承并發(fā)展了儒家的這種價值觀,他認為“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勇者不必死節(jié)”[3]2733。他在《史記》中大力弘揚了那些忍辱發(fā)奮、積極有為、充分實現其人生價值的杰出人物,同時,他也充分肯定與熱情弘揚了那些具有俠義精神和強烈人格自尊精神的杰出人物,形成了一種以實現人生價值為出發(fā)點的,既珍惜生命、又具有為道義而獻身的舍生取義精神的價值觀。
其次,司馬遷在《史記》中弘揚的人格自尊精神的價值觀也深受戰(zhàn)國士林風氣的深刻影響。司馬遷特別推崇孔孟的人生價值觀與“大丈夫”的人格風范。他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xiāng)曲之譽,盡情地呼吸了時代的自由空氣,培養(yǎng)了灑脫不羈、慷慨任氣的豪放個性。他青年時代的壯游使他有機會追蹤歷史風云,憑吊古戰(zhàn)場遺址,沐浴英雄豪杰的流風余韻。祖國壯麗的山河鑄造了他富有浪漫色彩的奇?zhèn)垞P的人格,特別是他既漫游江南楚地,又東到齊魯平原,使南北文化在他身上得到了極好的融合。齊魯文化使他用理解的目光審視社會,楚文化則更多地使他以理想與浪漫的氣質與想象來關照社會與人生,用情感來體驗人生,從而使他具有濃重的詩人氣質。他博覽群書,精通天文歷法,通曉千年歷史,在風云變幻、英雄輩出的歷史長河中陶冶了他“立德、立功、立言”以名垂后世的壯烈情懷。面對歷史上敢于殺身成仁的俠義志士,面對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以求一逞的無畏的靈魂,司馬遷胸中自會涌出一種極為悲壯幽深的情感,他的靈魂往往與古代英雄豪杰相碰撞,為他們的輝煌業(yè)績所傾倒,也為他們的種種不幸遭遇而悲傷。他與歷史中超群卓絕的人物進行了經久不息的交流與對話。在這些對話之中,司馬遷看到了在命運的席卷下,各種各樣頑強奮斗、努力抗爭的個體意志,看到了一個又一個追求、受難、抗爭、毀滅和成功的人生歷程,看到了一個悲壯而豐實的精神宇宙。司馬遷得天下英才而塑造之,盡可以揮灑他那無以宣泄的痛苦和壓抑,盡可以寄托他那渴望悲壯的偉大靈魂。他在《史記》中為失敗的項羽落淚,替重義輕生的游俠、刺客們謳歌,為舍生取義的人格品質而感動,為奇?zhèn)ベ脙苛鲹P名。這種戰(zhàn)國士林的性格特征在他身上表現得極為突出,也使他在封建統(tǒng)治者的淫威面前無論如何也不甘受辱,而要強烈地捍衛(wèi)自身的人格尊嚴,同時為了追求有價值的立身揚名事業(yè)著作《史記》,他又決不輕易放棄生命,而是追求有價值的、更崇高的事業(yè)。
再次,獨特的心理與個性氣質是司馬遷弘揚人格自尊精神的又一重要因素。司馬遷的性格是復雜多樣的,其中一個主要的方面就是他具有慷慨任俠、豪放不羈的個性氣質。從《史記》中我們可以看到,司馬遷實際上對于先秦以來在民間流傳的慷慨任俠、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氣質的形成進行過深入地探討。他在《貨殖列傳》中,從地域環(huán)境、經濟生產與民風民俗的關系等方面作了分析與論述。他認為由于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好武任俠是這些地方民俗民風的顯著特征。從歷史淵源來看,這些地方歷來都是俠客輩出之地。從文化的角度來看,俠從上古產生以來就具有某種超越生命意義的文化精神。這種文化精神廣泛而持久地、若隱若現地影響著中國民間的平民百姓的風尚。司馬遷游歷各地的廣泛社會閱歷,使他在探訪歷史遺跡、收集名人遺聞軼事的同時,接觸并了解到各地方的民風民情。根植于中華民族廣大沃土上的這種俠義文化,其扶危濟困、好俠尚義、重氣輕生、崇尚氣節(jié)的精神品格對司馬遷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史記》游俠、刺客及許多具有俠義品格的人物傳記就是最好的證明。
最后,司馬遷慘遭宮刑的不幸遭遇不僅是生理上的嚴重損傷,更是對心理上的嚴重摧殘,也使他對冷酷的現實有了與常人不同的認識和感受。下意識中他在敘述那些具有游俠氣質的人物時,便染上了某種特殊的色彩。對于那些歷經磨難、頑強不屈、敢于和命運抗爭的仁人志士,他由衷的敬佩和喜愛。他仿佛和這些仁人志士一道經歷了堅韌頑強的抗爭,經歷了血風腥雨、慷慨悲壯的舍身取義的拼搏。通過這些志士仁人的生動記述,他那不甘屈辱、不甘沉淪的思想和靈魂找到了釋放的缺口。他將自己的一腔憤懣寄托于這些英雄豪杰身上,借他們的復仇、行刺、拼搏而得到升華。
[1][清]阮元.十三經注疏·論語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3][漢]班固.漢書[M].[唐]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
The Spirit of Self-esteem and Its Origin in Historical Records
CHI Wan-xing
(School of Literatare,Tibet Nationalities Institute,Xian yang 712082,China)
Historical Records by Sima Qian has summarized and promoted the spirit of Chinese culture during three thousand years.In this masterpiece,Sima Qian promoted and praised a gentleman with great personality and valued the people with the high ideals who paid great attention to dignity and justice and would die bravely when he believed it was valuable.This spirit of self-esteem personality had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Sima Qian’s own special world.
Historical Records;personality self-esteem;integrity style
I206
A
1009—5128(2012)01—0023—05
2011—10—08
池萬興(1962—),男,陜西彬縣人,西藏民族學院文學院教授,博士后,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先秦漢魏六朝文學與文化研究。
【責任編輯 詹歆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