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強 梁真惠
(上海海事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135)
一般而言,“機構翻譯”(Institutional Translation)指的是“在或為特定的組織機構(內)翻譯的行為”(Mona Baker&Gabriela Saldanha,2009:141)。機構翻譯一直是中國翻譯實踐的傳統(tǒng),如唐宋時期佛經翻譯的譯場,明末清初官方贊助的西學翻譯,以及晚清與現(xiàn)代時期的譯書機構和團體。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國家機構在推動中國文學和文化走向世界的過程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作用。①建國后不久,專門負責中國書刊對外宣傳的中央人民政府新聞總署國際新聞局(1963年改為“中國外文出版發(fā)行事業(yè)局”)便將對外翻譯中國文學列入對外宣傳的重點之一,并得到了當時對外文化聯(lián)絡事務局局長洪琛同志以及文化部副部長周揚同志的大力支持。他們委派剛剛從英國回國的葉君健(1914~1999)同志具體負責,于是《中國文學》雜志于1951年10月創(chuàng)刊,致力于向國外介紹反映中國現(xiàn)實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讓世界了解新中國的面貌。葉君健同志擔任副主編,主持雜志的編譯工作,而楊憲益和戴乃迭夫婦則承擔了大量的對外翻譯的任務?!吨袊膶W》雜志也成為建國后30多年的時間里西方世界了解中國文學的最主要甚至是唯一的窗口。(吳旸,1999:488-492)進入21世紀,面對西方強勢文化日益嚴峻的全球化趨勢,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的提出和實施為國家機構翻譯實踐提供了難得的發(fā)展空間,但同時也帶來了挑戰(zhàn)和難題。尤其是國家機構對外翻譯渠道的受阻和譯介陣地的丟失②1981年,中國外文出版發(fā)行事業(yè)局(外文局)推出“熊貓叢書”(Panda Books),先以英、法,后增加少量德、日語言,意圖通過翻譯將中國文學和文化(重點是現(xiàn)、當代文學)譯介至西方主要國家,搶在80年代中后期中國當代文學掀起“走向世界”熱潮的幾年前,投入以文學溝通中外的實踐,以擴大中國文學在世界的影響。然而,作為典型的國家機構主動對外譯介的實踐,“熊貓叢書”長期以來并未引起國內研究者的注意。負責“熊貓叢書”出版的中國文學出版社2000年底被撤銷,叢書幾乎停辦;出版了近半個世紀的《中國文學》雜志停刊。對外譯介陣地的丟失表明國家機構主動對外翻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這自然引起報刊媒體的關注,更促使國內研究者對中國文學對外翻譯這一現(xiàn)象進行思索和追問。促使人們著眼未來,反思歷史。
反思與爭論圍繞著對外翻譯的性質、手段、途徑與效果展開。國家機構對外翻譯本質上不是簡單的文學/文字翻譯,而是跨文化的譯介和傳播,發(fā)出方必須考慮譯本在異文化語境中的傳播和接受情況。此點已成為學界共識(謝天振,2005;2008;2010;胡德香,2006;王寧,2009;高方與許鈞,2010),似無必要贅述。至于手段、途徑與效果的研究,尚待擺脫空疏的印象之談,而深入具體的文化脈絡中進行細致的考辨。涉及到機構翻譯,研究重點自然應該放在“翻譯機構的組織、結構、關系、意識形態(tài)或歷史方面,以及它們對譯者、翻譯產品和過程的影響”(Mona Baker&Gabriela Saldanha,2009:141)。不過,結合譯介學視角,本文認為可以從三個方面研究國家機構的翻譯實踐:首先是國家機構對外翻譯的過程研究;其次是翻譯產品研究;最后是譯本在異文化語境中的傳播與接受研究。前兩者可納入源語文化系統(tǒng)中的翻譯規(guī)范研究之下(這是本文研究的對象);而后者可看作是目標語文化系統(tǒng)內的譯本傳播及接受環(huán)節(jié)的規(guī)范研究,本文不予展開。
選擇“熊貓叢書”(Panda Books)作為研究語料有三方面的原因。
首先,語料的代表性。“熊貓叢書”是典型的國家機構對外翻譯項目,由中國外文出版發(fā)行事業(yè)局(外文局)1981年出版發(fā)行,主要面向歐美翻譯介紹中國文學與文化(重點是現(xiàn)當代文學),也是80年代中國為數(shù)不多的由國家外宣機構對外譯介的大型圖書項目。
其次,語料的豐富性。至2009年底,據(jù)統(tǒng)計,“熊貓叢書”共出版英文版圖書149種,法文版圖書66種,日文版圖書兩種,德文版圖書一種及中、英、法、日四文對照版一種,①原外文局中國文學出版社中文部編審徐慎貴發(fā)表于《青山在》2005年第4期上的“中國文學出版社熊貓叢書簡況”(19-21頁)一文中統(tǒng)計的“熊貓叢書”出版英文版圖書130種,法文版圖書66種,日文版圖書1種,德文版圖書1種及中、英、法、日四文對照版1種。這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沒有將重印版的圖書計算在內,另外由于“熊貓叢書”目前在國內各大圖書館的館藏也不全面,因此這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本身很可能存在遺漏,尤其是關于德文版和日文版圖書的統(tǒng)計方面實際出版的數(shù)量應該多于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據(jù)筆者現(xiàn)在掌握的數(shù)據(jù),日文版圖書就有2000年出版的魯迅的《阿Q正傳》以及2003年的日漢對照版《故鄉(xiāng)》兩本。不過,由于本文只研究“熊貓叢書”英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因此這部分數(shù)據(jù)的不準確并不影響整體的研究結果。本文以下有關“熊貓叢書”每年出版的種數(shù)包含了重印版圖書,數(shù)據(jù)來自筆者自己的統(tǒng)計,另外則來自外文局總編室王芳女士提供的由國家圖書館統(tǒng)計的相關數(shù)據(jù)。共計200余種。其中英文版圖書共計149種,其中現(xiàn)、當代小說多達97種,占英文文本總數(shù)的近70%,是本文討論的重點。
最后,語料的可操作性。相對而言,叢書譯本較易獲取,研究成本可以控制。叢書出版的歷史時間跨度不超過30年,參與叢書出版的人員多數(shù)健在,為田野考察工作提供了技術上的可能②筆者曾聯(lián)系了負責“熊貓叢書”的中國文學出版社副總編吳旸女士,中文部編審徐慎貴先生和英文部主任熊振儒先生,通過電話和現(xiàn)場采訪對叢書出版的來龍去脈有了更加感性和深入的了解,有力推動了課題的研究。。更重要的是,叢書的接受效果經歷起伏變化③整個80年代,“熊貓叢書”的海外銷量良好,經濟效益也比較可觀。鑒于此,外文局于1987年2月6號專門成立了中國文學出版社負責“熊貓叢書”及《中國文學》雜志的出版工作。然而到2000年底,中國文學出版社因面臨種種困境被撤銷,《中國文學》雜志???,“熊貓叢書”也幾乎停止出版。此后“熊貓叢書”由外文出版社接手出版。不過之后的出版數(shù)據(jù)表明,外文出版社并沒有繼續(xù)投入組織翻譯新的譯本向外譯介中國文學,一個最明顯的例子是:2009年10月14號在德國法蘭克福書展上,中國作為主賓國參加并帶來了40種“熊貓叢書”,不過這40種都是以前譯本的重印本,并沒有新譯出現(xiàn)。(可參考相關報道,見 h ttp://archive.wenming.cn/zt/2009-10/15/content_17954302.htm),為相關的研究闡釋提供了空間。
“規(guī)范”(norms)本是社會學術語。1967年,列維(Jirí Levy)在“作為決策過程的翻譯”一文中認為“翻譯是一個決策過程(DESCION PROCESS)”(Levy,1967/2000:148),譯者的抉擇處于“完全可以預測”和“完全無法預測”的兩極之間。
之后,以色列學者圖里(Gideon Toury)對“翻譯規(guī)范”研究貢獻良多。他在“文學翻譯中規(guī)范的本質和作用”(1978)一文中認為翻譯規(guī)范就是指“一定社會文化語境下翻譯行為的規(guī)律”。后來圖里在1995年出版的《描述翻譯學及其他》用專章“翻譯規(guī)范的本質和作用”對翻譯規(guī)范問題予以深入、系統(tǒng)而詳細地研究,對翻譯規(guī)范的本質、功能、分類都有詳述。此外,其他一些學者如赫曼斯(Theo Hermans,1985;1996)與徹斯特曼(Andrew Chesterman,2007)等人對翻譯規(guī)范都有過系統(tǒng)闡述。赫曼斯(1996:25-51)認為翻譯活動需要譯者在不同層面上做出決策,在這一過程中,規(guī)范時刻發(fā)揮著影響作用。他還對翻譯活動中規(guī)范的復雜性、功能和作用進行了探討。
翻譯規(guī)范的分類在不同學者那里有所差異。圖里將翻譯規(guī)范分為始基規(guī)范(preliminary norms)、起始規(guī)范(initial norms)和操作規(guī)范(operational norms)。始基規(guī)范主要涉及現(xiàn)存的翻譯政策和翻譯路徑。起始規(guī)范決定了譯者對待文本的基本態(tài)度和采用的翻譯方法及策略。如果譯者盡量靠近源文,就會生產出充分性(adequacy)的譯本;如果譯者偏向譯文所代表的文化,生產的文本就有較明顯的可接受性。操作規(guī)范決定了譯者具體文本翻譯過程中的表現(xiàn),并最終影響譯本在語言上的特點和風格。它可再分為兩類次規(guī)范:母體規(guī)范(matricial norms),它在宏觀層面制約著翻譯的原則,如具體段落的劃分與合并,譯本內容和語言的刪減或增添等。篇章—語言學規(guī)范(textual-linguistic norms),決定了文本的微觀層面的選擇,如使用哪種語言、句式、語法、措辭來代替原語文本的表達等等。(Toury,1995:56-61)
徹斯特曼將翻譯規(guī)范分為兩類:期望規(guī)范(expectation norms)、專業(yè)規(guī)范(professional norms)。前者由目標語讀者對譯本的期望所組成(Chesterman,1997:64),如讀者心中對翻譯的基本看法,什么樣的譯本可以稱作是翻譯等等。專業(yè)規(guī)范則相當于社會學中的過程規(guī)范在翻譯過程中的體現(xiàn),起著指導、調控翻譯過程的作用(同上,第67頁),一般由社會中的專業(yè)人士把持。它可以再分為義務規(guī)范、交際規(guī)范和關系規(guī)范。義務規(guī)范要求譯者“應該抱著對原文作者、翻譯委托人、譯者自身、潛在的讀者群和其他相關的各方忠誠的態(tài)度來翻譯”(同上,第68頁)。交際規(guī)范要求譯者翻譯時“能應場合和所有涉及到的各方的要求使交際達到最優(yōu)化”(同上,第69頁)。而關系規(guī)范要求“譯者的翻譯行為必須確保源語文本和目標語文本建立并保持著一種適宜的相關類似性”(同上)。
上述學者的定義和分類雖有些許不同,但都兼顧了翻譯規(guī)范的宏觀和微觀層面。據(jù)此,本文將翻譯規(guī)范分為三類,即動機規(guī)范、過程規(guī)范及產品規(guī)范。動機規(guī)范涉及國家機構翻譯的根本目的和出發(fā)點,它直接影響了過程規(guī)范和產品規(guī)范。過程規(guī)范包括兩個方面的內容,即參與翻譯行為的個人以及物質性的生產過程。產品規(guī)范也包括兩個方面,一是選擇什么樣的文本來翻譯;二是怎樣翻譯。
“熊貓叢書”出版于80年代這個特殊的歷史時期。
在經歷了70年代末的撥亂反正和思想解放之后,官方主導思想由階級斗爭轉移到了經濟建設上來。文革時期“左傾激進的、建立現(xiàn)代烏托邦的革命狂熱,為‘現(xiàn)實主義’的、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路線所取代”(洪子誠,2006:225)。此時“對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是有利還是有害,應當成為衡量一切工作的最根本的是非標準”①鄧小平同志代表中共中央和國務院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的祝詞。1979年10月。。為了配合這個轉變,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需要調動一切力量投入現(xiàn)代化建設中來。在建設四化的宏偉工程中,文藝具有改變和塑造人心的巨大作用,能夠引導廣大人民積極投身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的事業(yè)中去,因此國家需要利用文學藝術為現(xiàn)代化服務,并及時地主動調整文藝政策,使長期以來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文藝從屬于政治”、“文藝服從于政治”(毛澤東,1949:18-19)的觀念發(fā)生了動搖,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政治對文藝的干預。
此時國家機構對外翻譯中國文學,將中國文學推向世界可以說恰逢其時。因為,如果說文學創(chuàng)作滿足了“為人民服務”和“為社會主義服務”的內部需求,引進和學習西方經驗可以指導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那么:
中國也需要在文化上“走向世界”——繼續(xù)從事未完成的“全球性”文化啟蒙和在這種語境中對中國獨特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認同,這要求既師法西方經驗更要在西方面前重塑“中國”,以便在“全球性”文化語境中確立中國文化的新形象。于是,物欲滿足和文化認同,成了重新開放以來中國的“全球性”境遇的兩個相互交融的主導方向。(王一川,2002:331)
文化認同服務的根本對象是物質領域的現(xiàn)代化,通過翻譯將中國文學推向世界具有重要的政治意義,歸根結底“每一項文化交流同樣是為了維護交流者自身的利益”,“其自身利益都在于推動本民族的發(fā)展”(顧彬,2001:148)。歷史的一幕仿佛重演。在民族、國家面臨又一次生死轉折的關頭,翻譯與文學、與民族與國家再次走到一起,息息相關不可分離。翻譯的透明性表征功能被重新喚起,并由此被賦予了表現(xiàn)和重塑民族與國家身份的功能。這表明,整個20世紀中國的文學譯介,不論引進還是送出,從一開始“就是現(xiàn)實需要的產物,與國情密不可分,其趨勢也受此語境的制約而變遷”(王建開,2008:284)。
于是,可以將“熊貓叢書”的出版視作“黨的整個宣傳工作的一部分,是我國整體外交的重要組成部分”(楊正泉,1999:1)。叢書的出版可以滿足官方宰制型意識形態(tài)話語②學者陳小媚(Chen Xiaomei,1995:3-26)認為,文革結束后,中國形成了兩種互相沖突而又互有妥協(xié)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即“官方宰制型意識形態(tài)話語與非官方(精英知識分子)意識形態(tài)話語”。前者從實用政治角度出發(fā),調用一切物質和話語實踐滿足不同的政治目的;后者實際上構成了強大的反官方話語,它利用前者提供的話語空間訴求文學的去政治化。,利用文學手段來“擴大我國的國際影響,推動我國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一句話,國家機構對外翻譯的動機以源語文化為出發(fā)點,采取的是文學外交的思路。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國家機構對外翻譯的動機規(guī)范并非一直保持不變。
過程規(guī)范包括兩個方面,即文化生產過程以及參與翻譯行為的個人。國家機構對外翻譯具有嚴密的組織性。整個翻譯過程包括文本的選擇和處理,翻譯與審核,及排版、印刷與發(fā)行三個階段。
負責“熊貓叢書”出版的中國文學出版社隸屬外文局領導和管理,其機構設置包括中文部和外文部。中文編輯部的編審負責選擇合適的中文稿件,選定的作品要交給編輯部主任二審,最后才送到總編審核,由他/她最終決定哪些作品適合翻譯出版。稿件定好后,送至外文部翻譯。
外文部負責組織人員進行翻譯。譯本翻譯完畢后,由外國專家修改,最后外文定稿人審核稿件,碰到譯文有問題的地方就直接修改過來。譯本核定完成后交給專業(yè)人員打字、校對、排版和付印。如果譯本是由外國專家或著名翻譯家翻譯的,一般不用經過定稿就可以直接打出,校對后付印出版。一般譯者翻譯的作品,都要交中國文學出版社中外專家修改,多數(shù)翻譯人員都要參加校對。付印時,外文部有專人負責版面編排,美編人員也要參加。在整個20世紀80年代,“熊貓叢書”的封面都配有油畫、木刻或國畫風景與人物,看起來雅致俊秀。每冊圖書為36開平裝本,便于隨身攜帶,封底配有作者的英文簡介,圖書價格低廉,定價幾美元不等,主辦方意圖以低價格開拓市場。外文局下設的印刷廠負責“熊貓叢書”的印刷,圖書印刷完畢后最終通過中國國際書店(現(xiàn)名“中國國際圖書貿易總公司”)向海外銷售。中國國際書店在海外設有辦事處,它們聯(lián)系世界各個地區(qū)的圖書經銷商,讓他們負責“熊貓叢書”的推廣和銷售。如在北美地區(qū),“熊貓叢書”就由兩家圖書經銷商代理銷售,一家是位于南加州的中國書刊公司(China Books&Periodicals Inc.);另一家是位于波士頓的程隋公司(Cheng&Tsui Company)。兩家公司都是北美專門負責銷售有關中國的印刷和音像制品的公司。前者成立于20世紀60年代,后者成立于20世紀70年代。除了英美本地的代銷商,中國國際書店在英美還設有分支公司負責圖書銷售,即常青圖書(英國)有限公司,常青圖書(美國)有限公司。
參與“熊貓叢書”翻譯的譯者來自本土和域外。中國本土的譯者又分為兩部分,一部分來自中國文學出版社自己的翻譯班子,如楊憲益先生。不過,由于來自出版社的專職譯者人數(shù)有限,無法及時完成大量的翻譯工作,因此出版社會將稿件交給國內知名的翻譯家翻譯,其中有的就來自國內各個高校的專家學者,如著名翻譯家許淵沖先生、劉思聰教授等。除了中國譯者之外,其余的來自國外,英語是他們的母語。這部分譯者又分為兩種情況。一部分來自外文局長期聘請的外國專家,人數(shù)有100多人,他/她們長住外文局外國專家樓,服務于不同的機構。在國外譯者中,第一個要提到的是楊憲益先生的夫人戴乃迭女士。她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中國文學對外譯介的事業(yè),為世界了解中國架起了一道溝通的橋梁?!靶茇垍矔敝兴械墓诺渥髌范际撬蜅顟椧嫦壬献魍瓿傻模送馑€翻譯了好幾部中國現(xiàn)當代十分重要的作家的作品,如沈從文的《邊城及其他》(The Border Town and Other Stories)與《湘西散記》(Recollections in Western Hunan)、古華的《芙蓉鎮(zhèn)》(A Small Town Called Hibiscus)和《浮屠嶺及其他》(Pagoda Ridge and Other Stories)、王安憶的《流逝》(The Lapse of Time)以及參加翻譯的張辛欣/桑曄的《北京人》(Beijing Profiles)等。外文局駐京專家沙博理的翻譯也是備受稱道,他翻譯過巴金與茅盾的短篇小說。翻譯“熊貓叢書”比較多的國外譯者還有以下幾位:詹納(W.J.F Jenner)翻譯了《丁玲小說選》,并參與翻譯《老舍短篇小說選》、《當代優(yōu)秀小說選》及《北京人》。弗萊明(Stephen Fleming)翻譯了張承志的《黑駿馬》(The Black Steed)。寬大衛(wèi)(David Kwan)翻譯劉恒的《伏羲伏羲》(The Obsessed),凌力的《少年天子》(Son of Heaven),孫力、余小惠的《都市風流》(Metropolis),益希丹增的《幸存的人》(The Defiant)以及參與翻譯吳組緗的《箓竹山房》(Green Bamboo Hermitage)等。另外一部分國外譯者屬于臨時聘用承擔翻譯任務。聘用的程序如下:首先,有人向外文局推薦,之后出版社會發(fā)給稿件試譯,如果試譯經過相關專家審核后合格,就聘請進行翻譯;如果審核不通過,就不予錄用??偟膩碚f,譯者應該外文水平高,文字好,有一定的翻譯經驗,譯出來的譯本要讀起來有文學的味道。對于翻譯特別出色的外國譯者,外文局會邀請其來到中國從事對外翻譯工作,付給稿酬。中譯外一般是千字幾十(30至40)元人民幣(80年代)。在這些譯者當中,很多以后成為研究中國文學的著名漢學家,如被譽為“北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翻譯第一人”的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他負責翻譯了《蕭紅小說選》(The Selected Stories of Xiao Hong)、端木蕻良的《紅夜》(Red Night)及劉恒的《黑的雪》(Black Snow);英國著名漢學家杜博妮(Bonnie S.McDougall)參與翻譯過郁達夫的一些短篇小說;科恩(Don J.Cohn)翻譯了老舍的《正紅旗下》(Beneath the Red Banner),并參與翻譯了《老舍短篇小說選》及張辛欣/桑曄的《北京人》。
整體來看,凡是比較重要的作家和作品一般都由國外譯者承擔翻譯任務,或由國內的著名翻譯家承擔,如楊憲益夫婦等。這說明外文局對叢書翻譯質量的重視,同時也暗示了外文局對國內大多數(shù)譯者能否承擔中文外譯的任務持謹慎的保留態(tài)度。然而這一現(xiàn)象所透露出的更有意義的信息在于,外文局對翻譯質量的執(zhí)著表明它堅持認為翻譯質量的好壞會決定譯本在域外接受的好壞,認為質量高的翻譯能獲得更多的海外讀者,這從另一個側面說明外文局起碼并沒有充分意識到“熊貓叢書”對外譯介的本質,而把復雜的對外譯介行為理解成簡單的文字翻譯的好或壞,譯本質量的高或低。
產品規(guī)范主要涵蓋兩個方面,即選擇什么樣的文本來翻譯;怎樣翻譯。文學外交的思路決定了待譯文本的選擇,它十分關心所選文本的體裁、類型、內容等是否與其設定的意識形態(tài)目標保持一致或有所沖突。另外,它也十分注重宣傳效果。“熊貓叢書”選材的標準有兩個:一是作品適合對外宣傳;二是作品優(yōu)秀,質量好。所謂的優(yōu)秀作品,指的是具有一定美學價值的文學作品。不過從“熊貓叢書”翻譯作品的實際情況看,它更青睞現(xiàn)實(寫實)主義作品,即那些能夠充分反映和代表中國現(xiàn)當代歷史、社會和文化發(fā)展的文學作品。原因在于,現(xiàn)實主義作品緊扣時代主旋律,能表現(xiàn)重大的社會歷史事件。讀者透過小說中的描述可以更加形象和直觀地了解中國人民在同各種苦難做斗爭時表現(xiàn)出的進取精神。于是,在對這些譯本的編輯過程中,編輯人員利用譯本的封面介紹和前言后記等超文本空間(hyper-textural space)向西方讀者介紹譯本的內容,強調作品所反映的中國歷史和現(xiàn)實?!度甏≌f選》(1982)的封面介紹這樣寫道:“30年代的中國小說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中占據(jù)一個十分特殊的位置。它們生動反映了日本入侵并割去了東三省那個民族危機的時刻,生動反映了隨著舊有的封建價值體系遭質疑和挑戰(zhàn),社會發(fā)生的劇烈變化?!?989年出版的《1949-1989中國優(yōu)秀小說選》在前言的介紹部分雖然也指出這部文集所選作品“代表了一個文學時期,其特點是大膽探索、風格實驗,有些作品產生了社會影響,有些引起了爭議,還有的略顯傳統(tǒng)”。不過編者強調,“整體來看,這些作品十分生動地表明中國小說面對過去40年中國的變遷所經歷的發(fā)展過程”,“作家們堅持忠實于生活,決定忠實書寫國家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的一切,這些一定會吸引那些渴望更深一步了解中國人民的讀者”。(Yang Xianyi,1989)這一切表明,國家機構對外翻譯將翻譯完全實用化,使其成為意識形態(tài)服務的工具,認同并堅信翻譯的透明性表征功能,認為翻譯文本是透明的,西方讀者通過它可以毫無阻礙地一窺譯本所反映的社會現(xiàn)實。
不過,對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偏重從某種程度上限制了叢書對其他題材的選擇??梢哉f在一定程度上,叢書并沒有充分反映出中國當代文學實際的發(fā)展狀況。之所以產生這種情況,根本原因在于第一條標準的限制,即所謂對外宣傳的“原則不能丟”。所選作品如果不能同時滿足這兩條標準,第一條標準就會發(fā)揮出它的宰制效果。由此可見,作品適合對外宣傳,體現(xiàn)出了國家宣傳機構所主持的對外譯介項目的濃厚政治色彩,畢竟國家機構的對外翻譯主要目的不在于文學自身,而是要借文學的傳播為當時的政治服務,因此那些被官方意識形態(tài)審查為不合格或有違當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作品就不可能出現(xiàn)在“熊貓叢書”之中。雖然有的作品當時在國內會產生很大的反響,有的還可能獲得全國性的重要文學獎項如茅盾文學獎,但如果不適合對外宣傳這一條,也不會被選為翻譯的對象。如雷抒雁的詩歌《小草在歌唱》雖然獲得1979~1980年全國中青年詩人優(yōu)秀作品獎,但由于詩歌內容不適合對外宣傳,有損中國形象,因此即便詩歌本身在當時影響很大,“熊貓叢書”也不會選擇進入翻譯程序。①有關熊貓叢書出版、翻譯、發(fā)行的具體內容,請參考徐慎貴/耿強,中國文學對外譯介的國家實踐(訪談錄),《東方翻譯》,2010年第2期。同樣,80年代初期影響廣泛的“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由于觸動了“文革”這一敏感的歷史事件,其作品也不在“熊貓叢書”的選擇范圍之內。這種選材的標準無疑限制了叢書所展現(xiàn)和塑造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形象。
除了選材外,國家機構對外翻譯十分強調譯本的宣傳效果,堅持對外宣傳“不能丟掉原則,但要考慮效果”(楊正泉,1999:12)這一基本原則。受此影響,對翻譯方法的要求以是否實現(xiàn)良好的宣傳效果為出發(fā)點,只要能很好地將所選作品的內容順利地傳達給域外讀者,采取直譯還是意譯關系并不大。為了達到譯作容易接受的效果,楊憲益先生在主持“熊貓叢書”期間,要求譯文盡量做到信、達、雅。譯文既要忠實于原文,又要譯出原文的神采,同時譯文要使國外讀者能理解能賞識。楊憲益曾經對青年譯者說過:要對國外一些英文名著反復閱讀20遍,以提高中譯英水平,爭取譯文達到流暢自然的目的。這說明貼近歐美西方文化的意譯應該是譯者們的首選翻譯方法。
至于怎樣翻,問題包括如選擇哪類翻譯方法、文化和語言方面的內容如何處理、如何翻譯只有在中國現(xiàn)當代歷史上才能理解的一些獨特表達、文本是否刪減和增加、段落是否調整等等。中外譯者的處理有同有異。國外譯者英語是他們的母語,其譯文在語言的地道和流暢方面沒有問題。他們的譯文大都十分忠實于原文,有時為了照顧譯文敘述的流暢,會將原文過于頻繁的分段整合為一,以增加譯文的可接受性。如葛浩文翻譯《蕭紅小說選》,選集中的“王阿嫂的死”、“牛車”等短篇涉及人物之間大量的對話以及過渡性的段落。譯者覺得有的段落太過簡短,頻繁分段打亂了敘述的節(jié)奏,于是便根據(jù)上下文的連貫將很多段落合并。但在涉及到原文中富含中國文化的表達時,國外譯者的譯文一般采用直譯。如戴乃迭譯沈從文的《邊城及其他》,在“蕭蕭”這個短篇中,“嗩吶”直接用了拼音斜體suona來表示,“觀音”也直接用拼音Guanyin,另外還對原文中的某些地方進行了注釋,如《西游記》中的孫悟空、“姐姐”、“周天子”。(Shen Congwen,1981:102-119)葛浩文翻譯《蕭紅小說選》,對于原文出現(xiàn)東北農村的“炕”也直接用拼音斜體kang表達。(Xiao Hong,1983)
相比而言,中國譯者對譯文的處理更加忠實原文,有的譯者還采取闡釋的方法對原文中本土色彩濃厚的語言進行解釋,力圖將原文所蘊含的豐富意義毫無遺漏地翻譯到英文中。馬愛英的處理方法頗具典型性。她曾參與翻譯了“熊貓叢書”中梁曉聲短篇小說集《黑紐扣》(1992)中的“父親”這一短篇,池莉短篇小說集《不談愛情》(1994)中的“不談愛情”,以及劉震云短篇小說集《官場》(1994)中的“一地雞毛”。在這幾篇譯文中,譯者采取了明確的“跨文化譯釋”的翻譯策略,盡量在譯文中傳達出原文在語言、文學和文化層面所有蘊藏的深意。為了達此目的,譯者要么在譯文中對原文包含豐富歷史背景和文化意義的表達方式進行解釋,要么利用注釋對原文進行闡發(fā)。如在“父親”一篇里,譯者對“炕”的處理除了音譯為kang外,還加了注釋。譯者之所以音譯,目的為了“保留原文獨特的本土色彩,而所加簡要注釋是為了給英語讀者提供必要的文化信息,幫助理解”(Ma Aiying,2006:76)。同樣,對“三級抹灰工”的翻譯也不是直譯成a third-grade plasterer這么簡單。譯者認為這一翻譯對英語讀者而言只是簡單指出“父親”所從事的職業(yè)而已,對故事后來的敘述意義造成阻礙。譯者認為這一詞語意義深刻,它首先揭示了“父親”的社會和政治地位,說明他屬于“紅五類”,是工人階級的一分子。在社會上是受到尊重的職業(yè)。其次,這一工作的性質說明了為什么“父親”經常奔波在外,即便退休之后也是如此。最后,“父親”微薄的工資收入與他職業(yè)的社會和政治地位之間形成了強烈反差,結果從一個側面凸顯了工人為國家所作的奉獻。為了能將這個詞所包含的上述意義揭示出來,譯者不得已只有使用注釋來解決。同樣的策略也運用在諸如“三年自然災害”、“六零年”、“街道主任”、“掃盲班”等上面。與在“父親”這一短篇中的翻譯策略和手法類似,譯者在池莉的“不談愛情”和劉震云的“一地雞毛”的譯文中也大量使用“譯釋”的方法,向英語讀者傳達出原文所蘊含的豐富含義。
整體來看,參與“熊貓叢書”翻譯的中外譯者在翻譯方法上的選擇傾向于直譯為主,語言方面的增刪表現(xiàn)并不明顯,多數(shù)譯本比較忠實于原文。對于原文不太容易理解的地方,中外譯者們做了很多努力,力圖準確展現(xiàn)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風格和形象。
上述個案研究表明國家機構翻譯規(guī)范有以下特點:
首先,翻譯的動機來自源語文化,其目的是想通過翻譯重新塑造嶄新的國家形象,為新時期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服務。翻譯行為被納入文學外交的脈絡,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性。
其次,翻譯過程具有嚴密的組織性。翻譯過程有序而嚴密。對翻譯質量的要求使得國家機構聘請了大量的母語譯者,不過卻透露出國家機構對文學對外翻譯的本質缺乏認識,甚至認為只要有高質量的譯本就可以將中國文學推向世界。
最后,譯本選擇堅持兩條標準:一是作品適合對外宣傳;二是作品優(yōu)秀、質量好。如果無法兼顧兩者,第一條標準起到最終的篩選作用。在特殊的歷史語境下,這條標準也決定了所選作品多以現(xiàn)實(寫實)主義為主,結果從某種程度上限制了對其他題材的選擇。而譯本語言層面的轉換基本傾向于忠實原文的策略,方法上以直譯為主,譯者在有限的空間內對源文進行了某些微調,如合并段落,使譯文的敘述更加流暢。
上述翻譯規(guī)范的實施并未保證“叢書”最后的成功①進入90年代以后,“熊貓叢書”沒能延續(xù)80年代發(fā)展的良好勢頭,而是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境,發(fā)行量日漸減少,處于長期虧損的狀態(tài)。90年代末期,“熊貓叢書”與北京的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中國文學的雙語對照版,明顯地以國內英語學習者為讀者對象,背離了對外傳播中國文學的使命。,其原因在某種程度上與國家機構對外翻譯的規(guī)范有關。
要注重選材的多樣性,使其盡量能夠反映出某一階段中國文學的發(fā)展現(xiàn)實。在翻譯規(guī)范方面,以有利于譯本的域外傳播為根本標準,從而賦予譯者在具體翻譯操作層面享有更大的靈活性和自主性。在譯者的選擇方面,要吸取“熊貓叢書”部分譯本成功的經驗,聘用海外學者和研究者從事譯介活動。當前中國十分重視中國文學和文化“走出去”的問題,積極鼓勵采取不同形式,利用不同渠道將中國文學推向世界。只要我們在實踐中摸索,不懈地努力,相信中國文學在全球范圍傳播的那一天不會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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