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隱:刻薄并非我所愿

陳雄

晚唐才子羅隱的詩以鮮明的諷刺性、哲理性在詩壇中獨(dú)樹一幟，比如那首《感弄猴人賜朱紱》：“十二三年就試期，五湖煙月奈相違。何如學(xué)取孫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緋?！秉S巢起義爆發(fā)，皇帝逃難，跟班的藝人中只有一個耍猴的，這猴子馴得好，居然能跟著皇帝上朝站班，皇帝一高興，便賜“朱紱”給耍猴的，讓他當(dāng)上了五品官。羅隱好生郁悶：自己寒窗苦讀十余年，到頭來還不如一個耍猴的!

這話從何說起？原來羅隱雖才華出眾，卻長相丑陋，不管是科考、求官還是個人情感，都備受打擊。這讓羅大才子變得越來越刻薄，好像一只刺猬，見誰刺誰。

公元833年，羅隱生于浙江新城縣（今浙江富陽新登鎮(zhèn)），本名羅橫，后來因?qū)以嚥坏冢瑧嵍拿麨椤半[”。

《唐才子傳》說羅隱“少英敏，善屬文，詩筆尤俊拔，養(yǎng)浩然之氣”。他不僅天資聰慧，讀書也勤奮。然而，科考卻總是考不上。從20歲到55歲，他一連考了十次，結(jié)果都是鎩羽而歸。

仕途的坎坷，只怪羅隱時運(yùn)不濟(jì)？

我們還是先看看他流傳下來的兩首名詩：

“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fēng)光盡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蜂》)

“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西施》)

咄咄逼人的氣勢，讓人無法反駁?？梢韵胍?，生活中的羅隱，一定是得理不饒人的，說話尖刻得讓人難以忍受。而羅隱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種刻薄的個性，和時不時爆出的不知趣言語，才是他屢試不第的真正原因。

其實(shí)，羅隱是有入仕機(jī)會的。唐昭宗本來打算重用他，“欲以甲科處之”，但很快有大臣告狀：“羅隱雖然有才，但為人輕薄，明皇（唐玄宗）圣德，都被他譏諷！”唐昭宗驚訝，問有何憑證。那大臣舉出羅隱的《華清》詩：“樓殿層層佳氣多，開元時節(jié)好笙歌。也知道德勝堯舜，爭奈楊妃解笑何!”唐昭宗很生氣—我祖宗與楊貴妃的事，豈是你羅隱能管的？居然出言諷刺！于是，羅隱這官就黃了。

黃巢起義被平定之后，一些有正義感的官員提議召羅隱入朝為官。有個官員極力反對，因為羅隱曾不屑一顧地辱罵他說：“我即使用腳夾著筆寫文章，一個也能頂上他好幾個！”這話一下子勾起眾多朝臣的痛苦回憶。不消說，羅隱這次又沒戲了。

由于喜歡譏諷，羅隱還差一點(diǎn)丟了性命。37歲那年，他和一個朋友去拜訪大將高駢。高駢喜歡裝神弄鬼，幾乎達(dá)到癲狂的程度。羅隱很看不慣，就偷偷寫詩譏諷他。不料有人告訴了高駢，高駢大怒，派人連夜追趕。幸虧羅隱早預(yù)料到有此結(jié)果，寫詩后就溜之大吉了。

不知何時起，羅隱竟成了“輕薄”的代名詞。史載，五代時有個大梁人叫李知損，平時口無遮攔，喜歡損人，時人便以“李羅隱”稱呼他。若羅隱地下有知，這讓他情何以堪？

與其他才子備受美女追捧不同，羅隱刻薄的個性幾乎讓他沒有女人緣。

羅隱17歲時娶沈氏為妻，然沈氏命薄，29歲便撒手歸西。羅隱于是續(xù)娶杜氏。其實(shí)，在娶杜氏之前，羅隱是有機(jī)會做宰相鄭畋的女婿的。

那年，羅隱投詩給鄭畋，鄭畋轉(zhuǎn)給美貌的女兒閱讀。當(dāng)讀到“張華謾出如丹語，不及劉侯一紙書”時，鄭女“由是切慕之，精爽飛越，莫知所從”—居然靈魂飛升，不知所從了。通曉女兒心意的鄭畋后來特意安排羅隱到府上做客，想借機(jī)撮合二人。鄭女在簾內(nèi)偷偷觀察，本以為羅隱詩美人也帥氣，誰知看到的竟是一個臉“迂寢之狀”的丑男，鄭女心中的愛慕轟然坍塌，瞬間轉(zhuǎn)為失望，繼而對他厭惡至極。

未見羅隱之前，鄭女對羅隱的詩愛不釋手，見到羅隱之后，她發(fā)誓一輩子都不會再念他的詩了！

我想，鄭女在簾內(nèi)，不僅看，還在聽。除了羅隱的丑陋長相讓她大倒胃口，他譏諷刻薄的說話語氣，也會讓鄭小姐大為反感吧？

江山易改，本性難易。后來羅隱碰上自己的老相好，也順勢譏諷了一番，讓她大為傷心。

羅隱剛開始應(yīng)試時，在鐘陵（今江西南昌）的一次酒宴上，認(rèn)識了妓女云英。那時節(jié)，云英正值青春妙齡，色藝雙全，羅隱對她一見傾心，沉醉不已。不想十多年之后，兩人再次在鐘陵不期而遇，云英道：“羅秀才猶未脫白（脫離布衣階層）矣?！?/p>

云英這話，讓羅隱很是不快。他隨即吟詩一首，回敬云英：“鐘陵醉別十余春，重見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我現(xiàn)在沒當(dāng)官，你不也是沒人要的老姑娘嗎？

云英可能不是慧眼識珠的紅拂女，看不到羅隱身上的熠熠光彩，但羅隱也不是憐香惜玉的大才子，否則他怎么會對云英這半開玩笑的話認(rèn)真，甚至出言中傷？最終，羅隱與云英各奔東西。不愛了，卻要互相傷害，實(shí)在讓人遺憾。

當(dāng)然，刻薄的個性也非羅隱天生，如果遇到一個賞識自己的人，他也會慢慢改變。

魏博節(jié)度使羅紹威禮賢下士，羅隱慕名前去拜訪，去之前先修書一封自薦。因為都姓羅，羅隱就自敘身世，并排了輩分，稱對方為侄子。

羅紹威的部下看不慣，說：“羅隱一介布衣，竟稱您為侄子，太無禮了!”羅紹威卻說：“羅隱雖為布衣，但才名滿天下，他愿意到我這里來，我很榮幸。做他的侄兒，我也很高興。你們不用再說什么了!”

那天，羅紹威親自出城，為羅隱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還行了晚輩的跪拜禮。羅隱一點(diǎn)也不客氣，坦然接受。后來，羅紹威不忍羅隱的才華在自己這里埋沒，于是寫信給錢塘王錢鏐說：“我叔父是個人才，請您留下吧?！迸R別時，他還贈給羅隱百萬路費(fèi)。

這一年，羅隱55歲，等到花兒都謝了都沒到中進(jìn)士那一天，卻迎來了生命中的貴人—錢鏐。

羅隱一來，就受到錢鏐的重用。錢鏐的文告、奏表都出自羅隱之手，眾人看了，紛紛嘖嘖稱贊。自此，羅隱的人生來了個180度的大轉(zhuǎn)彎，在錢鏐手下如魚得水，盡情施展其不俗的政治才能。他敢于進(jìn)諫，為百姓說話，吳越的穩(wěn)定無疑有他的一份功勞。

錢鏐也怪，火爆脾氣上來了，誰也攔不住，而羅隱的三言兩語就能讓他怒氣全消。

后來，朱溫篡唐，建立后梁。朱溫久慕羅隱的才名，向羅隱許以右諫議大夫的高官，但卻被羅隱一口回絕了。而錢鏐倒想向朱溫俯首稱臣，羅隱急忙勸道：“大王是唐朝之臣，當(dāng)興兵討伐朱溫，復(fù)興唐室，縱使不能成功，也能保住杭州、越州，稱帝于東方，怎么向北稱臣，甘做受辱之人呢？”

錢鏐原以為羅隱屢試不第會怨恨唐朝，沒想到他不計個人得失，以大局為重，因此對他的人品更加欽服。

羅隱活到76歲，在古代詩人中算是高壽的了。

羅隱的詩文很犀利，尤其《讒書》五卷，一度成為朝廷禁書，用魯迅先生的話說，這部《讒書》“幾乎全部是抗?fàn)幒蛻嵓ぶ劇?。其?shí)，客觀地說，羅隱的刻薄并非他個人所愿，而是被逼的。這種刻薄是一種耿介睿智，更是憤怒的反抗。

編 輯/孫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