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前期漢語詞匯特點分析
——基于史部類白話語料

邢永革

(天津中醫(yī)藥大學人文管理學院，天津 300073)

在改朝換代之際，特別是在岀現(xiàn)不同民族之間權(quán)力交接的時期，是最引人注目的語言變化期。明代前期正處于這樣一個階段，因此，對此期語言進行深入研究是十分必要的。目前，明代詞匯研究還存在不少問題，研究對象主要集中在小說、話本上，很多散見于史書、文集中的口語語料和境外語料沒有得到充分利用。本文立足于研究者較少使用或從未使用過的明代前期史部類白話語料，對明代前期漢語詞匯的特點進行了分析。

一、研究語料

語言研究中首先要解決的是語料問題。“漢語發(fā)展與演變研究，其基礎(chǔ)是對語料的準確把握?！M行漢語研究，如果對于所利用的語料的時空定點等問題認識不清，那么，整個研究工作就缺少一塊穩(wěn)固的基石?！保?］在對明代漢語的研究中，研究者使用較多的是白話小說、話本和擬話本，如《三遂平妖傳》、《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詞話》、《清平山堂話本》、“三言”、“二拍”等。其中，話本的成書過程較長，語言層次存在疊加累積的情況，語料時代難以確定。就《水滸傳》而言，日本學者香坂順一認為:“《水滸》并非施氏一人所寫，光憑此書詞匯上的差別即可斷定。……我們可以從《水滸》中發(fā)現(xiàn)，宋代詞匯、元代語言、明代詞語用法的湊合，比比皆是，通書缺乏語言的一貫性。一般來說，如果把它作為語言研究的材料是很危險的?！保?］即使是學界視為優(yōu)質(zhì)語料的《金瓶梅詞話》、《山歌》、《掛枝兒》等，其成書年代也已經(jīng)屬于明代后期，因而并不能完全代表整個明代的語言面貌。我們對明代前期的語料(包括詔令、文書、文集、獄詞、筆記、雜史、詞話等)作了一次較為全面的梳理，披沙瀝金，從中離析出白話語料。這些資料時代確定，比較忠實地記錄了當時的口語，是研究明代前期口語的寶貴語料。

(一)明初漢族人的語言材料

主要包括:1.《皇明詔令》所收明初皇帝的白話敕語，主要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敕語。朱元璋很在意自己語言的權(quán)威性，不允許被隨意篡改，①因而最切合語言實際。此據(jù)劉堅、蔣紹愚所編《近代漢語語法資料匯編》(元代明代卷)(以下簡稱《匯編》，商務(wù)印書館1995年版)。其他《匯編》中未收的內(nèi)容，依據(jù)《續(xù)修四庫全書》，并參考《中國珍稀法律典籍集成》。②2.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八十六至八十八中所錄白話成分較多的敕語，系王世貞從內(nèi)府抄出，具有很高的可信度。卷八十五《詔令雜考》曰:“自高帝以后書檄之類不登詔令及不可以入史傳者，錄以備考?！保?］本文所選從小明王龍鳳十一年(1365)至明永樂十二年(1414)間明太祖朱元璋和永樂皇帝朱棣的敕語，計109條，約17 000字。3.朱元璋《大誥武臣》。這是洪武二十年(1387)朱元璋告誡武臣的詔令冊，因告誡的對象是文化水平很低的中下級武臣，朱元璋用了極為直白的口語。此據(jù)楊一凡的《明大誥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4.其他文獻中散見的勅令。如明黃佐所撰《南雍志》卷十中的《諭監(jiān)丞、典簿、掌饌敕》(洪武十六年)、《諭國子監(jiān)諸生遵守學規(guī)敕旨》(洪武三十年)，見《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749冊。5.明初人轉(zhuǎn)述的朱元璋的話語及對話，主要是《劉仲璟遇恩錄》。此據(jù)《匯編》(元代明代卷)。6.明初人的獄詞。主要包括兩種:一是《李善長獄詞》，收于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一〇四。此據(jù)劉堅《近代漢語讀本》(修訂本)，上海教育岀版社2005年版;二是《逆臣錄》，成書年代在洪武二十六年(1393)。此據(jù)王天有、張何清校點《逆臣錄》，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

(二)境外漢語語料

我們選擇了學者較少使用的《吏文·吏文輯覽》，③朝鮮崔世珍所編。從其所選文案來看，最早為洪武元年，最遲為成化十四年，由此我們可以大致確定《吏文》的語料年代為1368－1478年，屬于明代前期。文中保存了不少明代的口語資料，從中“可看出明代皇帝到平民口語的大致情況”。［4］

(三)蒙古人撰寫、漢人翻譯的口語材料

我們選取了兩種:1.《元朝秘史》，明洪武年間譯為漢文，“反映的是明代初年的口語”。［5］此據(jù)《四部叢刊三編》影元鈔本，并參考影明刻本(見《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312冊);2.《正統(tǒng)臨戎錄》，明初哈銘記述，見于涵芬樓影印明萬歷刻本《紀錄匯編》卷十九。此據(jù)《匯編》(元代明代卷)。

上述三種基礎(chǔ)語料共計約380 000字。按照傳統(tǒng)的四部分類法，以上語料都屬于史部，年代最早是小明王龍鳳十一年(1365)，至遲在成化十四年(1478)，跨度達114年，其中主要語料集中在洪武年間(共31年)，屬于明代前期。④

考慮到語言的漸變性，也為了避免語言分析出現(xiàn)片面性，我們還選擇了一些輔助語料，即元末至元至正年間成書的《原本老乞大》、明代成化年間成書的《訓世評話》以及明代的部分筆記。

二、明代前期漢語詞匯特點分析

通過對明代前期史部白話語料的細致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此期漢語詞匯時代特征鮮明，既有對元代語言的繼承，又表現(xiàn)出自身的新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深受元代語言影響，保留異質(zhì)語言因素，呈現(xiàn)出與明中后期不同的詞匯特點

元代對明代前期語言影響的痕跡十分明顯。元代公文常用的詞語如“差發(fā)”、“勒掯”、“體覆”、“追陪”，祈使語氣詞“者”，假設(shè)語氣詞“呵”，句末動詞“有”，表因果或目的關(guān)系的“上頭”，代詞“這般著”、“么道”，后置詞“行”、“里”，口語詞“勾當”、“根前”、“好生”、“地面”等等，仍在明代前期沿用。試看朱元璋洪武十年的一則詔令:

奉天承運的皇帝教說與西番地面里應(yīng)有的土官每知道者:俺將一切強歹的人都拿了，俺大位子里坐地有。為這般上頭，諸處里人都來我行拜見了，俺與了賞賜名分，教他依舊本地里面快活去了。似這般呵，已自十年了。止有西番罕東、畢里、巴一撒，他每這火人為甚么不將差發(fā)來?又不與俺馬匹牛羊。今便差人將俺的言語去開與西番每知道，若將合納的差發(fā)認了送將來時，便不征他;若不差人將差發(fā)來呵，俺著人馬往那里行也者，教西番每知道。俺聽得說，你每釋伽佛根前、和尚每根前好生多與布施么道。那的是十分好勾當，你每做了者，那的便是修那再生的福有。俺如今掌管著眼前的禍福俚，你西番每怕也那不怕?你若怕時節(jié)呵，將俺每禮拜著!將差發(fā)敬將來者!俺便教你每快活者，不著軍馬往你地面里來，你眾西番每知道者!(《高皇帝御制文集》卷第一《諭西番罕東畢里等詔》)

從這則詔令中我們可以看到活脫脫的元代白話圣旨的影子。其中劃線詞語的特殊意義和用法，至明代中期以后就很少使用了。

有一些蒙古語的音譯詞，如“把都兒”(勇士)、“撒袋/撒答”(盛弓和箭的袋子)、“答納”(大珠)，音義合成詞“探馬赤”(元初成吉思汗攻打金國時以蒙古所屬色目諸部族組成的軍隊)等，在明代初期仍在使用。有些蒙語詞語則對漢語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如“站赤”、“站”迅速進入交際語，成為漢語的常用詞。魯國堯先生認為“驛站”之“站”乃是從蒙古語Jam借來的音譯詞，在分析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八“狗站”一條時他進一步指出:“在這部用漢語寫成的著作中，‘站’用得如此純熟自如，可見這個音譯借詞已經(jīng)深深滲透進漢語詞匯中了。”［6］

其他民族或部族的詞語也有少數(shù)進入了漢語詞匯——如女真族的“大馬法”(女真族對其屯長的稱謂)、“喝盞”(金代以后至明代朝宴的一種儀式)，其他少數(shù)民族的“把事”(少數(shù)民族部族中土官手下的主管官員)等，但這些詞語對漢語的影響非常有限。

此期漢語在某些常用詞的使用上也受到元代詞語的影響，呈現(xiàn)出與明代后期不同的用詞特點。如明代前期漢語中代詞復數(shù)形尾一般用“每”，很少用“們”。本文語料中，“每”與“們”的使用比例為1366:5，跟元代使用習慣一致，與南宋時期的使用情形正好相反。呂叔湘認為:“較為近情的假設(shè)是把‘每’和‘們’認為屬于不同的方言系?！覀兓蛟S可以假定在宋、元時代這兩系已經(jīng)有相當分別，北系方言用‘每’而南系方言用‘們’。北宋的時候，中原的方言還是屬于南方系，現(xiàn)在的北方系官話的前身只是燕京一帶的一個小區(qū)域的方言。到了金元兩代入主中原，人民大量遷徙，北方系官話才通行到大河南北，而南方系官話更向南引退。……到了元代，北方系官話成了標準話，‘每’字就通行起來?！鞒醯那樾芜€是如此……到明朝中葉以后‘們’字才又多起來?！保?］從南宋到明代前期的三百多年時間里，政治中心經(jīng)歷了三次轉(zhuǎn)移，“這種政治、權(quán)力中心從南到北，再從北到南的轉(zhuǎn)移，肯定會對三代的流行的官話系統(tǒng)造成一定的影響”。曹廣順考察了這期間某些語法、詞匯出現(xiàn)循環(huán)變化的現(xiàn)象，指出其共同的變化規(guī)律是:宋代用或多用，元代不用或少用，明以后又恢復到宋代的情況。［8］復數(shù)代詞“們”和“每”的交替使用即是這一觀點的有力支撐。在明代前期這種交替還沒有完成，本文語料中“每”與“們”的使用比例十分懸殊，基本上使用“每”，這也可以作為明代前后期語言差異的明證。

(二)口語和方言詞語大量進入書面語，融入通語;方言詞語表現(xiàn)出一定的地域差異和滲透性

“大量口語方言成分涌入文學語言，是近代漢語詞匯發(fā)展的特點之一?！保?］本文語料中口語詞和方言俗語俯拾皆是，如“住坐”、“倒死(倒斃)”、“說稱”、“黃鼠狼”、“早前”、“明后”、“鐲頭”、“褯兒”、“綿子(絲綿)”、“了后”、“了(最后)”、“命快(命運好)”、“別個”、“南手里(南面)”、“北手里(北面)”、“不見(丟失)”、“早是(幸而)”、“露天地里”、“這歇(這會)”、“一答(一起)”、“后晌”，等等。

此期口語詞和書面語相伴而生，一些書面詞語出現(xiàn)后不久很快就有了相應(yīng)的口語形式，且交互使用。如“房屋”和“房子”都是在南宋時期開始出現(xiàn)的，本文語料中二者使用比例為20:13;“回回”南宋開始出現(xiàn)，明代前期口語中稱作“回子”;南宋時期出現(xiàn)的“混堂”，元明時期稱作“堂子”。

從文獻用語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方言詞語呈現(xiàn)出了南北的差異，北方人的筆下(如《元朝秘史》)兒化詞使用較多，江淮一帶(如朱元璋的白話敕語)則相對較少;南方齒音不清，多平舌音、翹舌音不分。例如:

云南至畢節(jié)立界牌上寫著土官把事名字，教他供給守御處糧食。如是地界上截子軍，照依地方剿捕，缺供給，也去照依地方剿捕。(《弇山堂別集》卷八十七《詔令雜考三·太祖取云南前后事宜錄自內(nèi)閣者附于后》)

這是朱元璋在洪武十五年寫的一封書信。“截子”即截著，指攔截，反映了精母和知母不分的情況。⑤明代張位《問奇集》中說到:“江南多患齒音不清，然此亦官話中鄉(xiāng)音耳?！?/p>

一些詞語顯示出了一定的地域色彩。例如:

陶都督即便行至忠州云陽縣，到瞿塘衛(wèi)，遇見護衛(wèi)李指揮。請吃酒間，說知朝廷奸黨事發(fā)，便將長槍一十三條與李指揮:“你將上去，我只帶哱啰一對、哪吧一對、金一面、花鼓四面、銀絲腰刀二把、鬼頭刀二把、簡一把、弓五張、鐵箭一百枝、小槍二條、纓頭一個、皮甲一副于坐船上裝載?！?《逆臣錄》卷一《后軍都督》)

文中的“陶都督”名陶文，是鳳陽府壽州(屬于江淮地區(qū))人。他把“喇叭”說成“哪吧”，反映出江淮方言n、l不分的情況。⑥這種情形一直延續(xù)至今。

我禁人休去張家那下買鹽，他從江西自立批文直至張家鹽場買鹽，江上把截的不敢當，盡他往來，南臺城里倉與庫四處俱各有物。(《弇山堂別集》卷八十六《詔令雜考二·與曹國公手書》)

這是朱元璋寫給曹國公的信。朱元璋是安徽濠州(今鳳陽)鐘離太平鄉(xiāng)人，其話語反映了江淮方言的特點?！澳窍隆奔茨抢铮瑮罱▏J為這個詞“怕是屬于皖南與江西一系”。［10］

有些詞語，如語氣詞“來”、口語詞“迭不得”“后晌”等，則具有明顯的北方話色彩。例如:

我許大年紀，見了多，擺布發(fā)落了多，從小受了苦多，軍馬中我曾做軍來，與軍同受苦來，這等艱難備細知道。(《大誥武臣序》)

“來”是表示陳述語氣的助詞，相當于“咧”、“哩”。這種用法最早見于元雜劇，具有明顯的北方方言色彩，今濟南、徐州、太原等地仍在使用。［11］這個詞從朱元璋口中說出，可見江淮方言和北方方言之間的滲透關(guān)系。

本官問說:“曹百戶你來了，前日對你商量的話，我今日早在直房見這指揮，迭不得備細和他說?！?《逆臣錄》卷四《江陰衛(wèi)指揮徐興等》)

至當月貳拾柒日，有脫里不花使令察罕并不知名漢兒男子四名前來本營，偷取脫里不花并洪賽因等老少，當日后晌時起程，到來干蘭寨石百戶家內(nèi)宿。(《吏文》卷二《咨、奏、申、呈、照會》)

前例中“迭不得”意思是“來不及”。“本官”指涼國公藍玉，他是鳳陽府定遠縣(屬江淮方言區(qū))人，因長期在北方帶兵與元兵作戰(zhàn)，應(yīng)該深受北方方言的影響。從文獻用例考察，“迭不得”最早見于元代文獻，主要用于元雜劇、《老乞大》等以北方話為背景的文獻中。后例中“后晌”指下午。該詞最早見于《元典章》與《通制條格》，《金瓶梅》、《醒世姻緣傳》和《聊齋俚曲集》中都有用例。上述詞語在現(xiàn)在一些北方方言中仍在使用。

(三)新興詞語(以雙音詞為主)大量出現(xiàn)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新的詞語不斷出現(xiàn)。這一時期出現(xiàn)最多的是雙音詞，在我們所發(fā)現(xiàn)的638個新興詞語中，雙音詞有596個，約占93%。這些新詞語有的是新事物、新概念的反映，如綿花(也簡稱為“花”)、花絨、棉布、袢襖(一種有襯里的對襟夾衣)、糧長、象奴、火甲、集鎮(zhèn)、木樨花、三梭布;有的來自口語和方言，如腳后跟、黃鼠狼、男子漢、婦人家、清早晨、纓子、下場頭、迭不得、明后、席面;有的由漢語和蒙語組合而成，如驛站;有的來源于其他少數(shù)民族，如前文提到的大馬法、喝盞、把事，還有來自于回族的木樨花”(劍名)等;有的是對文言性較強的舊詞語的替換，如口語詞“草帽”替代了“箬笠”;有的是由于某一義位已經(jīng)獨立岀來，成為了另一類詞，如量詞業(yè)、料、連等。

他接受本人銀十兩、鈔四十貫、白綾襖子一件、綿布二疋，將本軍脫放，卻拿里長施一代他解官。(《大誥武臣·勾軍作弊第二十五》)

各處集鎮(zhèn)，如有豪強及牙行人等把持行市，將糧米物貨以賤為貴，以貴為賤，高低唱價，專圖厚利肥己者，所司緝訪挨拿，輕則量情責罰，重則究問如律。(《吏文》卷四《榜文》)

張家灣一帶禁約，及行在京巡城、巡門并通州公差等項監(jiān)察御史、五城兵馬指揮同委官督令金牌地方火甲緝捉。(同上)

“綿布”、“集鎮(zhèn)”的出現(xiàn)反映了明初紡織業(yè)、村鎮(zhèn)經(jīng)濟的發(fā)展;“火甲”指戶甲之長，是伴隨著明代戶籍制度的設(shè)立而出現(xiàn)的戶籍單位。

(四)“打”和詞綴“兒”、“子”的構(gòu)詞能力仍具上升態(tài)勢

“打”的構(gòu)詞能力較強，如打差、打點、打發(fā)、打攪、打緊、打話、打撈、打減、打送(打點送禮)、打探、打聽、打細(做奸細)等等，其中打差、打攪、打送、打細、打減是元明時期新近產(chǎn)生的詞語。

這一時期的“兒”綴詞和“子”綴詞十分豐富，除沿用的詞語外，新出現(xiàn)的加綴詞語也常常以這兩種形式作為構(gòu)詞方式。如道兒、一些兒、有數(shù)兒、小孩兒、小人兒、小軍兒、性兒、影兒等等。兒化詞在以北方話為基礎(chǔ)的語料如《元朝秘史》中使用尤其多，如衫兒、鉤兒、影兒、雀兒、羔兒、褯兒、雞兒(年)、狗兒(年)。“子”綴詞的構(gòu)成形式大部分是“名詞 +子”，如城子、門子(指門)、筏子、道子(道路)、幔子、布子、綿子(絲綿)、綾子、衫子、帽子、靴子、番子(西番)、回子(回回)、騾子、肺子、秤子、標子(兵器，用以投擲的標槍)、堂子(澡堂)、廚子、鍋子、妳子(即奶娘)、書子(書信)、關(guān)子(公文)等等。也有少數(shù)由“動詞+子”構(gòu)成，如譯子(翻譯人員)、抹子(書信)。［12］

(五)量詞豐富，出現(xiàn)了少量復合量詞

明代前期的量詞極為豐富，現(xiàn)代漢語中使用的量詞絕大部分在那時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其中名量詞最多，如員、名、口、軀、拳、項、個、只、座、根、宗、招、付、副、道、處、所、套、頂、件、引、料、碩、兩、貫、對、條、袋、面、領(lǐng)、卷、顆、碗、包、擔、車、塊、本、頓、下、紙、張、間、把等等。動量詞有次、場、遭、遍、回等。除沿用的量詞之外，還出現(xiàn)了一些新興量詞，如起、錢、支、座、壇、連等。

凡要打那一個寨，先教人看了賊周回地勢，何處可安七稍炮。若可安時，預做下炮，或百二十人墜一座，三十人墜一座。(《弇山堂別集》卷八十七《詔令雜考三·札付車里元江》)

王朋將原分銀一兩陸錢送楊玉接收。(《吏文》卷三)《咨、奏、呈、題、奏》

此期還新出現(xiàn)了少量復合量詞，這些量詞與其后所修飾的名詞分別形成對應(yīng)關(guān)系，如件雙、匹只、名口、員名。例如:

除欽遵將高處誠等每人給與胖襖袴、鞋各一件雙，及應(yīng)付口糧、腳力，令陪臣樸大生等帶領(lǐng)回還外，合行開咨知會施行。(同上)

隨有重羊等節(jié)次又招出建州衛(wèi)札只里并左右二衛(wèi)女直都指揮等二十員，及送還被虜男婦四名口前來。(同上)

前例中“胖襖”指棉上衣，“件雙”中的“件”對應(yīng)其前的“胖襖”、“袴”，“雙”對應(yīng)“鞋”;后例中“名口”分別對應(yīng)其前的“男”與“婦”，《吏文》崔世珍注:“男謂之名，女謂之口”。

(六)詞語競爭激烈，新詞新義淘汰率高

此期詞語競爭激烈，不少新詞新義存在時間短暫，如曇花一現(xiàn)。如“房親”指家族近支宗親，最早見于元代文獻，主要用于元代及明前期，且用例很少;“問發(fā)”意為判決發(fā)配，據(jù)筆者目見，該詞僅見于明代文獻;“養(yǎng)活”可以用作名詞，指生活費用，這一意義也僅在明代使用。這些存在時間短暫的詞語主要有以下幾類:1.同素逆序詞中不常用的一類，如告稟(即稟告)、拿捉、定約、結(jié)歸等;2.具有詞組或縮略語性質(zhì)的詞語，如住種(居住耕種)、閑住(罷官賦閑在家)、告害(狀告?zhèn)?、為好(做好事)、譯寫(翻譯抄寫)、開讀(將詔書展開宣讀)、延住(延緩留住)、上糧(上納田稅)、禁約(禁止約束)、根勾(跟尋勾取，猶緝拿)、坐鋪(守衛(wèi)本鋪，謂警戒)等;3.新出現(xiàn)的量詞及其組合，如業(yè)、料、連、頭口、頭匹、名口、員名、匹只、件雙等。

我們對其中106個新詞語(包括新義)進行了相對細致的考察，發(fā)現(xiàn)有39個(約占37%)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沿用了下來，有31個(約占29%)至今常用;其余67個(約占63%)在普通話中已不再使用，僅有15個(約占14%)保留在方言中。由此可以窺知，在漢語詞匯的發(fā)展進程中，新詞新義的淘汰率還是比較高的。

詞語的競爭還表現(xiàn)在同義和反義聚合的變化中。此期出現(xiàn)了大量的同義和反義聚合，例如:逐漸—漸漸—逐旋—積漸，察見—看見—視見，住坐—居住(住居)—住過，叫—喚—呼，物事—物件—東西，地面—地方—田地;昨前—明后，正人(指官員)—小人(差役)，兒孩(兒)—女孩(兒)，等等。這些聚合內(nèi)部成員之間的競爭比較激烈，有的在使用頻率上呈現(xiàn)出明顯的此消彼長的變化格局，如“叫—喚—呼”，從明代前期開始“叫”的使用頻率迅速增加，已經(jīng)反超“呼”，明代中期以后又超過了“喚”;有的逐漸被淘汰出局，如“住坐—居住”，二詞都表示居住之義，元代主要使用“住坐”，明代前期是兩個詞的競爭高峰期，“住坐”略占優(yōu)勢，而在明代中期以后“住坐”則基本不再使用，“居住”以絕對優(yōu)勢占領(lǐng)了這個義域。

(七)詞形不規(guī)范、不固定

明代前期在字詞的使用上往往不規(guī)范，文獻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異形詞和同素逆序詞。1.同詞異形現(xiàn)象比較突出。同詞異形現(xiàn)代一般稱之為異形詞。異形詞內(nèi)部情形很復雜，有的是同源關(guān)系，如根前—跟前;有的是通假關(guān)系，如栲打—拷打;有些是異體字關(guān)系，如煙墩—煙墩;有的是古今字關(guān)系，如追陪—追賠;還有的是繁簡字關(guān)系，如追趕—追趕?！独粑摹冯m是朝鮮李朝時代官吏寫作的仿效文本，其中也出現(xiàn)了很多異形詞，如棉布—綿布、木緜—木綿、布疋—布匹，這說明明代前期字形的使用是缺乏統(tǒng)一規(guī)范的;2.同素逆序詞大量使用。近代漢語中很多復音詞在形成初期兩個語素之間可以互換位置而意義不變，這類逆序詞在明代前期文獻中出現(xiàn)較多，多是動詞和名詞，也有少數(shù)形容詞。例如:住居/居住，泄漏/漏泄，賠追/追賠，要索/索要，定約/約定，到來/來到，地土/土地，物貨/貨物，名姓/姓名，好玩/玩好(指供賞玩的物品)，良善/善良，齊整/整齊。有些詞語在文獻中僅出現(xiàn)與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形順序相反的一種，例如:習學、守把、誘引、照依、查審、告報、迫脅、淺閣(即擱淺)、鋪店、歷日、窄狹、身尸、余剩、定限、熟閑(即嫻熟)。上述逆序詞發(fā)展到現(xiàn)代漢語中，有的在普通話中保留了下來，如到來/來到，但在意義和用法上已經(jīng)有所不同;有的僅保留在方言中，如余剩、窄狹;有的則徹底消失了，如物貨、定限。綜上，明代前期詞匯具有鮮明的特點，出現(xiàn)了一批富有時代特點的新詞語，口語和方言詞語不斷進入通語，方言詞語表現(xiàn)出一定的地域差異和滲透性。同時，詞語競爭激烈，新詞新義淘汰率高。但總體而言，此期對前代語言的繼承較多，還沒有完全擺脫元代語言的影響，這也使得明代前期和后期的漢語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因此，深化斷代詞匯內(nèi)部差異的比較研究是十分必要的。

注釋:

①《劉仲璟遇恩錄》記載:“(洪武二十四年二月)二十八日，欽奉圣旨:‘著記事，有不是我口里說的說話，他每胡添上時，爾便來說。傳旨宣喚人?！?/p>

②《中國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編第三冊，楊一凡、田禾校點，科學岀版社1994年版。第三冊所收《皇明詔令》是以北京圖書館藏本為底本，該藏本是明嘉靖二十七年刻本，二十一卷。

③《吏文·吏文輯覽》，崔世珍編，樸在淵校注，鮮文大學校，中韓翻譯文獻研究所出版，延梨文化社2001年印刷。該著是在《吏文》的基礎(chǔ)上刪定而成?！独粑摹肥浅r時代官員的學習讀本。“朝鮮的吏治遵循明王朝的吏治體制，朝鮮為了使官員熟悉各類吏治文書的格式體例，便從明王朝的各種文書以及朝鮮與明王朝之間往來文書中選取了若干部分，編成《吏文》一書，作為官員們學習的范文讀本?！币姾椴ㄋ鳌靶？焙笥洝?，第247頁。

④史學界一般把明代分為早期(從開國至宣德年間，即1368－1435)、中期(從正統(tǒng)至弘治年間，即1436－1505)和晚期(從正德至崇禎帝亡，即1506－1644)，早期和中期可以合稱為“前期”。

⑤平舌、翹舌不分的現(xiàn)象在今南北方言中都有，但南方更為普遍。北方主要是沿大運河一線的地區(qū)比較明顯，應(yīng)是受南系方音影響所致。

⑥鮑明煒《江淮方言的特點》指出:“至于n、l不分，或讀n，或讀l，在全方言區(qū)分布較為普遍?！薄赌暇┐髮W學報》1993年第4期。

［1］高小方，蔣來娣.漢語史語料學［M］.北京:高等教育岀版社，2005:2.

［2］香坂順一.水滸詞匯研究:虛詞部分［M］.臺北:文津?qū)绨嫔纾?992:1.

［3］王世貞.弇山堂別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3.

［4］陳遼.朝鮮《吏文》和明代語言［J］.江海學刊，2001(5):163-166.

［5］蔣紹愚.近代漢語研究概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21.

［6］魯國堯.陶宗儀《南村輟耕錄》等著作與元代語言［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4):147-161.

［7］呂叔湘，江藍生.近代漢語指代詞［M］.上海:學林出版社，1985:58-59.

［8］曹廣順.試說“快”和“就”在宋代的使用及有關(guān)的斷代問題［J］.中國語文，1987(4):288-294.

［9］向熹.簡明漢語史: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607.

［10］楊建國.近代漢語引論［M］.合肥:黃山書社，1993:115.

［11］羅竹風.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5:2177-2179.

［12］說“抹”、“抹子”［J］.辭書研究，2009(2):143-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