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曉蘭
版權意識在中國古代就出現(xiàn)了,但對版權進行立法保護卻始于晚清。宋朝時期,我國就有了保護版權的文告,這也是中國古代版權保護的主要形式。但它是一種行政保護而不是制度保護,在制度層面上對版權進行保護在我國古代長期處于缺失狀態(tài)。20世紀初,西方在華人士的版權思想,“與當時國內(nèi)著譯界、出版商的版權要求相互激蕩,影響了晚清政界、知識界許多人士對版權的認識,促發(fā)了晚清版權立法的進程和內(nèi)容?!盵1]版權法終于應運而生,從而完成了我國版權保護從文告到立法、從行政保護到制度保護的過渡。
在雕版印刷術廣泛應用以前,我國古代對書籍的復制方式主要是手抄,這樣的技術條件不可能產(chǎn)生盜版現(xiàn)象,因為手抄復制傳播速度慢,數(shù)量有限,盜版者無利可圖。所以,盜版現(xiàn)象不可能出現(xiàn)于無利可圖的抄本書時代。
雕版印刷術的出現(xiàn),使得書籍的大規(guī)模復制和出版成為可能。這一技術產(chǎn)生于隋唐,但到宋代才被廣泛應用。它提供了較之手抄謄寫更為方便快捷的技術條件,無論是圖書的生產(chǎn)成本還是傳播成本都降低了,圖書出版效益增加,圖書成了一種商品,從而刺激了出版業(yè)的發(fā)展。在雕版印刷術的刺激下,宋代的書坊大量出現(xiàn),并形成了杭州、成都等出版中心。在圖書需求增加的情況下,翻刻圖書、印制圖書遂成為牟利的行業(yè),從而刺激了盜版侵權行為的產(chǎn)生,雕版印刷術的廣泛應用導致了盜版盜印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北宋李覯寫道:“覯慶歷癸未秋,錄所著文曰《退居類稿》十二卷。后三年復出百余首,不知阿誰盜去,刻印既甚差謬,且題《外集》,尤不韙。心常惡之,而未能正?!盵2]北宋蘇軾的詩文被盜印達20余種,蘇軾對此非常憤怒,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某方病市人逐于利,好刊某拙文,欲毀其板,矧欲更令人刊耶。當俟稍暇,盡取舊詩文,存其不甚惡者,為一集……今所示者,不惟有脫誤,其間亦有他人文也。”[3]“欲毀其板”表達了蘇軾對盜印的憤怒態(tài)度。南宋朱熹的著作也是頻頻被盜,1171年朱熹所編《伊洛淵源錄》,“當時編集未成,而為后生傳出,致此流布,心甚恨之”。[4]面對盜版行為,朱熹“亟請于縣官,追索其板”,試圖運用行政手段來制止盜版,比起蘇軾的“欲毀其板”又進了一步。宋以后的各朝各代,盜版一直未能杜絕,明末清初的李漁對此深惡痛絕:“倘仍有壟斷之豪,或照式刊行,或增減一二,或稍變其形,即以他人之功冒為己有,食其利而抹煞其名者,此即中山狼之流亞也……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當決一死戰(zhàn)。”[5]更讓著作者憤怒的是,盜版者為了降低成本,肆無忌憚地偷工減料、篡改刪節(jié),以至于翻刻書“卷數(shù)目錄相同,而于篇中多所減去,使人不知,故一部只貸半部之價,人爭購之”。[6]這種現(xiàn)象對著作者的學術聲譽造成了嚴重侵害。
形形色色的盜版現(xiàn)象,使著作者的名譽與出版者的利益受損,從而使著作者與出版者在“心甚恨之”“欲毀其板”的同時尋求自我保護。他們?yōu)榱吮Wo自己的著作免遭盜印,在正式刊印前往往將自己的作品藏之深閣。如果不幸被盜印,則推出“校讎精密”的正版以揭露盜版。北宋司馬光在《記歷年圖后》寫道:其著作《歷年圖》原稿“雜亂無法,聊以私便于討論,不敢廣布于他人也。”不料此書遭到他人摹刻,司馬光對此十分憤懣,言翻刻書“頗有所增損,仍變其卷秩,又所為多脫誤。今此淺陋之書,既不可掩,因刊正使復其舊而歸之”。[7]自我保護的另一種方式是在書中印上“翻刻必究”字樣,以宣布自己的版權。南宋時期王偁所撰《東都事略》,牌記上刻著:“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已申上司,不許覆板?!盵8]這是迄今所發(fā)現(xiàn)的我國最早的書籍版權保護文字。此后,在所出版的書前或書后印上“翻印必究”、“不許翻刻”、“不許重刻”等字樣成了一種慣例,以至“版權所有、翻印必究”流傳至今,成為我國維護版權的專門用語。
但是,著作者與出版者的自我防范與保護沒有強制性,他們對盜版者并無懲戒之權,一旦自我保護不起作用,就只能作為一種輔助手段而存在。真正對盜版現(xiàn)象起到一定制約作用的是地方政府的文告保護,即地方政府通過發(fā)布文告進行防范和懲戒。這是一種行政保護,其方法是圖書刊刻前出版者或著作者主動向地方當局申請版權保護,獲得批準后有司公告,并將公告在熱鬧之所、繁華之地“張掛曉示,各令知悉”,也可以登于書中。一旦發(fā)現(xiàn)翻刻,便可要求地方政府保護,直至對簿公堂、追人毀板。這種保護方式也是始自宋代,南宋嘉熙二年(1238),祝穆刊印《方輿勝覽》,請求兩浙轉運司予以保護,獲得批準后在主要雕書出版地張貼公布,并在書籍上印上《兩浙轉運司錄白》:“照得雕書,合經(jīng)使臺申明,乞行約束,庶絕翻版之患?!盵9]以政府文告進行保護的方法,為宋以后的各代所沿襲。
文告保護是中國古代版權保護的主要形式,從宋代到晚清,我國的版權保護主要是以這種形式進行的,對于制止盜版曾起過一定的作用。但是,這種保護形式與系統(tǒng)而完整的版權法還有著很大的區(qū)別,它是一種行政保護而不是制度保護,而且是個別的、局部的保護,處于一種非自覺狀態(tài),與近代意義上的版權保護尚有較大的距離。我國古代無論是對于出版者還是著作者,都沒有制度上的保障,制度層面與法律層面的保護才是解決盜版問題的根本手段。而且,我國古代對著作者的行政保護也僅限于精神領域,不涉及財產(chǎn)范疇。古代著作者主要痛恨“脫誤百出”的盜版書籍,其目的是維護著作的純潔,維護著作者自身的學術聲譽。
當然,中國古代還不存在產(chǎn)生版權法的合適土壤,無論是版權保護的目的、手段還是形式、內(nèi)容,都與西方近代版權制度有著根本的區(qū)別。出現(xiàn)這種狀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是文人恥言利的傳統(tǒng)價值觀,使得個人利益不可能放到一定層面上來進行保護,因為版權要保護的是一種財產(chǎn)性權利。古代文人蔑視將知識視同財產(chǎn)的觀念,他們將圖書視為神圣的東西,而不是普通的商品,寫書的人主要考慮的是滿足自己的精神需求而不是經(jīng)濟利益。他們的著作被盜版時,常常從勞動應受到尊重以及書籍的完整性方面提出保護主張,很少有人提及財產(chǎn)上的損失。而西方近代版權思想主要維護的是著作者與出版者的經(jīng)濟利益。中國古代知識分子重譽輕利的思想與近代版權思想的出發(fā)點是大不相同的,阻礙了真正意義上的版權制度在中國的誕生。
晚清時期,西方的鉛活字印刷術引進中國,這一技術的使用是圖書復制史上的革命,這種技術使得圖書復制既快捷又經(jīng)濟,較之雕版印刷術又大大向前推進了一步,“工較刻板為速,費較刻板為廉”。再加上清末由于傳播西學、開發(fā)民智的需要,大量的書刊需要出版,近代出版業(yè)開始走向繁榮。當時,譯書局與書籍、報紙、雜志等出版機構大量涌現(xiàn),例如出版機構有商務印書館、文明書局等,大報館有申報館、時報館、新聞報館等。
出版業(yè)大發(fā)展是一把雙刃劍,與之伴生的是盜版現(xiàn)象的大量出現(xiàn)。技術進步帶來的新的印刷設備的使用,使得盜版非常容易,新書剛出版不久,盜版書就在市場上出現(xiàn)了,“每一本有價值的書現(xiàn)在都在被人非法翻印”。[10]李提摩太翻譯的《十九世紀的歷史》,1894年由廣學會出版,之后風行一時,但隨即遭到了瘋狂盜印?!皳?jù)說李提摩太的譯本于1898年僅在四川省就被非法翻印十九次?!盵11]
自宋以來,盜版問題都是地方政府發(fā)布文告進行防范和懲戒的。晚清時,盡管盜版現(xiàn)象成倍增長,但保護方式仍沒有改變,著作者和出版者遇到盜版后,只能請求地方政府進行文告保護。清末時的中國,在華外國人也以同樣的方式請求保護,例如,美國傳教士林樂知的《中東戰(zhàn)紀本末》遭瘋狂盜版后,美國總領事寫信給滬道劉麒祥:“西例,凡翻人著作,掠賣得資者,視同盜賊之竊奪財產(chǎn),是以有犯必懲。中華書籍亦有翻刻必究成案。因面稟美國佑總領事函請劉道憲出示諭禁,并行上??h暨英、法兩公廨一體申禁?!眲Ⅶ柘殡S即發(fā)布文告:“爾等須知,教士所著前項書籍,煞費經(jīng)營,始能成編行世。既曾登明告白,不準翻印,爾等何得取巧翻板,希圖漁利。自示之后,切勿再將前書翻印出售,致干究罰。切切特示?!盵12]
然而,通過發(fā)布文告保護版權的做法,到了晚清已經(jīng)顯示出極大的不適應性。盡管它在雕版印刷時代曾起過一定的作用,但在鉛活字印刷術使用之后,再也無法適應時代發(fā)展的要求了。文告保護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有很大限制。文告張貼時間有限,因風吹日曬雨淋容易字跡模糊或掉落,保護時效難以持久。在空間上,它不可能貼遍全國,尤其是邊遠地區(qū),所以其有效范圍僅限于文告張貼之地。而且,官府發(fā)布文告有很強的隨意性,對于著作者與出版者要求保護其權利的呈請,是否保護、如何保護,以及處罰的措施、標準,沒有統(tǒng)一的規(guī)定,完全由政府官員說了算,是一種因人而異與因地而異的保護措施。這種保護措施如果能實現(xiàn),也只是局部的、個別的保護,與現(xiàn)代意義上的版權保護有著本質的區(qū)別。再者,因為近代出版業(yè)的繁榮,導致當時出書量很大,地方政府無法做到對每一本書進行保護。對于著作者與出版者來說,每出版一本書就要呈請官府保護,也未免太過麻煩。所以,在中國歷史上曾起過一定作用的文告保護,到了晚清不可避免地顯示出它的落后性,唯一的解決辦法是通過制定法律使出版者與著作者的利益固定化。
當時,世界其他國家從法律上保護版權的做法已經(jīng)相當成熟。1710年世界歷史上第一部版權法《安妮女王法》在英國頒行,它首次以專門法的形式對版權進行保護,而且它把保護范圍從出版者擴大到了包括著作者在內(nèi)的所有版權人。它承認著作者有權處理自己的作品,任何人都可以申請版權,可以獲得14年的版權保護,期滿后可以繼續(xù)申請14年。隨后,1741年丹麥、1762年西班牙、1790年美國、1793年法國、1830年俄國、1837年德國相繼制定版權法。1886年伯爾尼版權公約簽署,所有簽約國承諾保護公約參加國作者作品的版權,保護期限為作者的一生再加50年。世界各國相繼制定的版權法,為中國制定自己的版權法提供了思路與參照。
在華西方人士對推動中國版權法的制定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林樂知是在中國的西人中最早提出版權立法要求也是倡導版權保護最有力的人,他借用西方的版權制度來審視中國的版權問題。他在《萬國公報》發(fā)表多篇文章,闡述版權立法的重要意義,其中《版權之關系》一文寫道:“著書者瘁其心力,印書者出其資本,而共成一書以供給社會,使社會中之人皆得此書之益,則必思有以報之,于是乎有版權?!卑鏅嗄恕爸鴷摺⒂咦杂兄畽嗬?,“保護乃國家之責任,而非其恩私也。”[13]要使社會進步,就必須興盛學術,以法律保護版權。
被盜版問題深深困擾著的我國著譯界人士,在西方觀念影響下,以立法保護版權的要求也逐漸強烈,他們或訴諸輿論,或上書清廷衙門及相關大臣,要求以法律形式維護知識界秩序。商務印書館于1903年出版的《版權考》一書的序言寫道:“著述之士,大抵窮愁發(fā)憤者多。積年累月,耗竭心力,得稿盈寸,持以問世。而射利之輩乃遽襲為己有,以分其錙銖之微。徒任其勞不食其報,蓋未有不廢?!盵14]廉泉于1904年上書商部,要求通過立法保護版權:“念私家譯之勤勞,援東西各國之公例,將版權法律奏準通行。”[15]嚴復認為是否實行版權法與國家的貧富強弱休戚相關,進而與人民的文明愚昧息息相關,他在給管學大臣張百熙的信中寫道:“國無版權之法者,其出書必希,往往而絕。希且絕之害于教育,不待智者而可知矣?!蚱鋰冉栊轮伦g之書,而享先覺先知與夫輸入文明之公利矣,則亦何忍沒其勞苦,而奪版權之微酬乎?蓋天下報施之不平,無逾此者。”[16]
晚清文人要求制定版權法的呼聲,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當時中國文人的利益觀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他們背離了古代文人恥言利的傳統(tǒng),第一次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精神勞動要求報酬。科舉制度廢除后,中國文人傳統(tǒng)的安身立命的根基被抽掉了,他們被迫轉軌,不少人成為小說家、報人,以賣文字為生,賺取稿費、版稅。這些文人的價值觀念不可避免地發(fā)生變化,例如嚴復將他翻譯的《原富》交商務印書館出版時,就與對方簽訂了版稅合同,明確要求保護自己的版權。這是新式文人思想意識、價值觀念轉變的表現(xiàn),也是西方版權思想影響的結果。
在清王朝即將滅亡的1910年,《大清著作權律》終于面世,這是我國歷史上的第一部版權法,也是我國版權從古老的萌芽走向近代初熟的標志。雖然第二年隨著大清王朝的壽終正寢,《大清著作權律》退出了歷史舞臺,其使用時間非常短暫,但它是將版權保護納入法制軌道的首次嘗試。它還將版權保護的范圍擴大到了著作者,從而以國家立法的形式使出版者與著作者的利益都得到了保障?!洞笄逯鳈嗦伞返念C布,“結束了中國單靠官府文告保護版權的歷史,為把版權保護正式納入法制軌道開啟了先河。也使中國的版權保護從狹小的范圍,一下子推廣到整個國家的廣大地域,從而結束了原來那種僅有北京、上海等文化出版事業(yè)比較發(fā)達的城市才實施版權保護制度的不平衡局面?!盵17]
注釋:
[1]馮秋季.西人論說與晚清版權立法[J].江西社會科學,2005,(8):205
[2]李覯集(卷25)[M].北京:中華書局,1981:269
[3]蘇軾.答陳傳道五首.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1574
[4]朱熹.答吳斗南.朱熹集[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3044
[5]李漁.閑情偶寄·窺詞管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160
[6]郎瑛.七修類稿.卷四十五[M].北京:中華書局,1959:665
[7]司馬光.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3[M].成都:巴蜀書社,2009:467
[8]葉德輝.書林清話[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43
[9]宋原放,李白堅.中國出版史[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1:237
[10][11]費正清編.劍橋中國晚清史1800-1911年(上)[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649
[12][14]周林,李明山.中國版權史研究文獻[M].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1999:17、50
[13]林樂知.版權之關系[M].萬國公報(183)[J],1904(4)
[15][17]李明山.中國近代版權史[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3:49、125
[16]嚴復.張百熙書,王栻主編.嚴復集(三)[M].北京:中華書局,1986:577-5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