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建林 翟明魯
車主頂替肇事司機騙取強制險行為之探析
文◎郭建林*翟明魯*
趙某(男,1966年3月出生)所有的一輛半掛貨車在某保險公司投保交強險和商業(yè)險。2009年6月,趙某雇傭的沒有取得拖掛車駕駛資格的司機周某駕駛該車行駛至河南省濮陽市境內時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對方車輛四人當場死亡,肇事司機周某逃逸。經交通管理部門認定,周某承擔本次事故的全部責任。次日,趙某謊稱自己是肇事司機向公安機關投案,公安機關以涉嫌交通肇事罪將其拘留。趙某的妻子遂向保險公司索賠交強險,2009年7月,趙妻將22.4萬元賠償款取走,作為77萬余元總賠償款的一部分賠償給事故受害人。
公安機關在偵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事故發(fā)生時肇事車輛的駕駛員并非趙某,而是周某,2009年9月周某投案自首。2011年1月,人民法院判處周某犯交通肇事罪有期徒刑2年,判處趙某犯包庇罪有期徒刑8個月。保險公司得知事故真相后,根據(jù)《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條款》第4、8、9條的規(guī)定,認為該事故不屬于保險責任,應當拒賠,于是保險公司要求趙某的妻子退還賠償款。趙妻認為自己為車輛交納了強制險,不管誰開車,保險公司都應賠償,故拒不退還,保險公司便向公安機關報案,指控趙某編造保險事由,詐騙本公司保險金。2011年11月,趙某因涉嫌保險詐騙罪被拘留,而后,其子將22.4萬元賠償款退出。
第一種觀點認為趙某的行為構成保險詐騙罪。理由為:趙某在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保險金的故意,即趙某明知周某沒有拖掛車駕駛資格,不可能獲得保險理賠,為獲取保險金而主動頂替周某向保險公司索賠;在客觀上,趙某亦有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其對發(fā)生的保險事故編造虛假的原因,騙取保險金,侵害了國家的保險制度和保險人的財產所有權,完全符合保險詐騙罪的構成要件,應當以保險詐騙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第二種觀點認為趙某不構成保險詐騙罪。理由為:根據(jù)《道路交通安全法》及《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條例》的相關規(guī)定,國家強制機動車投保交強險的立法宗旨是為了保障交通事故受害人依法得到賠償,如果保險公司對無證駕駛的情形不承擔賠償責任,受害人的合法權益就很可能得不到保障?!稒C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條款》第4、8、9條關于拒賠的規(guī)定,是與其立法宗旨相悖的。另外,司法實踐中也存在這樣的案例,無證駕駛造成他人受傷后,被保險人向保險公司索賠保險金的,首先由保險公司墊付各項賠償費用,然后保險公司向致害人追償,趙某騙取保險公司22.4萬元用于給被害人的賠償費用,趙某并沒有將該款占為己有,其行為更符合民事欺詐,保險公司可通過民事手段向致害方追償,不宜按保險詐騙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
德國刑法學家耶林曾言:“刑罰如兩刃之劍,用之不得其當,則國家與個人兩受其害[1]。”因此,刑法應當表現(xiàn)出謙抑的性格,即謙和、抑制。所謂刑法謙抑性,就是指應根據(jù)一定的規(guī)則控制處罰范圍與處罰程度,能夠用其他法律手段調整的違法行為,應盡量不用刑法手段調整;能夠用較輕的刑法手段調整的犯罪行為,則盡量不用較重的刑法手段調整[2]。一般來說,具有無效果、可替代、太昂貴三種情況之一,就說明不具備刑罰之無可避免性,此時刑法應當謙抑[3]。
刑法謙抑性的內涵可以概括為補充性、寬容性、經濟性三個方面,下面從這三個方面對本案趙某的行為進行分析:
(一)基于刑法補充性的分析
補充性也稱必要性、最后手段性,指能用其他法律手段調整的違法行為,就盡量不用刑法手段調整,這是對刑事處罰范圍的控制,是對質的把握。本案中,雖然趙某確實是用欺騙的手段獲取了保險公司的22.4萬元賠償款,使保險公司蒙受損失,但是該款用在了賠償事故受害人。根據(jù)交強險條款的相關規(guī)定,保險公司發(fā)現(xiàn)先行墊付賠償款違背合同事項的,仍然可以通過民事手段向致害方追償。也就是說,保險公司可以通過民事法律手段獲得救濟,而作為最后手段的刑法此時不應當介入,這也就是前面所述的“可替代”的情形。
(二)基于刑法寬容性的分析
寬容性要求刑法的制定與適用應當盡可能地寬和、容忍,指能用較輕的刑法手段調整的犯罪行為,就盡量不用較重的刑法手段調整,這是對刑事處罰程度的控制,是對量的考慮。本案趙某騙取保險金的目的無外乎能夠及時賠償事故受害人,從而減輕自己的賠償壓力,應該說趙某的主觀惡性不大,甚至在其內心深處有一種樸素的“善”支持他完成這個欺騙行為。并且案發(fā)后,趙某的兒子便將22.4萬元賠償款退還給了保險公司,沒有給社會和他人造成嚴重的危害后果。綜合考慮行為人的主觀惡性與行為的社會危害性,還在刑法所能寬容的限度之內,如果硬要用刑罰去衡量趙某的行為,就有可能將一個惡性較小的人推向社會的對立面,使小惡變成大惡,便不能達到刑法預防與抗制的效果,這可以說符合了“無效果”的情形。
(三)基于刑法經濟性的分析
經濟性是指以最少的刑法資源投入,獲取最大的刑法效益[4]。這是從經濟學的角度對刑事處罰范圍和程度的綜合考量,要求把刑法當成一種有限的社會資源予以有效利用,力求取得最大的刑法效益,即實現(xiàn)刑法預防犯罪之目的。由于本案趙某所騙取的保險金達到了“數(shù)額特別巨大”的要求,并且趙某沒有其他從輕、減輕情節(jié),所以應當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幅度內量刑,這不僅不符合刑法罪刑相適應的基本原則,而且違背了刑法經濟性的要求。因為刑法作為一種必要的惡去懲罰另一種惡時,首先要保證刑法之惡小于被懲罰之惡,否則只會增加社會的不安定性;其次,懲罰的結果要保證能夠取得較好的刑法效益,預防和減少類似犯罪的發(fā)生。本案如果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去懲罰趙某的欺騙行為,可能短時間內會取得一定的預防效果,但是所付出的人力、物力、財力以及國民的承受能力是巨大的,也是不經濟的,可謂“太昂貴”。
(四)刑法謙抑性在本案中的實現(xiàn)
刑法謙抑性的實現(xiàn)途徑包括非犯罪化、非刑罰化和輕刑化,本案便是通過對趙某的行為作非犯罪化處理,從而實現(xiàn)了刑法的謙抑性價值。狹義的非犯罪化是指將原本規(guī)定為犯罪的行為完全合法化的情形,廣義的非犯罪化還包括對于雖然不再以犯罪論處但是給以行政處罰的情形和作為行政違法行為但不加以行政處罰的情形[5]。刑法上的非犯罪化不僅包括立法上的非犯罪化,還包括司法上的非犯罪化,在我國一元制的立法體制下,堅持司法上的非犯罪化具有更為重要的意義,不僅有利于維護法律的穩(wěn)定性,而且有利于促進社會和諧,化解社會矛盾。
對趙某的行為作非犯罪化處理并不是縱容犯罪,也不是有法不依,而是從更高層次上適用法律。謙抑性是刑法的基本價值和精神追求,貫徹謙抑性原則應當貫穿于刑事司法的全過程、全方位,應當作為一種精神植入到司法者的意識之中,把謙抑性當成刑事司法實踐的指導準則,基于此,考慮到趙某的主觀動機和行為后果,不作犯罪處理更有利于彰顯刑法精神,有利于化解社會矛盾,有利于矯正被扭曲的社會關系,會取得更好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
注釋:
[1]林山田:《刑罰學》,臺灣商務印書館 1985版,第127頁。
[2]余中、張曉燕:《從刑法謙抑性看我國刑法的發(fā)展方向》,載《法制與社會》2008年第6期(上),第27頁。
[3]陳興良:《刑法哲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版,第7頁。
[4]陳興良:《刑法的價值構造》,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版,第380頁。
[5]張軍:《非犯罪化思潮與我國刑事政策路徑選擇》,載《江蘇警官學院學報》2005版第20期,第55-59頁。
*河南省新鄉(xiāng)市人民檢察院公訴處[45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