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字正音兼論廣州話?聲母*

羅偉豪

一、“澳”字的正讀與又讀

“澳門”二字有四種讀法:ou33mun11，ou33mun35，?ou33mun11，?ou33mun35。ou33 與 ?ou33 是聲母的變異;mun11與mun35是聲調的變異。本文主要是討論零聲母與?聲母的變異。

1941年香港中華書局出版黃錫凌《粵音韻彙》、1963年香港華僑語文出版社出版喬硯農廣州音國音對照《中文字典》、1992年香港教育署語文教育學院中文系編《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澳”字只有ou33一讀。

1983年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饒秉才主編《廣州音字典》、1988年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出版周無忌、饒秉才《廣州話標準音字匯》“澳”字ou33、?ou33兩讀?！蹲謪R》在例言中說明，零聲母陰調字現多數人改讀?聲母，如亞、矮、安、盎，分別由 a、?i、?n、?? 改讀 ?a、??i、??n、???，或兩讀并存;本字匯兼而收之，以?聲母為又讀。

二、20世紀廣州老城區(qū)的通行讀音

廣州話的?聲母主要來自古疑母。高本漢《中國音韻學研究·方言字匯》“蛾、衙、臥、瓦、危、艾、外、礙、涯、詣、藝、岸、眼、顏、銀、硬、昂、遨、咬、偶、牛、額、岳”等字廣州音聲母皆注為 ?。古影母“鴉、啞、亞、挨、拗、鴨、押、軛、矮、縊、謳、嘔、漚、庵、諳、暗、鶯、襖、哀、愛、安、惡、屋”等字皆注為零聲母。但譯者羅常培加按語:“廣州城除……i，u，y起音的韻，其余韻沒有元音起頭的字，例如，哀?oi，安?on，鴨?ap，甚至屋?uk，因為是開u。”(見譯著571頁)“廣州城‘安’讀?on，外縣有讀on的。”(譯著597頁)這說明20世紀30年代古影母字在開口元音前讀?是廣州老城區(qū)的主要讀音?，F今保存30年代的粵曲音像資料可以印證:哀、安、暗、愛等字讀?聲母。1940年國立中山大學研究院文科研究所中國語言文學部編語言文學專刊岑麒祥《國語注音符號及其與廣州閠號之比較》一文:“韻母符號廣州埃，奧，晏等字多數人加兀聲母讀，但有一部分人不加?，F在舉例時暫從略，不必每字說‘某字的韻母’云云。ㄚ丫、ㄛ屙、ㄞ埃、ㄠ拗、ㄡ奧、ㄎ晏、干安、ㄤ甖。”“結合韻母八ㄨ歐，八ㄥ鶯，ㄛㄧ哀?！薄案狡捶ㄅe例:聲兀ㄛㄧ愛”以愛字作為?聲母的代表字，折射出零聲母與?聲母兩讀并存，而多數人讀?聲母。例如:愛群、愛國、惠愛、博愛等。

1957年王力《廣州話淺說》以“亞”字又讀?聲母說明廣州與北京的不同。1960年廣東省教育行政部門公布《廣州話拼音方案》以及《廣州話音節(jié)表》鴉、矮、愛、壓、惡、屋等字位列聲母?作為代表字。60年代廣東人民廣播電臺《廣州話播音員正音手冊》“亞”字零聲母與?聲母兩讀，“澳”字只有?聲母一讀而不注零聲母。1988年周無忌、饒秉才編《廣州話標準音字匯》以聲母為序，分列零聲母與?聲母，共收兩讀字227個。1994年蘇翰翀《實用廣州音字典》卷首廣州音拼音音節(jié)索引把零聲母與?聲母分列兩個音節(jié)，古影母開口元音陰調字都兼注兩讀。尤有進者，2005年歐陽覺亞、饒秉才、周無忌在廣州話與普通話對照詞典中以?聲母注音而不用零聲母，在普通話、廣州話常用字讀音對照表中認定奧字讀?ou33(見原著461頁)。充分顯示?聲母是廣州老城區(qū)多數人的主要讀音。

1957年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出版王力《廣州話淺說》認定廣州話聲母19個，韻母51個。所拼593個音節(jié)可算是廣州話的標準音。王力的拼音把?k與??k握，ap與?ap鴨定為又讀，它揭示出20世紀廣州話的一條音變規(guī)律，開口元音的古影母字，例如鴉、柯、隘、翳、哀、拗、歐、奧、庵、安、罌、鶯、盎、甕、壓、惡、屋等等，皆有零聲母與?聲母兩讀。筆者曾在1993年第4期中山大學學報《廣州話又讀字辨析》一文中作過調查，饒秉才《廣州音字典》有52字是古反切中的影母字，現今皆為零聲母與?聲母兩讀。此外，還有一些現代用字，缺少古反切，但同樣也有又讀。如嬡?i33、氨胺銨?n55、痖a35，皆有零聲母與?聲母兩讀。從偏旁可知這些字也屬于古影母。

1994年中山大學出版社出版蘇翰翀編著《實用廣州音字典》，“澳”字ou33、?ou33兩讀。2005年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歐陽覺亞、饒秉才、周耀文、周無忌編著《廣州話、客家話、潮汕話與普通話對照詞典》古影母開口元音字廣州話皆注為?，例如和藹??i35、暗??m33、呃?ak55騙、餲?at33、嗌?ai33、?am55、晏?an33、噏??p55、翳??i33、奀??n55、屙??55、惡??k33、屋?uk55 等等。廣州老城區(qū)? 聲母盛行不衰，“澳”的通行讀音是?ou33。

三、香港字典字彙的讀音

1994年香港教育署語文教育學院出版何國祥編《常用字廣州話異讀分類整理》“澳”字有ou、?ou兩讀，卷首異讀分類統計中說明:零聲母和?聲母的互換是35類聲母異讀中收字最多的一類，《讀音表》建議全部均讀零聲母。計有丫、亞、區(qū)、厄、呃、哀、啞、嘔、壓、奧、安、屋、庵、惡、愛、扼、押、拗、按、挨、握、晏、暗、曖、案、歐、氨、渥、澳、甌、矮、縊、藹、靄、鞍、鴉、鴨、鵪、鶯、鷗、齷 41 字。

“澳”字ou33一讀，主要是根據香港出版的六種字典字彙:1941年黃錫凌《粵音韻彙》，1948年施庸盦、茅瑩甫《辭淵》，1963年喬硯農《中文字典》，1971年余秉昭、司鐸《同音字彙》，1976年中華書局香港分局《中華新字典》，1980年香港中文大學李卓敏《李氏中文字典》。又讀?ou是根據1983年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饒秉才主編《廣州音字典》。眾多香港出版的字典都使用傳統讀音，因此《讀音表》建議以零聲母為正讀而不注又讀。但據筆者觀察，香港人在口語當中也有零聲母換讀為?聲母，例如亞洲的亞，歐元的歐，澳元的澳，20世紀90年代以來多讀?a33、??u55、?ou33，與廣州老城區(qū)多數人的口語完全一致。

1997年香港語言學會出版香港五所大學語言學專家共同編制《粵語拼音字表》凡例中說明收錄字音包括讀書音及口語，所依據的工具書為黃錫凌《粵音韻彙》，周無忌、饒秉才《廣州話標準音字匯》，李卓敏《李氏中文大字典》三種。但實際收集的字音是以《粵音韻彙》為主而適量吸納《廣州話標準音字匯》。古影母開口元音陰調字a丫鴉啞亞婭椏，ai哎唉欸隘，ak軛握，am菡，an晏鷃，a?罌甖，ap押鴨，at押遏壓，au凹坳拗，?i矮縊翳，?k厄呃扼，?m庵菴諳鵪盦韽黯闇暗，??鶯罃鞥哽，?u區(qū)歐甌鷗毆漚，?阿柯軻屙嚄哦，?i哀埃藹靄愛曖嬡嬡，?k惡堊，?n安氨銨鞍胺按案桉，??骯盎，ou媼襖奧懊澳等字讀零聲母;?a鴉埡挜，?ai娭，?ak 軛，?an 晏，?ap 鴨，?at堨齃，?au 靿拗，??i豷，??k 眲?chuàng)從O，??m 鵪韽腤，???鶯，??t扤，??u勾鷗熰鏂腢，??i凱皚璦，??k 噁，??n 銨胺，?ou 芺嶴，?uk 剭，?u? 蕹等字讀?聲母。鴉、鴨、鷗、拗、軛、晏、鶯等字零聲母與?聲母兩讀，而“澳”字仍然是《粵音韻彙》所定的零聲母一讀，還沒有使用《廣州話標準音字匯》的?聲母。

四、廣州話的音變與某些方言相近

查考古影母字現今南北各方言多數讀零聲母，但一些地區(qū)也有讀?、?ɡ的。高本漢《中國音韻學研究·方言字匯》中“澳”字在西安、三水、四川讀?，開封、懷慶、太原、鳳臺讀?，歸化、興縣、太谷、文水讀?ɡ，而廣州、客家、汕頭、福州、上海、北京皆為零聲母。高本漢的調查是1910年前完成的，羅常培在譯著的按語中指出，20世紀二三十年代，廣州老城區(qū)多數人古影母開口元音的通行讀音都帶有?聲母。單就廣州而論，“澳”字應以?聲母為正讀，但粵方言多數地區(qū)仍讀零聲母，《廣州音字典》的注音把零聲母排在正讀而把?聲母作為又讀是合理的。

1989年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出版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編《漢語方音字匯》卷首方言音系簡介中有許多?聲母例字:濟南話的襖，西安話的安，武漢話的奧，成都話的襖安，長沙話的恩，雙峰話的矮，南昌話的恩鴨，都屬于古影母。效攝開口一等去聲號韻影母“奧”字，流攝開口一等平聲侯韻影母“歐”字在濟南、西安、武漢、成都、長沙、雙峰、南昌的聲母都讀?，廣州話“澳”字讀?聲母與上述各方言并駕齊驅。字典注音應給予“又讀”地位。

1940年長沙商務印書館出版高本漢《中國音韻學研究·現代方言的描寫語音學》中說:“廣州，上海，開封，太原，那些大城市里是沒有完全內部一致的讀音的?！?見譯著144頁)高本漢對廣州話的古影母開口元音陰調字皆定為零聲母，主要是根據讀書人所說的傳統讀音，而當時的口語已有變化。但黃錫凌《粵音韻彙》仍然是采用傳統讀音，也沒有兼注又讀，爾后為香港地區(qū)出版的字典所沿用，成為香港知識界教育界的通行讀音。廣州的情況與香港稍有不同，古影母開口元音字的正讀與又讀在20世紀初早已有之，零聲母與?聲母兩讀并行。1935年王力《中國音韻學·粵音系》廣州話16聲母中“蛾母［?］例字峨衙危礙藝顏岸銀偶五額嶽”全屬古疑母開口元音陽調字。“鴉母［o］例字禍夜華衣二兒耳威回驗妖如”則為古匣母、喻母、影母、日母、疑母等 i、u韻頭或主要元音 i、u、y的字。a亞、?u歐、ou澳、Uk屋等開口元音古影母陰調字，既不列入零聲母，也未見于?聲母，正因為這些字有兩讀而不適合于作某一類聲母的代表字。

五、字典注音應兼存正讀與又讀

何國祥《常用字廣州話異讀分類整理》“鉤”“勾”二字所引《粵音韻彙》、《李氏中文字典》讀音k?u55話音??u55反映香港字典把?聲母陰調字定為話音，喬硯農《中文字典》則稱作又音。何國祥建議鉤讀??u勾，勾讀歐?？梢姟皻W”字也是讀?聲母，古影母陰調字讀?聲母在香港地區(qū)逐漸增加?！痘浺繇崗　纷忠糇冏x類例:“勾鉤諸字本讀k?u，粵俗讀??u。又凡從a、?、o、?元音字頭諸字，大都可以加注? 輔音。如鴉字讀 ?a，壓字讀 ?at，矮字讀 ??i，哀字讀 ??i，惡字讀 ??k，澳字讀 ?ou。去?輔音音頭，即得原來標準音。但從i、u、y諸字音，則不能加讀?音。”黃錫凌已認定澳字的音變規(guī)律，但字表仍未兼注又讀。

1957年北京科學出版社出版羅常培、王均編著《普通語音學綱要》“不送氣清塞音［?］:漢語許多方言用元音a、o、e起頭的字像‘愛’、‘安’、‘歐’、‘恩’等，常會在字頭出現這個聲音?！睆V州話的零聲母實際上也是［?］，20世紀前是傳統讀書音，20世紀初在口語中逐漸轉變?yōu)椋?］，兩者無辨義作用，可以自由變換。?聲母廣州話的陰調字是古影母，陽調字則為古疑母，涇渭分明。鴉、啞、亞，歐、嘔、漚;牙、雅、迓，牛、偶、吽。2002年廣東人民出版社詹伯慧《廣州話正音字典》(拗)au33［坳］?au33［咬 33］〈又〉”顯現出古影母開口元音陰調字讀?聲母。雖然“澳”字只注ou33，但憑語音對應規(guī)律可推知“澳”字的又讀是?ou33。

綜上所述，廣州話“澳”字的讀音應該有零聲母與?聲母兩讀，零聲母是傳統讀書音，?聲母是白話口語讀音，20世紀在廣州老城區(qū)兩讀并存，?聲母盛行不衰。字典注音以零聲母為正讀，但仍有必要兼存?聲母作為又讀。澳門的“門”兩讀，本調mun11是讀音，變調mun35是話音。字典只注本調，使用變調時可注mun11—35。

六、?聲母字音豐富是廣州話的特色

現代北京話缺少?聲母，廣州話則具有?聲母。廣州話的?聲母不單是來自中古疑母，還有一部分字是來自古影母。古疑母和古影母的字有共同的音變規(guī)律:韻母的主要元音是i、u、y或i、u韻頭的字讀零聲母;韻母的主要元音是a、?、o、?的字則變讀為?聲母。

廣州話的古影母部分字讀?聲母，追尋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從移居越南的華僑可以佐證。2010年6月澳門粵方言學會出版第十二屆國際粵方言研討會論文?？痘浾Z研究》刊登陳曉錦《越南胡志明市華人社區(qū)的強勢漢語方言廣府話》一文說明胡志明市華人保留了廣州話聲母的所有特點。其中“古疑母一、二等字，部分古影母開口一、二等字及少數影母字唸 ?聲母:鵝??21、芽 ?a21、岸 ??n22、挨?ai55、矮 ??i35、晏 ?an33、歐 ??u55、扼 ?ak5”。

胡志明市華人挨、矮、晏、歐、扼等古影母字的讀音與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廣州中山大學任教的羅常培、岑麒祥的調查結果完全一致，越南華人與廣州老城區(qū)的讀音一脈相承，20世紀?聲母盛行不衰。

鵝、芽、岸等古疑母字越南華人與廣州老城區(qū)并無差別。但廣州城內曾發(fā)生一些變異。“芽菜炒牛肉，又奀又韌又疵牙”是老城區(qū)居民譏笑郊縣一些人口音不正的一句笑話。芽 ?a11、牛 ??u11、奀??n55、韌??n22、牙?a11，廣州話標準音的聲母是?，但近郊一些人卻讀作零聲母，老年人感到怪異，青少年則以為時尚，傳而又傳，推而廣之，慢慢感染了許多?聲母字。有人把瓦、涯、咬、眼、硬、額、危、藕、銀、巖、屹、傲、我、外、岸、昻、岳等古疑母字都讀成零聲母。香港地區(qū)更為流行。但廣州老城區(qū)大多數居民仍堅持讀?聲母，認為零聲母乃誤讀，香港地區(qū)則稱之為“懶音”。學講廣州話必須糾正此類誤音。

為什么古疑母字會誤讀為零聲母?主要和語音演變規(guī)律有關。古疑母現今廣州話分化為?聲母與零聲母，?聲母主要是一、二等韻，而三、四等韻則多讀零聲母(或稱j聲母)，如“疑、魚、玉、仰、沂、言、元、迎、宜、彥、吟、驗、妍、堯”等等。北京話則一二三四等韻皆為零聲母，如果類推古反切或類比變化了古音的北京音，就容易把廣州話一、二等韻的?聲母也變讀為零聲母。反之，為什么一些字典不把廣州話的一部分影母字的?聲母注為又讀?那也是拘泥于古反切或類比北京音，而不接受已經變化的廣州話現實讀音。本文認為，字典正音的原則應該是兼顧古今，古反切已不通行于今則不需硬用，反切尚能通行而大多數人皆已變讀則兩讀并存。例如:危，魚為切，魚不讀?聲母;澳，烏到切，澳可讀?聲母。古疑母和古影母在廣州話的音變中互有消長，因而保存了較多的?聲母。

宏揚嶺南文化，學習和研究粵劇粵曲，更需要熟練運用包括來自古疑母和古影母兩類字的?聲母。20世紀30年代粵劇粵曲高度繁榮，薛覺先、馬師曾、小明星、徐柳仙等藝人的唱腔家喻戶曉，悅耳稱心，他們唱的是廣州話的標準音，50年代以后代代相傳。?聲母充分顯現廣州話的特色，只要廣州話不消亡，?聲母字就不會消失。

［1］ 高本漢.中國音韻學研究，長沙:商務印書館，1940年.

［2］ 岑麒祥.國語注音符號及其與廣州閠號之比較，廣州中山大學圖書館館藏:國立中山大學研究院文科研究所中國語言文學部編語言文學?？?，1940年.

［3］ 黃錫凌.粵音韻彙，香港:中華書局，1941年.

［4］ 王力.廣州話淺說，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

［5］ 饒秉才.廣州音字典，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

［6］ 周無忌，饒秉才.廣州話標準音字匯，香港: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1988年.

［7］ 何國祥.常用字廣州話異讀分類整理，香港:香港教育署語文教育學院，1994年.

［8］ 詹伯慧.廣州話正音字典，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2年.

［9］ 歐陽覺亞，饒秉才，周耀文，周無忌.廣州話、客家話、潮汕話與普通話對照詞典，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

［10］ 陳曉錦.粵語研究·越南胡志明市華人社區(qū)的強勢漢語方言廣府話，澳門:澳門粵方言學會，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