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官與逃皇帝

　　 比較起來，清朝對于官員的法度還是比較嚴的，別的不講，單一項，守土有責(zé)，就挺要命的。地方官無論手中有兵無兵，有人打上門來，外敵也好，內(nèi)賊也罷，只要人家打破了城池，你可以戰(zhàn)死，可以自戕，但不能逃，只要做了逃官，追究下來，必定是個死，而且名聲大壞，辱及祖宗，累及子孫。鬧太平軍的時候，翁同龢的哥哥翁同書做安徽巡撫，城破而未殉節(jié)，西太后看在翁同書的父親翁心存是同治皇帝師傅的分上，未加追究。但曾國藩卻不肯，接二連三死咬不放，指使手筆如刀的李鴻章上奏，硬是把個翁同書流放了才算罷休。其他人沒有翁心存這樣靠山的，基本上，早早就準(zhǔn)備好了毒藥，先把老婆孩子打發(fā)走路，城一破，就吞藥自盡，給自己的兒子，留個“烈士子女”待遇，功名和仕途上，有諸多的優(yōu)待。
　　 但是，這樣的法度，皇帝本人卻天經(jīng)地義可以法外不問。晚清時節(jié)，皇帝一共跑路兩次，誰也不敢說半點不是。官員棄城而逃叫做違法，而皇帝逃城卻被叫做狩，從字面理解，說是去打獵了。這個狩，向北就叫北狩，向西就叫西狩。被人活抓了，當(dāng)俘虜押走，只要是向北走，也叫北狩，比如北宋的欽徽二宗。在這一點上，清朝的皇帝還真的不如明朝的皇帝，別看明朝昏君多，但人家在兩次敵人兵臨城下的時候，都沒走路。大概清朝的皇帝游獵人出身，天生就沒有守城的耐心和膽量。
　　 辛亥革命武昌起義，當(dāng)時的湖廣總督瑞澂很不爭氣，那邊楚望臺的炮一響(雜湊起來的人，其實炮打得毫無章法)，革命軍還沒有攻到總督府，自己就先在后花園挖了狗洞，一溜煙跑到楚豫號兵艦上，給下屬示范了—個隨時可以溜號的榜樣。當(dāng)然，余下的人，也就沒有斗志了，一夜之間，武昌易色。對于這樣的瑞澂，朝廷給的處分是革職留任，要他把丟了的武昌奪回來。這樣的處分，按清朝的慣例，如果后面被處分者表現(xiàn)稍微好一點，位子一般是可以保住的。鑒于后來瑞澂無所作為，不僅武昌沒有拿回來，反而禍延全國，把個大清江山活生生給丟了。所以，后來的遺老遺少們很是不憤。因此有傳說，這樣的從寬處理，是因為隆?；侍笞髁烁深A(yù)。說是當(dāng)時作為內(nèi)閣總理大臣的慶親王奕劻力主從嚴，但隆裕不肯。奕劻說，封疆重臣，棄職逃去，豈可寬貸?隆裕說，庚子那年，咱不也逃了嗎?于是奕劻只好作罷，退而憤然跟人說，小舅子保駕。因為瑞澂是載澤的妹夫，而載澤是隆裕的妹夫。
　　 其實，這個說法，就是—個故事。因為武昌起義那會兒，朝廷當(dāng)家的，還是攝政王載灃。隆裕雖然是皇太后，但一點權(quán)力都沒有，她這個所謂的太后，也相當(dāng)搖晃，因為繼位的小皇帝溥儀，主要是過繼給同治做兒子，于光緒，僅僅是兼祧。這個名分，還是大臣們力爭來的。所以，這樣一個妾身未明的太后，封疆大吏的進退，還輪不到她來說話。她能說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袁世凱再次出山，把載灃給逼退之后的事了。這時候的瑞澂，見事不可為，早就乘船順流而下，逃到了上海，在哈同花園做了隱士。退一萬步說，就算當(dāng)時的隆?？梢哉f話，她也不可能這樣說。隆裕是個大齙牙，那副尊榮，如果不是西太后的內(nèi)侄女，無論如何做不了皇后的?？恐魈蟛抛隽嘶屎?，一輩子都匍匐在西太后淫威之下的她，怎么會對當(dāng)年西太后主持做的那點丑事說三道四?雖然，當(dāng)年的庚子西狩，她也跟去了，但人都記得是西太后，有誰記得還有她來?再說，武昌起義爆發(fā)，就當(dāng)時而言，朝廷也只能這樣處理。因為瑞澂雖然擺了一個要跑的架勢，但畢竟沒離開武昌江面，嚴格來講，還不好說他是逃走。起義事起倉促，朝廷調(diào)兵不及，讓瑞澂戴罪立功，也不算過分。這樣的事，在清朝一直都有先例。況且，在滿員里，瑞澂一直有能吏之名，別人還不如他呢?后來陸軍大臣蔭昌率兵南下平叛，連湖北境內(nèi)都不敢進，把個司令部設(shè)在河南的信陽。
　　 官員的棄城叫做逃，但皇帝棄城就不是逃，連這樣的概念都不會有，至少，當(dāng)年的隆裕不會有這樣的概念。如果能有這樣的自我批評，那就不叫太后了。君臣之間，遠隔猶若天壤，天王圣明，臣罪當(dāng)誅，豈可適用一種評判尺度?官員守土有責(zé)，是因為他們要對君主負責(zé)，丟了君主的城土，當(dāng)然要殺頭治罪。但君主對于自己的都城，卻沒人會追究他的守土之責(zé)，要追究，也是追究守城官員的。官員對君主負責(zé)，君主對誰負責(zé)呢?理論上要對自己的祖宗負責(zé)，但祖宗已經(jīng)都成了牌位，成了影像，有哪個能跳出來打皇帝的屁股呢?皇帝自己怕死想逃，逃就是了。雖然說清朝皇帝的第二次棄城，倒未必是皇帝的主意，還有消息說他倒是想留下來，但真正的當(dāng)家人西太后不允許，他也還是得逃。逃走了的皇帝，其實連祖宗的影像以及牌位都給丟了，哪里去管祖宗的臉面!第一次北狩的咸豐皇帝，聽說圓明園被焚搶，哭天嚎地，讓大臣偷偷回去，找一下留在園子里的先帝影像。大臣回去，找到是找到了幾張，但已經(jīng)被踐踏得不成樣子，個個臉上都留著英法聯(lián)軍的皮靴印兒，怎敢這樣拿回去復(fù)命，只好一把火給燒了，回去蒙皇帝，說是都燒光了。
　　 祖宗的影像，祖宗的牌位，就不是祖宗。被不肖子孫丟下，被忤逆的臣子燒掉，也不會出來顯靈。祖宗不顯靈，皇帝無論做了什么，也就沒有人來打板子了。所以，皇帝可以逃城，官員不能逃。到了官員逃城，皇帝都無力進行懲治之時，皇家的天下，也就塌了。所以說，太平天國時遍地烽火，大半個中國都丟了，但清朝能緩過來，可辛亥革命時，革命的地面還沒太平天國多，卻非完不可。嚴格地講，君主專制體制，就是一個沒人負責(zé)的制度。家天下，貌似是皇帝一家的天下，但有的士大夫并不真的認這個賬。有時，為天下蒼生計，需要拋棄這個富有海內(nèi)的皇帝。而刻意?；实娜?，大家都為皇帝一人負責(zé)，而一旦皇帝自己要不想負責(zé)了，也就沒人負責(zé)了。其實歷朝歷代，當(dāng)皇帝感覺江山已經(jīng)不是他們家的時候，這種不負責(zé)任就會出來。而當(dāng)時的體制，還就是沒法追究這樣的逃皇帝。
　　（摘自《萬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