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飽的大鍋飯

　　1958年，高級農(nóng)業(yè)合作社在極短的一個月時間，就重新改組為“人民公社”，一切財產(chǎn)上交公社。合作社時，農(nóng)民的口糧是分到一家一戶的。而進(jìn)入人民公社后，口糧由公社、生產(chǎn)隊(duì)掌管了。人民公社還實(shí)行部分的供給制，大辦公共食堂、吃飯不要錢，人們稱之為“大鍋飯”?！按箦侊垺苯o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農(nóng)民生活帶來了嚴(yán)重問題。
　　
　　 1961年，周恩來決定到下面去，要親自視察農(nóng)村的情況。在他還沒有離開中南海前20多天，就已經(jīng)派辦公室主任和外事秘書到河北農(nóng)村做了調(diào)查研究，下面的許多情況就是他的“先遣部隊(duì)”提供的。
　　 這一次，鄧穎超也帶病和周恩來一同下去。我這個專職攝影記者當(dāng)然不能落下啦。總理一般出訪不和夫人同行，一方面因?yàn)榭偫聿辉敢庾尲依锶松婕八墓ぷ魇聞?wù)，另一方面鄧穎超身體不好，患了嚴(yán)重的胃病。這次到河北，鄧穎超的病情好了一點(diǎn)，總理有意讓她出來換換環(huán)境，順便做一些調(diào)查研究。但是總理在農(nóng)村召開會議時，鄧穎超一般都坐在外圍的地方，她只用耳朵聽而不插話講話。以前總理曾說過，夫人有時出面講話，別人會當(dāng)是我這個總理講話，這樣不利于工作。
　　 這是一次特殊的采訪，以前跟隨總理出訪，看慣了總理一塵不染的筆挺衣著和瀟灑的風(fēng)度。這次出發(fā)時猛一看總理下農(nóng)村的裝束，覺得好笑：一身棉布質(zhì)的灰色中山裝，既不挺括也不合身，皺巴巴的；熱了，干脆敞開懷，一手抓住衣襟當(dāng)扇，呼啦呼啦地扇了起來。盡管外表如此“土”，卻掩蓋不住周恩來絕倫的儒雅之氣。只是他眉宇間掛著的一絲憂慮，讓我感到這次下鄉(xiāng)并不是一樁輕松的事。
　　 1961年5月3日，我們來到河北省武安縣的一個公社，住在部隊(duì)的營房里，早晚回營房吃飯，中午就在視察的伯延村就餐。伯延村是個公社，有10多個自然村落，辦公共食堂比較早?，F(xiàn)在，受災(zāi)面大，饑荒嚴(yán)重。周恩來這次到農(nóng)村是帶著考察題目來的，主要有三點(diǎn)：食堂、供給制、包工包產(chǎn)。周恩來在伯延調(diào)查了4天，先后召集了大小隊(duì)干部、社員群眾、農(nóng)機(jī)站和修配廠的人開會7次，廣泛聽取群眾的意見。
　　 “周總理是大官啊，可不能胡說八道的。”被叫來參加會議的社員，私下你捅捅我，我戳戳你的。農(nóng)民們雖不知國務(wù)院總理屬于多少級干部，但他們知道宰相的分量。見總理挨個問他們，他們只是笑，也不敢亂回答。生怕說得不好，讓干部怪罪，讓總理笑話。周恩來見群眾對食堂問題有顧慮，就開口說：“食堂是上面叫辦的，下面報告說好，我們沒有調(diào)查，首先是我沒有調(diào)查，就相信了?，F(xiàn)在調(diào)查了一下，不好。不好咱們就不辦！”周恩來這番開門見山的講話，一下子解除了大家的拘謹(jǐn)，氣氛活躍了起來。結(jié)果，到會的12名社員代表，有10名敞開喉嚨反對辦食堂。
　　 其實(shí)，到會的社員不知道，周恩來為了掌握真正的情況，曾和工作人員一道“偷襲”了一次食堂。
　　 到武安的第一天中午，總理提出到食堂就餐，食堂的人趕快叫社員們先打飯吃。等周恩來一行就餐時，不見一個社員的影子。他見桌上為他備了豬肉和雞蛋，就奇怪地問：“平時你們也吃這么好嗎？”食堂的人支支吾吾，說：“是的，是的。”周恩來笑著說：“那你們比我們在北京生活還好?。〔贿^，今天，我不能吃。蘇聯(lián)逼債，我立了規(guī)矩，不吃雞蛋，不吃豬肉。給村里的病號吃吧，他們比我需要。”這時，本想吃幾口肉的我，聽總理這番話，慚愧得抬不起頭?？偫硪呀?jīng)是60多歲的老人，怎能就不需要呢？我真想給總理碗里藏幾塊肉，但又怕發(fā)現(xiàn)后挨批評。正猶豫中，一碗肉和一盤炒雞蛋就被總理讓工作人員端走了。
　　 村干部以為周恩來不會再去食堂了?？芍贿^了一天，他又悄悄來到另一個村的食堂，但他還是去晚了，社員已經(jīng)吃完回家了。炊事員一見總理來，措手不及，連忙蓋鍋蓋，說沒有吃的東西了。隨同的公社干部就叫總理回公社吃。周恩來也不說話，徑直走到大鍋前，揭開鍋蓋，見里面還剩些玉米糊糊，二話不說，拿碗就盛。炊事員慌了，要用干凈的毛巾替總理擦擦黑黢黢的碗，周恩來擺擺手，“這沒關(guān)系，不用擦”。這是周恩來來農(nóng)村吃到的真正的食堂飯。玉米糊糊下肚了，周恩來心里對食堂的情況也清楚了一半。但是，他還沒有調(diào)查清楚社員是不是能真正吃飽。公社領(lǐng)導(dǎo)在匯報情況時說，食堂能讓社員放開肚子吃，吃不好，但能吃飽?？芍芏鱽戆l(fā)現(xiàn)村子里有不少浮腫病人，知道這食堂匯報有假。周恩來又一次召集社員開會，這次人多，黑壓壓擠了一大房子。周恩來坐在會場的主席臺上。和上次一樣，一開始群眾不敢說話，敢說話的人也只說食堂好，能吃飽。周恩來見老百姓有壓力，便笑著指指身后墻上的畫像，一個是毛澤東，另一個則是周恩來?！拔医兄芏鱽恚褪菈ι系哪莻€人。你們看像不像？這次我來是想聽大家的心里話，有話只管說，說錯了也不要緊?！?br/>　　 場子還是很靜，大家不敢說話。周恩來見一個農(nóng)民蹲在他身邊，悶頭吸煙，就問他，“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說話？”別的人回答說叫“二廷”。二廷見總理問，彈簧似的猛地跳起身，直著脖子：“總理，你叫說真話，還是假話？”
　　 “當(dāng)然是真話啦！”
　　 二廷狠狠咽了口唾沫，一副豁出去的模樣?！耙f真話，剛才說的食堂好，全是假話。食堂好，食堂吃不飽。”周恩來立即直起身子，神情異常認(rèn)真：“為什么吃不飽？”
　　 “總理你算算，一共幾兩指標(biāo)？司務(wù)長、炊事員多吃一點(diǎn)，他們的老婆孩子爹娘老子再多吃一點(diǎn)，干部多吃一點(diǎn)，到我們社員嘴的才有三四兩，能吃飽嗎？要自己做，湯湯水水的總能糊飽肚子。別看我死了老婆，一人拉扯幾個娃娃，我還是愿意自己做！”二廷的話像拉開閘，大家七嘴八舌訴說食堂的苦衷，有人竟然號啕大哭起來。
　　 周恩來的心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下沉，這比指他的鼻子罵他還要難受啊。老百姓在食堂里挨餓，可是中央還不知道，他這個總理還不知道，慚愧啊！“鄉(xiāng)親們，我的工作沒有做好，我這個總理沒有當(dāng)好，讓大家挨餓了。食堂辦不好，就不辦?！?br/>　　 二廷不相信地問：“不是糊弄我們？”
　　 “不是！”周恩來斬釘截鐵地回答。
　　 “你要是糊弄我們，總理，再過兩三年，你也會餓死的。”二廷愣沖沖地說了這么一句。
　　 周恩來猛然一震，像受了很大的刺激，尷尬地望著若無其事的二廷。剛才還熱熱鬧鬧的會場頓時陷入難堪的沉寂，連一聲咳嗽都沒有。過了好一陣，周恩來突然用少有的豪爽，拍了一下桌面，高聲對二廷說：“好！你往下說，為什么兩三年，連我也會餓死？”
　　 二廷也不害怕：“說就說！我們吃不飽，沒勁兒干活，地里打不上糧……長那一點(diǎn)糧還不夠咱生啃著吃呢！哪有糧食往上交？一年不交，有國庫，兩年不交，還有國庫，三年不交呢？國庫還有嗎？你當(dāng)總理也要吃飯，國庫沒糧，你能不挨餓？”
　　 周恩來的眼眶潮了，激動地說：“二廷，你是我下來碰到的第一個敢講真話的人。你批評得對，我很難過。上面不了解情況，下面亂指揮，搞得你們減了產(chǎn)，生活困難，我能不難過？”
　　 周恩來站起身，拉住二廷粗壯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我周恩來走南闖北，很少有人能說住我，今天算你行，說住了我。二廷，咱們交個朋友吧！”
　　 第二天一早，天色蒙蒙亮，周恩來找到了二廷的家，邊喊著二廷的名字，邊跨進(jìn)了門，二廷還躺在床上，見總理進(jìn)來連忙爬了起來。周恩來拍拍二廷的腿說：“二廷你疲勞了?！薄翱偫碚堊桑壹矣指F又小，就坐床上吧?！笨偫韨?cè)過頭來一看，床里邊一溜排睡著幾個孩子，有兩個醒了，睜著黑溜溜的眼睛，從被窩縫里朝外張望。總理摸摸他們的頭問：“二廷，這4個孩子都是你的嗎？唉，不容易??！大的大，小的小，你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夠累的??！”二廷連忙說：“不累不累，總理管大事才累呢?！笨偫頁崦粋€小一點(diǎn)的女孩的頭說：“我和鄧穎超沒有孩子，我?guī)湍銕€女兒吧，養(yǎng)大后再送回來?！倍⒌念^耷拉得更低了。“孩子她媽死時對我說，要我好歹把孩子都拉扯大，我不能辜負(fù)孩子她媽?？偫?，孩子我不能讓你帶，我養(yǎng)得過來?！倍⒄f到這兒，兩行熱淚順著才30多歲卻已經(jīng)過早衰老的臉頰上淌了下來。周恩來也難過地背過臉去。
　　 （摘自中共黨史出版社《共和國紅鏡頭》 作者：顧保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