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間諜對晚清大勢的分析

　　 1889年4月，荒尾精（1859～1896年，日本在東亞地區(qū)著名的間諜，被日本歷史稱為“東方問題興亞大策之中樞人物”）向日本參謀本部遞交了樂善堂間諜們的第一份重要成果：有關(guān)中國大勢的分析報告——《復命書》。
　　 這份報告認為，清國的“上下腐敗已達極點，綱紀松弛，官吏逞私，祖宗基業(yè)殆盡傾頹”。而中日兩國“唇齒相保、輔車相依”，在列強虎視眈眈下，清國一旦不保，日本勢將進退維谷。因此，“清國之憂即日本之憂也”，日本要先發(fā)制人。此后由駐華間諜們提供的一連串大勢報告中，最鮮明的就是強調(diào)中國的全民腐敗，而不只是官場腐敗，然后強調(diào)日本必須先改造中國，才能團結(jié)中國對抗西方。
　　 在這方面，分析最為深刻的，是宗方小太郎（1864～1923年，日本海軍省間諜，中國通，東亞同盟的鼓吹者之一）。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后，宗方小太郎對其上一年草就的分析報告《中國大勢之傾向》進行了全面的修改。他首先分析中國的年財政收入僅有9074萬兩銀子外加523萬石米。（清廷在1893和1894年兩年的財政收入均在8300萬兩左右。作者注。）以中國之大，這是很不般配的。據(jù)他實際調(diào)查，民間的實際稅賦是此表面歲入額之4倍，而且此類“定額以外之收入，一錢不入國庫，均為地方官吏所私有”。他認為，中國歷來賄賂之風盛行，地方官肆意刮削民眾膏血，逞其私欲。因此雍正帝時始設(shè)養(yǎng)廉銀，隨官位之尊卑于俸給之外另行支給，擬以此杜絕其收斂之弊。但滔滔之勢，非區(qū)區(qū)制法所能禁遏。時至今日，“‘養(yǎng)廉’二字實已辜負雍正之深意，官吏舞弊之勢日見加劇。”當時東西方均有不少人看好中國即將崛起，堅信以中國之豐富物產(chǎn)，如能積極變革，則“成為世界最大強國，雄視東西洋，風靡四鄰，當非至難之也”。但宗方小太郎對此不以為然，認為這只是“見其形而下未見其形而上者”，觀察一個國家也和觀察人一樣，應當先“洞察其心腹”，然后再“及其形體”。他眼中的中國雖然表面上在不斷改革和進步，但“猶如老屋廢廈加以粉飾”，經(jīng)不起大風地震之災。
　　 當時中國最著名的改革者和國務活動家李鴻章就自嘲為“大清朝這座破屋的裱糊匠”，可算是兩人有共同語言。
　　 究其原因，宗方小太郎認為腐敗的基因遺傳自明末，全民喪失信仰，社會風氣江河日下，“人心腐敗已達極點”，雖然有過康乾年間的短暫改革，但并未堅持下來，政府將本應建立“至善”人心的精力消耗在了“形而下之事”上。宗方小太郎嘆息，中國本來是有信仰體系和精神支柱的，那就是孔孟之道，但這一建國的基礎(chǔ)卻變成了科舉的材料、當官的階梯而已，知識分子汲汲營營地鉆研此道，無非是以此為個人私利服務。當了官掌了權(quán)之后，就把孔孟之道拋在腦后，“得其位不行其道，而謀營私者也”。從中央到地方，庸官俗吏獻媚當?shù)?，清廉高潔之士多不容于時流，官場一片漆黑，“朝野滔滔，相習成風”。官場腐敗更導致上下隔閡，中央政府即使要施行仁政，也因為地方官吏的“壅塞”而導致“美意不能貫徹至民間”，好經(jīng)都被歪嘴和尚念壞了，而少數(shù)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只好在“憤懣不平”之余“退居閑地”，名望日高，隱然形成一股力量。所以，他認為中國是“有治國之法而無治理之人”。在“普天之下莫非貪官”的晚清，以至于損害國家利權(quán)的一些架構(gòu)，倒在客觀上減少甚至基本杜絕了這一領(lǐng)域原先泛濫成災的貪腐現(xiàn)象，如此結(jié)果，亦是中國近代史的吊詭之處。如，將海關(guān)稅務交洋員團隊管理，無疑是主權(quán)旁落，但洋員管理下的海關(guān)卻成為政府中最廉潔也最敢于對腐敗動真格的一個機構(gòu)。美國傳教士丁韙良認為，洋員管海關(guān)本是“叛亂（指太平天國運動）的私生子”，乃權(quán)宜之計，但正是廉政延長了這一怪胎的生命。他記述了在英國人李泰國擔任首任總稅務司的幾年內(nèi)，上海道臺多次設(shè)下陷阱想拉其下水，比如當兩條商船一起到達口岸時，上海道臺就建議李泰國，雙方一人一條船私吞其關(guān)稅，但始終不能得手。丁韙良說，海關(guān)洋員們的廉潔因此成為中國道臺的眼中之沙，從而對這一稅收體制懷有深深的敵意。
　　 宗方小太郎指出，國家是人民的集合體，人民是國家組織的一“分子”，“分子”一旦腐敗，國家豈能獨強？中國的“分子”們集體腐敗，國家的元氣就喪失消亡，這比政策的失誤還要可怕，政策的失誤尚可以扭轉(zhuǎn)過來，而國家元氣的腐敗就“不易返回中道”了。這位日本間諜引用孟子的話為中國下了斷語：“上下交征利，則國?！?。尤其是官場腐敗導致司法不公，甚至使刑罰乃至性命都可以被金錢所左右，普通百姓申訴無路，民怨積壓給國家?guī)砭薮笪ｋU。宗方小太郎估計，以當時的形勢來看，早則10年，遲則30年，中國“必將支離破碎呈現(xiàn)一大變化”。（在他寫這篇文章后僅16年，武昌一場倉促而粗糙的革命居然瞬間將一個老大帝國毀滅。）形勢如此艱難，當政者理應“正綱紀、戒驕奢，排解地方政治之紊亂，消除民庶之怨藪，大施加仁惠，休養(yǎng)民力”。但宗方小太郎吃驚地看到，政府卻因慣性和麻木，束手無措，“因循支絀”，根本不在乎民心向背，并大搞為太后祝壽等形象工程，“粉飾太平”。
　　 這樣的分析，出自一個間諜之手，也可見當時的日本間諜實在并非只是戰(zhàn)術(shù)層面的，而是戰(zhàn)略層面的。
　　 （摘自文匯出版社《絕版甲午——從海外史料揭秘中日戰(zhàn)爭》 作者：[澳]雪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