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是天涯

　　一
　　 青黎冷汗淋漓地鉆進(jìn)柳川懷里，快，抱緊我。柳川瞬間驚醒，觸到她汗?jié)窆饣纳眢w，如一尾擱淺岸邊的魚，有些許的惶恐和寒涼，遂將她緊緊裹挾到懷里。
　　 夜空洞而渙散，柳川沉沉睡去。青黎睜大雙眼，原以為疼痛會消減內(nèi)心的荒涼，誰知卻是越發(fā)張皇失措。
　　 身邊的柳川觸手可及，那俊朗的眉眼，英挺的腰身，還有令她銷魂的纏綿，卻怎么看都覺得是一場幻象。于是，她總是一次次伸出手，撫摸他溫?zé)岬纳眢w，以確定自己不是在夢中。
　　 幾天前，青黎游魂一般在街上走，險些撞到一輛車上。青黎鎮(zhèn)定下來抬眼望過去，車?yán)锏哪凶?，竟是柳川?br/>　　 青黎著得體的衣衫，有著精致的妝容，美麗一如從前。只是，透過她指尖的裊裊煙霧，他一眼看到她心里的落寞。絲絲縷縷的疼惜，藤蔓一樣爬滿心頭，糾結(jié)般的痛。
　　 他終于耐不住煎熬，奪下她手中的煙，怎么抽得這么兇？她隱忍的淚終于落下，我懷了他的孩子，他卻不肯要，竟然一去不回頭……青黎抖動的身體，像狂風(fēng)中的柳枝。柳川將她抱在懷里，情不自禁的吻印上她光潔的額頭。
　　 于是，有了這次旅程。
　　 南方的小城，陽光煦暖，天藍(lán)水清。青黎臉上有了淡淡的笑。
　　 是夜，家庭旅館里，青黎香軟的身體令柳川心醉又心碎，那些埋藏已久的記憶瞬間穿越了青春廢墟，他看到自己傷心地跨越了少年殘夢。
　　二
　　 白天，他們在小城里四處游蕩，手牽著手，偶爾，青黎會掙脫柳川的手，去街角撫摸一只在陽光下慵懶而睡的貓咪。這時，她臉上的笑容純凈，令柳川恍惚覺得昔日重來，她仍是那個快樂單純的小女孩。
　　 他們都盡量不提過去，還有高宇的名字，仿佛一切從來沒有發(fā)生，他們不過是一對相識不久而又情投意合的戀人，有著簡單的快樂和夜晚銷魂的身體盛宴。
　　 只是，第三個晚上，柳川夢到了高宇，他就站在床邊，一言不發(fā)地盯著他和她，目光空洞渙散而又絕望。柳川覺得自己的心臟跳漏了節(jié)拍，窒息難耐。醒來，床前是皎潔的月光，身邊的青黎身體蜷縮如嬰兒，睡夢正酣。
　　 柳川躲到衛(wèi)生間抽煙，夢里高宇的眼神令他如芒在背，而高宇離開已經(jīng)十年了。彼時，高宇、柳川、青黎都是懵懂少年，一起在小巷成長。不知從哪天開始，身形高大的高宇成了護(hù)花使者，一次次擊退企圖靠近青黎的所有異性，唯柳川除外。也許因?yàn)槟菚r的柳川瘦小羞怯，構(gòu)不成威脅；也許高宇拿他當(dāng)兄弟，覺得他不會和他爭青黎?？傊?，三個人形成了一個鐵三角，一起度過了那么多的快樂時光。
　　 只是，高宇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柳川在夜里的煎熬，少年的情竇初開里全都是青黎的影子。只是柳川一直認(rèn)定高宇和青黎是一場沒有懸念的青梅竹馬，雖然心痛，卻也是真心祝福。可是，高宇卻并不安分，在擊退靠近青黎的異性同時，還不忘出擊覓食。斯時，他們都已大學(xué)畢業(yè)，各自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相聚，柳川問高宇的婚期，他顧左右而言他。青黎不作聲，一雙黑眼睛深潭一般，幽深莫測。
　　 高宇殺人的消息是在年末的大雪天傳來的，柳川一路跌跌撞撞趕到青黎的住所，青黎正失神地坐在地板上。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中，柳川得知了事情的原委：高宇喜歡上單位的一個女孩，女孩懷了他的孩子，以此要挾青黎離開高宇，一次次糾纏令高宇焦頭爛額，酒后失手將她殺死……
　　三
　　 青黎在陽光中醒來，看著柳川笑。柳川想起她夜里的呢喃，我不知道到底哪一場愛情才是真的。這個殘酷的表白讓柳川惱火又心痛。多年前，在那個迷亂的夜晚，青黎也曾這樣尖銳地問他，你愛不愛我？柳川的唇邊還留有她唇齒的芳香，卻是啞然無聲。
　　 你不敢？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膽小鬼！
　　 青黎哭著跑開。柳川抹一把臉，觸到一手的寒涼。青黎被高宇蠶繭一般的愛束縛到幾近窒息，她想掙脫，而柳川望著她越掙越緊，卻是無能為力。那時，他沒有勇氣走得更近，否則便是萬劫不復(fù)。
　　 此后，青黎再見柳川，滿是淡漠和疏離。柳川想，這樣也好，終其一生在心底埋藏一個女子的身影，何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醒來的青黎還原成一個妖嬈飽滿的時尚女郎，那些暗夜里的淚水和惶惑，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她拉起柳川，走，去吃東西。
　　 小酒館里，青黎一眼望見角落里的男子，她的眉頭不覺皺了皺。幾天來，這個神情陰郁的男子總是在身邊出現(xiàn)。她拉柳川坐到稍遠(yuǎn)的位置，那男子卻徑直拿著酒杯走過來，可以跟你喝一杯嗎？
　　 對不起，我不喝酒。青黎冷冷拒絕。
　　 柳川舉起酒杯替青黎圓了場，望著那男子起身離去，呵呵笑，又是一個被你的美貌擊垮的男人。青黎嗔怒，去，沒正形。說著兀自燃起一支煙，裊裊煙霧中，柳川辨不出今夕何夕。
　　 當(dāng)年，柳川趕去見高宇最后一面。幾個月不見，這個周身總是散發(fā)著荷爾蒙的高大男子形容憔悴。他說，哥們兒死后，你就把哥們兒埋在咱們小時候玩耍的小山丘上……他們都沒提起青黎，仿佛在刻意回避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高宇的遺愿沒能實(shí)現(xiàn)，他們把他安葬在了陵園。此后，青黎就從柳川的生活中消失了。柳川每每想起她的時候，心總是空洞洞的。
　　 接下來的柳川如許多人一樣，戀愛，結(jié)婚，又離婚，跟不同的女子糾纏……他覺得人生如浮羽，無法把握，索性隨波逐流。偶爾，青黎也會入夢來，還是白衫白裙，少時姣好的模樣。醒來，柳川想，不知她這片羽毛飄落到了何方。
　　四
　　 晚上，海灘邊有篝火晚會，青黎也歡快地加入其中，清脆的笑聲像一顆子彈，瞬間擊穿了柳川的心。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夜晚，他在另一個城市聽演唱會，天空有雨在飄，臺下的人隨節(jié)奏瘋狂舞蹈，臺上是羅大佑在唱：“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么溜走，轉(zhuǎn)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shù)年……”當(dāng)時他忍不住撥通了青黎的手機(jī)，然后將手機(jī)盡量伸向舞臺，后來，他聽到青黎無聲的啜泣。
　　 這是他無疾而終的愛情嗎？如果是，它連同那些青春的好時光都去了哪里？
　　 他轉(zhuǎn)頭去看青黎，她正跳得開心，面容在篝火的映襯下閃動著誘人的光彩。
　　 那天晚上，青黎對他說，不久前，她又愛上了一個男子，是少年般不顧一切的愛，并為他懷了孕，可是不確定他是否愛她，他對她若即若離，聽說她有了身孕，索性轉(zhuǎn)身離開。青黎獨(dú)自去做了流產(chǎn)，一連數(shù)日徘徊在他人去屋空的寓所附近，直到遇見柳川。
　　 在南方的小城，他們關(guān)了手機(jī)，把世界的喧囂關(guān)在身外，只盡情享受煦暖的陽光，還有遲來的相守。除了對往事守口如瓶，青黎一度以為愛又重來。她知道柳川很在意那句話：我不知道，到底哪場愛情才是真的。但她無法欺騙自己的心，這是她最真實(shí)的感受。也許是幻滅太多，她已經(jīng)不敢輕易相信愛情。
　　 或許，他們的結(jié)局，可以交給時間。此刻，就盡情舞蹈好了，這個夏夜溫馨而美好。青黎甩甩頭發(fā)，卻突然看見那個神情陰郁的男子擠進(jìn)人群，來到她身邊，不待她反應(yīng)過來，他的手忽然凌空劃過，青黎覺得有溫?zé)岬囊后w從小腹流出……隨著人群的尖叫聲，柳川看見青黎慢慢倒地，她身邊的男子手里握著的刀柄在抖動不已。
　　五
　　 柳川跪在青黎的病床前，握緊她因失血而蒼白的手，青黎，不要睡得太久，也不要睡得太沉，我有那么多的話還沒來得及跟你說……他喃喃自語，從他們的少年時代，那些暗夜里的情愫，直到后來愛而不得的煎熬，一點(diǎn)點(diǎn)在她耳邊娓娓道來，從清晨到黃昏。
　　 那五月的丁香，夏季的合歡，還有蒙塵的磁帶，他買給她沒有送出的音樂盒，書頁里偷偷藏起的她的一寸照片，上學(xué)路上的嬉笑，黃昏燈影里的等待……
　　 有一點(diǎn)他沒說，就是那個拿刀傷她的男子。原來，當(dāng)年高宇失手殺了的女孩，是男子的女友，這些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報復(fù)。柳川聽警察說明原委，只感到徹骨心寒。那些迷途而又絕望的愛是命運(yùn)的捉弄嗎？
　　 護(hù)士們撤走了青黎身體上那些管子。柳川輕輕抱起她，那曾經(jīng)飽滿妖嬈的身體此刻卻輕得如同一片羽毛。青黎，我們終究走不到未來，卻也回不到原地，如那首詩：“此處，就是天涯了。進(jìn)，看不見幸福。退，看不見你……”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