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文平詩歌及詩觀

　　雪落河西
　　當(dāng)我經(jīng)過河西走廊的時候，一場大雪封鎖了
　　蒼茫的遼闊。一個趕往青海的喇嘛
　　緊束絳紫色的長袍，在潔凈的塵世中迷途知返
　　在河西，雪像月光一樣灑下
　　白花花的碎銀子。任時間慢慢舔舐……
　　這時候，其實，有更多微小的東西
　　比如，蓬蓬草的腰肢簌簌地軟了
　　能給人額外的悸動
　　雪落河西，涼州或者敦煌城外大片大片的白
　　大片大片的安靜與神秘，昭示一種神諭
　　過路的人馬失前蹄。趁著夜色沒有關(guān)閉之前
　　倏忽躥出的一股西風(fēng)
　　攏了攏黃昏中這錐心的寒冷
　　雪天：寫給雪
　　落雪了，世界一下子干凈了許多
　　今夜我在河西，在一個布滿寒意的夜晚
　　想起雪，想起一個融化在大地深處的女子
　　游蕩的靈魂正依偎在看不見的白光中
　　是你將蟬翼的輕巧搭上我孤獨的左肩
　　雪，想起你。我的身體深處多了一些輕微的寒冷
　　多了一些，有關(guān)一個女子的思念和隔世的恍惚
　　雪。邁進(jìn)初春的門檻，我能清楚地知道……
　　世界就要綠了。桃花紅，杏花白……
　　雪多好。雪落的時候那么安靜
　　今夜，時光仍然游走
　　我的靈魂深處多了一絲白
　　黑暗的夜色中，好像有什么心事
　　突然被重新記起
　　風(fēng)吹戈壁
　　西部高原大片的戈壁灘，零零星星
　　暴露在地球的表面，牛皮癬一樣
　　掩不住泥層深處的憂傷。風(fēng)——
　　行走在戈壁灘上掩蓋住遼闊的孤獨
　　鷹把翅膀攤開得展了一些。更展了一些
　　芨芨草有芨芨草的生存方式，和許多植物一樣
　　從大地縫隙中提取腰間的鐵，從太陽上獲得光和溫度
　　巨大的安靜。咩咩的羊群安靜
　　枯草折斷的響聲安靜……
　　風(fēng)吹戈壁，風(fēng)——
　　它走過的腳步同樣是安靜的，颯颯——
　　風(fēng)是一把磨得飛快的刀子
　　刻寫屬于自已的象形文字
　　河西大地
　　河西大地
　　河西河西，一根斜穿西部干瘦的骨殖
　　我駐足于某一時間的某個點上：
　　祁連映雪，經(jīng)幡獵獵。
　　頭插鷹翎的裕固漢子用雪水飲馬，馬頭高揚
　　馬蹄寺僧侶的木魚聲聲讓整個山谷安靜下來
　　趕赴敦煌朝拜的人，月牙泉水濯洗的內(nèi)心
　　昭示了我靈魂深處最為虔誠的部分
　　風(fēng)從南刮向北：柳樹的腰肢酥軟，桃花緋紅
　　風(fēng)從北刮向南：胡楊卸下了鱗片，伐木丁丁
　　敦煌么玉門。甘州么涼州
　　哦，風(fēng)聲——
　　……唵。嘛。呢。叭。咪。畔
　　祈禱辭
　　這時候，我的內(nèi)心才開始安靜下來，神啊——
　　月光透過玻璃照進(jìn)來。我才敢說出
　　愛。說出，父親和母親
　　像兩只被日子掏空的口袋，平鋪在炕上
　　盛滿了虛無的疲憊
　　神啊，我多么希望此刻
　　他們的呼吸再均勻一些，多么希望
　　他們能夢見土豆開花，麥子抽穗
　　多么希望父親身體里沉淀的煙味再輕一些
　　母親的白發(fā)能夠慢慢地在暗夜里變黑
　　讓他們額頭的皺紋再舒展一些，神啊——
　　最好是能夠讓他們逐漸年輕，變小
　　回到孩子，像一對兄妹
　　此刻，正在夢見一些美好的東西
　　我的神，請讓我小小的家中時間停止
　　讓微風(fēng)輕輕打開我的書頁
　　讓我的故事和虔誠拯救父親和母親
　　無法遏制的衰老
　　布谷鳥在城市里鳴叫
　　家鄉(xiāng)一帶都是山地，五月
　　麥苗拔節(jié)的時節(jié)，布谷鳥的叫聲
　　像一朵一朵映山紅
　　漫山遍野地開了
　　麥子，青稞還有燕麥，在布谷鳥的叫聲中
　　骨骼開始咯吱咯吱地長得粗壯
　　后來，布谷鳥開始在城市里嗚叫
　　在修建的高樓的頂端
　　在晃晃悠悠的腳手架上
　　再后來，布谷鳥在新疆的棉花枝椏叢中鳴叫
　　在廣東某車間的一陣一陣熱浪中嗚叫
　　在一列運載民工的專列的鐵軌上鳴叫
　　后來，我在一座西北小城讀書的時候
　　外號叫做布谷鳥的父親，在我的電話里
　　嗚叫。聲音那樣柔弱，纖細(xì)，讓我
　　心痛不止
　　五月的故鄉(xiāng)
　　五月的故鄉(xiāng)在下雪，從母親話語的哽咽中
　　我看到：白茫茫的雪，像一片一片的心痛
　　落下來，籠蓋四野
　　五月的故鄉(xiāng)，麥子正探出了生長的觸角
　　它們的骨骼還缺少鈣質(zhì)，下雪了
　　黨參和當(dāng)歸深埋大地的根部，就
　　開始腐爛，逐步喪失面氣。賣不上價錢
　　五月，一下雪，母親的淚水
　　就會多一些鹽的成分
　　父親就得借車費背了鋪蓋到內(nèi)蒙搬運磚頭
　　五月。我在河西走廊的腰部城市
　　接通母親的電話，享受毒辣辣的陽光
　　多么奢侈
　　那時候我真想，就這么放下電話
　　順手把頭頂?shù)奶?，往五月的故鄉(xiāng)
　　輕輕地，挪一挪，用來
　　減輕我的內(nèi)疚
　　一個孩子奔跑在春天
　　我從汶川的春天經(jīng)過的時候，四月的根觸
　　還未碰到五月疼痛的傷口。這是春天
　　所有的草木大病初愈，那么用力地生長
　　我不忍觸及一片葉子。一朵紅花。
　　甚至，一塊療傷的石頭
　　在碰疼我腳尖的同時，它們也，一定疼過
　　我遠(yuǎn)嫁四川的姐姐，提起那個五月——
　　“三年前，昭兒安睡在春天的花骨朵里
　　調(diào)皮的娃子，第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安靜……”
　　新縣城交錯的道路，一根根堅硬的骨架一樣
　　支撐住汶川。支撐住了五月分娩的陣痛
　　讓一個嶄新的孩子，放開腳步
　　奔跑在春天
　　(選自《詩選刊》電子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