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權利意識的提高是現(xiàn)代民主與法制社會的重要標志。從一定意義上來說,權利是人們社會利益關系的法律體現(xiàn),權利意識的增強與國家法治化進程的發(fā)展有一種復雜而微妙的關系。改革30年來,中國的法治化進程取得了較大進展,國家的治理方式也發(fā)生了較大變化,不再直接以行政權力為基礎來界定社會的利益邊界,而試圖在制度化和規(guī)范化的法治軌道上確定各利益主體的權利義務關系,并將各主體的“權利”觀念嵌入到制度化的軌道。國家的這種努力,與公民的權利意識和維權行為緊密相聯(lián),相互影響。事實上,近30年來,中國公民的權利意識和行為就有兩個重要變化。其一,越來越多的民眾,特別是處于弱勢的農民和工人,在權益受到侵害時不再沉默,而是選擇進行維權抗爭;其二,公民評判自身權利是否受到侵害的標準正在從法定規(guī)則向基本人權發(fā)展。
農民維權經歷了從稅費抗爭到土地維權兩個階段,以及依法抗爭和以法抗爭兩種形式。中國的改革開放是從農民因饑餓反抗人民公社體制開始的。隨著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和村民自治制度的實施,農民獲得了基本的經營自主權、人身自由權和社區(qū)自治權。然而,這些權利從確立到維護,都伴隨著各種利益關系的博弈和沖突。這些沖突集中表現(xiàn)在稅費抗爭和土地維權兩個方面。根據(jù)我的研究,從90年代開始,中國農村的主要問題是稅費問題。在中西部和東部的相對落后的地區(qū),農民因不滿地方政府超標準征收農業(yè)稅和各種費而采取上訪、拒交等方式進行維權,并引發(fā)了一系列的群體性沖突事件,這使中央政府不得不進行農村稅費政策的調整,并最終取消了農業(yè)稅。因此,從2004年起,土地維權成為了影響農村社會穩(wěn)定和發(fā)展的焦點問題。顯然,這種維權抗爭議題的轉變,與農村的利益關系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如果從農民的行為方式的特征而言,這些維權抗爭行為經歷了從“弱者武器”的“日常反抗”到“依法抗爭”再到“以法抗爭”的深刻變化?!耙苑範帯笔侵敢跃哂忻鞔_政治信仰的農民利益代言人為核心,通過各種方式建立了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動員網(wǎng)絡,抗爭者以其他農民為訴求對像,他們認定的解決問題的主體是包括他們在內并以他們?yōu)橹鲗У霓r民自己,抗爭者直接挑戰(zhàn)他們的對立面,即直接以縣鄉(xiāng)政府為抗爭對像,是一種旨在宣示和確立農民這一社會群體抽像的“合法權益”或“公民權利”的政治性抗爭。
當前工人維權的主要議題是國有企業(yè)改制、拖欠工資、社會保險、破產安置、勞動時間、毆打工人等方面存在的問題。然而,隨著國有企業(yè)改制的推進,傳統(tǒng)意義上的工人將逐漸轉變成為雇傭工人,盡管他們同那些失業(yè)待崗的工人在一定的時期內會采取多種形式的反抗,但卻是大勢已去,無可奈何。因此,工人的維權抗爭的主體將轉變?yōu)榘ㄞr民工在內的雇傭勞動者與資本方之間的沖突。與農民以法抗爭相比,工人維權一個顯著特征是“以理維權”。這里的“理”,主要是一種“政治倫理”,它最直接的精神資源來自執(zhí)政者長期宣揚的意識形態(tài)。在由這種意識形態(tài)決定的主流話語中,工人階級是革命的領導階級,執(zhí)政的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工人是國家的主人,是社會真正的統(tǒng)治者。這種政治化的話語,一方面制約著工人的獨立思考和階級意識的發(fā)育,另一方面又成為了工人維權抗爭的武器。“政冶倫理”在規(guī)約著工人維權抗爭具體的思想的同時,又為工人的行動確立了基本的“守法原則”。
當然,無論是農民的“以法抗爭”、工人的“以理維權”,還是其他維權,在性質上都表現(xiàn)為如下幾個特點:其一,都是利益之爭,不是權力之爭,經濟性大于政治性;其二,規(guī)則意識大于權利意識,但隨著從個案維權向共同議題轉變,權利意識有所加強;其三是反應性大于進取性,基本上都是因自身權利受到了侵犯的一種反應性行為。需要指出的是,在具體的維權抗爭活動中,無論是工人、農民,還是市民,都會盡量賦予自己的行為某種“合法”的身份,都會在現(xiàn)有的法定規(guī)則框架內尋求合法的利益表達方式,以維護自己的利益。然而,“法”是有一定邊界的,而民眾的具體行為卻無法設定一個明確的界限,往往游離于合法與非法之間。由于執(zhí)政者在法治秩序的建構中,試圖以高度理想化的架構設定行動者的行為邊界,這與社會的現(xiàn)實政治生態(tài)形成了強烈反差。鑒于底層政治自身的運作邏輯,底層民眾在實踐形態(tài)的政治生活中不斷拷問政府行為的合法性時,自身的行為也陷入“合法性危機”。這樣,一些維權抗爭活動就陷入一種“制度文本上合法、行為表達上非法”的尷尬困境。但是,這種尷尬并不能掩蓋民眾維權抗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權利意識,在現(xiàn)有的法定規(guī)則框架內,民眾敢于對侵害自己權利的行為進行抵制,不管是政府還是其他社會組織都不能侵犯自己的基本權利。這種觀念對中國這樣一個長期受專制統(tǒng)治,缺乏權利意識的國家意義重大,有利于消除民眾頭腦中根深蒂固的“義務本位,服從第一”的臣民意識,樹立“權利本位”的現(xiàn)代公民意識。
所有這些變化凸顯出中國人權狀況的發(fā)展。改革之初,人們的思維和行為尚未完全從單位體制的強力下解脫出來,因此,人們更關注的是現(xiàn)實的經濟利益,而奢談人權,它更多的是學者書齋中的存在物。隨著農村和城市改革的先后推行,農民獲得了生產經營權,市民也打破“單位制”的束縛,在更大的空間內自主地尋求自身的合法權益。隨著農村村民自治和城市社區(qū)自治的開展,民眾的權利意識有了較大的發(fā)展,人權問題也從學者的書齋走向公眾視野。加之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貧富差距拉開,利益分化加劇,社會不公現(xiàn)象增多,人們對生存權、自由權、發(fā)展權等的要求日益強烈。這在反映社會民眾的呼聲和要求的同時,也促使執(zhí)政者在人權方面采取切實的措施,適時的調整各種法定規(guī)則,使之朝著保障民眾基本人權的方向不斷邁進,從而進入政府的文件,并被寫入憲法。2004年,“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寫入憲法,使其成為國家根本大法的一項基本原則,從黨和政府執(zhí)政的政治理念和價值,上升為國家建設的政治理念和價值,這無疑具有重要里程碑意義,為中國人權事業(yè)的全面發(fā)展開辟了廣闊的前景。憲法對基本人權原則和內容做了具體明確的規(guī)定,而且在實踐中也努力把生存權和發(fā)展權放在重要位置。一方面,中國政府本著“以人為本”的理念,在尊重和保障人權方面采取了一系列重大措施;另一方面,一些明顯有悖公民權利的事件又被承載民意的傳媒頻頻曝光。2007年《物權法》的頒布和將“私有財產”的保護寫入憲法,雖然社會各界褒貶不一,爭議頗多,但我認為,其意義絕不僅僅停留在保護私有財產上,而是進一步表明國家對基本人權的尊重和保護,有利于清晰界定市場經濟條件下各利益主體的權利邊界,對于民眾權利意識的提高也有促進作用。同時,我們也應該清醒地認識到,現(xiàn)代公民意識是建立在自由平等、民主憲政基礎上的一套完整的價值觀。由于我國還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民主機制還不健全,各種法定規(guī)則還有待進一步完善,在對基本人權的保護上還需做出重大努力。因此,在法治建設和人權發(fā)展上中國仍任重道遠。
?。ㄕ陨虾H?lián)書店《底層立場》 作者:于建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