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什么樣的詞被雪裹著形成,/根據(jù)風(fēng),使你前趨的風(fēng)。
——[德]策蘭
19、20世紀之交大動蕩的年代里,“白銀時代”的知識分子作為俄羅斯精神的傳承者,他們能夠做到不為一時的現(xiàn)實功利所動,甚至不怕被流放,而執(zhí)著于對俄羅斯正義靈魂的獲救等問題進行探索,這與他們19世紀前輩知識分了的精神傳統(tǒng)息息相關(guān),卻閃爍永遠的光芒……
英娜·麗斯年斯卡婭寫于1996年的《哦,那些詞語多么令我痛苦……》是在回洲那個時代不能自由表達的全部痛苦,而詩中的“寒霜被稱作白銀”,是對“白銀時代”最傳神的詮釋——白色、寒冷、凌厲、嚴酷、死亡。“沒有這樣的火焰,可以用它來溫暖/紅色的血球”,詞語的孤獨一如詩人的孤獨;女詩人與詞語一起承受極度的寒冷,卻愈顯出詩人的沉潛,以及高莽先生所說的“苦難的高貴”;“主流的詞語/隱匿了次要的含義”“生活曾在我的眼前/而一切隱藏在字句里”,是那個時代詩人對表達的恐懼,“就像書頁之間/夾起一枚槭樹的葉片?!痹妰?nèi)的暗示,像一行先生在《詞的倫理》中所說,暗示出物自身幽暗而隱秘的部分是對遮蔽和無名之物的保護或看護,氣氛構(gòu)成的……以及關(guān)聯(lián)的至離的啟示性在某種程度上高于對可見物或不可見部分的言說。而事實上英娜·麗斯年斯卡婭在詩中的“只有在死神面前/一切事物才找到自己的位置”,這個位置就是“釘子成為釘子插在自己的孔中,/而高處成為天空”,“釘子”這個醒目的意象作為詞語的隱喻,它的決絕、憂傷在于直面死亡,靈魂才能獲得自由“幸福”,才能獲得一種自山表達的悲劇性的悖論而令人傷感。懷抱的只有詞語——她說“我用微薄的食物和有罪的思想/喂養(yǎng)著詞語”,就像喂養(yǎng)自己孱弱的孩子并和他形影相依,執(zhí)著于與那個時代抵牾的一種精神的純粹和勇敢,對于詞語生死相依的摯愛,甚至可以為詞語而先去赴死——“請先殺死我吧,然后再殺死它”——這正是真正的詩人的一種宿命。
詩人洛夫說,“字如釘拔出可以見血,詩是語言的最高藝術(shù),對強調(diào)語言的先鋒性更為決絕,‘飛’起來時必須死而復(fù)生,如‘蝶從千冢中翩躚而出”’。王家新在他的《尤今,雪》一詩中寫道:“一個深夜寫作的人/他必須在大雪充滿世界之前/找到他的詞根”,“火雪充滿世界與一個詩人對‘詞根’的尋找,這構(gòu)成了一種宿命的緊張關(guān)系。這種緊張關(guān)系,也許永遠難以消除?!比绮咛m“他作為一個幸存者只能與他的母語相依為命,縱然那同時又是一種槍殺他母親的德國士兵所使用的語言” (《王家新:雪的款待——讀策蘭詩功)。
英娜·麗斯年斯卡婭1928年生于蘇聯(lián)阿塞拜疆共和國首都巴庫市,1978年參加地下文學(xué)叢刊《大都會》。她與利普金、阿克肖洛夫自愿退出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以示對蘇聯(lián)作協(xié)開除維克多·葉羅洛菲耶夫和葉市蓋尼波波夫的抗議。1994年由普希金基金會出版了她的詩集《歷盡劫波之后》,索爾仁尼琴的信作為序言,獲《旗手》雜志獎;1998年獲俄羅斯國家獎;2009年“因其俄羅斯詩歌語言的透明的深度,并多年以在其中所表現(xiàn)出的悲憫情懷”被授予俄羅斯國家“詩人”獎。詩人、《詩歌與人》主編黃禮孩為英娜·麗斯年斯卡婭頒發(fā)“第五屆‘詩歌與人’詩人獎”,并出版了她的詩選。
“白銀時代”正像俄羅斯本身一樣,當(dāng)你身在其中時你會不知不覺地被感染和熏陶,總有一種激情被喚起,而要你說出時,卻只能用別雷的一首詩來回答:“風(fēng)從遙遠的地方帶來/不可言傳的春天的歌聲,/這兒那兒露出了/一小片明亮深邃的天空……風(fēng)從遙遠的地方帶來/你的明麗的歌音?!?br/> 2010年底,我與諾獎前評委主席(現(xiàn)系評委)、瑞典詩人埃斯普馬克在上海有一面之緣,他對詩歌語言中詞的看法吸引著我。他去年在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黑銀河》詩集里,一首《語言死去的時候》表達了什么是詩歌中詞的言說。在與他一起喝酒時,我說了他的這首詩給我的深刻的印象,詩中出現(xiàn)了諸多“詞”的并蹬意象,分成兩個層面來表述。一是一些如“掀翻土地的詞”——潛意識中氤氳的不斷萌動且充滿生機的詞;炙熱而感受著生命疼痛,“帶著傷”的詞;而對世界的喧囂,表現(xiàn)一種存在之思,即“突然靜思的詞”;表達一段情感經(jīng)歷時令自己沉醉的,甚至行氣活血激發(fā)起情欲的“溢出暗香的詞”;紀念被歷史遺忘卻能于瞬間“給死者生命的詞”,這些意象使詩歌永遠充滿了鮮活的氣息。另一層面寫了被人忘卻的虛無,一種悲哀:“這么多影子在消散/被迫進入最終的流亡/沒名沒姓”;一些死去的語言“長滿荒草,沒人再讀”,而詞的再生必須忍著“死去第二次”——在和埃斯普馬克喝酒時,我問起這個為什么要死去兩次,而不是死一次,或三次,他可能因喝高了,一時競說不出話來——我想到了它的哲學(xué)意味,是否必須在否定之否定之后才是詞的再生之時?值此,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為獲得語言中一個個詞的再生而戰(zhàn)栗,亦如詩中所表述的那樣,那些詞像“腳就會突然跨過鐵軌”,像“樹冠的蒼翠,溪流的清爽”,新鮮而生氣盎然。這些詞的來臨的神秘莫測,落筆于紙的那種猝然而至,猶如神握住你的手寫下了急速而至的詩行,令詩人驚異不已——如埃斯普馬克所言:“沒人知道風(fēng)想讓我們做什么/為什么我們來到這里”,它的陌生化,它的多義性,才是現(xiàn)代詩永遠的魅力:“我們聽見樹上的鳥鳴/但聲音落向何處?”
薩特在《論詩和詩人》中說:“全部語言對于詩人來說是世界的鏡子?!~的發(fā)音,它的長度,它的視覺形態(tài)合在一起為詩人組成一張有血有肉的臉,這張臉與其說是表達意義,不如說它表現(xiàn)意義?!?br/> 瑞典詩人謝爾·埃斯普馬克《語言死去的時候》
(李笠譯):語言死去的時候/死者會跟著再死一次/那些潮濕的田?。品恋氐脑~/裝熱咖啡的容器邊角磨損的詞/帶著傷/對著窗和喧囂的榆樹/突然靜思的詞/黑暗中/手抖顫著尋找時/溢出暗香的詞/給死者生命的詞/鮮活的記憶/剛被歷史刮掉//這么多影子在消散/被迫進入最終的流亡/沒名沒姓//五十四個字母組成的站牌/長滿荒草,沒人再讀/你默默地忍著/只要這些死了第二次的詞/留下泥土的苦澀/樹冠的蒼翠,溪流的清爽/腳就會突然跨過鐵軌/沒人知道風(fēng)想讓我們做什么/為什么我們來到這里/是的,我們聽見樹上的鳥鳴/但聲音落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