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院拍畢業(yè)照的時候,我收到在日本的朋友報平安的短信,我們因為一起在巴黎高等商學院交換,而結下了平淡卻長久的感情。我后來上網(wǎng),才知道日本發(fā)生了9級地震。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人說著永恒,似乎單憑一己之力就能抗拒歲月的無常。但事實呢,??煽菔蔂€,天可崩地可裂,大學四年也不過是彈指一瞬,當初的朋友或許成了陌路,當初的甜蜜或許變成了傷痕,當初的理想或許看起來只是一個笑話。逐漸意識到光陰荏苒的我們開始回首來路,回首當時鮮衣怒馬,意氣風發(fā),熱熱鬧鬧,熙熙攘攘。但幸好,總是會有那么些東西剩下來——此時此刻陪伴在我們身邊的人,總是溫暖又敞亮,彼時彼地倏忽的遇見,也總是美好又難忘。
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本光陰的紀念冊,那是我們共同的安慰和希冀。
1
很多人都喜歡聽我講在巴黎交換的故事,他們喜歡聽我講和意大利帥哥的邂逅,聽我講愛情海有多少種藍色,聽我講法蘭西的美酒配芝士,陌生又迷人的景色與風韻可以講三天三夜都不重樣。
從中國那龐大版圖上的各個角落,來到香港的花花世界,再出發(fā)前往世界的其他方向,是我的許多朋友以及我自己選擇的道路。如同投身一場“對抗我們以外的世界”的拉力賽,迷失在陌生的城市里聽著陌生的語言,因為國籍和膚色遭到嘲笑;在生活的殘酷現(xiàn)實和課業(yè)的繁重負擔中艱難尋找平衡,壓力大到崩潰時一個人在黑夜里孤獨地流淚;冬天被凍出了感冒,春節(jié)的時候鄉(xiāng)愁縈繞一不小心受了傷還丟了錢包,打電話回家聽著電話那端母親的聲音卻不敢訴苦生怕她擔心。 同學聚會的時候常常抱怨世界不如我們想象的那么美好,象牙塔里也不總是鳥語花香,但也只是抱怨,卻從來沒有后悔。
我在歐洲的時候做了許多瘋狂的事情, 那些遠遠超越了我的想象力的事。
我曾經(jīng)在冬假的時候一時興起飛到波蘭,大雪紛飛時在荒無人煙的鄉(xiāng)村行走,尋找肖邦的故居。那是一個用google map都無法定位的小鎮(zhèn),官方資料顯示居住人數(shù)為63人。我走到的時候靴子里已經(jīng)浸滿了水又重新凍了起來,肖邦故居為了慶祝肖邦誕辰二百周年正在封閉改建中。我在又冷又餓下走進了街邊一個雜貨鋪,吃到了人生中最好吃的一塊巧克力。
我曾經(jīng)買了最后一班火車經(jīng)過奧地利去國王湖,火車晚點,到達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午夜,出了火車站就是森林,一片昏暗中只能隱約聽到潺潺水聲。后來有好心的的士司機要免費載我上山,我心里忐忑不安執(zhí)意要自己走,無奈山路崎嶇又拖著行李,最后還是搭了他的順風車。我坐在車上扒著車窗握著存有求救電話的手機,恐怖片在腦海中不斷回放,最后除了安全到達之外,還結識了一位免費向?qū)А?br/> 我曾經(jīng)在瑞士遇到了為雜志拍攝照片的攝影組,他們力邀我一同攀登阿爾卑斯峰。他們最后替我背著背包,把巧克力和水與我分享,又滿足我各種奇怪的照相要求,最后連拖帶拽地把我留在了半山腰的露營地。我坐在藍天白雪間等他們回來,然后在天黑前下山回到城市里喝一杯暖暖身子。
走得多了,也遇到各種同樣打著背包的旅行者,他們邀請我一起分享啤酒、香腸、薯片和開心果,用紙和筆玩各種幼稚的游戲,他們還教給我睡機場的時候要怎樣找到暖氣排風口讓自己暖和一些,在我的本子上寫下推薦的餐廳和博物館。
也是在歐洲,我不斷挑戰(zhàn)自己的極限,然后發(fā)現(xiàn)了生活其實留給我們諸多的可能性——香港人喜歡研究成百上千的金融工具,法國人喜歡搭配成百上千的紅酒和奶酪;香港人工作到凌晨三點第二天依然穿著黑西裝神采奕奕,法國人拼命上街游行抱怨他們每周三十五個小時的法定工作時間;香港人會在地鐵里爭分奪秒用Iphone上網(wǎng)查股票指數(shù)和客人聊天,法國人會花一整個下午在塞納河邊的咖啡館里看著鐵塔上空云卷云舒;香港人英勇頑強,開拓創(chuàng)新,銳意進取,法國人守著他們的舊房子和博物館,談論文藝復興和文藝電影。
我并不能判斷這兩者孰優(yōu)孰劣,但我起碼明白了這個世界不是黑白兩色非此即彼,也不是羅馬斗獸場不成功便成仁。偶爾我厭倦了全副武裝地跑馬拉松,我還能給自己放個長假去吃一瓶鵝肝醬。
我習慣這種不斷行走的生活方式,飛機降落滑翔,解開安全帶,打開行李艙,走進舷梯下全新的清晨空氣中。生命中總是充滿驚喜,而在驚喜之中,我們也變成內(nèi)心豐沛而強大的人。
2
很小的時候,我發(fā)誓,要當一名作家。
我十歲拿到了全市作文比賽的第一名,發(fā)表了第一篇文章,十八歲拿到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的獎,自己的名字和曾經(jīng)的偶像一樣登在了喜歡很久的雜志上。
我以為人生是一條勇往直前的道路,而終結這條道路的最好方式,就是走完它。
我后來才知道人生是一個圓,要拐過九曲十八彎,需要背離理想,需要改變希望,需要懂得取舍,然后,再達到殊途同歸的終點。
在我高中所有的關于大學的想象中,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讀會計系,那樣一門枯燥又乏味的學科,所有人都說和我的性格八字不合。
我后來想,因為讀的專業(yè)太過無聊,我對生命中所有細微的美好事物都有了更加敏銳的洞察力,我驅(qū)使自己在社團里做副主席,參加了各種奇怪的活動,出國交換,幫教授打工,我也強迫自己堅持觀察,閱讀,寫作,持之以恒。
我零散地投稿,寫一個專欄,做兼職的編輯,散漫而自由。
我會挑一個靜謐的午后放肖邦的鋼琴曲,閱讀幾章或浪漫或艱澀的小說以讓自己慢慢沉下去,讓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觸角都長出來,理清紋理,挑揀靈感,慢慢編織出一個故事。我享受著自己的文字變成鉛字出現(xiàn)在帶有油墨香的雜志上;享受著與讀者之間那種超越距離的奇妙理解;享受著偶爾收到的小小禮物和懈怠時候的催稿;享受著周圍人偶爾閱讀到我的小說時吃驚的表情;享受著文字那不離不棄死心塌地的陪伴。
我常常想,如果當時我真的開始學習中文,我或許早就被文學作品分析弄得焦頭爛額,或許早就厭倦于鉆研漢語拼音和研究八股文,或許早就被迎合教授的喜好抹去了棱角,或許,或許也不會比現(xiàn)在分析會計年報好到哪里去。
但現(xiàn)在這樣,身為會計系學生,我享受著自己異于常人的小小能力,在為學業(yè)或者工作崩潰的時候在文學的海洋里獲得最好的安撫,在因為數(shù)據(jù)和條款而失去耐心的時候用文字來保持孩童般的好奇。而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又不用為各種讀后感和古漢語的作業(yè)而發(fā)愁,不用擔心拖欠稿費就沒錢買米下鍋。
我沉浸在自己的角色扮演游戲之中,像是過了兩次人生。
于是我意識到生活其實待我不薄。
生活又何止是待我不薄。
我誤打誤撞學了法語,對法國產(chǎn)生了好感而去法國交換,然后就認識了那么多聰慧又善良的人,他們像長者一般指引我的人生道路。在法國的歲月里,我經(jīng)歷了第一次泡吧,第一次正式的舞會,第一次獨自的長途旅行,第一次睡在機場和火車站,第一次在森林里迷路,第一次登山,而那些朋友,也總是第一個回復我facebook狀態(tài)的人,第一個察覺到我的壞心情然后安慰我的人。
我誤打誤撞參加了國際演講者俱樂部,原本只是被其中的年長的會員舌燦蓮花的本事吸引,卻沒想到在其中待滿了三年,做出來的演講也能被錄下成為別人模仿的對象,也能成為新會員咨詢?nèi)松屠硐氲膶ο?,甚至能夠代表俱樂部去參加更高級別的比賽,聽到各種“你是我們的驕傲”之類的夸贊。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或許是上帝在我們生命中玩的小小游戲——偶爾失去的,總能以另一種方式補償;一直幻想的,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盡在掌中;偶然種下的,也終會在最不可預料的時候開出一朵花。
我離鄉(xiāng)背井,連續(xù)三年的春節(jié)都沒有回家,疏遠了當初的朋友和年邁的父母,也失去了國內(nèi)許多大好的機會。但我亦感謝我得到的,感謝那些經(jīng)歷拼湊成為我靈魂的一部分,也期待命運女神會為我安排怎樣的一片山花爛漫。
3
早起碼字的時候,我聽到舍友窸窸窣窣起床的聲音,她拉開百葉窗的聲音,她往臉上拍爽膚水的聲音,她吹干頭發(fā)的聲音。
然后她站在我身邊,俯身下來看我寫的東西,給出大大的告別笑容之后輕輕關上了房門。
在生命的長河里,每一處險灘,每一處平緩,都會有人與你交錯而過,然后在你的生命中留下倏忽的倒影。
人不會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正如沒有人會陪著你天長地久。沒有什么是永恒的,我看向中學同學聚會的照片,幾乎沒有一個人還是當初模樣。
我總是會懷念當年時光,那時候?qū)W校門前的雞蛋餅一塊錢就有好多火腿腸,那時候電臺里還總放著王菲的新歌,那時候哈利波特才放了第一部,那時候口袋里裝著十塊錢都會覺得心怦怦直跳。那時候的摯友在明信片里寫“有些記憶始終不能遺忘”——但也只是不遺忘,對嗎?
和朋友在食評網(wǎng)上查到了“得獎熱店”千山萬水地跑去吃;偶爾瘋起來去蘭桂坊跳舞跳到兩腿抽筋第二天完全不能下床;在網(wǎng)上討論一次一次的旅行幻想裙裾翻飛地走在夏天的陽光里哪怕最后的結局只是去赤柱曬了曬太陽;忙到焦頭爛額的時候在圖書館遇見忙里偷閑聊兩句八卦分享彼此包里的巧克力,每次這么做的時候,我都告誡自己要銘記此時此刻,銘記那些生命中有人陪伴左右,有可以肆意揮霍的溫暖和關愛的感覺。
在找工作最絕望的日子里,我常常會夢見自己還在巴黎高等商學院的校園里,Jude會打電話叫我起床,幫我占一個靠前排的座位,實在困得不行就溜去喝免費的咖啡,然后我們一起去食堂,善良有禮的日本男生,美麗的韓國女生,直率可愛的新加坡姑娘JQ,帥到人神共憤的加拿大紳士Anton,許許多多的人,我們會很有默契地占據(jù)靠近落地窗的那張大桌子,天南地北地聊兩個小時,然后我和JJ一起去上法語課,星期四的晚上有派對,而周末的活動總是豐富到不可預料——博物館免費,國家芭蕾舞團的演出只要5歐元,從巴黎到慕尼黑的高鐵車票只要20歐元。
然后Jude隔了12個小時的時差說她也夢到我了。
在那段最艱難的日子里,貼心的Jude漂洋過海寄來鼓勵的卡片,英語教頭Rony幫我修改簡歷和問答題,早就有了工作經(jīng)驗的JJ輔導我面試技巧,他們在skype上隨叫隨到,仿佛地球儀上那幾萬公里的距離根本就不存在。
在那些不斷被挫敗然后自我否定的日子里,接觸他們會讓我想起我生命里最美好的時光,我后來才意識到那些過往歲月,那些看似滾滾向前一去不復返的歲月,之于我們生命的意義。
每個人都是矛盾的,他們希望過往的歡愉長存,又希望未來能早日揭開她曼妙的面紗
過去和未來,我們沉浸在這種無可抉擇的矛盾中,卻慢慢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總是殊途同歸。
我必須感謝那些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的人們,不論他們是遽然消逝還是漸次隱匿不見,我要感謝他們的陪伴,感謝他們陪我走過一段旅程,那些旅程因為他們的存在而熠熠生輝,成為我記憶中的寶藏,也成為我面對冷然現(xiàn)實的防衛(wèi)。
請原諒我占用版面對你們說一次“我愛你”——I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