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媚的午后

　　朵朵跑過來的時候，洛陽正在觀察一朵藍色的花朵。那朵花開在古城的墻角下，那里的城墻正好構成一個死角，陽光照不到那里去，因此花朵生長得有氣無力，奄奄一息，似乎隨時都會死掉。洛陽看得甚至有些癡迷了。他背對著陽光，脊梁被烘烤得微微發(fā)熱。如果不是朵朵的出現(xiàn)，他不知道還要看到什么時候。
　　“喂，干什么呢？”朵朵拍了一下洛陽的肩膀。這個舉動使他看上去有些不悅。他皺了皺眉頭，說：“你遲到了?！?br/>　　“你有手表嗎？你怎么知道我遲到了？”朵朵反問道。
　　洛陽的臉紅了。他沒有手表。他囁嚅道：“反正我就是知道你遲到了。你沒有看到嗎，剛才太陽還在那邊的山頂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頭頂上啦！”
　　“我媽說不讓我跟你玩”。朵朵瞇起眼睛，鼻尖上的汗滴被陽光照成一小塊亮光。
　　那天的陽光確實很強烈。人們紛紛撐開了遮陽傘或是用報紙、皮包抵擋一陣。很多地方都閃爍著刺眼的反光，像是古戰(zhàn)場上士兵們手中緊握的冷兵器。而古城卻是暗下去的，粗糙不平的古城磚無法像金屬那樣發(fā)出光來，只有城下那一抹紅色顯得生機勃勃。
　　朵朵新洗的紅裙子像一面旗子舞動著，在陽光下有些刺眼。洛陽挪開視線，看著朵朵臉上清晰可見的細細的絨毛。那是一張精致的臉，因為興奮而泛出紅暈。洛陽冷笑一聲，說：“這是你第一次逃課吧？”
　　“嗯，是的”。朵朵沒有看洛陽的眼睛，她知道他正在盯著自己，臉上還帶著不屑的表情?！拔覌屨f不讓我和你一起玩。”
　　洛陽“哼”了一聲，雙手交叉在胸前，表情有著與年齡不符的冷漠?！拔易顭┭b模作樣的人。你父母就是那樣的”。
　　“不許你這么說我父母！”朵朵抗議道。
　　洛陽陰郁地站在灰色的古城墻前，仿佛要與城墻融為一體。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臉上像是蒙上了一層灰塵，臟兮兮的，整個人就像是一根被丟棄的潮濕的火柴頭。而朵朵是那樣的干凈，像是一朵向日葵般欣欣向榮，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愛。
　　“我們?nèi)ツ睦锿?？”朵朵問?br/>　　“去小亭子吧”。洛陽說。
　　小亭子是洛陽家附近的一個小的社區(qū)公園。公園里有一個兒童玩的滑梯。洛陽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來這里玩。爬上去，滑下來，爬上去，再滑下來，往返重復數(shù)十次。以前洛陽的父親常領他來這里玩，自從洛陽的父母離婚后，洛陽就只有一個人來這里了。爬上去，再滑下來。
　　今天洛陽有了伙伴。
　　朵朵爬上去，往下看了一眼，立刻閉上眼，說：“我不敢！”
　　“你不敢什么？”洛陽有些不解。朵朵指著滑梯說：“我不敢滑。”洛陽愣住了，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拔疫€沒見過有人不敢滑滑梯？你以前沒滑過嗎？”
　　“沒有”。朵朵說，“要滑你自己去滑吧，我不敢”。
　　“膽小鬼！”洛陽不客氣地說出了這三個字，然后自己滑了下去。
　　洛陽重新走上來，看見朵朵不為所動，就又說了一句：“膽小鬼！”
　　朵朵沒有還嘴，只是別過頭去。洛陽覺得無趣，就自己上下了幾個來回。其實這個游戲他早就玩膩了，他幾乎是用懇求的語調(diào)對朵朵說：“你就陪我玩一下嘛！”
　　朵朵謹慎地朝下看了一眼，仿佛下面有從動物園跑出來的老虎。她搖搖頭，說：“不行，太高了，我害怕高。”
　　洛陽咬了咬牙，對此毫無辦法。他滑下去，走到一棵大樹旁。那棵樹比滑梯還要高出好多。洛陽在下面喊：“喂，你看著！”他攥攥拳頭，縱身一跳，兩只胳膊抱住了寬大的樹干。身體像靈巧的猴子迅速向上爬去。很快就到達了樹頂。他固定好手腳的位置，然后對著朵朵呵呵一笑。
　　“快下來，你會摔死的！”朵朵著急地喊道。
　　“烏鴉嘴……”洛陽的眼睛不經(jīng)意間向下瞥了一眼，眼前一陣暈眩。他以前爬樹從來沒有往下看的習慣……他覺得這棵樹怎么這么的高啊，如果摔下去，自己說不準真的會被摔成肉餅……他的雙手攀著樹干，陽光從茂密的葉子中滲透進來，照在他的腦門上，一只小飛蟲在他耳邊來來回回地飛，惹得他好煩，但雙手現(xiàn)在都被占用著，沒法驅(qū)趕。
　　“快下來呀，快點下來呀！”朵朵的呼喊像是一陣陣升騰的煙霧，與強烈的陽光交織在一起，讓洛陽覺得有那么一點不真實。他眺望遠方，心想：從這里可以看到古城里面是什么樣子嗎？他努力地朝更遠的方向望去，但枝葉阻擋了他的視線，飛蟲干擾了他的注意力。
　　他不知道自己抱著樹抱了多長時間，只覺得自己處于半夢半醒之間。他聽見朵朵的聲音：“你干嗎呢？你要睡著了？天哪，你竟然要在樹上睡著了！”
　　仿佛有什么東西擊中了洛陽。他被一下子拉回了現(xiàn)實。自己的胳膊和腿像是灌滿了鉛。都已經(jīng)酸痛酸痛的，是該下來的時候了。他一點一點地出溜下來，感覺手掌被粗糙的樹皮磨得生疼。衣服也被刮了一個小口子。
　　洛陽狼狽地落到了地面。朵朵還站在滑梯上。
　　“喂，看到了嗎，我連那么高的樹都敢爬，你還不敢滑下來嗎？”洛陽揚著頭，沖朵朵喊道。他的心里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報復的快感。他興奮得快要跳起來了，他指著朵朵說：“膽小鬼，和你爸爸一樣，都是膽小鬼！”
　　“哼，滑就滑！”朵朵賭氣地說，但還是猶豫不決。她試探性地朝下望去，卻一步也沒有往前。
　　洛陽站在下面，已經(jīng)滿頭大汗。他處于逆光的位置，陽光把朵朵涂抹成了一個刺眼的黑影，在上面晃動。他把右手舉起來，擋在眼睛上。臉上的五官由于陽光的刺激而扭曲在了一起。他揮動著左手，像是一個氣急敗壞的小老頭。
　　“你要是不滑下來，今天就別想回家！”
　　在這個中午，對峙發(fā)生在兩個孩子之間。朵朵的胸脯一上一下，喘著粗氣。而洛陽漸漸安靜了下來，臉上掛著一抹不經(jīng)意的笑容。
　　“好……”最后還是朵朵屈服了。她蹲了下去，捂住眼睛。
　　沒有了朵朵身體的阻擋，陽光一下子撲向洛陽。他驚慌地喊了一聲，同時捂住了眼睛。
　　當朵朵睜開眼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安全地滑下來了。她舒了一口氣，把變得褶皺的裙子梳理整齊。她看到洛陽依舊站在那里，雙手捂著眼睛。
　　朵朵奇怪地走過去，用手捅了捅洛陽的肩膀，說：“喂，你干什么呢？”
　　洛陽放下手，疑惑地看著朵朵，說：“你……不會是走下來的吧？”朵朵猛地一推他，生氣地說：“你才走下來的呢，我明明是滑下來的！”
　　“好，好……”洛陽應付著點了點頭。他被朵朵推得不禁退后了一步，心想這個小女孩力氣還挺大。他覺得有什么東西堵住了自己的喉嚨，就使勁地清了清嗓子，說：“小丫頭片子。”
　　“我不喜歡別人這么叫我……”朵朵抗議道。這個抗議顯然是無效的，因為洛陽叫得更歡了，“小丫頭片子、小丫頭片子、小丫頭片子……你爸就是這么叫你的”。
　　“我知道”。朵朵緊鎖著眉頭，讓她看起來成熟了好多，“可是我不喜歡我爸這么叫我”。
　　兩個孩子陷入了沉默。
　　陽光漸漸偏轉(zhuǎn)，快要到下午了……周圍樹木的影子覆蓋在他們身上，有一陣一陣的風吹過來，伴隨著風的還有鳥鳴。洛陽的眼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沒有找到正在鳴叫的那只鳥。
　　“我們現(xiàn)在干什么？”朵朵問。
　　洛陽抬起頭，看見天上的云朵像是剛剛洗過一樣，雪白雪白的，在天上靜靜地挪動著。他總愛把它們的形狀想象成各種動物。他心想，如果我可以到那些云上面去，就可以看見古城里有什么了吧？
　　洛陽沒事的時候就愛沿著古城的城墻溜達。古城并不大，走一圈用不到一個小時。他就繞著城墻走啊走啊，城墻太高了，他很想知道城墻里面是什么樣子。古城一共有四個門，每個門都有售票處。他會在售票處站很長時間，看著來來往往的游客。他們中還有藍眼睛的。
　　售票處的女工作人員注意到了洛陽。她坐在櫥窗里，目測了一下洛陽的身高，說：“小朋友，就你一個人嗎？你進去可以半票的。”
　　洛陽攤攤手，說：“我沒有錢。”
　　售票阿姨撇了撇嘴，說：“進古城是要買門票的，沒票我怎么讓你進去？”
　　
　　洛陽就只好繼續(xù)繞著城墻走。直到回到起點。
　　他對城墻實在是太熟悉了，但他很想看看城墻里面是什么樣子。
　　風吹起來的時候，天上的云朵也跑得快了一點，但仍然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洛陽雙手插兜，除此之外他不知道手該放在什么地方。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問：“你有錢嗎？”
　　“錢？”朵朵驚訝地扭過頭，看著洛陽?！拔覜]有錢……我媽說我還小，不讓我?guī)уX出門”。
　　洛陽也為自己的問題羞愧起來，他竟然想到找一個女孩借錢！
　　“我想去你家看看”。朵朵突然說。
　　洛陽沒有吱聲，手在褲兜里不知道在揉搓著什么。半晌，他才慢悠悠地說：“好啊——”
　　“不過我家沒什么好玩的，可能沒有你喜歡的東西”。他補充道。
　　“沒事兒！”朵朵做了一個鬼臉。
　　洛陽和朵朵的家在這片小區(qū)僻靜的深處。他們兩家在名義上是鄰居關系，門對著門，就像臉對著臉。不過這兩戶臉對著臉的鄰居平日里卻沒什么交往。最多遇見的時候點頭微笑示意一下，無話可談。其實這是再正常不過了，試問哪個單元樓的鄰居之間不是這樣的呢？
　　所以這是朵朵第一次來洛陽家。
　　朵朵一進洛陽的家門，就感覺到一種陰冷的氣息，其中還夾雜著一種淡淡的難聞的味道，好像有什么東西剛剛開始腐爛。這是因為沒有女人造成的局面，朵朵當然不會知道這個。
　　洛陽把朵朵領進了自己的臥室。臥室里漆黑一片，一時間似乎所有的東西都顯得有些混沌不清。
　　“天哪，你家怎么這么黑——”朵朵說到這里，才發(fā)現(xiàn)屋子黑是因為洛陽家的窗簾拉上了三分之二，只有三分之一的陽光滲透進屋里。朵朵搖搖頭：“你家是蝙蝠窩嗎，大白天的拉著窗簾！”
　　洛陽沒有說話，也沒有去拉開窗簾的意思。他走到一張椅子前，椅子上放著一個點心盒子，里面盛放著破碎成粉末的點心渣。他拿起里面唯一的半塊有點形狀的點心，放進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你不洗手嗎？”朵朵不滿地盯著洛陽，“不洗手就吃東西，肚子里會長蟲子的”。
　　洛陽皺了皺眉。他才不關心肚子里的蟲子，他只是有點后悔帶這個女孩來自己家。
　　朵朵一邊打量著屋子的東西，一邊說：“怪不得媽媽不讓我和你一起玩，你太不講衛(wèi)生了！”
　　“你媽還說什么了？”
　　“我媽媽還說你總是逃課，是個壞孩子”。
　　“然后呢？”
　　朵朵看到洛陽的眼神怪怪的，心想自己的話是不是傷到了這個男孩？就笑了笑，說：“沒有然后啦，就是這些?！?br/>　　洛陽一聲不吭地坐在床上。
　　兩個人無話可說，沉默了一會。又是朵朵打破了沉默，她說：“咱們玩過家家怎么樣？”
　　洛陽差點笑噴。他絲毫不掩飾自己嘲諷的表情，說：“你以為你還是在上幼兒園嗎？我在幼兒園的時候就不玩了！”
　　兩個人又是沉默。
　　朵朵走過去，把窗簾一把拉開，然后就站在一邊不說話了。屋子里明顯亮了起來，陽光傾灑在洛陽的床上。
　　“你這個人真沒勁！”朵朵抱怨道。
　　洛陽盯著被照亮的床看了一會，跳下床，跑出臥室。他回來的時候，朵朵注意到他的手上多了一根搟面杖。她不解地問：“你拿它干什么呀？”
　　“聽你的，玩過家家呀……”洛陽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微笑，“現(xiàn)在，你就是媽媽，我就是爸爸……你就是你的媽媽，我就是你的爸爸……現(xiàn)在，我要來打你啦！”
　　朵朵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她明白了洛陽手中搟面杖的含義。
　　那天是星期天，也是中午，但天空是陰的，無數(shù)的雨滴聚集在天上，等著云被撐出一個口子。那天朵朵的爸爸拿著搟面杖，一直追打著朵朵的媽媽，從樓上追到了樓門口。不知道因為什么，總之是很嚴重。周圍的人一下子圍了上去。洛陽正在家里玩玩具，他聽到動靜后就扒著窗戶往下看，看到樓下的人們有的拉住了朵朵的爸爸，有的在大聲地勸說。而朵朵的爸爸喘著粗氣，那根搟面杖緊緊地握在手里。朵朵的媽媽躲在人群后面，哭得快要喘不上氣了。
　　洛陽經(jīng)?？梢月犚姸涠浼业臓幊陈暫痛蚨仿?。那種聲音煞是恐怖，聽得洛陽心驚肉跳的。每當這個時候，洛陽的爸爸就會幸災樂禍地笑著說：“唉，你說知識分子咋也這么暴力呢？看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之后又會補充道：“在家里橫的人在外面往往都是膽小鬼?！边@句話洛陽牢牢記在了心里。確實，朵朵的爸爸平常都是低聲說話，干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對誰都笑臉相迎。洛陽覺得他的笑容總是不陰不陽的。
　　朵朵的爸爸是80屆的大學生，朵朵的媽媽是83屆的大學生，這是人人知道的，也是人人羨慕的。可偏偏就是這個家庭，是整個單元樓打得最兇的，居委會的領導勸過多少次了，就是沒用……
　　洛陽拿著搟面杖，明顯是故意羞辱朵朵的。
　　朵朵氣憤地半天沒說上一句話，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洛陽哈哈大笑。最后她一跺腳，說：“好了，該換過來了，該我當你的媽媽，你當你的爸爸了！”
　　這下洛陽有點傻眼了。自從他父母離婚以來，他已經(jīng)有段日子沒見過母親了。而在他們離婚之前，洛陽的爸爸一直是處于被動的境地，正好與朵朵家相反。洛陽的媽媽幾乎天天指著洛陽的爸爸的鼻子罵，而洛陽的爸爸一直在不斷地賠禮道歉。在洛陽眼中，自己的父親實在是太窩囊了。他想，或許我的爸爸也是一個膽小鬼？
　　“我不想當我爸”。洛陽的鼻子動了動。
　　“你說什么？”
　　“沒什么……”洛陽仰面倒在了床上，“真沒意思……”
　　然后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坐了起來，說：“既然咱們扮演夫妻，那你就到我床上來呀，否則怎么能叫過家家呢？”他的話里明顯有挑釁的意味。
　　朵朵猶豫了，雙手抓著紅裙子。
　　“是你說要玩過家家的”，洛陽冷笑道。他又躺了下去，對著天花板說話：“女生總是這樣，切……”
　　朵朵咬了咬下嘴唇，一下子躺在了洛陽身邊，用回擊的眼神說：“這有什么的？你看我不是上來了？”
　　于是在這個午后，洛陽和朵朵躺在一起，一起看著天花板，和天花板上的吊燈。洛陽可以聞見從朵朵身上傳來的淡淡花香。他扭過頭，看著朵朵。朵朵的長發(fā)在床上顯得有些凌亂。她的皮膚閃爍著溫潤的光芒，像是一塊薄玉。洛陽突然有撫摸她的沖動，但最后只是用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身體。
　　“你爸什么時候回來？”朵朵問。
　　“他今天可能不回來了”。
　　“你一個人會害怕嗎？”
　　“沒什么可怕的”。洛陽翻了一個身。
　　“你說……”朵朵好像在喃喃自語。
　　“說什么？”洛陽問。
　　“你說，離婚是很可怕的嗎？”朵朵說，“我知道離婚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可是我想，如果父母不在一起了，那么他們也不會吵架了，是不是？”
　　“或許吧……”這個問題讓洛陽有些疲憊。他的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片刻后就粘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