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房在二樓。除了吃飯時間,我總是待在書房。當我沉浸在大師們的著作里時,身心像沐浴在春光里一樣幸福。但是,只要樓下喊一聲:“馬明河,電話!”幸福感剎那間煙消云散。這時我就像那些在醫(yī)院等著拿化驗單的人,既害怕情況很糟糕,同時又盼著是個好結果。
“哪里打來的?”
“外國!”沒有一個外國人會給我打電話,這是在諷刺我流連書海,冷落了家人。
只要不是老家打來的,恐慌的情緒不一會兒就可以峰回路轉。如果是老家打來的,我的腮幫子就會發(fā)僵,后背和前胸一陣陣發(fā)涼。臉上掛著準備就義的無畏表情,其實每道皺紋里都刻著擔驚受怕。
我給妻子說過好多次,叫我接電話時不要一驚一乍的。她說,溫柔了你能聽見嗎,我已經叫你好幾聲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因為她老懷疑我看書是假,逃避做家務才是真。借機折磨我一下心里才平衡。
最近兩年,我特別怕老家打來的電話,我怕他們說,你大哥瘋了;你大哥喝農藥了;你大哥把鄉(xiāng)政府炸掉了;你大哥殺人了。
大哥從沒給我打過電話,要么是大姐夫打來的,要么是二姐夫打來的,要么是侄兒雙全打來的。有幾次,是當村支書的李朝發(fā)打來的,李朝發(fā)是我小學同學。他們打電話給我,都和大哥有關,要么替自己辯解,說他們對大哥的關心夠多了,他們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要么就是情況非常緊急,大哥在村街上暈過去了。要么叫我無論如何抽時間回去一下,看怎么把大哥的問題徹底解決。有幾次是為了告訴我,大哥準備找他們借錢,他要去賄賂某個他自以為非常重要的人,問我怎么辦,借還是不借。
他們的語氣時而委屈,時而無奈,時而沉重,時而懊悔。我還聽出這樣一種意思,一種不便說穿的處世哲學:我衷心希望走火入魔的大哥平安無事,如果做不到這點的話,那就讓我平安無事吧。為此我有些許不屑,大哥再怎么著,也是我的大哥,怎么能放任不管?
但是,如果不是遠遠地離開老家,離開可以直接盡責任的場景,我能否和他們不同?
有一點我們是一樣的,擔心大哥出事,出大事。
我們之所以如此不安,是因為大哥認為政府欠了他三萬塊錢,他非要把這三萬塊錢要到手不可。我們告訴他,沒有這事,沒有哪一級政府欠他的錢,他已經得到了他該得的。他一聲不吭。我們勸他不要再去找政府了,好好想一下搬家后到底干什么。剛開始還管點用,就像給渾身疼痛的人吃止痛藥,暫時不痛了,但病魔并未驅除,過不了多久又會舊病復發(fā)。到后來,連暫時止痛也不行,他不再相信我們,認為我們之所以勸他,是我們怕麻煩,甚至懷疑我們得了政府的好處。
我們希望一勞永逸地把他的病徹底治好,但我們又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大哥病得不輕。
有一次他在坡上耕地,還沒耕完放下犁就走了,去找政府要錢。結果犁被人家扛走了,牛也丟了。大嫂找到那個偷犁的人,不敢說他偷,而是問他是否順便把它扛走了。這人立即順竿爬,把大嫂數(shù)落了一頓:多么好的一張犁呀,你看看,放在那里風吹日曬的,棄賢不顧的,這像話嗎?我要不拿回來,早就被雨淋爛了!
牛呢?順著腳印可以找到它的去向,卻無法找到它實在的身軀,因為腳印到馬路上就消失了。馬路上全是沙子,一輛載重卡車都難留下痕跡,何況是一頭剛獲得自由的牛。
老家全是山地,機械化工具是使不上的,種地非得用牛。我和大姐夫湊了兩千塊錢,給大哥重新買了頭牛,告訴他這牛不能再丟了,再丟我們可不管了。
我們覺得政府真不欠他的,可為了打消他不切實際的念頭,有時候只好順著他的意罵罵政府,罵罵鄉(xiāng)里面那些皮笑肉不笑的工作人員。這時候大哥滿臉受用的樣子,甚至還帶著幾分稚氣,就像和人打架打輸了的孩子,看著別人為他撐腰出氣,心里全是歡喜。
我們勸他的方法不一定對,有時好言撫慰,有時威脅恐嚇,有時諷刺譏笑。我們說他,年紀這么大了,兒大女成人了,爭那幾萬塊錢干什么,家里又不是過不去。威脅的時候警告他,小心政府把你當釘子戶,一旦被列為釘子戶,你就等著挨收拾吧你!妨礙和阻攔重點工程就是犯罪,你知道嗎?諷刺的時候說,你不想想你是什么人,一根筷子能撬動大門枋?簡直是開國際玩笑。就算你委屈你難過,比起全縣全鄉(xiāng)那么多大事要事,你這點事算個屁,連屁也算不上。
大姐夫是小學校長,和鄉(xiāng)政府的人熟,他說這事鄉(xiāng)政府根本管不了,因為不關鄉(xiāng)政府的事,他們只是執(zhí)行者,并沒有處事權。而最關鍵的,大哥要這錢是沒有根據(jù)的,即使在縣里面能找熟人,也不可能滿足大哥的無理要求。大哥聽了這話,就像一直和他同仇敵愾的革命隊伍里出了叛徒,那個氣呀,猶如寒風席卷了美麗的村莊,舉目四望找不到一個親人。
二姐夫和大哥一樣也是農民,說話就像扛竹竿進巷子不會轉彎。大哥前幾年還覺得二姐夫率性耿直,在親戚當中他倆關系最好。但最近他覺得二姐夫也不行,說二姐夫是個“悶農”,傻里傻氣的,缺心眼,除了有股蠻力什么也沒有。這是因為大哥向二姐夫借錢,準備到北京告狀。二姐夫問他一個人去還是和誰去。大哥說一個人去。二姐夫說,北京恁遠,你要是走岔了哪個來找你呀?大哥說,要不你陪我去?二姐夫說,栽了包谷栽烤煙,栽了烤煙接著就栽紅苕,等這事那事忙完,烤煙又該上炕了,我們哪有空。大哥說他不會走岔的,又不是不識字,他可以邊走邊問。二姐夫說,花那么多錢去告狀有啥必要,又告不翻,還不如在家好好睡你的覺。大哥受辱一般,決絕地說,好,老二,我再也不會找你借錢了,你忘了我為你做的事了。
大哥一樁樁一件件,像鐵面無私的統(tǒng)計員一樣,把他幫二姐夫做的事全部抖摟出來了。連二姐夫還沒和我們成親戚之前,他幫他說過幾句無關緊要的好話他也記得。
我們都感覺他快要瘋了,他那個頑固的腦袋就要爆炸了。
其實,這是祖祖輩輩都沒有遇到過的好事。十年前,省水電開發(fā)公司決定在我老家修一座大型水電站。這個消息早在十年前就傳開了,長江水利委員會的專家在二三十年代就搞過勘察。但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工程正式開工,傳說才變成事實。
從得到可靠消息那天起,大哥的腦子就像河邊的水車一樣,咕嘎咕嘎地轉個不停。他所在的村子一百多戶人家,有一半要搬遷。對搬遷戶,國家要給移民安置費,也就是村里人說的搬家費。土地、房子、山林、果樹都要折算成款項賠給他們。這些財產當中,只有土地和山林的面積是不變的,到時候用皮尺丈量就知道了。房子就不同了,有人拼命把房子加大,在老房子外面再加兩排柱子就可以多出幾十平方米,有人甚至干脆分家,讓分出去的人再造一幢房子。
大哥比別人聰明,他不擴房子。擴房子要花本錢。他在地里栽樹,他怕別人學他,悄悄栽在玉米地中間,心想等玉米熟了,樹已經活了,別人要學,也只有等來年了。他帶著大嫂和雙全忙了一個夏天,在思娘洞后面的山上鉆來鉆去尋找樹苗。夏天不是植樹季節(jié),一般樹不容易成活,他決定栽最容易成活的苦丁茶。每天栽一百多棵,大哥暗想,哪怕一棵只賠五塊錢,一百棵就是五百,一千棵就是五千,一萬棵就是五萬。十萬棵呢?哈,十萬棵是不可能的。苦丁茶是一種小葉女貞樹,常綠喬木,采茶不是一葉一葉地掐,而是連枝帶葉捋下來,用蒸氣撩幾下烘干即可,有清熱解暑利尿的功效,還能減肥。以前不大值錢,全是野生的?,F(xiàn)在城里的胖子越來越多,苦丁茶的行市漸漸看漲,家種的也多了起來。
那個夏天,是大哥這輩子最快樂的夏天。無論干什么他都笑瞇瞇的。割草的時候割破了指頭,他將傷口放嘴里吮吸,吮完后吐掉帶血的口水,皺著眉頭看看鐮刀,看看草看看指頭,然后繼續(xù)割草,臉上仍然笑瞇瞇的??匆妱e人家修房子,忙得熱火朝天,他笑瞇瞇地看著聽著,不支持也不反對的樣子??匆娝T诔靥晾餄L水,他笑瞇瞇的,看見螞蟻搬家,他笑瞇瞇的,看見蛇從草叢里突然竄出來,嚇了他一跳,但轉眼仍舊笑瞇瞇的。
可秋天傳出一條消息,說移民局理賠的時候,果樹不足三米高是不算數(shù)的,茶樹不到一米高也不算數(shù)。大哥栽的全是七八寸高的小苗,要長到一米高,還早得很哪!
大哥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動不動就在家里大發(fā)雷霆。有時候突然大吼一聲,臉盆都震得嗡嗡響,有一次甚至把瓦片震得嘩啦響。他也知道光發(fā)脾氣沒有用,得趕緊彌補。收完稻谷,他帶著大嫂和雙全上山挖苦丁茶,一米以上的通通挖來栽在沒種小季的旱地里,本來稻田他也想栽,但大嫂和雙全堅決反對,怕到時候不算數(shù)。大哥說,怎么不算數(shù),田土是我的,我想栽什么就栽什么。親戚勸也勸不住,當時他比較信任大姐夫。大姐夫說,稻田里不要忙,先把旱地栽完,如果還來得及,再往稻田里栽。大姐夫知道他的脾氣,與其反勸他,不如順著他的毛去撓,使緩兵計,山上的苦丁茶雖然多,但樹高一米以上又好挖的少之又少,不像栽小樹苗那么省事,旱地他都栽不完,哪有時間往稻田里栽。
大嫂和雙全挖了幾天,心里有苦不敢吭聲??喽〔璐蠖嚅L在石縫里,小樹苗輕輕一拔就起來了,搟面杖那么粗的拔不動,又沒地方下鋤,挖了三天,手打起血泡,才挖得七八棵。
大哥整天怒氣沖沖的,說大嫂和雙全笨得像牛一樣。他的確比他們聰明,他像穿山甲,滿山坡亂拱,能拔起來的拔,好挖的才挖,拔不起來又挖不動的馬上丟開到其他地方找,不像那兩個“笨豬”,找到了一棵,不管長在什么地方,非要把它挖起來不可。
大哥說,兒子笨,是因為他媽笨,他媽笨,是因為當初那個可惡的媒婆。訂婚時父母征求過他的意見,母親問,明忠,你看要得不?大哥說要得的。媒婆介紹的姑娘他看見過的,模樣不錯,性情也溫和,現(xiàn)在想來想去,只能怪自己當時瞎了眼。
正如大姐夫所料,栽到第二年開春,大哥也沒能把旱地栽完。而這時村里人看見大哥這么做,恍然大悟地醒過來,原來栽樹比修房子更賺錢。這樣一來,山上的苦丁茶不到一個月就被挖了個精光。雖然他們知道栽在地里也值不了幾個錢,但他們的耐心和勤勞使他們不能放過任何一棵,長在巖縫里的也被無堅不摧地摳起來了。沒過多久,有人發(fā)現(xiàn)這種樹可以扦插,用生根粉浸泡后成活率比連根帶葉挖回來的還高。這樣一來,別人地里的苦丁茶輕輕松松就和大哥的一樣多了。
大哥悶悶不樂,就像村里人騙了他一樣。直到有一天晚上,一個新的想法撞上腦門,他才高興起來。
他決定修整房子,但他的修法不一樣,別人是增加兩排柱子擴大面積。他不,他用磚從屋檐下砌起來,木瓦房的屋檐和板壁之間有一米五寬的空位,磚砌起來后把板壁拆掉,增加的面積比立三排柱子還多。這真是一個絕妙的主意,親戚都勸他不要這樣做,怕到時候不按照他的想法丈量。大哥悠然自得地說,這不是我的想法嘛,我住的就是這樣的房子嘛。勸多了,他起疑心了:哼,親戚?都是些沒安好心的人,活怕你多得幾個,不曉得嫉妒心哪來那么強。
他不光心眼多,手藝也做得不錯,泥工木工,看一眼就能自己做。砌房子,他自己當師傅,大嫂和雙全給他打下手。別人都在耙田插秧了,他還在家里砌房子。大嫂急了,自己駕起牛去耙田,雙全心疼母親,放下灰漿搶過犁鏵和母親一起干。母子倆白天頂著日頭晚上點著馬燈累得骨頭都快散架了才把幾畝水田插滿,這時別人的秧苗都已經轉青了。
大哥不但沒有絲毫內疚,還對老婆兒子的做法不以為然。他說,兩個笨人,根本掂不出輕重,種地干什么?房子增加一平方米就能買下一畝地打下的糧食。
沒人幫他,他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雖然進度慢多了,但每天磚墻都在增長。直到水稻抱穗,他才把房子糊弄完。
房子剛弄完,“移民”調查就開始了。大哥和村里人一樣,歷來怕官,在他眼里,凡是在機關單位工作的人都是官,甚至連在供銷社畜生站良種場工作的人都是官?!耙泼褶k”的人當然也是官。大哥怕和他們打交道,卻又想得到他們的關照。得知移民辦的人即將進村,他決定硬著頭皮去把他們請到家里來,筆在他們手里,一千八百棵樹寫成一千八百五十棵有什么不行的?三十四畝寫成四十三畝有什么不可的,皮尺稍微松一松,一丈八就可以量成一丈九。這里頭可以鉆的空子太大了。他把這個想法告訴大姐夫,大姐夫說恐怕沒那么容易。大哥說,管他行不行,試一盤總比不試好。
大哥和大姐夫合計了一番,認為移民辦的人下來,替他們安排吃住問題比直接送禮強。大姐夫主動借了五百塊錢給大哥,讓他去買好煙好酒。
他們只知道移民辦的人就要來了,但具體哪天哪個時候來并不知道。大哥叫大姐夫去鄉(xiāng)里打聽。大姐夫去了一個學生家,學生的家長是鄉(xiāng)里面的人大主任。主任說,移民辦不歸鄉(xiāng)里管,他們是直接從縣里面派下來的,他們的行蹤鄉(xiāng)里面的人也不掌握。
大哥決定守株待兔,去半道上攔截。怕村人看出他的用心,他拿了把鐮刀在路邊割草,剛割了幾把,發(fā)現(xiàn)這辦法不好,這不是他的地,割草人家要說的,他忙改成在那兒挖中藥,他認得的藥材不多,更不知道它們有什么用途,便把看上去有些特別的草都挖起來。挖起來拿回去又沒什么用,一邊挖一邊悄悄往地里丟。挖一陣中藥,他還掏出手巾用溪溝里的水把臉洗得干干凈凈,頭發(fā)梳得順順溜溜。得給人家一個整潔講衛(wèi)生的形象嘛,臟兮兮的誰愿住你家呀。衣服是一件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大嫂勸他穿新衣服,他不要,他說干凈的舊衣服反倒讓人看著順眼。為了保持衣服的整潔,挖草藥的時候他很小心,動作很別扭,任何人看了都會發(fā)笑,他自己卻一本正經,認為自己做得非常好。
大哥恭候了三天,移民辦的人終于來了。
鄉(xiāng)長帶著那些人,正愁怎么給他們安排食宿,看見大哥,也不多想,問他家能不能住人。大哥心花怒放,喜得每根汗毛都在發(fā)抖,嘴里卻要謙虛一番,說,住沒有問題,就是吃的差了一點,粗茶淡飯,怕他們不習慣。
鄉(xiāng)長說,他們是來工作的,不是來吃稀奇的,要吃稀奇,人家什么沒吃過呀?就住你家吧,菜洗干凈點就行了。這是一位副鄉(xiāng)長,大哥以前不喜歡他,有一次他來檢查科技種田推廣情況,和他爭論過幾句?,F(xiàn)在大哥感激不盡,差一點就說出來了:鄉(xiāng)長你大人不計小人過,那次是我錯了,你千萬不要往心里去哈。
“移民辦”的人剛進屋,大哥便悄悄叫大嫂殺雞,他自己則拿出好煙請他們抽,陪他們說話。他已經計劃好了,明天去買幾條魚來放養(yǎng)在水缸里,哪天打山匠譚廣書打了野兔,也要買一只??傊尮ぷ麝牭娜俗〉檬娣缘檬娣?,要他們感覺到賓至如歸,要讓他們對馬明忠另眼相看,把他當親人。
這些人住了一個月,走的時候給大哥家生活費,大哥說什么也不要,還說了一大堆客氣話,說住在他家就是看得起他,沒有什么好招待的,有不周到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今后有機會一定要來玩。
大哥只上過小學,但他和這些上過中專大學的人說話時,就像他每天都在秉燭夜讀,滿肚子書面語。招待呀、包涵呀、玩呀,這些詞梨樹坪人是不用的,如果因為場合需要非說不可,也會像做了件不合身份的事一樣感到害臊的。
移民辦的工作人員很受感動:還是農民好啊,多么質樸啊。
幾個月過后,又來了一個工作隊,不是上次那些人,上次是來作摸底調查的,這次來是要一家一戶進行測量登記,登記耕地和山林面積,清點果樹,丈量房屋和宅基地。和上次不一樣,大哥沒能把他們接到家里來,他們不住村里,有專車,每天工作結束后回鄉(xiāng)里住。
這事讓他郁悶得很,看見太陽他覺得它從來沒有按他的意愿出來過;看見山坡他覺得那是鬼頭鬼腦的地方;看見稻田,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稻田里有股令人作嘔的臭味;看見一條在田壩里奔跑的狗,他總想撿塊石頭打破它的腦袋。他最討厭的是村里的人,覺得他們正背著他干什么勾當。并非只是沒把工作隊的人接到家里來就氣成這樣,最主要的是他們帶來的壞消息,他們說,兩年內移栽的果樹茶樹通通不算,一年內擴建的房子也通通不算。兩個通通,捅到了大哥的痛處。茶樹栽下還不到兩年,房子擴建也不到一年。不像其他人,擴修的房子已經兩年多了,雖然他們栽的茶樹也不算,但房子賺了,大哥計劃那么周密,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
大哥寄希望于村里人的善良之心(或者不如說貪婪之心),如果大家不說,工作隊的人怎么知道他的房子是什么時候擴建的?他聯(lián)絡了好幾個人,要大家分頭做工作,要大家團結一致,把茶樹說成是兩年前栽的,房子嘛,通通是一年前擴建的。這些人也答應了,但回到家里,大哥總是放心不下,覺得沒有一個人靠得住。因為他看出來了,他們答應是答應了,但眼光躲躲閃閃,一看就知道動起真格的來吃不住勁,早晚要背叛他。大哥恨不能摳下他們的眼珠子,把豬眼睛給他們裝進去。在他看來,豬雖然是豬,但眼睛從沒畏縮過,總是那么堅定,那么穩(wěn)重,哪怕見到殺豬刀,它們也只當那是塊發(fā)亮的大白菜幫子!
他在家里發(fā)表了簡短的施政演說,聽眾只有老婆和兒子:如果大家都能聽我指揮,沒有做不到的事情,又不是叫他們出錢,錢不是從他們的腰包里拿出來,錢是國家的,難道他們會心痛?你們說是不是?
他的意思是大家應該湊錢向工作隊的人行賄。
當然不可能有人聽他的,村里人一直覺得他比誰都狡猾,真有什么好處,他的算盤東算西算可以把別人算成光身子。
其實工作隊通過前一次的調查報告,已經知道建房子和栽茶樹的時間,但在大哥的眼里,這完全是村里的人的過錯。上次那個工作隊來調查的時候,像走親戚一樣,隨便問問,走走看看,當時誰也不知道這有什么要緊,問什么說什么,全都告訴人家了。包括每家人的親戚情況,子女是正在上學,還是在外打工,或者已經出嫁成家立業(yè),他們早就搞得一清二楚。但大哥不相信這個說法,他說上次那些人住在他家就沒問這些,他認定是大家互相不服氣,沒存好心,生怕人家多得二文,于是告密,結果大家一起倒霉?;钤?他想,農民就是農民,素質這么低,就該受窮,人家城里那些人,換著花樣搞國家的錢,誰也不揭誰的短,人家活得多快活啊。
他說這話是有“根據(jù)”的,當時省交通廳被抓了幾十個人,上至廳長下至工程監(jiān)理人員,全省沸沸揚揚,別人為揪出這么多腐敗分子而拍手稱快,我大哥卻把他們和村里人比較,認為鄉(xiāng)下人就是沒法跟城里人比,你看人家就是曉得一窩子弄錢,梨樹坪人,哼,是槽中無食豬拱豬。
工作隊來丈量房子那天,大哥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心里卻緊張得要命。他又是敬煙又是端茶。茶他們喝,煙也照抽不誤,但他們在別人家已經抽過了喝過了,對大哥的煙和茶不在意也不在乎。大哥看出這一點,心涼了半截??此麄兝こ叩臉幼樱坪跏窃诎此龅膲υ诹浚麄儾粫r又抬頭看房頂,像是在看哪里是屋檐。拉皮尺的是兩個中年人,剛開始皮尺沒拉緊,松垮垮的,記錄的是個年輕人,看樣子他才是領導。大哥暗暗祈禱他們就這么量,哪知年輕人突然吼了一聲:“拉緊呀!”大哥被嚇了一跳,就像吼他一樣。
量完后,大哥問他的房子有多大面積,年輕人冷漠地說,還沒計算,要回去算了才知道。
大哥像在夢中吃湯圓,吃是吃了,可一個也沒有落到肚子里去。工作隊回去后,大哥就開始豬不是狗不是,一會兒覺得他們也許會高抬貴手,給自己把屋檐下的面積算進去,一會兒又沮喪地想,和他們非親非故,哪會照顧你這些農二哥。
他很想去找找第一個工作隊的人,請他們給第二個工作隊的人說說,暗示暗示,在登記的時候“政策放寬一點”。
但大姐夫告訴他,第一個工作隊已經解散了,他們是由幾個部門臨時抽調上來的人組成的,調查工作結束后回原單位上班去了。所以你沒法找他們,找到了也沒用。
與此同時,各種傳說又像野草一樣瘋長,有的說各家賠多少已經算出來了,有的甚至說已經在開始分錢了,大哥急得褲襠都大了,因為他幾天幾夜睡不著覺,人瘦得走形,平時合身的衣服都顯大。
只要看見有兩三個人站在那里說話,他就拔腿跑過去,看他們是不是在說分錢的事情。村里人都知道他厲害,怕他又煩他,見他走來便散開。這樣一來他對謠言更是信以為真,以為他們真的在背著他分錢。
移民搬遷還牽涉村里的公有財產,公路、水庫、水渠、碾房,看他們神頭神腦的樣子,他認定那就是在瞞著自己搞名堂。以前覺得他們不知道什么叫團結一致才能打勝仗,現(xiàn)在他們可真是太團結了,他們像一團嗡嗡嗡抱成一團的蒼蠅,自己則像單打獨斗的野麻雀,既委屈又難受,覺得自己成了被欺凌和被侮辱的了。
在家里,他整天怒氣沖沖,對所有的事吹毛求疵,動不動就說,依他的脾氣如何如何,仿佛自己平時有多么溫和寬厚。
大嫂去思娘洞背柴火,半路上拐彎找村里的親戚打聽了,親戚說根本就沒這回事。但大哥沉浸在自己的委屈和憤怒中,委屈和憤怒到了自我陶醉的地步。他以聞所未聞的瘋狂去臆想,去揣測,覺得世界上沒有一個人靠得住。
大嫂勸他不要胡思亂想,該發(fā)的錢會發(fā)的,哪會單獨瞞著他一家人。別人說這話,他再不服氣也最多不過默不做聲,但大嫂說這話,她就要為此受苦了。因為他在家里是不能被頂撞的,她這是火上澆油,是往自己脖子上套刑具。
大哥聽完大嫂的話,一躍而起,火冒三丈,在一種惡意的、難以抑制的快感的帶動下,把所有的難聽的話像潑臟水一樣向大嫂潑過去。
他說:“人家說我這樣那樣,我懶得理他們。我自己心中有數(shù)嘛。可現(xiàn)在連自己家里頭的人都這么說我。好像我是那種無根無據(jù)喜歡無理取鬧的人。好像我是個瘋子。是個人見人恨的臭死蛆!氣死我了、真是氣死我了。馬明忠呀馬明忠,你這是為了什么啊?嗯,為了自己吃好點穿好點?你都四十八了,再過十年就五十八了,五十八就是近六十的人了,……你還能吃多少穿多少?照你這身體,活七十歲就不錯了?!彼鄳K地笑了一下,“你哪能活到七十歲喲,還沒到那一天就被他們氣死了!”他終于為自己的憤恨找到了發(fā)泄對象,不把最傷人的話說出來就不痛快:“不曉得前世作了什么孽,害得這么多人隔閡我。我說的真話她聽不進,別人說的×話她相信了,不曉得和她前世有仇還是這世有怨!”
大嫂可憐巴巴地說:“算哩馬明忠,算哩,我說一句話就把你氣成這樣,我的老先人,我再也不說哩,都是我的錯,都是我這張×嘴惹的禍!”大嫂說著打了自己兩耳光。
大嫂痛不欲生的樣子讓大哥舒服了一點,但大哥在狂怒之下拒絕作任何讓步,他說:“少跟我來這一套,自己安的什么心自己曉得,自從知道移民搬遷那天起,嗨喲,歡喜得姓啥子都不曉得了,就像要請她去住紫金城似的。你以為搬家真那么好,告訴你,搬到街前市口,等把搬遷費三花兩花搞光了,只能去討飯!”
他不知道他已經跑題了,但他沒有回頭,而是越跑越遠,仿佛真正委屈的是他:“去吧去吧。哪里好到哪里去吧,梨樹坪再孬再窮也是我活了幾十年的地方,我哪里也不去,我什么也不要,你們通通搬走吧,我一個人死在梨樹坪算了。”
說到這里,大哥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肝腸寸斷,身心化作齏粉,一個蠻不講理的人頓時變得比嬰兒還要孱弱可憐。
這些事,是我回老家過春節(jié)的時候知道的。到家后,大姐夫二姐夫還有其他親戚都說大哥太不講道理了,他們再也不想勸了,隨他吧。但我在外面工作,我去說說也許多少有點效果。
我去了,大哥正在澆蠟燭。梨樹坪風俗,除夕夜的燈,元宵節(jié)的火,除夕夜燈要一直點到天亮,元宵節(jié)要把家里的火燒得旺旺的。為了省錢,蠟燭是自己用竹筒澆注的。
“大哥!”我叫了一聲。
“啊,明河,你回來了。”
看上去沒什么變化,除了略微有些顯老,一年不見,我不是也老了一歲嗎。臉上掛著笑,額頭緊繃繃的,仍然是我那個精明的大哥。他的手很巧,澆出來的蠟燭勻稱沒有氣泡。但我在他家房子四周轉了一圈后就看出問題了。農具隨便擺放,缺角缺齒銹跡斑斑;菜園里雜草叢生,要撥開草才能看見菜葉;院子邊上的橘子樹沒有修剪,葉子卷曲蒼老;牛棚里的牛瘦殼叮當,脖子上的毛掛滿了虱子。這種光景以前是看不見的,只有在那些懶惰成性腦子又不靈光的人家里才能見到。
大嫂的變化更加出乎我的預料,頭發(fā)亂蓬蓬的,臉上像蒙了層灰色的薄膜。她拿碗去給我舀蜂糖,卻撬了一塊豬油出來,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誤時,嘿嘿地笑,說自己真是昏頭了。我看在眼里,不禁一陣心酸。我早就不喜歡吃糖了,凡是甜東西都不喜歡,但大嫂端給我的蜂糖水我沒敢拒絕。
晚上,我讓大嫂先睡,我要和大哥說會兒話。我能說的也是大姐夫二姐夫說過的,循循善誘、辨明利與害,希望大哥回到現(xiàn)實中來。
大哥一聲不吭,我說完了,也說累了,再也找不到話說了,我倆默默地坐了一陣。他問:“睡吧?”我說:“好的,睡吧?!?br/> 我以為他終于聽進去一點了,哪知我上床時,他問我認不認識某某某。我很驚訝,因為某某某是副市長,我所在那個城市的人也只有一部分人知道他的名字,但農民十有八九不會知道,尤其是偏遠地方的農民。我說我不認識。大哥不無遺憾地說,移民的事歸他管。
沒過多久,第三個工作隊又下來了,不是前兩次那些人。他們在村委會的磚墻上公布了上次測量的結果,并且宣布政策,凡是懷疑搞錯了的,都可以申請復查,條件是復查后的結果是最終結果,不能一變再變。凡是認可的,都可以到工作隊去簽字,簽完字即可領取第一筆搬遷費。村里人把這個布告看了好幾遍,剛剛看完回去,不一會兒又來了。他們不光反復看自己的,還認真研究別人的,看是不是有出入。
大哥看的次數(shù)最多,夜里都上床睡覺了,突然想起什么,打起手電筒又去看一遍,看一遍要一個多小時,像科學家一樣,不放過每一個數(shù)字,他越看越覺得別人都沾光了,而自己是吃虧了的。
布告是用毛筆寫的,字寫得不好,比梨樹坪的農民好不了多少。大哥第一眼就沒什么好印象,什么國家工作隊,水平這么低。
大哥自己把房子量了好幾遍,都比布告上的面積大,但如果以前后的檐柱為界測量,他又占了大便宜。據(jù)大姐夫后來的推測,拉皮尺的人只注意到前檐柱,沒有注意到后檐柱,大概因為他一直撅著屁股往后退,沒抬頭看屋檐,量到檐柱下的磚墻上去了。
但當時大家都不明白,大哥自己也不明白。
大哥只知道自己“平白無故”地少了二十多平方米,他橫想豎想都覺得不對頭,第一個跳起來要求重新測量,按照他砌的磚墻量。親戚都替他著急,說萬一人家按照前后檐柱的位置量,只有越量越少的,還是不要再量為好。村里的房子都是按檐柱為界測量的。大哥說,我的房子明明和他們不一樣,哪能按檐柱的位置量。
工作隊說可以復查,實際上他們就怕有人帶頭復查,怕一旦查起來沒完沒了,全部重新來一遍,不但工作量大,上級也會怪罪他們無能。他們拿定主意殺雞給猴看。
這些人熟知農民的疑心病最重,因為他們自己也是農民出身,并且長期從事農村工作。他們暗中觀察,按兵不動,準備看看情況再說。
他們的估計完全正確,村里人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得少了,但又不敢出頭。他們見我大哥嚷得兇,都暗暗高興。有人甚至居心叵測地鼓勵他,為他打氣,叫他再量一遍。
工作隊的隊長叫大哥先寫申請和保證,他寫了,還蓋了農民最認可的手印。紅色的手印容易讓人想到這和血有關,充滿了以命相賭的古老暗示。
房子量了,認認真真量,按照規(guī)矩量,結果毫無懸念,比公布的數(shù)據(jù)又少了二十多平方米。
大哥不服氣,工作隊把文件給他看,上面白紙黑字:木瓦房的面積以檐柱為界計算,磚房以墻基為界。大哥像無賴一樣狡辯,說他的房子不是木瓦房,而是磚房。
“你最好把瓦揭了,把柱子拆了,把板壁取下燒火烤,”一個工作隊員打趣道,“這樣你的房子就是磚房了?!?br/> 這個玩笑逗得緊張而又膽小的鄉(xiāng)親啞然失笑。大哥想了想,不緊不慢地說:
“該拆的時候會拆的,拆房子又不辦酒席,用不著通知三親六戚?!?br/> 他的話又逗笑了很多人。但和我們家沾親帶故的人都裝作沒聽見,因為大哥的話似有所指。
其他人看見這個結果,哪敢雞蛋碰石頭,全都在賠償合同上簽了字。
大哥還想用個什么辦法把結果變回來,變成上次的結果也好??晒ぷ麝牭诙炀妥吡?,大家都簽字了,他們的工作已經圓滿結束了。
從這以后,大哥就說政府欠他三萬塊錢,是哪一級政府欠的他不知道,反正是政府。這三萬就是檐柱和屋檐之間的面積。
工作隊撤走后,我打電話勸過大哥,叫他不要再折騰了,安心搞好生產,有空出去看看,看搬到哪兒比較好,搬好了遠遠不止三萬塊錢,土地和房子都在漲價,這是明擺著的,早搬早好。可大哥固執(zhí)地說,我是不會向任何人認輸?shù)?,該我的錢我就得要回來。
“你不要勸我,你什么也不懂。”他說。
我上小學時,大哥已經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動力。他不愛到學校來。因為家里無力負擔他的學費,他小學畢業(yè)就輟學了。但賣糧的時候,他會和村里的小伙子一起來。他喜歡打乒乓球,有一次和學校新來的體育老師打,體育老師開始沒把他放在眼里,哪知他根本不是我大哥的對手。大哥發(fā)的旋轉球他一個也接不住。體育老師年輕氣盛,很不服氣,約他下次再來。大哥說,下次你把學校老師全部召集起來,打得過我我給他一塊臘肉,打不過給我撿球就可以了。那次盛況在鄉(xiāng)村難得一見,全村人都來了。學校的老師并沒認真準備。村里人擁到學校后,校長被激怒了,因為正在上課,村里人把臉貼在窗戶上,好奇地認真地看著教室里面,學生見自己的家人在外面,也坐不住。課沒辦法再上,校長只好宣布放假。比賽規(guī)則改了一下,如果大哥輸了,他不必送臘肉,但必須一個人把操場打掃干凈,因為有人把馬牽來了,操場上到處是馬屎。體育老師第一個出場,第一個認輸。他前次輸過,這次再輸并不覺得丟面子。他笑嘻嘻地為下一位選手撿球。大哥沒有為難他。輪到校長撿球時,大哥左一下右一下,看見校長在左邊,他往右邊扣殺,校長在右邊,他往左邊扣殺??蹥r嘴里得意地喊著“撿球吧”,對手一個也接不住,乒乓球飛得又高又遠,校長累得滿頭大汗。
他當時有多么自豪,我對他就有多么崇拜。在他沒去為移民款動心思前,我在好多人面前提到過這次比賽?,F(xiàn)在我才知道,比賽的結果顛倒過來就好了,讓他從那時起學會認輸,也許現(xiàn)在就沒有這么麻煩了。
不過也未必,因為他曾經和我提到過那次比賽,他說他就是耍弄一下他們。那么,因為自己輟學,就恨起所有的老師來了?輟學的原因和他們毫無關系呀。
如果不輟學,一直往上讀,大學畢業(yè)了分到某個單位上,混個一官半職,情形又將是怎樣的呢?有一次大姐夫開玩笑說,大哥若是有個官當呀,一定是個大貪官??上Р荒軐嶒?,如果能實驗的話,我一定要把大哥拿來試驗一番。給他頂官帽,看他會發(fā)生些什么事。
我給大哥打電話時,順便叫大嫂接了個電話,希望她注意自己的身體,地里的活能干多少算多少,雙全又打工去了,她要是病倒了,這個家就完了。大嫂說,明河,我要是病倒了能把他留在家的話,我寧愿天天生病。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即使她病倒了,也未必能讓大哥待在家里面,他已經著魔了。我埋怨雙全,不應該去打工嘛,幫幫大嫂也好嘛。大嫂說,雙全是她叫他去的,他在家里和大哥搞不到一起,大哥很霸道,動不動就罵雙全?!拔遗滤央p全逼瘋,所以才叫他去打工?!贝笊┱f。
他,我的大哥,當初管教起我來比父親還嚴厲。我離開老家之前,他對我說得最多的是“不許”這個詞及其同義詞,不許這樣,不許那樣。他的工具,鋸子、錛子、刨子,我是動都不能動的。他把我當成無能之輩,給我削過陀螺,給我做過木輪車,做過木手槍。這些東西都做得非常好,有的像工藝品一樣精美,但我老想用他的工具做這做那。他不知道,他是在制作一件東西,而我是在玩,是在享受制作的過程。我只能悄悄進行,不是弄傷手就是弄壞工具。很少有完工后才被發(fā)現(xiàn),一旦發(fā)現(xiàn),他會用最粗暴的口氣命令我把工具放回去。他對雙全說的“不”和“不許”更多,讓人想不通的是,雙全的身高超過他后,他喜歡用一種輕蔑的語氣和他說話。他不但把兒子當成對手,還喜歡在比賽之前打亂對手的方寸。這是那些年紀大經驗多但體力下降的拳擊手的慣用伎倆。
有一種可能,他對別人說的“不許”太多了,所以極不喜歡別人對他說不許。說不定,這個詞由于他說得太多已經被他神圣化了。要知道,他永遠不會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正是因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才更容易把它神圣化。
我不想陷入分析和解釋當中,因為對我大哥而言,任何分析和解釋都沒有意義。
大哥把家當成I臨時客棧,他心里裝著的只有“政府”,在家不會住上三天,他的心就會被“政府”抓走。有時候找鄉(xiāng)政府,有時候找縣政府。他威脅說,不給錢他就要告他們。一告第一個工作隊住在他家,吃了那么多天沒給生活費;二告工作隊的人給他把房子的面積量少了:三告村委會私分公款。沒有一項站得住腳,生活費是他自己拒絕的,房屋面積是他自己要求重量的。村委會有沒有私分公款他并不知道,但他認為一定有,因為他們是村委。
在告狀的同時,他又想賄賂他們,第一次去縣城,他就買了兩瓶茅臺。那是他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我,他問我怎么鑒別茅臺酒的真假。我問送給誰,他說誰給他辦事他就送給誰。我勸他不要花這個冤枉錢,“收你兩瓶茅臺就要給你辦三萬塊錢的事,這可能嗎?不可能的,回家吧?!痹捳f了一籮筐,他答應了。可放下電話,他立即把茅臺買下了。
在這之前,他從沒到縣城去過,也不知道那些修電站的人所在的單位應該怎么稱呼,在客店住宿的時候他打聽了,老板說應該找縣水電局。
他第二天去縣水電局問了,人家說他們只管縣里面的小電站,這個大型水電站是省管工程,和他們不沾邊。再問應該找誰,人家已經不耐煩了,叫他到電站工程指揮部去問問。
大哥背了個棕色的人造革皮包,里面除了兩瓶酒,還有一塊揩汗水的大手巾。他怕酒瓶歪了酒漏出來,便時刻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扶著,像抱著一筐雞蛋,他不知道真正的茅臺即使把瓶子倒轉也漏不出來。
他穿的是一件淺藍色襯衫,扣子一直扣到脖子根,一看就知道是鄉(xiāng)下來的,但他神色怪異,走進電站工程指揮部,里面的人嚇了一跳,以為他抱的是炸藥包。他們忙叫他坐,還給他倒水,有事慢慢說。他很感動,把告工作隊吃住不給錢這事免了,只說后面兩件事。說完了,指揮部的人非常遺憾地告訴他,他們不管這事,他們只負責工程施工,至于搬遷安置,那是政府的事情。
大哥到縣政府門口被門衛(wèi)攔下了,門衛(wèi)叫他登記,登完記問他干什么,他說他是來告狀的,門衛(wèi)說,告狀去法院,法院不在這個大院里頭。大哥說他找移民搬遷辦公室,門衛(wèi)說里面沒有這個辦公室。大哥說:“那我找縣長?!遍T衛(wèi)火了,說:“縣長是你隨便找的嗎?你是什么人?一會兒說找這個,一會兒說找那個,到底搞什么名堂?要是早幾年,我會把你當特務送到公安局去。”大哥說:“我的確不知道應該找哪個,我是梨樹坪的,你肯定聽說過,那里要修一個大電站,國家要我們搬遷,但他們把我房子的面積量小了,我來叫他們去給我重新量?!遍T衛(wèi)說:“這事不歸縣里面管,歸省里面管,你去省里面找人解決吧。”大哥說:“求你放我進去,我好好打聽一下,到底歸哪里管,打聽清楚了我好直接去找他們?!遍T衛(wèi)不理他,點了支煙,眼睛看著別處。大哥往里走,門衛(wèi)說:“你進去干什么,我已經給你講清楚了,這事不歸縣里面管,你要敢往里面闖,我就打電話叫人把你抓起來!”
大哥在街上逛了一天,碰到什么人,覺得樣子不太兇的就上前打聽,心想總有一個人知道這事歸誰管,他覺得年紀大的人態(tài)度好一些,便主要向老年人打聽。
但沒有一個能告訴他正確答案,有的說歸民政局,有的說歸供電局,有的說歸移民局,還有的說歸建設局。都是瞎猜。有的人很干脆,說不知道。有的人卻既熱心又好奇,打破沙鍋問到底,等大哥把前因后果講完了,這才幫他分析,說你這事應該如何如何,聽起來很有道理,實際上是胡說八道。大哥嘴巴說干了,腦子也說糊涂了,但他很有收獲似的覺得離目標越來越近了。
在旅店住一晚上要花十五塊錢,住了兩晚上,他不想住了?;ㄒ磺Ф鄩K錢買茅臺酒他舍得,因為那是用來“辦事”的,不得不買,花十五塊住店他舍不得,他想找家再便宜點的,哪怕便宜一塊錢,心里也好受些。錢不是樹葉子,可以隨便在地上撈,得個錢更不容易,節(jié)省一個是一個嘛。連找了三家,沒有比十五更便宜的,他泄氣地坐在街道的拐角處,盤算著是不是可以一分錢不花,找個屋檐縮成一團挨到天亮。
街上的行人不多,但也不少,他們三三兩兩的,有的走過來,有的走過去,就像這是他們的義務,生活在這個城市里,不這么走來走去,就顯不出城市的繁榮。他們看見大哥,眼梢一晃而過,心想那人不是叫花子就是神經病,不是神經病就是無家可歸的邋遢子。大哥不像那些落難的文化人,在這種情況下只會愁眉苦臉地埋著頭胡思亂想,他沒這毛病,心里雖然在盤算,頭并沒有低下來,而是好奇地望著漂亮的霓虹燈,一副傻頭傻腦近乎挑釁的架勢。當然不是挑釁,而是陌生感抓住了他。
老家的農民都知道,在城市里東張西望是不會有好果子吃的??纱蟾缤浟诉@個教訓。
那天晚上,大哥在街上冥思苦想,明天應該去縣委大院還是去水電局,或者干脆去市里面一趟。這時一個小媳婦抱著孩子走過來,問大哥知不知道哪里有廁所。她叫大哥“叔”,忸怩為難的樣子。大哥說不知道。小媳婦請大哥給她抱一下孩子,她去找?guī)?,“叔,我實在是撐不住啦?!贝蟾绨寻旁诘厣嫌秒p腳夾住,接過孩子后便原地坐下去,仍然把包夾得緊緊的。大哥很少抱孩子,他自己的兒子雙全小時候都沒抱過幾次,他不會說親昵的話也不會做親熱的表示。小媳婦沒走多大一會兒孩子就哭開了,大哥不知道怎么辦,他叫他不要哭,媽媽一會兒就回來了。他不出聲還好,一出聲,孩子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陌生人的懷里,哭得更厲害了。大哥說:“哎呀,你哭啥子嘛,我又不是壞人?!彼l(fā)現(xiàn)自己這是對牛彈琴,他無法和孩子交流,因為孩子只有幾個月大。大哥站起來,全身一抖一抖的,孩子都喜歡抖,孩子果然不哭了,但他的暫停時間只有短短一分鐘,大哥說:“這就對了嘛?!痹捯魟偮?,孩子又哭開了。大哥不滿地說:“這不依那也不依,你到底要啥子嘛。”他沿著他的包轉圈兒,一邊轉一邊埋怨小媳婦去了就不回來,“什么尿這么長,半夜三更的,找啥廁所嘛,隨便在哪個墻角撒了不就行了?!闭f著話,孩子不哭了,大哥于是無話找話說:“你來城里干啥子?這么小就到城里來了,長大了還得了,怕是全世界都不夠你跑哦?!?br/> 這時一個穿保安制服的人走過來,大哥以為是警察,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害怕。保安問他抱的是誰的孩子,大哥說不知道。
保安冷笑一聲:“不知道?不會是偷來的吧?”
大哥沒有聽出這句話的含義。他看見有好幾個人圍了過來,保安故意大聲說:“我觀察他好久了,那么大年紀還抱著這么小的娃兒,十有八九是人販子!”
大哥嚇了一跳,他知道一旦把他當人販子抓起來,那就麻煩了。大哥稍微遲疑,保安吼叫起來:“走,跟我到派出所去!”
大哥忙說:“你不要吼,娃兒不是我撿的也不是我偷的,是人家叫我?guī)兔?,她上廁所去了,一會兒就回來,她回來就清楚了?!?br/> 保安以一種戲弄的口氣說:“不要狡辯了,人家和你素不相識,會放心把娃兒交給你?你說她去上廁所,到哪里上廁所去了?這么久還沒回來?!?br/> 圍觀的人開始還事不關己的樣子,甚至看在大哥老實愁苦的臉上,對他有幾分同情,但聽了保安的話,他們紛紛改口幫保安說話,開始秉公直言。
“人販子太壞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來?!?br/> “送到派出所去!”
大哥又氣又害怕,面色蒼白地叫道:“你們不要冤枉好人,我馬明忠行得端坐得正,我是梨樹坪來的,我是來要移民款的,政府欠了我三萬塊錢,他們以為農民什么都不懂,就可以欺哄亂來,我不是那么好哄的,他們不給我就是不行!”
只要說到移民問題上,大哥就理直氣壯起來。
“大家都曉得嘛,移民款是給移民的,可有些人黑起良心往自己包包里裝!嚯,還以為我們是農民,啥子都不懂。他們運氣不好,碰上一個懂行的人了。我要他們‘懂’到底!”
撒尿的小媳婦終于回來了。大哥埋怨她去了這么久,害得他差點當了“人販子”。小媳婦抱歉地說她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廁所。
小媳婦接過孩子道了聲謝就走了。大哥還在繼續(xù)申訴他的移民款,他表明心跡地說:政府是好的,他是相信政府的,但有些當官的太不像話了,連移民款都敢私吞。說到自己的委屈,就像天下的苦讓他一個人吃完了:“說起來上萬,好像多得很,其實有好多點呀。再說,這是移民幾輩人的成績啊,土地種善熟了,房子也住熱乎了,重新搬個地方是重新理個窩嘛,樣樣都是生疏的,凡事都要重新起頭,那幾個錢當緊用還能辦點事,不當緊用什么事也辦不了。不曉得的還以為我們得了一大筆錢,一夜之間發(fā)大財了,嫉妒得不得了。你以為我們愿意搬,愿意要這錢?如果不是為了國家的大工程,再給二十萬我們也不愿搬!”大哥發(fā)現(xiàn)聽的人越來越少,這才想起自己的包,轉身去找,包已經沒影了。
大哥驚問誰看見他的包了,有人說被那個保安拿走了。大哥說:“公安也搶人?”一個人冷笑道:“哪是什么公安,他是保安,說不定連保安也不是,他和那個女的是一伙的,女人是扎媒子的,假裝讓你抱娃兒,其實是為了提你的包?!贝蟾鐨鈶嵉卣f:“你也是,看見了也不說一聲?!边@人說:“我哪敢說,剛才圍觀的好幾個人都是他們一伙的,我說了還不被他們捶扁?!?br/> 大哥可以把所有人都當成壞人,但對那個小媳婦他始終不相信,相貌那么老實,聲音那么動聽,看上去那么膽小。
大哥不甘心,在街邊撿了一塊磚,往“保安”消失的方向追去。他向自己發(fā)誓,只要追上那個賊,一磚拍上去,拍死他狗日的。有人勸他別追了,小心人家有同伙,在黑巷子里收拾他。大哥追了半里路,停了下來,他不是怕死,而是根本不知道賊逃跑的方向。他抱著那塊磚在一個地下通道里睡了一覺。第二天,他把磚抱回了梨樹坪,就像參加磚頭杯著魔比賽抱回來的獎杯。
大姐夫和我說起這事的時候,我們一點也不恨那個賊,甚至還有點感激他,我們以為他這么教育我們的大哥一下,大哥再也不敢到縣城去了。
但我們只猜對了一半,大哥的確不去縣城了,他天天去鄉(xiāng)政府。
在此之前,大哥已經無數(shù)次找過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那些人看在我和大姐夫的面子上,不趕他,也不理他,無論他說什么,他們都當沒聽見,自己該干什么干什么。李朝發(fā)告訴我,不接他的話沒事,誰要是主動接他的話,那就是自投羅網。有一次李朝發(fā)說他:“大哥,真的不關鄉(xiāng)一級政府的事呃,你找他們沒用的?!贝蟾绯鋈艘饬系卣f:“不關他們的事關哪個的事?上一級政府是下一級政府的爹,下一級政府是上一級政府的兒,他們是一家子,既然是一家子,我找他們的兒和找他們的爹都是一樣的?!?br/> 他蠻橫的想象力越來越豐富。茅臺酒的事他不說沒人知道,可他把這事算在鄉(xiāng)政府的頭上,說他們早還他三萬塊錢,他就不會到縣里面去,不去縣里面,他哪里會碰到什么賊娃子。他甚至把跑來跑去的花掉的車旅費,因此耽誤掉的農田里的損失,全都算到了鄉(xiāng)政府的頭上。他說,我馬明忠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如果他們把那三萬塊錢給我,其他一筆勾銷,他不要了,如果他們仍然“執(zhí)迷不悟”,那就不是三萬,而是十萬八萬!這些話,我不知道他在那些干部面前是怎么說的,對我說的時候那可是相當?shù)睦碇睔鈮选?br/> 我想,這些話剛開始出現(xiàn)在他腦子里時,他多少還有點猶豫,可一旦說出來,就有一種經過深思熟慮的剎不住車似的真實。
我在老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任何一個農民在任何一級干部面前,都是畏畏縮縮的,聲音在喉嚨里打轉。說起來,大家都是人,普普通通的人,可一想到自己穿著滿是泥土的衣服在人家眼里不知是個什么樣子,便覺得沒法和人家搭話,也沒有可以利用的話題。
現(xiàn)在不繳公糧了。我上大學前,和大哥去繳過幾次,糧站的人抓起一把糧食,輕蔑地把它漏到籮筐里,如果沒什么問題,就敲一下桌子,我和大哥就感激不已地把糧袋搬到磅秤上,就像我們把公糧繳上去,還要感謝他的恩典。為了得到這樣的恩典,每次我們都把糧食曬了又曬,用風車揚了又揚。有些人挑來的糧食因為沒干透或者秕殼太多,在被一頓呵斥后,還得賠著笑臉去借曬席或者風車。那時候大哥是多么軟弱和勤快,干起活來不知疲倦,他對那些沒把糧食曬干就來繳的人嗤之以鼻,覺得他們愚蠢透頂,他的不屑與驕傲我至今記憶猶新。
他什么時候起不再怕他們了呢?或許,心里仍然是怕的,但為了三萬塊錢,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他現(xiàn)在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刁民——我和大姐夫都是這么想的。
鄉(xiāng)政府沒人理他,他想到省城來,叫我?guī)ヒ娛¢L。我告訴他除了在電視上,省長本人我沒親眼見過,省長住在哪里,電話號碼是多少,我一概不知。他有些不高興,好像我說的是假話。要說沒見過省長的確是在說假話,因為好幾次開會我們都在一個會場,只不過他在上面,我在下面,我知道他是誰,他不知道我是誰。這一點和廟上的菩薩有相似之處。跪在菩薩面前的人都知道菩薩的名字,但菩薩對跪在下面的人一無所知。
村子里人陸續(xù)搬走了,他們如數(shù)拿到政府的補償,每家都有一張明白卡,補了多少錢,補了哪些東西的錢,全都寫在ptaAweCKBiMgBAN0pIgfTPk5lSHExDy04qmf+4d9nL0=上面。這個明白卡我親眼見過,我被有關部門如此煞費苦心而感動,同時也為自己有那樣一個大哥而慚愧。
電站開始蓄水了。原本平靜的山谷變成一片汪洋。寬闊的水面讓人感嘆。
別人早就搬走了,就大哥一家賴在那兒。水位越來越高,再不搬有關部門將采取強制手段。大哥說他就不搬,他們要槍斃他也行,要把他投進監(jiān)獄也行,反正就是不搬。
我特地回去看了看,苦口婆心地和大哥說了一車皮話,他最后同意大嫂和雙全先搬,他們可以把他們名下的搬遷費領走,但他的那一份不能動,政府不把三萬塊錢補上,他哪兒也不去,也不去領錢。
房子拆了,大嫂一個人搬到縣城去了。所有的行頭用具霉頭爛渣都搬走了,大嫂給大哥留下一床爛被子,一罐豬油,一袋鹽,一個搪瓷缸子,還有那頭我和大姐夫買的牛。位于縣城客車站后面的房子是大姐夫相中買下的,大哥從沒去看過。他不知道自己的新家在哪兒。大姐夫說,這套房子如果三年前買,至少便宜五萬。
搬家那天,東西是汽車運走的,裝得滿滿當當,連駕駛室也塞滿了。大嫂是步行著離開的,到鎮(zhèn)上去坐客車。大哥抹了兩把眼淚,拄著一根枇杷拐杖,像失敗的復國者一樣敲打著地面,說:我不走,我就不走!
大哥在地里搭了一個窩棚,用大搪瓷缸子煨飯,煨到半熟的時候扒拉幾根野菜放在飯里一起煨,煨熟后放一點豬油,一點鹽。吃罷這樣的飯,他仍然往返于鄉(xiāng)政府和梨樹坪之間。不管什么人,只要是在鄉(xiāng)里工作的,他都要湊上去申訴一番。當然不會有誰理他,有段時間他發(fā)現(xiàn)食堂那個大師傅愿意聽他申訴,他頓時找到知音一般,直至有一天大師傅也聽煩了,不耐煩地說:“讓開讓開,你沒見我正忙嗎?”大哥才悻悻地走開,重新去找那些根本不理他的人。
我和大姐夫二姐夫商量,由我出錢,請鄉(xiāng)政府某個人轉交給大哥,就說上面被他糾纏不過,同意了,把這三萬塊錢拿去后再也不許鬧了。大姐夫二姐夫強烈反對,他們說,三萬到手了,他又想出別的花招去要你怎么辦?這是個無底洞,永遠填不滿的。
其實我覺得這個方法也許能行。不過我沒敢堅持的原因并不是擔心它是個無底洞,而是我拿三萬出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的收入除了房貸、兒子的學費和全家人的生活費,已經所剩無幾。還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事妻子是不會同意的,如果我一意孤行,極有可能是我噩夢生活的開始。
或者說,我已經開始做噩夢了。這個想法產生后自己沒去做,雖然事實上真的不一定可行,但是從此背上了內疚的心理負擔。只要能拯救大哥,我似乎應該不惜任何犧牲,哪怕付出家庭破裂的代價??扇绻覀α似拮雍蛢鹤?,我又如何拯救他們?我說:“神啊,請你救救我吧。”神不耐煩地說:“今天我休息!”
我開始懂得,人辦不到的事,神也辦不到。
又過了一年,大哥仍然住那個窩棚里,四周已經荒無人煙。春節(jié)前我和大姐夫再次去勸他,叫他回家過年。
我所熟悉的梨樹坪已經沒入水底,只有幾座山露出半個山頭。我曾多次寫過的女兒塘也被淹掉了。還沒淹掉的地方也完全變樣了,非?;臎?,地里雜樹叢生荊棘橫行。大路也被野草蓋住了,如果不是從小在這里生活,根本就不知道路在哪兒。
女兒塘是一口大水塘,因為綠得像女兒的眼睛,所以叫女兒塘。女兒塘的水淌出來,形成一條小溪,溪水很小,遇到平緩的地段,水面上有一層灰白色的薄膜,蛛網似的,水因此顯得有些臟,臟得忘記了流動。多少有點坡度,水一下變薄了,不但清澈透明,而且速度極快。沿著這條小溪下去,有一個盆地似的窩凼,窩凼里有一架碾房,靠一股泉水作動力。這泉是間歇泉,每過半小時大水涌出來一次,一次持續(xù)五十來分鐘。碾一槽米需要涌兩次水,而且谷子還不能太多,一百四十斤,上下不超過五斤,太少了碾子碾壞碾槽,太多了兩輪下來碾不熟。碾一槽兩個小時左右。梨樹坪人計時間,不用小時和分鐘,而是用“半槽米的時間——槽米的時間”“三槽米的時間”等等代替。間歇泉有兩個洞,一個干洞,一個水洞。干洞從不淌水,但有一個特別之處,只要你趴在洞口,大喊三聲:娘,娘,娘啊,洞子里就有水涌出來,不多,半桶左右,再喊再涌。喊聲越大,涌出來的水越多。這個洞叫思娘洞。小時候我特別喜歡去思娘洞玩。有一次我和舅舅的兒子比賽,看誰喊出來的水多,把嗓子都快喊啞了。表弟突發(fā)奇想,說喊媽行不行呢?我說試試呀。他大喊三聲,水涌出來了。我喊了三聲:喂!喂!喂!水同樣涌出來了。我們?yōu)檫@個新發(fā)現(xiàn)哈哈大笑,原來不一定喊娘,只要聲音大,喊什么都行。表弟喊:雞巴、雞巴、雞巴。我趴下去喊雜種、雜種、雜種。我們不再比誰喊出的水多,而是比誰喊的花樣多。正當我們得意忘形的時候,大哥來了,看他臉色,我知道自己做了錯事,他鐵青著臉給了我兩耳光。表弟見狀,先哇哇大哭起來。
大哥怎么教育我的,我已經忘了。我現(xiàn)在常常想起這件事,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起這件事。思娘洞已沒入水下,離水面八十米。想到再也不能趴在那兒喊娘了,心里有種不大痛快的失落感。
我以為大哥已經變成一個野人,或者一個衣衫襤褸的瘋子??墒菦]有,他既不是野人,也不是瘋子,他搬出草墩叫我們坐,還說要煮飯給我們吃。
我和大姐夫勸他回家,就要過年了,大嫂在縣城,你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嶺像什么話。雙全大了,要不要給他娶媳婦,這些正事應該好好商量。
大哥不高興大姐夫把這里說成荒山野嶺。他說:“回什么家,我這不是在家里嗎?”
說到家,我和大姐夫感受是不同的。我抑制不住心頭的滄桑感,房子拆掉了,但老屋基我是熟悉的,大到階檐下的滴水石,小到石階上的一條縫,沒有一個地方不是刻在我的記憶里。我半夜里往滴水石上撒過尿,捉過蜻蜓逗引石縫里的黃螞蟻。
大姐夫沒在這兒住過,是感受不到這些的。在這一點上我同情大哥。
我問大哥還記不記得竹林里那棵棕樹。他問哪一棵,我說就是我偷棕被他揍了一頓那棵,他嘿嘿笑,說早就砍了。
那是上小學的時候,有位同學買了一顆水果糖,沒有包裝紙,售貨員用筷子把糖放在他的手心,他沒把糖立即放進嘴里,而是把它倒騰到另一只手,把手心舔干凈了再倒騰回來。見我們幾個眼巴巴地看著他,他先抿了一口,然后吐出來,給另外一個同學抿,這個同學抿一口再轉下一個,一顆糖在七八個孩子的嘴進進出出,越變越小。第三次輪到我時,只剩一小塊了,又小又滑,差點掉在地上,我忙用舌頭卷起它往口腔深處送,哪知送得太深了,我本想把它吐出來,可它一下從喉嚨滑了下去。七八雙眼睛看著我,憤怒又鄙夷、不滿又不解。八個人的快樂被我一個人獨吞了,我尷尬地說我不是故意的,是糖太滑了。他們不聽我解釋,要我賠,我一分錢也沒有,拿什么賠?想來想去,我決定偷棕去賣。偷棕的時候被大哥發(fā)現(xiàn)了,他當時已經是大人了,長兄如父,他代替父親揍了我一頓,家里的油鹽醬醋全靠賣棕的錢買,他揍我是應該的。
說到過去,我和大哥的共同語言還真不少,不時嘿嘿笑,好多事都忘記了,但一提就想起來,仿佛就在昨天。大姐夫見我和我大哥越扯越遠,不耐煩起來。他說大哥,你不早點把你名下的搬遷費領回來,等工程結束了,相關的辦公室撤銷了,到時候你找誰呀。
回到現(xiàn)實中,大哥的表情和語氣就變了,他說,政府欠他不是三萬,而是上百萬。他是這樣計算的:六歲那年,他在供銷社賣棕,本來是一級,采購員給他定成三級;同一年,村里修公路,砍了我們家一棵板栗樹,這棵樹每年結板栗兩百斤以上,還砍了一棵柏樹,十一棵松樹,三棵楓樹;同一年,他上小學一年級,因做錯一道數(shù)學題,被老師撕掉一個本子……說起這些,他兩眼放光,記得非常精確,不差分毫。從六歲說到五十歲,說到他住進窩棚為止,他得意揚揚地問我和大姐夫,是不是足夠一百萬?
“還不算精神損失費,算上精神損失費,那就是兩百萬。他們欠我的太多了!”
我說,你說這些沒用,叫政府賠你一百萬,怎么可能!
“我沒有要一百萬,我只要三萬?!?br/> 再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我和大姐夫喝了大哥用搪瓷缸子熬的苦丁茶,趁天黑忙著往鎮(zhèn)上趕。晚上下雪了,直到正月初五,我回到省城,紛紛揚揚的大雪才停歇下來。大哥會不會凍死呀?窩棚是用舊磚爛瓦搭就的,擋不住風。
沒幾天,我懸著的心放下來,大哥沒有死,正月初八鄉(xiāng)里正式上班,大哥準時出現(xiàn)在鄉(xiāng)干部們面前。是我的同學李朝發(fā)告訴我的。李朝發(fā)說,我大哥請他買玉米種,他準備把老屋基周圍的土全都種上玉米。
這樣也好。我想。
李朝發(fā)說,再過兩年,等二期工程竣工了,我家的老屋基就要泡到水里了,所有的山頭也將浸在水中。到那時候,大哥的窩棚就沒地方可搭了。
“到時候他只能栽一根竹竿,像猴子一樣爬在竹竿上。”李朝發(fā)說。
我不無浪漫地想,也許到時候大哥會駕著一條船出沒風波里,在他曾經放過??尺^柴、現(xiàn)在變成島嶼的山頭上種點什么。當我意識到這是知識分子避重就輕、總能找到臺階下的壞毛病時,不禁討厭起自己來。
兩個月后的一天,二姐夫打電話來,說有一個遠房親戚家的小兒子找到大哥,聲稱自己和移民局的關系非同一般,只要大哥給他一點活動經費,他保證把大哥的三萬塊錢要回來。大哥瞞著大嫂把牛賣了。賣了一千九百元,那個人拿到錢就消失了。大哥左盼右盼,去遠房親戚家打聽,親戚告訴他,他們早就和那個壞種斷絕關系了,因為他到處招搖撞騙,已經騙了不少人了。大哥報了案,但騙子早就遠走高飛了。
又一天,大嫂在電話里哭著說,大哥被鄉(xiāng)里的保安打了,打得頭破血流。但說起來,又是大哥沒有道理,是他自討苦吃。保安去商店買煙,大哥也在那兒,他居然罵人家狗腿子,說他是鄉(xiāng)政府的狗腿子。保安一身蠻力又整天無所事事,正愁沒地方發(fā)泄,大哥自己撞上了。
大嫂的委屈已經轉為埋怨,埋怨大哥這不好那不好。我聽得心煩,把聽筒放在一邊,讓她一個人呱嘰。她呱嘰完后,我打電話問大姐夫,大哥傷得重不重。大姐夫說,傷得不輕,但大哥暗地里高興得很,既然是鄉(xiāng)政府的人打了他,他更來勁也更有理由地和他們一斗到底了。
據(jù)說,他頭上包著紗布,大搖大擺地走進鄉(xiāng)政府,問還有誰想打他,他送上門來讓他打。他整小時整小時地站在一樓的公告欄前,認真研究公告欄里的每一句話,一旦發(fā)現(xiàn)哪句話有問題,他就開心地大喊大叫,嘲笑寫公告的人沒水平。
每次接到這樣的電話,晚上都會做噩夢。醒來時,我老想起一句歌詞,歌名和歌唱者我記不得了,但我記得里面的一句:“大哥、大哥,你好嗎?”每當想起這一句,我的鼻子都發(fā)酸,眼淚都想滾出來。我的確害怕老家打來的電話,但如果真有什么悲劇發(fā)生,我也無可奈何。這種無可奈何像慢性病,死不了人,但你不知道自己在迎接什么。小時候,當某個男孩的臉上出現(xiàn)粉刺,奶奶就叫他仰望星空,一旦看到一顆流星墜落,奶奶趕緊用衣襟擦他臉上的粉刺。說這樣一擦粉刺就會像流星一樣消失??涩F(xiàn)在,沒有人來告訴我們,應該望著哪兒,怎樣才能擦掉心頭惱人的疙瘩。
責任編輯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