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娟和她的生命日記

　　記錄黑暗是殘酷的，尤其在感到屬于自己的那盞生命油燈一點點黯淡之時。但于娟決定完整寫下這段生命中最黑暗最苦痛的日子，她想用自己的“生命日記”告訴所有人，“如果不能和別人比生命的長度，那就去比生命的寬度和深度吧”。
　　活著就是王道
　　見到于娟時，她整整縮了一圈，體重從健康時的120多斤掉到了100斤，又因為癌細胞骨轉(zhuǎn)移有些駝背，更顯瘦小。剛剛經(jīng)歷了一輪化療和放療的折磨，她指指自己烏青的面色、發(fā)黑的十指，開玩笑地說：“烏骨雞啥樣，我啥樣，我成烏骨人了?！?br/>　　這個時候，即使心里在流淚，你也會忍不住看著她大笑。是的，你經(jīng)常會忘了她是一個病人，因為她迸發(fā)出的遠遠超越健康人的生命力，因為她一如往常的嬉笑怒罵，甚至對自己的病也調(diào)侃：“癌癥找上我，它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從鬼門關(guān)剛剛闖過一輪，2010年底，于娟在新浪開了博客，標題叫做“活著就是王道”。3個月左右，訪問量就飆至153萬。
　　“癌癥是我人生的分水嶺?！闭缬诰晁f，此前，她是挪威奧斯陸大學經(jīng)濟系碩士、復旦大學經(jīng)濟學博士，剛剛回國任職復旦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講師?！罢摷彝?，結(jié)婚八年剛添愛子，昵喚‘土豆’，還在牙牙學語。論事業(yè)，剛剛開始”。
　　不得不說，人生的劇情實在無法預(yù)料。2009年10月的一天，于娟突然腰痛難忍，隨后被接二連三診斷為腰肌勞損，“對癥下的藥活血通筋，道道都是催命符，兩個星期治下來，癌細胞全身骨轉(zhuǎn)移”。12月底，她被確診為乳腺癌四期骨轉(zhuǎn)移。
　　在被確診為乳腺癌時，于娟和家人禁不住如釋重負地放聲大笑。“太好了，乳腺癌，不是肺癌不是骨癌而是乳腺癌，不能沒肺不能沒骨頭，但是可以沒有乳房?！彼菚r還不知道，乳腺癌也會致命的，她就是失去了手術(shù)機會的人。
　　她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堅強。2009年的最后一個星期，她被救護車送進上海瑞金醫(yī)院急救室，病理室主任看到她那渾身黑漆漆的CT，聽說還沒有用任何止痛藥物，倒吸一口涼氣，對她老公說：“正常情況下，一般人到她這個地步，差不多痛都能痛死的。”在急救室三天兩夜，除了痛得身體紋絲不能動，她還在經(jīng)歷第一輪心理考驗：“急救室應(yīng)該就是地獄的隔壁——我身邊的鄰居，夜里兩點被送進來躺在我身邊不足兩尺的地方，不等我有精神打個招呼，五點多我就會被他家屬的哭聲吵醒，白單覆面?！庇诰隂]有哭，只是斷斷續(xù)續(xù)用了身體里僅有的一點力氣，錄了數(shù)封遺書，安慰媽媽看穿世事生死。后來一天兩次骨髓穿刺，14次化療，她還是沒有哭，她說：“別人形容說刺骨的痛，我想我真的明白這中文的精髓，一日幾十次痛到暈厥。但我想，堅持下去，我就能活下去?！?br/>　　只有兩次，她崩潰了。一次是看到電視新聞里放獨居老人過世多日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她看了號啕大哭：“我是家里的獨生女兒，萬一我……我的父母該怎么辦呢？”第二次，是她化療回家后，19個月大的兒子“土豆”開心地圍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奶奶說，“土豆”唱支歌給媽媽聽吧。兒子趴在于娟的膝蓋上，張嘴奶聲奶氣地唱道：“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歌聲未落，她流淚了……
　　面對生死，于娟別無選擇：“生與死，前者的路對我來說，猶如殘風蠶絲；而死卻是太過簡單的事。但是死，卻要讓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親人們承受幼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之痛。雖然能不能茍活由不得我，至少我要為自己的親人抗爭與掙扎?！?br/>　　就這樣，于娟一次次熬過痛苦的穿刺、化療、放療，熬過了醫(yī)生“最多三個月”的宣判，熬過了她的“一歲生日”。
　　無畏施反被施
　　于娟每天早晨9點起床去公園練氣功，10點左右趁精力允許開寫博客，一小時下筆就是一兩千字?！半m然不是在描述香花繁繞的美好，但似乎寫下了，就把苦痛踩在腳下了”。
　　“生命日記”的瀏覽量以每天十幾萬的速度在增長，這些文字成了很多人的精神慰藉。于娟帶給和她一樣飽受煎熬的病友或家屬希望，還有自己的點滴經(jīng)驗，因為不想任何人像她那樣“在黑暗里500米高空走鋼絲，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粉身碎骨”。她也提醒很多奔忙的人關(guān)注自己和自己的家庭，不要去追求虛物浮云。
　　于娟說，她雖然不接受把自己交給某種宗教，但養(yǎng)病期間也在看一些宗教書，知道布施有三：財施、法施、無畏施。她說：“我想，我總是可以做無畏施的吧。但凡處于困境的人，看到我的處境，便會從內(nèi)心深處泌出一種小巫見大巫的甜，從而覺得自己的苦不算什么，自己的痛也不算什么，自己正在經(jīng)歷的那些如山挫折其實無非蟻丘而已。無畏施不會讓我更痛苦，反而會帶來很多精神的欣慰與安悅，同為世人，若是有人從我這份罪里得到無畏，那么我這份痛也算沒有白痛。”
　　只是她始料未及，這份無畏施讓她周圍形成一個越來越大的“場”。最初還在她若干年廣交天下英豪形成的龐大朋友圈內(nèi)，禮物紅包自不必說，還有同事為她在自己別墅門前栽種新鮮蔬菜定期相送，有氣功大師來家里教她練功。甚至還有她從11歲、32塊錢開始“一幫一一對紅”資助了八年的一個農(nóng)村女孩，不知怎么得知于娟生病的消息，懷孕的她差老公連夜坐火車送來一個“厚厚的用報紙包好的小磚頭”。后來，每天家里人來人往，平日里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都來獻計和捐款，84歲的蘇州老大爺寫來信鼓勵……
　　最讓于娟感動的是，12年沒見的老公的堂弟阿海，不明就里只知道她得了很重的病，說：“我知道嫂子得了重病，我沒有錢，但是需要換腎換肝換骨髓，我來！”“也許古時候肝膽相照就是這個意思，這應(yīng)該是一種怎樣的高士情誼？”最讓她哭笑不得的禮物是，媽媽的一個農(nóng)民老友送來一化肥袋活蛤蟆。他聽說癩蛤蟆可以治癌癥，一個人跑去山里蹲了兩天兩夜，逮回來一袋扛到上海。
　　于娟說，每個人心底里都有一個善的盒子，期待在某個時機釋放?；蛟S是她無意間觸碰了每個人心中最敏感最脆弱的那個點，她這里成了一個“出口”。“那種洶涌澎湃的質(zhì)樸情感，我用盡一生怕是也報答不盡的?！彼f。
　　媽媽的樹林
　　似乎是做好CT下引導穿刺的那個夜里，于娟覺得有些撐不住了：“無助而無邊的疼痛里，我似乎看到屬于我的那盞生命的油燈一點點黯淡一點點泯滅?！币估飪扇c的樣子，身邊有個不知名的病友停止了他的生命。于娟對身邊的媽媽說：“如果我去了，在上?；鸹缓蟀盐业墓腔?guī)Щ厣綎|，在那片我曾經(jīng)試圖搞能源林的曲阜山坡地里埋了，那里有蟲鳴鳥叫清溪綠樹?！?br/>　　說起能源林，于媽媽眼睛里就放光，因為這是女兒交代她的事。當年于娟在挪威學習環(huán)境經(jīng)濟，讓媽媽也去歐洲。在女兒居住的奧斯陸湖邊，她們看到郁郁蔥蔥的森林，女兒說：“好不？”媽媽說：“真好?！薄拔覀儼雅餐职峄厝グ桑　?br/>　　于娟回國后懷孕、生子，論文課題忙得人仰馬翻，挪威森林的事早拋在腦后了。后來于娟得了癌癥，鄭重其事地又把這事托付媽媽，這才真正開始了。于娟在最絕望時對媽媽說：“以后看到那片森林，也就相當于看到了我?！倍?，于娟知道，女兒是媽媽生命靈動的動力，一旦落了空，會很可怕。而媽媽心里，則希望盡早讓綠樹成林，讓女兒一直感到被愛包著，一直有個動力支撐著。
　　所以，于媽媽總是在上海待半個月，就回山東半個月，去她牽腸掛肚的那片曲阜荒坡。
　　于娟是能源專家，可于媽媽不是。于媽媽只有天天去村里去荒山上實踐，干得不亦樂乎。她和于娟的目標很大——“萬畝林”，可她知道，前六年都沒有任何收入，前期投入從那里來？她不怕，先借錢，先做幾十畝，農(nóng)民看到示范，就能慢慢鋪開了。“國家鼓勵種樹，可以找林業(yè)部門要點樹種，借錢買點樹苗，一邊育種一邊育苗。租農(nóng)民一畝地，一年1000元。一畝地上種60棵苗，第一年?；钜豢媒o20元錢，又能有1000多元錢。這樣，農(nóng)民每承包一畝地種樹，第一年就能收入2000元，堪比正常耕地收益，比這片荒地上種田的收益高多了。六年后，樹可以榨出油來，每畝凈利潤大約300元，正常的話可以產(chǎn)油30年左右?！碑斎?，她們還是希望能建成申請中挪合作的能源林研究示范基地，這也是于娟的專業(yè)，是她一直以來的心愿。
　?。ㄕ浴度?lián)生活周刊》2011年第12期圖：雷磊）
　　本刊補注：此文刊發(fā)前，痛悉于娟終不敵癌癥肆虐，于4月19日凌晨去世。但她在頑強抗癌過程展現(xiàn)的堅強品格與溫暖情懷，一定會在愛她的人心中永遠流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