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七個家庭的人間真情

　　2010年2月6日早上10點左右，一個中年男子低頭走進重慶市奉節(jié)縣公安局的大門。男子叫陳明宇，是六年前一起一死五傷交通事故的肇事者，在逃逸六年后，如今前來自首。
　　然而讓辦案民警不解的是，當警方找到受害者家屬時，受害者家屬不僅全都原諒陳明宇，而且表示，希望在法律許可的范圍內(nèi)，盡量對陳明宇從輕處罰。
　　到底是什么促使六個受害者家庭作出這樣的選擇？當真相被揭開時，我們看到的是一曲由七個家庭共同譜寫的大愛之歌……
　　車禍過后，妻子扛起賠償重擔
　　2004年7月13日下午5點多，奉節(jié)縣石崗鄉(xiāng)的李秀琴在地里忙活，忽然有位鄰居神色慌張地跑來沖她嚷：“李秀琴，不好了，你丈夫好像出事了！警察已經(jīng)到你家了?！崩钚闱仝s緊往家跑。
　　李秀琴的丈夫陳明宇那年29歲，借款買了輛二手貨車跑運輸。那天中午，陳明宇駕著滿載石料的貨車開往奉節(jié)縣實驗中學工地，當貨車行至奉節(jié)縣自來水公司門前的下坡路段時，一群放學的孩子突然出現(xiàn)在視野里。陳明宇猛踩剎車，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剎車失靈了。他下意識地猛打方向盤，貨車橫沖直撞后一頭栽倒在一米外的坎下。
　　當陳明宇奮力爬出駕駛室之后，眼前可怕的一幕讓他驚呆了：五個孩子被撞倒在附近，車廂底下還有鮮血緩緩流淌出來。
　　陳明宇趕緊撥打了110報警電話。在警車到達之前，陳明宇突然想到，有這么多孩子遭遇了車禍，自己肯定難逃牢獄之災，說不定還會被槍斃。于是，陳明宇在警車到達之前逃離了車禍現(xiàn)場，不知去向。這場車禍，最終造成一場一死五傷的慘劇。
　　交警認定陳明宇承擔全部事故責任。但如今陳明宇逃逸在外，受害者家屬就拿不到應有的賠償。面對這樣的結(jié)果，受害者家屬紛紛找上陳家門要求賠償。
　　李秀琴拿出了家里所有的存款，借遍所有的親戚朋友，也只湊了不到三萬元錢。這點錢根本不夠賠償受害者家屬。從此以后，陳家隔三岔五就傳來討債聲、叫罵聲。
　　最讓李秀琴無法面對的，是車禍中喪生孩子張晶的父母。張晶的父親叫張德生，母親叫伍懷玉。兩人萬分悲痛地來到李秀琴家討債：“再多錢都挽不回我兒子的命，但我兒子絕不能白死。這錢，我們一定要追到底的?！?br/>　　讓夫妻倆意外的是，李秀琴根本沒有任何抵賴的意思，反而毫不猶豫地說：“請你們放心，我男人雖然跑了，但我還在，就算這輩子做牛做馬，我也會盡最大努力給你們補償?！?br/>　　之后，李秀琴把六家受害者家屬全部請到了家，誠懇地表示，自己愿意與所有受害者家屬簽署賠償協(xié)議，每月定期定額賠償一部分，直至全部賠清。
　　也許是看到出事后李秀琴一直表現(xiàn)出的誠意和保證，六家受害者家屬同意了這個賠償計劃。
　　要還清巨額的賠償金，必須得有高收入。在奉節(jié)這個地方，李秀琴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一個地方：黑煤窯。
　　經(jīng)熟人介紹，2005年5月中旬，李秀琴在奉節(jié)青龍鎮(zhèn)的大山深處找到了一家愿意接收她的黑煤窯。在第一次下井前，工頭告訴她：“都知道煤礦工人能掙錢，不過在每天下井前，必須要有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思想準備才行。你一個女人家來這里，肯定有難處，但我還是勸你再考慮，最好別吃這碗飯?！?br/>　　李秀琴把心一橫：“謝謝大哥，我考慮好了，可以下井?！?br/>　　在潮濕悶熱又漆黑狹窄的礦井里，李秀琴讓自己幾乎化身成一臺挖煤機器，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多挖煤，早賠錢。”
　　真情互助，堅強信義融化仇恨
　　李秀琴不要命地在煤窯里干，每月能掙到四千來塊。除了每月留下500元作為母子的生活費之外，剩余的錢都被她拿去賠償了。每月20日是約好的還錢日，每到這一天，李秀琴總會請假回家，挨家挨戶上門送錢。
　　2007年8月20日，李秀琴到張德生家還錢時，伍懷玉發(fā)現(xiàn)李秀琴左手手指纏著繃帶，還有血在朝外滲。伍懷玉就詢問出了什么事。
　　經(jīng)過這幾年接觸，伍懷玉逐漸與李秀琴熟悉了起來，知道她不僅要照顧家里，還要努力干活還債，相當辛苦。一到每月還債的日子，李秀琴總是風雨無阻地送錢上門，這份堅持甚至讓伍懷玉心里的仇恨也慢慢融化了。
　　面對伍懷玉的詢問，李秀琴只說是切菜時不小心弄傷了手指。伍懷玉一眼就瞧出這絕不是切傷手指包扎的樣子。追問之下，李秀琴終于說出了實情，是在礦上不小心被落石砸傷的。
　　伍懷玉臉色一下就變了：“你這些年竟然在黑煤窯上班？你不要命了，那是人能呆的地方嗎？”李秀琴只是笑了笑，輕聲說：“懷玉姐，沒你說的那么嚴重。再說了，要掙錢，我一個女人，總得付出比別人多些才行?！?br/>　　等張德生回家后，伍懷玉把李秀琴的遭遇和傷勢告訴了丈夫，混合著敬佩與感動：“說實話，兒子剛?cè)ナ罆r，我還真是恨她。但這些年過去了，她也過得很不容易，為了還債，甚至下黑煤窯?！?br/>　　張德生也很感慨：“是的，這樣的女人，我也只能寫個服字?！?br/>　　兩個月時間又過去了，再到約定還錢的時候，過了一周李秀琴都沒有準時出現(xiàn)。伍懷玉決定去陳家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伍懷玉來到陳家，發(fā)現(xiàn)李秀琴呆坐在客廳里，正獨自哭泣。原來幾天前，李秀琴兒子所在的學校組織學生體檢，在X光檢查時，發(fā)現(xiàn)兒子的肝部有三粒小陰影。李秀琴帶著兒子去大醫(yī)院復查，結(jié)果兒子被確診為早期肝癌。幸運的是，由于發(fā)現(xiàn)得早，能夠通過手術(shù)切除。但這個手術(shù)大概需要20萬元左右的費用，這對李秀琴來說猶如天文數(shù)字。
　　李秀琴面對伍懷玉，無助地嚎啕大哭：“伍大姐啊，我真是走投無路了。我就算砸鍋賣鐵也湊不起治病的錢啊……”
　　回到家中，伍懷玉把李秀琴的遭遇告訴了丈夫，接著說：“李秀琴也真的很可憐，要不，我們幫她一把？”
　　張德生眼睛瞪得老大：“你腦子是不是有毛病了？她到現(xiàn)在都還沒還清我們的賠償款呢！再說了，我們自己也沒什么錢，拿什么去幫人家？”
　　伍懷玉輕聲說：“我們不是有‘那筆錢’么？”那筆錢是指陳家這些年總共賠給他們的大約三萬元，還有夫妻這些年節(jié)省下來的七萬元，合計十萬元。
　　張德生一聽就炸了：“絕對不行！這筆錢是兒子的血，還有我們的汗存起來的，更別說幫助仇人！”
　　伍懷玉不管，還隔三岔五就朝陳家跑。不僅如此，她還發(fā)動另外幾個遭遇車禍孩子的母親，一起幫李秀琴料理家務，到處打聽肝癌手術(shù)的過程以及費用等情況。
　　僵持了半個來月，張德生長長嘆息了一聲：“好吧，你贏了。我不知道是否該幫，但我的良心告訴我，要是不伸把手，那我將來會后悔的?！蔽閼延窀吲d地撲到了丈夫的懷里：“是的，我們就為了良心，我想兒子也會在天上為我們感到驕傲的。”
　　聽說伍懷玉愿意借十萬元為李秀琴兒子治病，其他五個母親也分別答應各借一萬元之后，李秀琴跪在伍懷玉和另外幾個母親的面前，額頭磕在水泥地上，淚水長流：“謝謝你們，你們的大恩大德，我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br/>　　2008年2月1日，加上李秀琴自己東拼西湊的五萬多元，20萬元的手術(shù)費終于湊齊了。兒子的手術(shù)很順利，李秀琴哭著再次跪在伍懷玉面前：“伍大姐，要不是你們這些好人，就沒有我們孤兒寡母的活路了！”
　　伍懷玉趕緊把她拉了起來：“看你說的，是人都該幫一把?！蔽閼延衽c另外幾個母親抱在一起也哭了起來：“我們做到了，救了一條人命。”
　　真誠贖罪，陰霾散盡后的愛與回歸
　　話說陳明宇逃逸后，他從此開始了亡命天涯的日子。因為不敢透露真實身份，只能零散地打些黑工。
　　雖然不敢回家，但陳明宇還是想方設法地關(guān)注著家里的情況。實在太想念了，有時他也會偷偷打電話給隔壁鄰居，請他們幫忙探聽家里的狀況。
　　當?shù)弥菆鲕嚨湹氖芎φ呒覍倬谷粠椭约旱暮⒆又尾『?，陳明宇羞愧得無地自容，他心頭產(chǎn)生了一個強烈的念頭：我要回家贖罪！
　　怎么才能贖罪，怎么才能回家？陳明宇決定拼命打工掙錢，賠償給受害者，爭取得到最大的原諒。
　　陳明宇去山西挖過煤炭，也去新疆摘過棉花，只要聽說能掙錢，他都愿意嘗試。
　　最后，陳明宇在廣東落了腳，幫人養(yǎng)牡蠣。在強烈的紫外線下，雖然涂了護膚油，但陳明宇裸露的皮膚依舊很快就被曬傷了。由于沒有經(jīng)驗，陳明宇晚上直接躺在席子上，第二天早上起床時，只聽得“刷”地一聲，好大一塊背上的皮膚被活生生扯掉，留在了席面上……
　　2009年12月底，陳明宇帶著打工掙來的12萬元錢回到了奉節(jié)。在張德生家里，陳明宇雙眼含淚，先是“砰砰砰”三個響頭，臉上全是悔恨：“張大哥，伍大姐，當年都是我的錯，才讓你們失去了兒子。要不是你們幫忙，我兒子生病時，恐怕也兇多吉少。這些年來我在外打工掙錢，不是想發(fā)財，只是希望能借這點錢表達我的歉意和謝意。”
　　伍懷玉此時也已沒有了仇恨，說：“說實話，剛開始我恨不得殺了你，但后來你們家秀琴讓我很感動。你也是真心實意地用你的行動表示懺悔，我想就算我們家晶晶還活著，他肯定也希望我和他爸原諒你的?！?br/>　　同樣的，陳明宇最終也以實際行動獲得了另外五個家庭的諒解。
　　2010年7月1日，奉節(jié)縣人民法院作出公開判決：被告人陳明宇犯交通肇事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
　?。ㄕ浴端{盾》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