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玉鳳靜靜地躺在床上！
　　玉鳳要兒子為自己梳理整齊有些花白的頭發(fā)，又換上她早準(zhǔn)備好的老衣，收拾得齊齊整整，喃喃地說：“我要去見你爸爸了，他等了我這么多年，他以后就不孤單了……”
　　玉鳳眼里含了淚水定定地望著兒子：“你爸爸還能認(rèn)出我嗎？他那么年輕，我老了?！?br/>　　玉鳳閉上眼睛，流出清亮亮的淚珠！
　　
　　二十一歲的金銘在山坡草地上一株大柳樹下看書。
　　玉鳳與四五個女孩子在山峁放風(fēng)箏。
　　玉鳳細(xì)細(xì)高高，一根黑亮的長辮子，一雙大眼睛明閃閃，膚色白凈。
　　玉鳳望見了金銘，玉鳳朝女伴們眨眨美麗的毛眼眼。
　　微風(fēng)拂過，金銘聽到玉鳳清脆、嘹亮的歌聲：“你要是我的哥哥呀，招一招手，你要不是我的哥哥，走你的路……”
　　金銘站起望著遠(yuǎn)處歡笑的女孩子，望見了玉鳳美麗的大眼睛，他微微一笑，招招手，女孩子們追逐著風(fēng)箏，銀鈴般的笑聲回旋在空曠的黃土山峁。
　　金銘向父母哥嫂打聽，嫂嫂說玉鳳漂亮和唱歌十里八鄉(xiāng)聞名，還是中學(xué)生，家在后山。
　　金銘要父母上門提親。
　　老兩口樂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原以為在京城大學(xué)堂念書的小兒子看不上鄉(xiāng)里人，如今要在鄉(xiāng)下找媳婦，那么以后不會離家遠(yuǎn)行了。
　　金銘父母托人到玉鳳家說媒，玉鳳父母同意了。
　　金銘與玉鳳訂了親又回京城念書，臨走叮囑玉鳳好好讀書。玉鳳暗暗發(fā)誓讀好書也考到北京讀大學(xué)，但中學(xué)沒畢業(yè)父親就不供了，“世道亂哄哄，女娃子認(rèn)幾個字，不當(dāng)睜眼瞎就行了?！辈荒茉偕蠈W(xué)，玉鳳怕金銘看不起自己！
　　金銘從玉鳳來信看出了她的心思，回信要她別多想，說自己永遠(yuǎn)愛她。玉鳳讀著金銘的信，心暖暖的。
　　玉鳳坐在炕上，操起剪刀用心地剪了一個鮮紅的蝴蝶，又寫封信裝進(jìn)信封寄給金銘，說蝴蝶就是自己，金銘到哪里自己就跟到哪里。
　　兩人書信來往一年后，金銘大學(xué)畢業(yè)回縣城中學(xué)教書。
　　不久，兩家老人擇個黃道吉日為金銘與玉鳳辦了婚事。
　　新婚的日子甜甜蜜蜜，金銘、玉鳳一刻不離。
　　金銘的大嫂開玩笑：“你們倆膠在一起了！”
　　玉鳳臉紅，金銘沖嫂子做鬼臉。
　　金銘年近六十歲的父母喜滋滋的！
　　老兩口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上過幾天私塾，略識字，精明能干，算賬是一把好手。小兒子從小聰明，愛讀書，他們省吃儉用讓兒子完成大學(xué)學(xué)業(yè)，成了鄉(xiāng)鄰尊敬的教書先生。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老兩口終于可以松口氣，過幾天清閑日子了。
　　學(xué)校開學(xué)，金銘帶玉鳳來到自己任教的中學(xué)。
　　金銘變了，常常夜不歸宿！
　　玉鳳不知道金銘忙什么。
　　玉鳳有了身孕，反應(yīng)很厲害，金銘顧不上照應(yīng)，要送她回家。玉鳳不情愿，金銘卻堅持自己的想法。
　　玉鳳騎著雇來的小毛驢，金銘跟在身后。
　　金銘說：“玉鳳，唱支歌吧?！庇聒P清清嗓子望著藍(lán)天飄浮的白云，輕輕唱：“小手手白，小手手紅，俊臉要配好小伙……”
　　金銘牽住毛驢抱下玉鳳輕輕吻她細(xì)白的脖頸，右手撫著她的小腹說：“你要好好的，給咱生個胖兒子?！庇聒P忽閃著明亮亮的眼睛，眼睛里涌出串串淚水。金銘疼她愛她，她充滿感激，發(fā)誓這輩子永遠(yuǎn)與金銘在一起，好好過日子?，F(xiàn)在，因懷孕金銘要送她回家，她不能想象自己沒有金銘該怎么辦。
　　金銘掏出手帕輕輕擦去妻子臉上的淚水，含笑彎腰折幾枝嬌柔的蒲公英與苦菜花兒插到玉鳳黑亮的頭發(fā)上，雙手輕撫妻子的臉兒說：“我婆姨俊個生生的?！?br/>　　對面山上傳來粗獷、嘹亮的歌聲：“對面面的圪墚墚上那是一個誰，那就是我勾命的二妹妹……”
　　
　　玉鳳要生孩子，金銘來接她。
　　玉鳳一肚子埋怨，玉鳳的父母見了女婿很高興，忙熬南瓜湯。玉鳳嫁給聞名十里八鄉(xiāng)在京城上了大學(xué)的金銘，他們臉上很光彩。老兩口希望女婿有個好前程，一生榮華富貴，女兒幸福、如意。
　　玉鳳回婆家不到兩天生了一個男孩兒。
　　金銘喜得天天守在玉鳳跟前，逗孩子玩，給玉鳳做好吃的。
　　玉鳳看著兒子，瞅著丈夫，心甜滋滋的。等兒子二三歲后再生個女兒，一兒一女一朵花，一家人甜甜蜜蜜過日子，和金銘相守百年，該是多么幸福呀。
　　玉鳳產(chǎn)后十天，金銘走了！
　　三個月后，金銘回來。
　　金銘沒解釋什么，對父母的責(zé)罵也一笑了之。
　　鬧紅在陜北很厲害，劉志丹、謝子長的隊伍常四處活動。
　　金銘的父親怕鬧紅的隊伍沖擊自己家在縣城開的染房，便關(guān)了門，守著二十多畝河灘川地度日，又擔(dān)心紅軍隊伍來分田地，斗他。
　　老人希望兩個兒子都守在身邊安生過日子！
　　大兒子聽他的話，每日領(lǐng)長工到地里干活，小兒子則不安份，媳婦生孩子也不管不顧不知整日忙活什么。
　　老人對金銘說了自己的心事，金銘勸慰：“別怕，鬧紅是斗壞人，讓窮人也過上好日子，咱沒做壞事，不會有事?！庇钟蒙塘康目跉庾尭赣H把土地分一些給雇工，說只要自己夠吃就行，要那么多地做甚。老父親氣得拿起掃把罵：“老子辛苦掙家業(yè)還不是為你們，我咋生你個敗家子，外面讀書讀憨了?！苯疸懚悴患巴壬习ひ粧甙?。金銘母親奪下老漢手中的掃把說：“你作死啊?！崩细赣H跺了下腳，嘆口氣，蹲到腦畔上抽旱煙。
　　金銘要過玉鳳手中的孩子架到脖子上在院子里跑，逗得孩子“咯咯”地笑。金銘大哥五歲的女兒領(lǐng)著自己二歲的弟弟跟著跑，院子里一片歡笑聲。
　　紅紅的夕陽照在山峁上，映得院子透亮！
　　
　　金銘帶著玉鳳回到學(xué)校。
　　金銘仍忙，常常夜不歸家。
　　玉鳳問：“你忙甚？黑天半夜不回家?！苯疸戄p輕握住妻子手柔聲道：“我永遠(yuǎn)都愛你，此生就愛你一個。”
　　玉鳳很懷念新婚的日子，金銘常附在她耳邊說甜蜜的悄悄話，逗得她臉紅著咯咯地笑。
　　金銘右手撫著妻子柔軟的黑發(fā)說：“你覺得這個世界公平嗎？”玉鳳睜著黑亮亮的眼睛道：“公平不公平，不是你我能改變的。咱只要自己做到對人對事公平就行?！苯疸憞?yán)肅而溫和地說：“不，我們不僅要自己做到，還要發(fā)動其他人也認(rèn)識到這個世界不公平，讓他們行動起來，為自己，為子孫后代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壓迫，沒有剝削，人人有飯吃，有工做，一個人人自由平等的社會，讓所有受苦人都翻身做自己的主人?！?br/>　　玉鳳心猛地一震！
　　抬頭驚愕地望著丈夫……
　　玉鳳念中學(xué)時學(xué)校里有幾個老師常背地里宣傳共產(chǎn)黨的主張，被國民政府逮捕后槍殺。
　　……玉鳳渾身發(fā)抖！
　　金銘抱緊妻子臉貼到她脖頸上憐愛地說：“你是我的心錘錘?！?br/>　　玉鳳淚水“嘩嘩”地涌！
　　終于，玉鳳習(xí)慣了金銘不在家的日子。
　　她帶孩子做飯，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閑時剪窗花。玉鳳打小跟母親學(xué)會了剪窗花，一張紅紅的紙在她手里隨著剪刀過去，就出現(xiàn)一幅生動的畫。婚前，玉鳳只要心里想到什么，就會隨著剪刀出現(xiàn)?，F(xiàn)在她只剪蝴蝶，美麗的蝴蝶在她手里變幻成許多可愛生動的形態(tài)。
　　玉鳳家的窗戶貼了許多剪紙紅蝴蝶，路過的人都要張望。
　　金銘看到這些蝴蝶很高興，說：“好看，像真的一樣?！庇聒P有些憂怨：“你常常不在家，蝴蝶就是我，你走在甚地方看見身前身后有蝴蝶飛就是我在跟著你。”
　　金銘沉默！
　　好一會兒，金銘雙臂摟住妻子的腰，臉埋到妻子柔軟茂密的黑發(fā)上小聲說：“對不起……”
　　玉鳳淚水盈睫！
　　自猜出金銘暗里為共產(chǎn)黨做事，玉鳳沒睡過一天安穩(wěn)覺。
　　見學(xué)校來了警察，就跑回家把門關(guān)嚴(yán)，跪在炕上雙手合十祈菩薩保佑丈夫平安。玉鳳沒問金銘是不是共產(chǎn)黨，知道問不出來，反讓丈夫操心。有時金銘幾天不回家，她還會跑到縣衙前，看有沒有貼出告示寫著抓住了共產(chǎn)黨。直到金銘平安回來，她心才放下。
　　
　　玉鳳又懷孕了，金銘仍讓她回老家，玉鳳堅決不同意：“這就是我家，我哪也不去?！?br/>　　前幾天縣里槍殺了幾個共產(chǎn)黨人，玉鳳一想起心就跳，不知道丈夫是不是有一天也突然沒了。
　　
　　金銘晚上很少出去了，上完課?；丶?guī)陀聒P做飯洗衣帶孩子。玉鳳心里又過意不去又充滿甜蜜，她不再提心吊膽，每天的日子安穩(wěn)又平和。
　　玉鳳懷孕六個月時，一覺醒來聽到學(xué)校到處是鞭炮聲。
　　風(fēng)塵仆仆進(jìn)門的金銘抱起妻子興奮地說：“縣城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了?！庇聒P紅著臉說：“你就是共產(chǎn)黨?！苯疸戙断卤е谖堇镛D(zhuǎn)圈，玉鳳雙手打著丈夫肩說：“放下，放下，娃娃，傷了娃娃?！苯疸懩樫N到妻子腹上激動地大聲說：“寶貝，你趕上了好時候，一個新的世界、光明的世界在等著你！”
　　玉鳳一臉幸福地笑！
　　金銘在新生的人民政權(quán)里任宣傳部長，沒日沒夜地開會，發(fā)動群眾減租減息，清算惡霸地主，動員青壯年參加紅軍。
　　玉鳳的弟弟與金銘的大哥到玉鳳家，說鬧紅的隊伍把家里的地都分了，還把父親綁起來開批斗會，長工也造反了。家里人說金銘現(xiàn)在當(dāng)官，讓他出面說說，看能不能把地收回來，老父親年齡大了，經(jīng)不起折騰。
　　自家十多畝上好的川地，是祖上走西口掙了幾輩子留下的。平日父親把地親得不行，走路屙屎拉尿也要跑到自家地里去，怎么鬧紅的人說是剝削來的？金銘家的川地咋來的她不清楚，但過了門，眼見公公婆婆勤勤儉儉過日子，五黃六月天，那么大年齡了，還在地里忙活，對長工也好吃好喝，怎么成惡霸地主了？
　　玉鳳要娘家弟弟和婆家哥哥放心，說回來就告訴金銘。
　　金銘回家，玉鳳說了老家的事。
　　金銘沉著臉沒吭聲！
　　剛學(xué)會走路的兒子要爸爸抱，玉鳳拉過兒子說：“咱吃飯飯?！苯疸懕饍鹤佑H著兒子的小臉說：“好兒子，咱吃飯飯?！庇謱τ聒P笑：“放心，沒事。”
　　金銘回了老家。
　　玉鳳懷著不安的心等了兩天，金銘沒有回來！
　　第三天玉鳳家來了一個人，玉鳳認(rèn)識也是學(xué)校的老師，他悄悄說：“金銘被人民政府逮捕，犯右傾錯誤，和地主家庭劃不清界線?！?br/>　　玉鳳不明白：啥是右傾？
　　參加共產(chǎn)黨就不要家了？
　　玉鳳娘家弟弟與婆家哥哥又來了，他們聽說金銘被抓了。
　　玉鳳淚水汪汪……
　　金銘大哥勸慰玉鳳想開些，說金銘是帶頭鬧紅的人，他們鬧紅的人不會把自己人怎樣。又告訴玉鳳，兩家老人商量老家沒法待要走西口，要她一塊走。玉鳳淚流滿面：“我走了，金銘咋辦？我要等他回家。”玉鳳的弟弟不滿又疑惑地說：“我姐夫帶頭鬧紅，鬧紅的咋把他也抓起來了？”玉鳳不好說是為家里的事，搖頭說不知道咋回事。兩人又勸玉鳳跟家里人一起走西口，說金銘現(xiàn)在被抓了，不知道啥時能放出來，你要生娃娃，跟前沒親人不行。玉鳳抹著淚說要等金銘回家。送走娘家弟弟與婆家哥哥，玉鳳伏在床上大哭……
　　
　　玉鳳聽說金銘關(guān)在以前的縣衙，挺著腹一次次來到縣衙門前，希望能見到或聽到金銘的消息，每次都失望而歸。
　　玉鳳不明白金銘為啥被抓，他是共產(chǎn)黨的人，共產(chǎn)黨還抓他，以后誰還冒被殺頭的危險干共產(chǎn)黨。想到金銘早出晚歸對自己不管不顧，一心為了勞苦大眾得解放她的心就疼。金銘為了受苦人得解放，有衣穿，有飯吃，有自由平等的生活四處奔波受累，如今受苦人得了天下，卻把他關(guān)起來。
　　玉鳳娘家和婆家拖兒帶女地要走西口了！
　　娘家弟弟和婆家哥哥又來勸玉鳳一同走。
　　玉鳳哭：“我不能丟下金銘，再說我要生娃娃了，走西口一路很辛苦，我害怕拖累你們。”娘家弟弟與婆家哥哥氣得異口同聲地說：“你咋說這話，咱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比甚都強(qiáng)?！庇聒P仍拒絕，說自己一定要等金銘回家。娘家弟弟與婆家哥哥無奈，給她留下四十塊大洋，一再交待：“真沒有金銘的消息，就趕快雇車來。咱一家人在一起，不管咋說也有個照應(yīng)?！庇聒P淚汪汪地點頭，望著娘家兄弟與婆家哥哥走出校門。
　　玉鳳沒想到，此一別，她再沒有見過自己的娘家至親與婆家至親。
　　白楊樹葉兒一片一片枯黃、飄落了！
　　玉鳳臉瘦了一圈，認(rèn)識的人都寬慰她想開些，說金銘不會有事，現(xiàn)在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共產(chǎn)黨還能殺自己人不成，只是關(guān)起來反省錯誤，提高認(rèn)識。要她為肚子里的孩子著想，該吃吃，該喝喝。
　　起風(fēng)了……
　　天一天比一天冷！
　　玉鳳仍沒有金銘的消息。
　　金銘關(guān)在以前國民黨政府縣衙的一所偏房，同關(guān)的還有一個人叫劉全，都是犯了右傾錯誤，他倆不在一個房間?？词厮麄z的是一位十四歲的紅軍戰(zhàn)士。
　　金銘堅信自己無罪，寫了申訴書要這個小戰(zhàn)士遞上去，小戰(zhàn)士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說，“你是反革命分子，我要劃清界線?！?br/>　　金銘看小戰(zhàn)士穿件破破爛爛的衣服，露著腳趾的鞋，便把自己的外套和才上腳的新鞋脫下說：“小同志，你在外面站崗，秋涼，冷，把我的鞋和衣服穿上?！毙?zhàn)士望著金銘手中的深藍(lán)細(xì)布新衣、新鞋，猶猶豫豫地接過。
　　金銘瞧著小戰(zhàn)士凍得發(fā)青的嘴唇，說“快穿上，暖暖。小心凍出毛病來。”小戰(zhàn)士憨憨地笑笑，小心地、新奇地用右手撫摸著手中的新衣，小戰(zhàn)士感激地看眼金銘。
　　一個聲音傳來：“你做甚？”小戰(zhàn)士手一松，手中的衣服和鞋掉到地上，忙背好槍立正：“報告連長……”來人不到二十歲，他嚴(yán)厲地瞧一眼這個小戰(zhàn)士，看著地上的新衣、新鞋，又看著站在窗前的金銘冷笑一聲說，“你這是拉攏革命戰(zhàn)士！”金銘坦然地笑笑說，“同志，不要誤會！我看這個小戰(zhàn)士冷，所以就把自己的衣服給他?！边@人冷冰冰地看著金銘，厲聲說：“你是反革命分子，我們要站穩(wěn)階級立場，堅決與你劃清界線?！弊屝?zhàn)士把衣服和鞋扔給金銘，又叫人把窗子嚴(yán)嚴(yán)地釘上幾根木條。
　　院子里有株粗粗的老槐樹，葉兒落了，一群麻雀在光光的、黑黑的枝條上“喳喳”叫。
　　金銘望著窗外藍(lán)格瑩瑩的天，天上飄浮著棉絮似的白云……
　　金銘白白的臉成了蠟黃色！
　　
　　國民黨政府的軍隊又開進(jìn)縣城，看管金銘、劉全兩人的小紅軍戰(zhàn)士被國民黨軍隊的流彈擊中。執(zhí)政二個多月的共產(chǎn)黨人急急撤退，縣衙亂成一片，槍聲四起，到處搜捕共產(chǎn)黨人。金銘與劉全被抓個正著。
　　玉鳳拖著兒子挺著八個多月的身孕急急趕到縣衙，看到門前貼出告示：金銘共匪即日執(zhí)行槍決。
　　玉鳳眼一黑倒在地上，不到二歲的兒子大聲哭叫：“媽媽……媽媽……”玉鳳被認(rèn)識的人送回家，小產(chǎn)，孩子沒保住。
　　學(xué)校風(fēng)聲很緊，玉鳳是共產(chǎn)黨干部的婆姨，大家表面避嫌，害怕牽涉到自己，私下金銘的幾個女學(xué)生偷偷輪流照料她，學(xué)校里的老師也勸她寬心，說金老師是好人，好人有好報，共產(chǎn)黨不能眼看自己人被殺，一定會派人救。
　　玉鳳睜著深陷的眼窩不吭聲……
　　共產(chǎn)黨把金銘關(guān)起來，臨走時又不放他，能來救他？
　　
　　玉鳳家來了一個人放下一百塊大洋自稱是金銘的朋友，說后天早上有幾個人來接她去看金銘，要她做好準(zhǔn)備。來人臨走又寬慰玉鳳，說金銘是共產(chǎn)黨的人，共產(chǎn)黨不會不管。
　　玉鳳心里燃起了希望！
　　玉鳳好不容易等到后天，早上家里來了兩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牽了一頭黑毛驢，告訴她有人問起就說回娘家。玉鳳坐在毛驢上，隨著毛驢脖子上“叮鐺”的鈴聲，心一陣陣緊揪，金銘現(xiàn)在在哪里？她的兒子在毛驢背上挎的柳條筐里甜甜地睡著了，兩個小伙子跟在毛驢后面機(jī)警地邊走邊四處瞧。
　　玉鳳隨著兩個小伙子翻過兩座山又沿山谷走，出谷看見寬寬的奔騰的黃河橫在面前，河灘上聚集了許多人，軍警持槍四處警戒，場地中央站著金銘。一個小伙子說：“嫂子，我們打算救金部長，這里四處都有我們的人……”
　　金銘沒有看到玉鳳，他手腳戴著沉重的鐐銬，衣服染著紅紅的血跡。軍警舉槍，金銘高喊：“打倒國民黨反動派！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
　　軍警扣動了扳機(jī)，槍響之后金銘倒下！
　　金銘胸前沖出一柱奔涌的鮮血，直射蒼天……
　　霎時，蓬勃的、鮮紅的雨點兒灑在濕潤的黃河灘上……
　　圍觀的民眾一陣騷動，互相私語：這人是因為干共產(chǎn)黨而被槍殺的！
　　
　　幾個軍警抬起金銘的尸體扔進(jìn)波濤滾滾的黃河……
　　黃河水被鮮血染紅，奔騰、咆哮，發(fā)出沉重的“隆隆”聲！
　　
　　玉鳳被共產(chǎn)黨組織接到根據(jù)地。
　　玉鳳在小學(xué)教書，兒子進(jìn)了保育院。
　　歲月悠悠，轉(zhuǎn)眼到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了！
　　玉鳳與兒子在上級組織的安排下住到西安。
　　一天，玉鳳家來一個人，玉鳳認(rèn)出就是那年給自己一百大洋的人。
　　玉鳳不知道，多年來自己受到共產(chǎn)黨組織照料，就是因為這個人的原因。此人是金銘的上級，與金銘關(guān)系很好，現(xiàn)在是主管一方的領(lǐng)導(dǎo)。來人拉住玉鳳兒子手細(xì)細(xì)叮囑要好好讀書，說你爸爸是黨的好戰(zhàn)士，是革命烈士，你要爭氣，不要給爸爸丟臉。對玉鳳說現(xiàn)在解放了，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說金銘是為革命事業(yè)犧牲的，黨沒有忘記他，要為他修墳，建紀(jì)念碑。
　　玉鳳淚水盈盈……
　　不久，玉鳳家來了兩個三十多歲的男同志，說要征集革命烈士金銘的遺物。
　　玉鳳淚水“嘩嘩”涌……
　　玉鳳打開箱子，拿出金銘用過的鋼筆、讀過的書，還有金銘的幾件舊衣服。玉鳳沒有把金銘的貼身衣服和金銘送她的一些東西捐出去，這是她的秘密。十多年了，每年與金銘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和金銘的忌日，她都把這些東西拿出來一個人悄悄祭奠。
　　玉鳳被黨組織關(guān)照在市里的圖書館做一份清閑的工作，每月領(lǐng)一份薪水，還時常被一些單位請去做報告，介紹金銘烈士的革命事跡。
　　玉鳳第一次被一家單位請去做金銘烈士革命事跡報告時，她望著臺下端坐的人群，望著人群黑壓壓的腦袋，再看手中被組織上讓專人事先寫好的介紹金銘革命事跡的稿件，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念。
　　四五次后，玉鳳習(xí)慣了！
　　玉鳳堅信自己的丈夫是一個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丈夫不愁吃穿，又受過很好的教育，有學(xué)問，可以憑自己的本事過上優(yōu)裕的生活。但他為了勞動人民，為了全天下的受苦人都過上自由平等，人人有飯吃、有工做的好生活，積極投身到一場革命的洪流中，犧牲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玉鳳常被這樣的報告會弄得心疼……
　　玉鳳照稿子念著念著，眼前就出現(xiàn)國民黨軍警槍殺丈夫的場面，丈夫直立立地站著，胸前噴出鮮紅的血，紛紛如雨飄在濕潤的黃河灘，遺體被四個國民黨軍警抬起扔進(jìn)波濤滾滾的黃河……
　　每每一場報告下來，玉鳳幾天吃不下飯，要大病一場。
　　
　　玉鳳的兒子很爭氣，十八歲時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xué)。
　　那時大學(xué)考生人數(shù)少，考上大學(xué)的考生名字都在省報刊登。
　　報紙登出玉鳳兒子名字的第三天，玉鳳家來了一輛小轎車，接他們母子到了一個環(huán)境優(yōu)雅的別墅，玉鳳又一次見到多年前給自己送一百大洋的人。這人久久地拉住玉鳳兒子的手說：“好小子，給你老子爭氣了。好好學(xué)習(xí)，你爸爸當(dāng)年就是個大秀才，學(xué)問好得不得了，你一定要努力，讓你爸爸在地下安心?！庇謫栍聒P生活怎樣？有什么困難沒有，說有什么要求盡管提，組織上一定會滿足。玉鳳想說讓組織幫自己找回當(dāng)年為了避紅走西口，至今不知下落的娘家人與婆家人，但是沒有張口。
　　小轎車把玉鳳母子送出別墅！
　　回家，玉鳳走進(jìn)自己的臥室，望著墻上掛的金銘的照片，淚水長流……
　　玉鳳緊緊地?fù)е煞虼┻^的貼身衣服，閉著眼睛，一絲絲感受丈夫曾帶給自己的溫存……
　　
　　玉鳳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在中學(xué)教書。
　　玉鳳盼兒子快點結(jié)婚，自己好早抱孫子。
　　一場政治風(fēng)暴降到她頭上！
　　那個多年前送玉鳳一百大洋，一九四九年后又多方關(guān)照她——金銘的上級領(lǐng)導(dǎo)犯了路線錯誤，玉鳳受到牽連，與兒子被遣送回家鄉(xiāng)。
　　玉鳳的兒子到父親以前任教的縣城中學(xué)教書，玉鳳又住進(jìn)了多年前自己住過的校園。
　　玉鳳的兒子婚事受到影響，城里女孩子不愿找他，鄉(xiāng)下的女孩子打聽到玉鳳家的事，也不愿上門。
　　兒子安慰母親：“媽，這樣很好，咱過自己的日子?！?br/>　　玉鳳無語！
　　玉鳳在兒子的陪伴下回到家鄉(xiāng)，看到娘家、婆家的窯洞多年沒有人住，門窗已腐朽破舊了！
　　玉鳳站在婆家窯洞的腦畔上，依稀看見自己身穿鮮紅的石榴裙，在嗩吶的吹打聲中被金銘抱進(jìn)家……
　　玉鳳進(jìn)窯，炕墻上貼的紅雙喜字雖然斑駁，還能分辨的出來。
　　玉鳳淚水泉涌：金銘，你在哪里？知道我回來嗎？
　　玉鳳淚流滿面！
　　
　　以后的十幾年，在一場場的政治風(fēng)暴中，玉鳳與兒子經(jīng)歷了抄家、被批斗等等非人地磨難，她都頑強(qiáng)挺了過來。
　　閑時，玉鳳仍剪蝴蝶，只是不再剪紅蝴蝶。她剪白的、黃的、紫的蝴蝶，逢金銘的忌日悄悄拿到金銘遇難的黃河灘撒到河里。
　　轉(zhuǎn)眼，一九八三年的春天到了！
　　一天，玉鳳家來了兩個人，一個是縣里的副縣長，另一個人自我介紹叫劉全，說是金銘的朋友，現(xiàn)在居住在加拿大。
　　玉鳳既驚訝又害怕，金銘咋有一個在加拿大的朋友，弄不好組織上再給扣一個里通外國罪，不說金銘永遠(yuǎn)翻不了身，兒子這輩子更別想娶媳婦了。
　　玉鳳的兒子道：“媽，現(xiàn)在改革開放，過去的錯誤都糾正了?！币慌耘阃母笨h長說：“對對，現(xiàn)在是改革開放年代，劉先生是咱縣八里灣人，這次回來就是投資的?！?br/>　　劉全當(dāng)年害怕被殺頭投了國民黨，又害怕共產(chǎn)黨找他算賬，偷偷跑到重慶做生意，共產(chǎn)黨接管大陸，他帶著自己的資產(chǎn)去了香港，而后又移民加拿大。
　　玉鳳聽劉全說罷自己的經(jīng)歷，淚水滿面……
　　一旁陪同的副縣長說：“現(xiàn)在改革開放，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代表縣政府歡迎劉先生回家鄉(xiāng)辦企業(yè)，盼望你們這些在外地的家鄉(xiāng)人回鄉(xiāng)投資，為振興家鄉(xiāng)經(jīng)濟(jì)做貢獻(xiàn)?！?br/>　　劉全握住玉鳳的雙手激動又愧疚地說：“嫂子，我雖然有錢，有婆姨娃，可這幾十年良心都不安，一閉眼就是金銘的身影。我這次回來就是贖罪的，你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只要我能辦到一定辦?！?br/>　　玉鳳眼睛紅紅的！
　　玉鳳沉默一會，說：“各人有各人的命。你能活到今天是你的福氣，好好待你的婆姨娃，你婆姨娃有你在，就是一輩子的福?！?br/>　　玉鳳又喃喃自語：“塵歸塵，土歸土。什么都是命……”
　　
　　隨著政策的落實，金銘又成了光榮的革命烈士。玉鳳四十出頭的兒子也結(jié)了婚。
　　上級要玉鳳搬到老干所去住，玉鳳拒絕，說與兒子住一起挺好。玉鳳心里期盼再不要有什么事，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兒媳生個孫子，金銘好有后人。
　　如玉鳳祈愿，以后的日子平靜又匆匆，她抱了孫子！
　　兒媳上班，她帶孫子。聽著孫子呀呀的學(xué)語聲，看看孫子胖乎乎的小身體……
　　玉鳳眼睛常常潮濕：金銘，你現(xiàn)在在哪里？！
　　孫子一天天長大，玉鳳給孫子講金銘，讓孫子記住爺爺是個英雄。
　　
　　玉鳳的兒子用一方潔白的毛巾輕輕擦去母親臉上的淚水！
　　朦朧中，玉鳳又看見自己與一群女友在山峁放風(fēng)箏，唱“你要是我的哥哥呀，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走你的路……”
　　金銘站在綠色的草地上向她們招手……
　　玉鳳又感覺自己騎在毛驢上，金銘跟在身后，滿山盛開黃燦燦的苦菜花與蒲公英，又覺得自己化為蝴蝶與金銘一起飛呀飛，消失在天盡頭了。
　　玉鳳八十歲無疾而逝。留下遺言火化，骨灰撒在黃河。
　　如今，在金銘遇難的黃河灘種滿了棗樹。
　　玉鳳的兒子、媳婦、孫子帶著玉鳳的骨灰來到黃河灘，時正是棗花開放時節(jié)，小米粒大的黃黃的棗花在微風(fēng)里散著甜滋滋的清香。給棗樹剪枝的幾個莊稼漢見玉鳳兒子一家在黃河灘燒紙，上前制止。玉鳳十七歲的孫子說：“我爺爺是革命烈士，六十年前在這里被國民黨殺了?！?br/>　　這幾個年輕的莊稼人笑了，異口同聲地說：“什么國民黨，國民黨在臺灣?！?br/>　　黃河水緩緩流，河面上幾只鳥兒盤旋，兩岸的黃土高原巍峨綿延……
　　玉鳳的兒子一家坐上租來的橡皮舟。
　　玉鳳的兒子打開母親的骨灰盒與母親平日剪的各色蝴蝶一把一把慢慢撒。五彩繽紛的蝴蝶圍著橡皮舟飛翔，蝴蝶美麗的羽翅上下飛舞，被陽光映照得閃閃發(fā)亮。
　　玉鳳的兒子淚流滿面，說：“奶奶和爺爺相會了?！?br/>　　玉鳳的孫子雙手合十，向蒼天跪拜，向黃河跪拜：“爸、媽，一路走好！”
　　風(fēng)兒拂過，一縷棗花甜蜜的芳香彌漫天際！
　　
　　責(zé)任編輯：張?zhí)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