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親一起旅行

　　圣線佩戴儀式結束之后，我剃光的頭給我?guī)砹司薮蟮臒?。除了受到飛彈的襲擊外，我還經(jīng)常成為他們取笑的靶子。突然有一天我被召喚到樓上父親的屋里去，他問我喜不喜歡跟他一塊兒去喜馬拉雅山。啊，我真想大聲地歡呼，把天空震裂，這也許會讓人知道我喜歡到什么程度。
　　我們在旅行的第一站鮑爾普爾待了幾天。那時我還是個孩子，父親對我的走動從不橫加阻攔。在沙地凹陷的地方，雨水犁開了很深的畦溝，沖刷出了一道道小型的山脈，上面堆滿了紅砂和各種形狀的鵝卵石，細小的溪流從中穿過，成就了小人國的地形。我從這地方采集了許多奇形怪狀的小石子，放在外衣的衣兜里，帶回去給父親。他從來不會對我的勞動不屑一顧。相反，這引起了他極大的熱情。
　　“多美啊！”他贊嘆道，“你從哪里找來的這些石子呢？”
　　“還有很多很多，有成千上萬呢！”我大聲叫道，“我每天都可以帶那么多回來?！?br/>　　“那好啊。”他回答道，“為什么不用這些石子來點綴我的小山呢？”
　　我們曾嘗試在花園里挖一個水池，但因地下水太過淺，只好放棄，沒能完工，挖出來的土堆成了一個小山包。
　　離開鮑爾普爾的時候，我心里很苦惱，因為我不能把收集起來的小石子帶走?，F(xiàn)在我仍然很難意識到，我不能僅僅因為我把這東西收集在一起，就擁有絕對的權利要求和它們保持親密關系。如果命運準許我堅持把石子帶在身邊這一祈求，那么我今天就決不會如此大膽地嘲笑這件事情了。
　　在一個溝壑中，我偶然發(fā)現(xiàn)一塊洼地充滿了像小河般涌流的泉水，小魚在其中嬉戲，競相逆流而上。
　　“我發(fā)現(xiàn)了一處很好的泉水，”我告訴父親說，“我們可不可以用來沐浴，用來飲用呢？”
　　“這正是我們想要的東西?！彼饬耍臀乙坏罋g天喜地，并且吩咐以后就從那里取水。
　　也許是為了教我學會小心謹慎，父親交給我一些零錢，叫我管理，并且要我記賬。他還讓我負責每天給他那貴重的金表上弦，想培養(yǎng)我的責任感，但他沒有想到會有毀壞的危險。我們出去散步時，他讓我把錢施舍給路上遇到的乞丐。最后我總是不能給他一個正確的賬目。有一次，我算出的余款比他給我的總額還要多。
　　“我真的應該請你做我的賬房總管，”父親說，“錢在你手里似乎有辦法增加起來！”
　　我以堅持不懈的熱情來給他的金表上弦，不久這金表就被送往加爾各答的鐘表店修理去了。
　　我們每到一個驛舍住下，父親就叫人把椅子擺放到驛舍外面去，我們就坐在那兒。天暗了下來，從山嶺清爽的空氣里，閃耀出了美妙的光輝，父親指著星座給我看，或是給我上天文課。
　　我們在巴克勞塔住的地方在最高的山頂上，雖已近五月，但那里依然冰冷刺骨，山坡上背陰的一面，冰雪仍然沒有融化。
　　就是在這種地方，父親也允許我四處自由地漫游，一點兒也不感到擔心。我們房子底下不遠有一個山嘴，長滿了濃密的喜馬拉雅山雪松，這些高樹連同它們巨大的影子，就像巨人在矗立著——這許多世紀它們在這里度過了無限漫長的光陰啊！而我這個幾天之前才來到此處的孩子，居然能夠毫無阻礙地進入它們的腹地，在樹干下面爬來爬去。我一走進森林的陰影里，就仿佛感到一個妖魔的存在，如此清冷，猶如一只純冷的太古蜥蜴，而覆蓋著落葉的地上，那閃著方格狀的光和影，就是蜥蜴的鱗甲。
　　我拿著那件鑲著鐵頭的工具，從這座山峰跑到那座山峰，父親也不反對。我覺察到父親一輩子都不干涉我的自由。有好幾次我的言行都不合乎他的品位和判斷，他只要稍加暗示，就可以制止住我的。但他沒有這樣做，他覺得內心禁忌的力量未產(chǎn)生之前，最好還是等待。我若只是消極地去接受某種正確或適當?shù)淖龇?，他是不會感到滿意的。他希望我全心全意地熱愛真理，他深知，沒有愛而單純地執(zhí)行命令是虛假；他懂得，真理的道路迷失了，還可以失而復得，但用外力強迫一個人或使一個人盲目地接受真理，最后反而會阻礙他走上真理的道路。
　　在我很年輕的時候，我曾懷有這樣的夢想：坐牛車沿著大干路到白沙瓦去旅行。沒有人支持這個計劃，無疑還有很多人竭力反對，認為這太不切實際了。但當我把這向父親提出時，他確信這是個了不起的想法——火車旅行是有名無實的！從這看法談起，他接著向我講述他自己步行和在馬背上的冒險之旅，可對于這當中的艱難困苦和危險卻只字未提。
　　如同他許可我隨心所欲地在山間漫游一樣，在尋求真理上他也讓我自由地選擇自己的道路。他不會因為我有犯錯的危險而阻止我，也不會因為我有遇到愁苦的可能而擔驚受怕。他在我們面前樹立的是一個標準，而不是一根規(guī)訓人的棍子。
　　
　　閱讀寶盒：
　　泰戈爾是著名的印度詩人、哲學家，以其至為敏銳、清新與優(yōu)美的詩篇成為了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洲人，而與其詩歌同期創(chuàng)作的散文無疑是對那些詩歌最好的注解。本篇《和父親一起旅行》是泰戈爾對少年時期與父親旅行過程的回憶，平實的語言中蘊涵詩意的畫面，讓我們了解到一位文學巨匠的少年時期的成長歷程，同時感受到一位威嚴而不失親切、懂得尊重孩子的父親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