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wèi)·格羅斯曼是以色列視角最敏銳、最具才華的小說家之一。他的作品顯示出強烈的社會參與意識,他更以自身行動傳遞出祖國人民的愿望。他的近作《直到大地盡頭》在以色列一經(jīng)問世,便被公認為是至今為止其文學生涯的巔峰之作,隨即席卷了英語國家各大暢銷排行榜?!吨钡酱蟮乇M頭》宛如巴赫小提琴獨奏組曲一樣深刻莊重,雖不是一部易讀的作品,但讀過者無不動容。
您在書中描寫了一位母親,在兒子入伍奔赴前線后,為了“躲避”可能登門的殉職通知,離家旅行;然而2006年,就在您即將完成這部作品的時候,您得知年僅20歲的小兒子尤里在與黎巴嫩爆發(fā)的軍事沖突中身亡,您的經(jīng)歷與您的構(gòu)思驚人地相似。那么,在悲劇發(fā)生前后,寫作是否促使你去思考常人不敢想之事?
文學本身就是用文字去描繪常人不敢想之事,哪怕事件本身并沒有描述的那么痛苦。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想去探究、去了解一切事情。那時,我的父母和他們的朋友們在我面前都絕口不提大屠殺;而這種緘默使我感到困擾,我所讀過的關(guān)于大屠殺的書沒有回答那些簡單而基本的問題。我必須要提出這些問題,用自己的話語加以解答。
您書中的主人公選擇了逃避,“直到世界盡頭”,就像這本書的題目一樣。那么現(xiàn)實中,您不會選擇沉默逃避吧?
我不會,我沒有這方面的勇氣。沉默讓我害怕,尤其是對某些禁忌話題的沉默。沉默帶來的壓抑會隨著時間而膨脹,早晚有一天會爆發(fā)。對于我來說,我更喜歡將事情說出來。當我的兩個兒子接連上了戰(zhàn)場后,同大部分以色列父母一樣,我非常焦慮。于是,寫作便成了我在思想上與小兒子尤里最好的交流方式。這本書反映了我的祖國目前存在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我們?yōu)楹⒆觽兏械綋?,同時也為自己感到擔心。這種恐懼是真實存在的,因為我們在拿生命當賭注。在得知尤里出事前,我已經(jīng)在這本書上花了3年零3個月的時間。尤里7日服喪期結(jié)束的第2天,我又重新拿起了筆。這是我惟一能做的事情——寫作,將讓我堅強地活下去。
你是否通過寫作,用生命對抗著死亡?
確實。絕望有一種引力,就像是地心引力那樣。悲傷會將你帶向低谷,讓你與外界斷絕一切聯(lián)系。尤里的不幸使我的生活變得面目全非。如果我自暴自棄,任由絕望拉扯,那今天我可能會失去一切。我已經(jīng)失去了兒子,我不想再失去自我。直覺告訴我要繼續(xù)寫作,于是我回到了作品創(chuàng)作里,回到了那個我熟悉并能夠駕馭的世界里。正是寫作,讓我擺脫了一個消極的受害者的命運。我沒有被打垮,我在創(chuàng)作,我選擇活下去。
您是怎樣為這本書選題的?
我想講述以色列人的生活,又不想談及政治或是恐怖主義,這些可怕卻又無法避免的問題。因為生活中最大的挑戰(zhàn)遠非這些,而是如何為人父母、為人兄弟、為人夫、為人妻,如何為人的問題。而在以色列,我們就像中世紀騎士的盔甲,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我們本應(yīng)該去關(guān)心生活質(zhì)量或去關(guān)注彼此的人際關(guān)系,而現(xiàn)在我們滿腦子都是國家和它的疆土。我們的憂慮從最深處影響著每一個人和每一個家庭。就拿教育來說,我們撫養(yǎng)孩子長大,希望他們能夠為人開朗、待人寬容,而不是玩世不恭和多疑。然而有時候,我們也會問自己:在以色列這樣教育孩子是不是理智?我們費盡心思教育孩子們?nèi)诵员旧?,卻在18歲時將他們送上戰(zhàn)場,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在大多數(shù)以色列人眼中,巴以和平只是個幻影?
是的,巴以之間發(fā)生了很多可怕的事情,現(xiàn)在,雙方都已失去了對彼此的信任。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仇恨對方,懷疑對方。大多數(shù)人理解該做什么,卻在恐懼和傷痛面前望而卻步。我們應(yīng)該在炮火燒到橄欖枝之前,勇于放下武器。拖得越久,極端分子在各自陣營中攫取的位置就越大。1993年奧斯陸協(xié)議達成后,由部分巴勒斯坦人發(fā)動的一系列自殺式襲擊減少了與溫和派、尤其是以色列左翼黨之間的斡旋余地。許多人感到自己被背叛了,而更多的人則責備自己太過天真。解決沖突之道,必須有勇氣正視其存在,并考慮其復雜性。
這么說,作家恰為此生:將自己投射到對方的身體大腦中,這才是您的工作吧。
對于我來說,這也是寫作的本質(zhì)。我們處處經(jīng)營,想要讓一切盡在掌握中,然而生活豈能事事如意。寫作就是在發(fā)掘捷徑,那些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可能讓我感到害怕,也可能吸引著我的不尋常的路。在我筆下,我可以是女人,可以是巴勒斯坦人,也可以是集中營的指揮官……在我的一本書中,我把自己定位成一個納粹分子。這樣,在處理某些具體情節(jié)時,我的思路會更加清晰開闊,更容易理解他做出的那些選擇。
您似乎將文學描述成一個給人啟示的保護者形象。
是的,1982年黎巴嫩戰(zhàn)爭,我作為后備役軍人應(yīng)召入伍,那年我28歲。每天晚上,我都會脫下防彈背心和頭盔,爬到屋頂上去看一章羅曼·加里的《童年的許諾》。那時候,我就感覺是書保護了我。
您曾想過離開以色列嗎?例如和家人一起討論此事?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尤其是當我得知我們的兒子出事的消息后,但我們從沒想過就那么拿上行李離開。我屬于這個國家,這片土地,只有在這里,我才不會被當成是外國人。但以色列并不是我理想中家的樣子,她并沒有像承諾的那樣成為猶太人家園。只要該地區(qū)阿拉伯國家不承認以色列存在的合法性,以色列只能永遠是這樣。我們的國界線不斷改變著,就像一座無法確定墻壁位置的房子。只有墻壁穩(wěn)固了,住在房子里的人才能安心。
“阿拉伯之春”是否給您帶來了希望?
事情的發(fā)展是驚人的,尤其在我們的鄰國埃及和敘利亞。過去,我的許多同胞都暗自慶幸這些國家由獨裁者統(tǒng)治,因為他們將一紙和平協(xié)議直接強加于國民。但是我更喜歡和自由的人民談判。眼下,我們的埃及朋友正面臨著一個無人能答的問題:這股民主之風是否能夠持久?不管怎樣,這場革命與別國無關(guān),而是從埃及社會內(nèi)部迸發(fā)出來的,這本身就是鼓舞人心的。
[譯自法國《快報》]
大衛(wèi)·格羅斯曼1954年1月25日出生于耶路撒冷。1988年發(fā)表隨筆集《黃風》,如實描繪巴勒斯坦難民營的生活狀況。2003年著手寫作《直到大地盡頭》。2006年格羅斯曼年僅20歲的小兒子尤里在以色列與黎巴嫩的沖突中身亡;格羅斯曼原本站在自衛(wèi)立場,贊成以軍還擊,但不久便聯(lián)名向政府請愿,希望盡快達成?;饏f(xié)議。2011年8月18日,《直到大地盡頭》在法國上架,該書完成于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