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亮時分,莫利山莊才漸漸安靜下來。山石間散落的白色浴袍,浴袍上酡紅的酒跡,泡池邊木質(zhì)的長椅下破碎的高腳酒杯,放干水之后池底地漏上糾纏在一起的長發(fā)和業(yè)已殘敗失色的花瓣……徹夜的狂歡之后,周遭的一切竟如此狼藉。
除了王曉亮和田黃結(jié)伴游蕩外,整個山莊都在夢中。早在聚會籌備的時候,QQ群上已經(jīng)有消息,讓大家自愿報名誰和誰住一間。王曉亮的呼嚕聲全班皆知,男生多有懼色,田黃卻例外。他們大學時本來就是同住一間宿舍。十年聽一次,難得。況且是王大總管的呼嚕聲,田黃在QQ群里這樣留言。此時,王曉亮已經(jīng)是一家央企的辦公廳主任了,大家直呼他王大總管。田黃也不差,他與班里另外一位男生李牧歌,并稱“南田北李”,是國內(nèi)心臟外科界的“雙峰”。
從前一天晚上的六點起,赴晚宴,泡溫泉,去歌廳,泡吧,節(jié)目一個接著一個??磥?,負責組織和召集的同學的確費了很多心思,畢竟十年才一次,所以要讓大家一定記住這個夜晚。
莫利山莊傍著這個城市的幾座高不過百米的小山中的一座。山莊內(nèi)有數(shù)幢異國風情的別墅,分別名曰櫻花、維多利亞、香榭麗舍、弗拉明戈、優(yōu)天美地。幾幢別墅之外,順著山勢還建了一些戶外景觀溫泉泡池,溫泉泡池邊豎著些木制的標牌,牌子上顯示有泡池的名稱和溫度區(qū)間。泡池的名字是仿唐的,一個干脆就叫海棠湯,與貴妃洗浴的那個同名,其余幾個分別名為玫瑰湯、薰衣草湯、茉莉湯、牛奶湯,等等。莫利山莊的保安,都穿著威廉王子大婚那天穿的那種紅色軍裝。處處是一種混搭的奢華,一種用力造出來的貴族氣息。在常日,莫說要整個租下山莊,僅僅進來消費,有錢也常常會吃閉門羹。
這次大學畢業(yè)二十周年的同學聚會能借到這個著名的地方,還得歸功于“寡婦清”?!肮褘D清”本名江清漪,在他們那一屆里原本是一個丑小鴨,來自不知江西還是湖南的一個縣城。但她懂得用力,不管在讀書還是在改變自己上??傊?,等到畢業(yè)的時候,你根本看不出剛進校門時她的影子,已經(jīng)不吃辣了,本來身上的鄉(xiāng)野之美變成了一種學院氣息的美,比那些出自大城市市民階層的女孩子又多出些清純的味道。一口流利的上海話,除了偶爾的幾個發(fā)音聽得出洋腔洋調(diào)外。據(jù)說為了畢業(yè)后留在這座城市,她不惜和男友分手,與一個喪偶的官員訂婚。江清漪先訂婚后結(jié)婚的這位官員,供職于建設主管部門,他很早就嗅出了房地產(chǎn)市場里金子誘人的氣息,下海后掘了不知道多少桶金子,成就了這座城市的一段暴發(fā)傳奇。后來,這位老兄不幸因車禍過世,他并無子嗣,全部產(chǎn)業(yè)都留給了江清漪。不知什么場合開始叫的,江清漪逐漸變成了“寡婦清”,與戰(zhàn)國末期那位富可敵國、曾贊助秦始皇修長城的女企業(yè)家同名。很多人猜想,江清漪名下的資產(chǎn)堪與那位一姐比肩。這次聚會全部由她來埋單。昨天報到的時候,她負責簽到,長發(fā),白色T恤衫,牛仔褲,左手食指上戴有一個碩大的骷髏頭銀戒指。愛笑,一笑,嘴角便漸次漾開水波樣的紋路,親切,溫柔又內(nèi)斂。雖說經(jīng)歷那么多波折,但比起其他女同學,她容貌的變化居然是最小的。
說起變化,前面一個十年的聚會,很多黃豆芽一樣細長的文弱書生腰身一下子水桶一樣粗,臉也吹氣一樣脹了起來,脖子當然也一樣粗了許多。相比之下,女生的變化就小多了,有幾位渾身散發(fā)著成熟和嫵媚,反倒比十年前更有味道了。而這第二個十年聚會則相反,女生普遍顯出頹敗的跡象,男生卻基本保持了十年前的樣子。
除卻變化,更有無常。兩位男生已不在人世,一位生癌,一位自殺。自殺的那位曾經(jīng)是他們中最蓬勃的一個,以三十八歲的年紀躋身于副廳級崗位,卻在一個夜里留下遺書奔向另外一個世界。據(jù)說他的緘口保住了很多人,而他的遺孀和孩子也暗中得到很好的照顧。
歲月是把刀,刀刀催人老。聚會交流中,一位棄醫(yī)從文的女同學咬牙切齒地用這句話作了開場白,弄得席間欷歔一片。這位女同學有個說法很有些見地,在大家都感嘆時光飛逝時,她說,知道嗎?這不僅是感覺,還有數(shù)學定理在背后支撐。當一個人只有二十歲時,十年是他生命長度的一半,故而感覺漫長;到了三十歲時,十年是他生命長度的三分之一,有點兒快了;而到了四十歲,十年將是他生命長度的四分之一,更快了。大家可以試試看,從四十歲到五十歲,還要快……
唱歌的時候,“寡婦清”換了件黑色的小禮服裙,長發(fā)仔細地盤在腦后,鎖骨、蝴蝶骨都露在外面。多位男生邀她對唱諸如《知心愛人》、《沒那么簡單》、《廣島之戀》、《愛我愛我》等情歌,她一首一首地相當配合。每次唱畢,都有熱烈的掌聲。
聊著這些極有趣的往事,不知不覺天已大亮,王曉亮和田黃已經(jīng)站在了山巔。山坡背面是停車場,滿滿當當四五十輛車子,參加聚會的同學三四百公里車程的都是開車過來的。都說男人喜歡車子,王曉亮和田黃也不例外。四五十輛車子在他們看來,也是一道風景。多數(shù)是帕薩特、別克君威、廣州本田和奧迪,還有幾輛是奔馳,晨光下發(fā)著幽幽的飽滿的光澤。沒有一輛寶馬。想必這個素質(zhì)還是有的,畢竟是名校畢業(yè),怎么也不會買被打上暴發(fā)戶印記的車子。他們一輛一輛地看過去,一輛一輛地評價。一輛灰色奧迪安靜地停在角落里,走過去,卻看見車內(nèi)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在駕駛座位上,女的在副駕駛座位上,座椅是躺倒的,兩個人相互擁抱著,看不出來是誰和誰。良辰美景佳侶。王曉亮嘆了句,想拖著田黃走開,卻又突然回轉(zhuǎn)身。兩個人貼著窗玻璃往里看,女的是江清漪,男的是李牧歌,兩個人的嘴唇均已發(fā)紫。
二
洪荒和助手趕到現(xiàn)場時,灰色奧迪車邊圍了很多人,駕駛室左側(cè)的玻璃已經(jīng)被硬物砸碎,人尚在車里。離這里最近的奧迪4S店的工作人員已趕過來。
車門打開后,隨后趕到的法醫(yī)和技術人員把兩個人搬出來,放在旁邊草地上的專用被單上。兩個人面部微紅,衣衫并無不整。因為尸僵,即使分開了,依然保持著依偎在一起的樣子,只是身側(cè)已成空無。法醫(yī)說,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人已經(jīng)死去三到五個小時了。4S店工作人員檢查說,車子是鎖上的,一把電子鑰匙插在車上,另外一把機械鑰匙掉在駕駛室和左邊車門的夾縫處,油箱里的油已經(jīng)耗盡。法醫(yī)解釋說,車內(nèi)雜物箱里有張前一天的加油發(fā)票,油是在二百公里之外的一個高速公路服務區(qū)加滿的,七十升,而現(xiàn)在車子里的油已經(jīng)耗盡,可以斷定車子一直處于發(fā)動的狀態(tài)。車子停下來,發(fā)動機還在轉(zhuǎn),這種狀況叫怠速空轉(zhuǎn)。怠速空轉(zhuǎn)時汽油燃燒不充分,往往會產(chǎn)生含大量一氧化碳的廢氣。發(fā)動機艙與車體是不可能完全密封的,所以在車內(nèi)形成一氧化碳的聚集。一氧化碳與血紅蛋白的親和力比氧與血紅蛋白的親和力高二三百倍,極易與血紅蛋白結(jié)合,形成碳氧血紅蛋白,使血紅蛋白喪失攜氧的能力和作用,造成窒息。同時,碳氧血紅蛋白的解離速度只是氧與血紅蛋白的三千六百分之一,因而延長了碳氧血紅蛋白的解離時間,加劇了一氧化碳的毒作用。一氧化碳會使人的身體呈現(xiàn)麻醉狀態(tài),熟睡時根本無法自救,極易導致死亡。顯然,是兩個人在車里長期滯留才導致的悲劇。
接下來是例行的調(diào)查。洪荒這才知道眼前這個死去的女人便是坊間傳說的“寡婦清”,而那個男人,則是在心臟醫(yī)學上頗有建樹的李牧歌。兩個人正當盛年,出了這個意外,實在很可惜。捏著下巴站在死者的遺體旁,洪荒在心里感嘆。
最先接受訊問的是報警的王曉亮和田黃。王曉亮說,李牧歌是江清漪大學時代的戀人,他大學里和李牧歌同一間宿舍。李牧歌是班里最年長的男生,大哥一樣照顧大家。他們住在五樓,開水多是他左三只右四只吭哧吭哧拎著從開水房打回來的。只要李牧歌一回寢室,就不停地整理,書歸書,旅行箱歸旅行箱,喝水杯歸喝水杯。在多數(shù)男生給泡在盆里的已經(jīng)發(fā)臭的衣服一遍一遍換水時,他會將褲縫疊出來壓在大部頭書下面……李牧歌有段時間很痛苦,后來他才知道是和江清漪分手的那段時間。兩個人分手其實是李牧歌提出來的,他知道江清漪畢業(yè)后一定想留在本市,而他沒有這個能力幫她,他不想讓江清漪為難。昨晚唱歌的時候還見到江清漪的,后來什么時候不見的不清楚,他喝了很多酒,回到房間澡也沒沖就睡了,直到一早田黃搖醒他,邀他去散步。
車窗玻璃是怎么碎的?洪荒問。
怎么碎的?砸碎的。人在里面,又沒有鑰匙,砸碎了新鮮空氣好進去。旁邊不知誰提議的。萬一人還有救呢?王曉亮反問。
輪到田黃,田黃說,他唱了一會兒歌之后就去泡溫泉了,幾個泡池輪流泡。泡的時候遇見過李牧歌,泡好后回房間的路上還聽到歌廳里有人唱歌,有男聲也有女聲,是不是江清漪唱的不知道。洪荒問他最后看到江清漪是什么時候,田黃說,在歌廳里,他和她唱過一首歌。洪荒問他是否了解兩名死者以前的關系,田黃說,兩個人好像好過,那個時候,真真假假的校園戀情,誰知道有多少認真的成分。
也是……洪荒回憶起自己的大學時代,覺得田黃的話不無道理。
負責發(fā)房卡的同學說得很直接:沒有必要呀,跟李牧歌同住的男同學去在本市的親戚家住了,他知道的。要是他們兩位真有這個雅興,完全可以進客房里去呀……
李牧歌手機短信的發(fā)件箱里有條發(fā)給江清漪的短消息:想不想單獨待會兒?我在車里,停車場最靠近小樹林的一排左側(cè)第二輛。短消息的發(fā)送時間是凌晨一時二十一分三十秒。翻看江清漪的手機,收件箱里沒有這條短消息。應該是被她刪去了。“寡婦清”雖是著名的寡婦,但也是寡婦,她有和男人交往的自由,她為什么會記得特意刪掉這條信息?她有什么顧忌?她所顧忌的這樣東西會構成對她的威脅嗎?
有一點可以確認,被人發(fā)現(xiàn)時,兩個人是鎖在車子里面的。一把電子的鑰匙插在鎖孔里,另外一把落在駕駛室座椅左側(cè)的夾縫里。跟李牧歌太太通話,李太太說,這輛車子一共有三把鑰匙,兩把電子的,一把機械的。李牧歌謹慎,聽說常發(fā)生有人用電子解碼器攔截電子鑰匙信息偷車子里的東西,有的甚至把車子都偷走了。他索性將電子和機械的鑰匙都帶在身邊,鎖車時用機械鑰匙,另外一把電子鑰匙在家里。是呀,如果是這樣,奧迪車已經(jīng)構成一個他人無法進入的密室。調(diào)查到這里,他差點兒要得出意外事故的結(jié)論了。
殯儀館的車子到了,工人在給兩具遺體套裹尸袋,洪荒和助手上去幫忙。這也是他的習慣,他相信現(xiàn)場是偵查工作之源。他與工人先抬起的是李牧歌,工人抬頭,他抬腳。突然,他注意到李牧歌的褲腰帶有些異常,腰帶上一個顯然大一些的孔空著,針扣卻扣在與這個孔相隔兩個孔的外側(cè)的一個孔里。從衣著上看,死前兩人并無激情動作。這個就沒有理由了。前面那個叫王曉亮的說什么來著,大學時代李牧歌都會將褲縫疊出來壓在書下面,而此刻要會見舊戀人了,一向嚴謹?shù)睦钅粮柽B腰帶也會系得如此潦草?
在距離奧迪車幾步遠的草地上,洪荒發(fā)現(xiàn)一個沖出來的小坑,喝多了的人要排尿,應該是李牧歌所為。讓技術室檢驗一下。如果這個推斷成立,他是小便之后系的腰帶。是什么讓一個講究儀表的人如此草率?醉了,對,他醉了。洪荒拍了下腦袋??墒?,他腦子里突然閃出李牧歌手機里發(fā)出的那條短消息:想不想單獨待會兒?我在車里,停車場最靠近小樹林的一排左側(cè)第二輛。措詞清晰,連標點符號都很恰當,最后還加了個微笑的臉。這是一個醉到連褲腰帶針扣都系錯的人發(fā)的短消息嗎?且慢,一種可能性還要排除,如果是李牧歌在清醒的時候已經(jīng)將短消息編好了存在草稿箱里后來才發(fā)的呢?“我在車里,停車場最靠近小樹林的一排左側(cè)第二輛?!绷私庀滤能囎邮裁磿r候停在這個位置不就清楚了?
復又去了解,確認李牧歌的車子被同學借去到機場接人,被接的那位同學落地的時間是下午四點五十分,車子進山莊時晚宴已經(jīng)開始了,借車子的同學說他并沒有告訴李牧歌車子停的具體位置,只說停在停車場里了。
技術室反饋的消息說,現(xiàn)場所留尿跡離奧迪車四米多,地上有李牧歌死亡時腳上穿的鞋子留下的印痕,腳印有偏倚,應該不是正常行走時留下的,尿液的DNA與李牧歌的一致。再者,李牧歌的手機鍵盤上并無其他人的指紋。這個簡單,一副乳膠手套就解決問題。洪荒想。
那么,我們可不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條短消息是有人用李牧歌的手機發(fā)給江清漪誘她來到車里的?
三
現(xiàn)在的媒體真是無孔不入,兩位死者的遺體剛搬上殯儀館的車子,就有記者扛著攝像機到了。在這座城市里,坊間有關市民四大悲劇的調(diào)侃之說,其一就是回到家發(fā)現(xiàn)某著名熱線名記站在你家門口。這位記者報道的不是車禍,便是火災,他到你家門口,能有什么好事?洪荒作為名探,自然跟這位名記是熟悉的。他不喜歡記者這副樣子,壞事情就是他們的好消息,但他也理解,人家也是討生活嘛。
午時,一家網(wǎng)站的消息已經(jīng)出來了,僅標題就足夠吸引眼球:商界一姐“寡婦清”與心臟外科名家“北李”雙雙死于莫利山莊的奧迪車內(nèi),警方稱是一氧化碳中毒。內(nèi)容無非是渲染了兩個人的“著名”身份、曾經(jīng)的戀人關系和這場奢華的聚會,甚至還貼出了數(shù)張圖片。有“寡婦清”出席各種公益活動的,有李牧歌出席各種學術活動的,有介紹李牧歌學術成就截屏的,還有一張是他們大學時代的合影。合影中人很多,編輯仔細地把兩個人的頭像用紅筆標了出來。到了晚上,兩家晚報,本市的電視新聞報道全都出來了,差不多的路數(shù)。
去李牧歌家拜訪,李太太冷著臉,不愿多說話。在告知她丈夫的死因時,她低頭沉默著。報紙網(wǎng)絡鋪天蓋地,這個她早知道了。況且,她與丈夫在同一家研究所工作,可以想見,丈夫這樣死去,在外人面前,未免尷尬和難堪,雖說兩位死者沒有更過分的舉動,但僅僅這樣,已經(jīng)足以讓一個妻子產(chǎn)生惱恨和怨懟。當然更有喪夫的難過。洪荒理解她,他提出去李牧歌書房看看,李太太應允了。
書桌非常寬大,電腦、筆筒、名片冊、相冊,右首處放了兩本學術雜志,都是外文的。兩本雜志的書頁參差著相對扣在一起,互為書簽似的,也許是李牧歌正在讀的,沒有讀完,便應邀去參加畢業(yè)二十周年同學聚會。誰知這一離開,竟與這些正在讀的書成為永訣。書房內(nèi)順墻立著一排書架,書很標準地進行了分類,哲學、歷史、文學,當然最多的還是醫(yī)學書。書架下層寬敞的地方放了幾本相冊,得到李太太的允許,他翻開相冊。照片是按照年代排的,穿開襠褲的幼童,戴紅領巾的少年,意氣風發(fā)的青年,直到后來不斷參加各種學術會議時矜持的壯年。對了,前面王曉亮談過什么“南田北李”,照片上李牧歌和前面那個田黃一起出現(xiàn)的頻率還是比較高的,大學時代的也一樣,有幾張里面有江清漪,還有一張就是網(wǎng)上貼出來的他們和很多同學的合影。
他提出要借相冊和兩本雜志回去看。他相信那個替李牧歌發(fā)短消息給江清漪的人,一定在這些照片里。另外,他還很好奇李牧歌正在看的兩本雜志的內(nèi)容,按照李牧歌的性格,雜志一定是擺放整齊的,為何唯獨這兩本雜志對他來說如此隨意地這樣放著?內(nèi)容非常重要?或者有什么地方疑惑不解?李太太當然不知道短消息的事情,她猶豫了一會兒,用很小聲但不容商量的口氣說:人已經(jīng)不在了,好像沒有這個必要。洪荒沒有堅持,雜志看不懂,照片還有網(wǎng)上貼的那張,先研究那張看看。
告辭了李太太,法醫(yī)來電話了,解剖再次確認兩個人都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但又多了個意外,江清漪肚子里有個剛剛成形的胚胎,化驗進行過了,這個小小的胚胎和那個與她一同死去的人也就是李牧歌無關。
四
江清漪的母親在得知女兒的死訊后就住進了醫(yī)院,她再無其他親屬,是她的一位閨中密友在醫(yī)院走廊上接待了洪荒。
既然是密友,一定是棋逢對手,這樣的關系才能來得長久。江清漪的這位閨蜜應該也非常人。四十多歲了,鉛華洗盡的樣子,甘于很安靜的打扮,眼神卻是明亮犀利的。她輕輕吹了吹指間香煙上已成灰燼的煙頭,輕聲說,阿清這樣走了,有人落淚,有人卻暗里慶?!?br/> 聽到這里,洪荒的心里一跳,有人暗里慶祝?他連忙問她有沒有空到對面上島去喝杯咖啡。這位閨蜜輕輕淺淺地動了下嘴角,算是一個微笑:沒有必要吧,人已經(jīng)走了,就讓她安心走吧。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說,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洪荒接著說:我同意你的說法,但只有事情搞清楚了她才會安心,從此以后愿悲的悲,愿歌的歌,你說呢?
江清漪的閨蜜說上島不要去了,江媽媽給了我一把她家里的鑰匙,出入方便,我?guī)闳ニ液瓤Х取?br/> 一如她的衣著,江清漪不是一個張揚的人。她住的地方并不是那種特別頂尖的社區(qū),只是一個相對高檔但處處讓人感到適宜的所在。本來是一梯兩戶的那種小高層,她買了整一個樓面。進得房門,迎面是幅巨幅畫,仿林風眠的蘆葦飛鶴圖,悠遠,寧靜,溫情脈脈,卻充滿張力。整個房間的布局也是,寬大的餐桌,樸素同樣寬大的餐椅,沙發(fā),茶幾,四壁的書畫,不多不少,不抑不揚,仿佛一個深閨中的女子,端莊,從容,內(nèi)斂,卻處處用力。世間難得的一個女子。卻命運如此多舛的一個女子。洪荒在心里慨嘆。
在書房寬大的椅子上坐定,江清漪的閨蜜端出一杯咖啡遞給洪荒,自己端了一杯蜂蜜柚子茶坐到洪荒對面,然后說出了自己的猜想。外人只知道阿清憑空撿了個大錢夾子,她受的苦卻無人知曉。她已故的先生只道她因為他才過上上等人的日子,該對他感激涕零,她卻是心性高傲的人,兩個人并沒有站在一個平等的臺階上,外人面前很恩愛,家里卻齟齬不斷。不知道有錢人是否心態(tài)都奇怪,在性上,她先生有難以啟齒的癖好,她感到羞恥,連我都不愿意說,我只能從她身體上的傷痕猜出少許。他出了意外,真是她的解脫。
喪夫之后,向她示愛的男人如流水一樣,她唯獨喜歡一個比她年長十一歲的有婦之夫,又是一位官員——人很容易在同一個地方跌倒,性格使然。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拋下她和母親走了,她對年長的男性非常著迷,一直想尋找一個父親一樣的男人。大學時代班里最年長的李牧歌和已故的丈夫都是。她認識現(xiàn)在這個男人是在一次慈善拍賣會上。我問過她為何與一個官員陷入戀情。她說她迷戀的不是他官員這個身份,而是一種被征服的感覺。做到他這個層階,需要高的智商和情商,更需要很多可遇不可求的因素,這些稀有的因素,能偶然全部集中在他身上,更顯其稀有和珍貴,更證明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如果前面這些說法太過理性的話,令她感動的是,他讓她覺得他像棵愿望樹。累的時候,遇到困難的時候,難過的時候……所有的問題都能在他那里得到解決,當然寂寞的時候除外。情路坎坷,跌跌撞撞走了這么多年,終于遇到一個真心喜歡的人,雖然這個男人有家室,但她對他抱有幻想,相信他會踐行承諾。但一拖再拖,終至失望。
不久前,她對我說,四十而不惑,她已經(jīng)想明白了,自己想要的那種感情如同光一樣,遠遠看著,很燦爛,有時候甚至能折射出七彩的顏色,但當你走近時,想捧在手上,卻發(fā)現(xiàn)空無一物。要對抗這種空無,她需要一個能抓到手里的東西,譬如孩子,而且她已經(jīng)有了。四十歲的年紀,懷孕生育已經(jīng)是很危險的事了,但也是最后的機會了,她說。她沒有告訴他懷孕的事情,她對婚姻不再有奢望。
后來,這個男人偶然見到了她藏在手袋夾層里的化驗單,讓她去做掉。她不,承諾跟他無關。他不放心,請出這位閨蜜來勸。他的理由是,愛孩子,應該給孩子一個身份,讓孩子在這個世界上不能因為出身的問題低人一頭。我說了他的意思之后,江清漪沉默了很久,然后笑笑,但還是一意孤行。我理解,一個四十歲獨身女人的凄涼心境。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江清漪并無其他繼承人,除了得知她死訊就一病不起的老母。而返回身調(diào)查這位官員的日程,案發(fā)當日他確實是在千里之外。況且,事發(fā)當日,莫利山莊根本就是一個大的密室,參加聚會的人進來之后,大門就封閉了,四周也都裝有監(jiān)控探頭,沒有人能進來。
看來,這位“幸運”的官員真的很走運,輕易就解決了一件令他頭疼的事。不知他在媒體上看到江清漪的死訊后會作何感想?是難過還是釋然?是心痛還是慶幸?
五
對著窗外熙來攘往的車流,洪荒在發(fā)呆。
他手上是那家最早報道這件事的網(wǎng)站上貼的那張李牧歌、江清漪大學時代和同學合影的打印件,剛剛又仔細地看過了,李牧歌有不易覺察的側(cè)臉朝江清漪那個方向看的眼神,心有牽系吧。兩個人一同死掉,如果兇手不是針對江清漪,那么針對的是李牧歌?李牧歌是一介書生,他會跟什么人有芥蒂?查閱相關資料,他知道李牧歌是個鼎立一方的心臟外科專家,誰會跟他有仇?
這時,手機響了,是李牧歌太太打來的。她說想取回奧迪車,明天來,問洪荒需要什么手續(xù),洪荒答應辦好相關手續(xù)并陪她去。
次日,到了約定的時間,洪荒已經(jīng)到了停車場,李太太還沒到。洪荒站在車旁,砸壞的玻璃已經(jīng)裝上。他仔細看車子,灰色珍珠樣的光澤。一輛好車子,相襯主人的著名學者身份,給主人帶來便利,卻在那個日子成為主人和他初戀情人的棺槨。他圍著車子邊看邊心里感慨。踱步到車后方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排氣管有些異樣。這輛奧迪車,是兩個排氣管,但它們兩個有細微的不同。一個布滿油煙和灰塵,另一個也一樣,但有油煙和灰塵仿佛被什么東西抹過擦過的痕跡。怎么會不同呢?洪荒對車子懂得不多,他轉(zhuǎn)身看其他的車子,凡是有兩個以上排氣管的車子,排氣管臟的程度非常相似,或者說基本上沒有什么差異。
李牧歌和江清漪死于一氧化碳中毒,法醫(yī)說了,一氧化碳是通過排氣管排出,一般在車庫等封閉的空間里,一氧化碳容易進入車里。當車內(nèi)的一氧化碳積聚到一定程度,會造成車內(nèi)人的昏迷甚至死亡。空曠的地方也有這個可能,長時間怠速的話。會不會有一種方法,能加劇這個進程?如果有人通過某種方法把排氣管排出的廢氣再轉(zhuǎn)排進車內(nèi)?
思忖間,李太太到了,帶來了上次洪荒要借的相冊和兩本學術雜志,她抱歉地說,請原諒她上次的無禮。洪荒萬分感謝地接過,并仔細地收好。
痕跡專家認為,那個相對干凈一些的排氣管的確有細微的塑料顆粒,后備廂門處也有同樣的塑料顆粒。的確是有人做了手腳。用某種管子一頭連接排氣管,一頭放進后備廂,更快更濃地讓一氧化碳進入車內(nèi)。
偽造出這個現(xiàn)場相當不容易,要讓李牧歌自愿坐進車里,再用李的手機誘使江清漪也坐進車里,還要有鑰匙,將后備廂打開。前面我們已經(jīng)知道,李牧歌很謹慎,他電子鑰匙和機械鑰匙雙保險,而另外一把電子鑰匙事發(fā)的時候在四百公里之外的他妻子處。
現(xiàn)在暫且不管兇手是如何做到這些的,究竟是誰要將兩個人置于死地?
那天借過這輛車的同學,會不會配了鑰匙?再去調(diào)查,沒有,根本沒有機會。借這輛車的同學,是兩個人一起去機場的,回來時是三個人,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單獨離開過,并無去配鑰匙的可能。
前面訊問的時候,王曉亮、李牧歌是大學時的室友,田黃在QQ群里預訂與王曉亮一間,還說他們也是室友,不怕他打鼾。那么說,他們?nèi)齻€人就都是室友了。這個情況為什么田黃沒有談到?是覺得沒有必要談,還是故意隱瞞了?洪荒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翻看李牧歌太太拿來的兩本學術雜志和那些舊照片。學術雜志是外文的,看不懂,洪荒先拿起相冊。
很多秘密,都是眼神透露的。李牧歌和江清漪的很多照片里都有眼神的唱和。洪荒還特別去找田黃,在幾張有他們共同影像的照片里,洪荒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細節(jié),有一個男的也有瞥向江清漪的眼神,放大鏡下看,雖說臉型什么的胖了很多,變化很大,但他判斷這個人應該是田黃。有了這個念頭,他馬上對照其他照片,也是如此。他有個大膽的設想:田黃應該也喜歡江清漪,他們之間有沒有什么過往?或者,田黃因為自卑從未向江清漪表白過?
想起那天詢問田黃時的情景,洪荒開始傾向于相信自己這個判斷。田黃在氣度上顯然和李牧歌有很大差距。光看照片,李牧歌就讓人感覺氣宇軒昂,成熟穩(wěn)重,而田黃則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拘謹,甚至……有點兒猥瑣。可不可以這樣設想,田黃在大學時代就嫉妒李牧歌,這種嫉妒在李牧歌和江清漪分手之后有所緩解,而后多年,兩個人又在學術上并稱“南田北李”,讓他多少撿回了些自尊。這次二十周年同學聚會上,李牧歌和江清漪的眉唱眼和,又重新激活了他心中蟄伏已久的忌恨之心?
為證實這個想法,洪荒找來他們這次聚會的影像資料,果然,三個人的眼神一如大學時代那些照片,李牧歌和江清漪有唱有和,而田黃的眼神則隨著這些唱和仿佛要射出針來。不仔細看真還看不出來,眼神這東西還真能出賣它的主人呢。但僅僅憑著這個要殺人,動機方面好像還不夠充分。
再翻看兩本學術雜志,僅僅版權頁有數(shù)行中文,一本是德國的《藥理學》雜志,一本是波蘭的《NSA藥理學》雜志,上網(wǎng)百度了一下,兩本雜志都是國際上著名的學術期刊。兩篇互為書簽扣在一起的文章名很相似,作者也一樣,Huang Tian。黃田……黃田……不是田黃嗎?再看文章里面,列了兩組數(shù)據(jù)。阿拉伯數(shù)字咱還是看得懂的,洪荒這樣自嘲,對了,兩組表格里的上下左右?guī)捉M數(shù)據(jù)是完全相同的,實驗這個單詞洪荒是認識的,表格下面標注的實驗日期卻不同,這么說兩組數(shù)據(jù)是不同的時候得出的實驗數(shù)據(jù)了?
洪荒突然想起中學時上實驗課,老師說過什么,實驗中無法控制的偶然因素很多。實驗環(huán)境、照明、溫度、濕度、壓力甚至實驗人的心理時刻都在變化,這些因素產(chǎn)生的誤差,使得測出的數(shù)據(jù)圍繞真值有一些上下波動。老師當時還補充說過一句話,洪荒記得很清楚。他說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實驗數(shù)據(jù),正如同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而眼前這兩組一模一樣的數(shù)據(jù)、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說明什么?就跟你數(shù)次訊問犯罪嫌疑人時,他前后對一件事情的描述連用語都一模一樣,一絲不差,在這種情況下,你能相信他說的話嗎?除非他是事先準備好的,準備好說謊的。
向著名的學術雜志投稿時作假,對一個著名學者來說當然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如果這個造假行為已經(jīng)被與他并稱為“雙峰”的另一峰——也就是他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李牧歌發(fā)覺呢?
為了保險起見,洪荒把兩本雜志送給本市一個學術機構鑒定,機構專家反饋說文章名分別為《酚酸和貝普對白鼠慢性心肌梗塞心臟保護作用的比較》和《酚酸和貝普對白鼠大面積心肌梗塞心臟保護作用的比較》,田黃是兩篇論文的作者,兩篇文章標題的區(qū)別僅僅是慢性心肌梗塞和大面積心肌梗塞。專家有更為震驚的結(jié)論在后面,他說,兩個不同的實驗,對小鼠用藥的劑量不同,時間不同,獲得的實驗數(shù)據(jù)竟然高度一致,必定其中一個是假的,也有可能兩個都是假的。洪荒請教專家,若是被認定造假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專家說他碰巧知道正是因為這兩篇文章才奠定了田黃在國內(nèi)心臟外科學術上的地位。也就是說,是這兩篇文章使他得以與李牧歌并稱“南田北李”。如果誰發(fā)現(xiàn)并試圖揭露這個秘密,他勢必會身敗名裂。這位專家還補充說,這兩份國際學術期刊在國內(nèi)只有極少數(shù)幾個地方有。
這么說,田黃原以為可以瞞天過海,但他從某個地方得知李牧歌注意到他的這個致命秘密之后便動了殺機……
如果這個算動機的話,那他為什么要搭上一個無辜的江清漪?還有,回到第一個問題,如果是他,他是怎么做到的?兩把鑰匙都在車里,一把插在車上,一把掉在駕駛座椅左側(cè)夾縫里……不對,那把機械的鑰匙掉在座椅左側(cè)夾縫里,前面的思維一直是把兩把鑰匙設想成在同一時空里,為什么不能把兩把鑰匙大膽地設想為不同時空?洪荒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大跳。是呀,會不會電子的那把一直插在車上,而機械的那把被人非常周密地使用后,趁著車窗玻璃打碎后才放進去的?也就是說,奧迪車并不是真正的密室,而是制造出來的密室?
六
趕到田黃的辦公室時,辦公室門緊閉著。敲門,空曠的走廊里蕩著回音。他的秘書、一個長手長腳的女孩子用備用的鑰匙把門打開,寬大的辦公室里,只見田黃斜靠在沙發(fā)上,已經(jīng)氣絕。辦公桌上,玻璃鎮(zhèn)紙下面壓著一張紙,字跡極為潦草:
我不得不,親愛的,我本不想這樣。
對著無盡的黑夜,我曾無數(shù)次這樣呼喚過你,而在今天,我第一次勇敢地把這三個字寫出來,你卻再也無法看到。你也許不相信,自從十七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你,我就開始屬于你。笑為你,憂愁為你,沉默寡言為你,黃卷青燈為你……在此之前,我只是一個蒙昧、生活在一片混沌中的少年,是你點亮了我的世界,用你的笑容,用你的雙眼,用你婀娜的身影,還有你耳側(cè)只有在陽光下才看得見的纖細的絨毛。可悲的是,這一切并不為你所知。
生命本來就是一個奇跡。小時候祖母就對我說,當你不停地把大把黃豆擲向光潔堅硬的墻壁,生命就是有幸嵌入的那顆。我要說,遇見你,更是奇跡中的奇跡。我常常想,安排我們認識的,一定是仁慈的上天。我本不是一個出色的孩子,是仁慈的上天,給我一顆出色的心靈。我本要填報的是另外一所大學,在要落筆時,隨意的一瞥,眼睛正好落在這所大學上面。我何其幸運,與你同選了這個專業(yè),然后在報到的那間教室遇到你……所以那個夜晚,我寧愿那個與你并排躺在奧迪車里離開這個世界的人是我。我寧愿舍棄此后的生命,換來與你在那一刻的相偎相依。未能同生,一同赴死,也是世間最浪漫的事,也讓人刻骨銘心。
你也許要說,為什么從來未聽過你說什么?可是,表白僅僅是通過語言嗎?送到你宿舍門前的我從千里之外的家鄉(xiāng)帶來的一顆一顆挑過的核桃算嗎?圖書館最靠窗那個風景絕佳、冬暖夏涼的位置算嗎?考試前那些工工整整的手抄的復習資料算嗎?排了兩天兩夜隊花掉我半個月伙食費買來的童安格演唱會門票算嗎?……每當路過你的座位,遇見你,我的心都在狂跳,卻沒勇氣去接近你。我不帥,我沒有殷實的家境,甚至在同學們討論蛋黃好吃還是蛋白好吃時我還未曾好好地品嘗過雞蛋的味道……我沒有江山,親愛的,我若有,我也會不惜點燃烽火臺來博你一笑。
有一天,我絕望地發(fā)現(xiàn)你喜歡別人,另外那個和我一樣一直拿一等獎學金的男孩子,我的對手——李牧歌。那之后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煎熬。我伸長了耳朵探聽關于你們的一切,畢業(yè)時我聽說是他提出和你分手時,我恨喜交加。恨的是,如此天仙一樣的女孩子他不懂得珍惜,喜的是我有了可能,不料不久卻突然傳出你嫁給一個喪偶男人的消息。
十年前,在日夜盼著我們十周年聚會和你見面時,你居然錯將我認成別人,我心里滴血一樣地痛。我強忍住痛,未動聲色,送了一本我的學術著作給你,鄭重地簽上你的名和我的名。你無法知道,為了趕在我們見面前把這本書寫好出版,我夜夜挑燈,四處奔走,為的就是這一刻……你也鄭重地接過,但我看得出,你的鄭重是禮節(jié)和程式化的,因為之后你隨意把書放在臺子上,轉(zhuǎn)身與他人說笑。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贏得你的注意。我非常非常努力,終于在第二個十年里讓學術界有了“南田北李”之說,是呀,我終于和李牧歌齊名了,我想,與他齊名,你注意李牧歌,也自然會注意我。
這次二十年聚會,你終于記得我,但是除了問候,說祝酒詞,你竟沒有多和我說一句話。唱歌的時候,你和李牧歌對唱了《知心愛人》,看到你們深情對望,我心里貓抓一樣痛。后來,我也專門選了《知心愛人》,邀請你對唱。當唱到“在相對的視線里才發(fā)現(xiàn)什么是緣,你是否也在等待有一個知心愛人”時,我居然發(fā)現(xiàn)你眼睛里的亮光,我覺得自己全身所有的毛孔都張開了,都在歡笑……一曲歌罷,當你轉(zhuǎn)身拿起酒杯,朝著別人舉杯時,我才明白那不過是幻覺。
親愛的,在我尚有知覺時,我要向你吐露我心底最可怕的秘密:與“北李”對峙的“南田”其實是沙上的城堡。這個城堡是用我畢生的心血造的。它是我的一切,我不允許有人試圖摧毀它??膳碌氖抢钅粮枰呀?jīng)將要知道這個秘密,在聚會到來之前的QQ群上,他說正在拜讀我一篇論文,研究慢性心肌梗塞的,發(fā)表在一家國際權威學術期刊上,還說之前他見過我有篇研究大面積心肌梗塞的論文,等聚會結(jié)束后再好好拜讀。聊天記錄上他的這幾行字讓我心驚肉跳。那天在莫利山莊的晚宴上,他又頻頻向我舉杯,說“北李”徒有虛名,“南田”才是真學問。說罷,還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知道,他只消再仔細讀過,我那腳后跟便暴露在他眼前,我那幢名為“南田”的沙上城堡便馬上蕩然無存了。不,我要阻止他,我要想盡一切辦法阻止他。所以我不得不,親愛的,我本不想這樣。
亂局中,我使他喝了很多酒,又扶他去他那輛奧迪車里休息。醉意中他喚你的名字,親昵的口吻讓我抓狂。我拿走了他褲袋里那把車的機械鑰匙,用他的手機發(fā)了一個短消息給你,我想試一試,想看看你會不會來。我設想了幾種可能:或者你已經(jīng)入睡,根本沒注意到這個短消息;或者你已經(jīng)關機,明天一早開機這個短消息才會進來;或者你一笑了之,把它刪除。但是你還是來了,在我放任你來與不來這種結(jié)果發(fā)生之時……
我躲在車下,在夏蟲的呢喃聲中你的腳步聲從遠至近,等你打開車門,進了車子,又聽見他喊你的名字,你們兩個人的親吻聲,低語聲,嬉笑聲。我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渾身燥熱。我命令自己鎮(zhèn)定下來,悄聲側(cè)身用拿到的鑰匙從外面鎖住車門,然后爬向車后,把后備廂悄悄打開一條縫,從口袋里抽出我在自己車里找到的一根塑料管,將兩個突突冒著尾氣的排氣管中的一個套住,通向車內(nèi),然后匍匐在草叢中,聽車內(nèi)漸漸微弱的聲音,聽遠處時高時低的喧囂……后來,我拿掉塑料管,爬行著離開停車場,在樹影的掩護下回到一個名為玫瑰湯的泡池內(nèi)。仰視蒼穹,北斗七星的勺柄已經(jīng)漸漸到了東方,后半夜了,有幾個男生女生居然還在聊天,我加入他們,之后,回到房間,王曉亮已是鼾聲如雷。盡管一夜無眠,頭炸裂一樣痛,我還是拖他起來散步,我需要他這個目擊者。
當然,那把機械鑰匙在車窗玻璃破碎之后,我讓它回到了主人身邊,就像它一直在那里一樣……我不能自投羅網(wǎng)……我已經(jīng)讓那輛奧迪車成為一個密室,也讓它成為了我最愛的人和最恨的人的棺槨,任誰都會相信是起意外事故。
但從那以后,我無法安寧……我知道我將永無寧日,即使我能讓那個黑瘦的警察得出意外事故的結(jié)論。罪惡感,失去對手的孤獨,失去你的寂寞——雖然我從未得到過你,但只要你還活著,我都在理論上存在可能。
我知道報應一日一日地近了,離與你相見的日子也一日一日地近了。那個黑瘦的警察像海底之鯊一樣,試圖要嗅出茫茫大海中哪怕一絲的血腥。我畏懼,我渴盼,我狂躁,我等待……人生的倒數(shù)時刻,睡眠已是最不需要的活動,在極度衰竭的時刻我曾看見很多人都朝著一個方向走,高的,低的,胖的,瘦的,年輕的,年老的,全部穿著寬大的白衣袍,只有背影,無法看清面目,都朝著一個方向,我也身不由己地跟著他們,仿佛前方有一個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吸力……我僅存的意識告訴我,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黃泉路。我任自己在被裹挾中前行,帶著歡欣和即將解脫的馨寧。感謝上天這最后的禮物。感謝曾經(jīng)擾攘的一切。感謝有你。
視線離開寫滿字的紙張,洪荒的目光落在倒在沙發(fā)上已經(jīng)氣絕的田黃身上。佛說:愛欲于人,如執(zhí)炬逆風而行,愈疾愈有燒手之患。是啊,太過執(zhí)著,就等于在驅(qū)逐幸福,執(zhí)念苦痛……思忖間,忽然一陣穿堂風過,窗簾凌空飄起,那張紙竟翩然隨風而去。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