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白總是在深夜走進那家河南面館,揀一張桌子坐下。
清冷的月光,把他精瘦的身子和細長的雙腿浸泡了多時,使他坐下就不愿再動彈一下。同樣昏暗的屋子里倒還漾著一小團兒金黃的光亮,那光亮始終懸在房子的頂棚上,而光影則隨著胡白的腦袋搖晃,使他的視覺感官多少生出些恍惚的變化。
胡白坐的是左邊的一張桌子,很小,并排擠一下也只能坐兩個人。桌子是漆了紅油的老木,有暗淡的水紋。上面擺著醬油瓶、蒜碟和辣椒罐以及筷子籠。胡白基本上不用說話,坐下來便掏出煙來吸。他也用不著點菜,保證在五分鐘不到的時間里,扭著肥大屁股的老板娘便會給他端過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手搟面。
面館不大,二三十平方米的房間內(nèi)分兩排擺著飯桌和木凳。也就是說靠窗的左邊一排,靠墻的右邊一排,各有三張桌子,中間的過道供走人用。
胡白吃面的時候,他總是要透過碗里飄散起來的熱氣往旁邊看一眼,旁邊的幾張桌也會坐滿了吃面的人。引起他關注的是,他身旁那些吃面的人多半是青春靚麗的女孩兒,大冬天的還打扮得花枝招展;讓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這些女孩兒吃面的時間,多半都是大半夜的光景。
面館很安靜,吃面的人不說話,一雙雙困倦的眼睛都盯著面前的瓷碗,嘴上吸溜著往肚子里吞咽。
胡白常常發(fā)現(xiàn)坐在他身邊吃面的是同一個梳短頭發(fā)的女孩兒,臉上總是掛著笑。脖子上系一條紅黑條邊的圍巾,吃面時即使額上出汗了也舍不得解下,就那么圍著,像花很多錢租來似的,不過有那條圍巾作襯托,女孩兒確是顯得更加清秀了。
胡白曾算了一下,有一個半月了,他和他的同事幾乎天天來這家面館吃面。也大約是在這樣的時間里,能夠碰到這個女孩兒和她的同伴,也就是說另外的一些女孩兒。他曾經(jīng)猜過她們所從事的工作,酒吧或歌廳里的陪侍女,只有從事這樣工作的女孩兒才會在這樣的時間出來吃夜宵。
胡白感覺那女孩兒也注意到了他,確切點兒說是好幾個女孩兒都注意到了他。胡白吃的是手搟面,這種面是要用清水煮的,煮好了再用笊籬撈出來,濾凈水,加上醬料就可以了。而那些女孩兒吃的是鹵面,面條細得絲絲縷縷,是要在鍋里炒熟了干吃的,拌上同樣炒熟了的豆角絲、豬肉片和少許的麻油。胡白想,這純粹是各自的喜好,與男女性別無關的。
面館是兩小間平房,屋里唯一的取暖設備就是地中間的一個火爐子。爐膛里填滿了煤球,被燒得紅彤彤的,不時有火苗子從爐子下方的小孔里躥出來,像動物的紅舌頭,迅捷地舔一下由門口吹來的冷風和涼氣。
幾次停下吃面時,側著臉的胡白都會瞧見那個戴圍巾的女孩兒朝他笑著,胡白也下意識地回一下笑。一陣狼吞虎咽后,面碗里只剩下清湯了。胡白便拿筷子將碗里的湯水攪一下,沒有面條了他也要攪,為的是把碗沿上粘著的大醬瓣涮下來,隨湯一塊喝掉。
多年的鄉(xiāng)村生活使胡白養(yǎng)成了不浪費一粒米一口湯的習慣,正好應了那句習慣成自然的老話。鄉(xiāng)下出來的孩子,考上學進城謀得一份工作,一切的一切都來之不易,自己要時時地珍惜。
就拿現(xiàn)在的工作來說,很使他打心里頭自豪呢。盡管吃面的這會兒沒有人能看出來,這些衣著光鮮的走夜的女孩兒自然也看不出來,但他能感到自己內(nèi)心里有股子豪氣??诖锏淖C件是能說明一切的,他是一名警察,剛剛執(zhí)行完巡邏任務的便衣警察。
從胡白的穿著上,那喜歡笑的女孩兒自然以為他和自己一樣都是來自鄉(xiāng)下的打工族,她知道附近除了澡堂子和歌廳之外,還有兩家生產(chǎn)半導體零件和電視機配件的民營企業(yè),那些砌著高墻的廠房里有很多男工,他興許就是下了晚班后來面館吃夜宵的。
胡白吃完一碗面后要再坐上幾分鐘,在這幾分鐘的時間里他要抽一支煙。累了大半夜也需要想一想,他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回到家里是要寫工作日記的。通常等那幾個女孩兒把面吃完,等她們起身像小鳥一樣唧唧喳喳地走出屋門后,胡白才跟著離開面館。
他在風雪中站立,目送那幾個女孩兒依次魚貫地鉆進車里。
積雪上面結著冰碴兒,風一吹胡白便覺得更冷了,心想自己身上的薄棉襖哪能御寒呢。棉襖的布面是光新的,可里面的棉花指定是破舊了,要不咋就不抗風呢??刹豢癸L又怎么了,這可是同事小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來的,挨凍一小會兒沒啥大不了的,又凍不死人。
胡白在面館門口等了一小會兒,臉上針扎般9feiVzBT/p9G2qU57weYh1FV1hvCuWAxn0FtsKDrH+4=疼痛,他趕緊攔了輛出租車直奔家的方向,美術館對面的紅霞小區(qū)十三棟。
沒有人知道李小虎哭什么,李小虎坐在一家報社樓前的臺階上低頭嗚咽。
在這家晚報社當保安干得好好的,快半年的時間了,突然就被社里保衛(wèi)科的科長劉文安給辭退了。李小虎問,為啥呀?劉文安回答說,不為啥。李小虎就有些臉上掛不住,他在劉文安面前站了好一會兒才又從他那兩片厚嘴唇中擠出一句話來。他說,不為啥,干嗎要辭退俺呀?這回劉文安說話了,他說,本來是想讓你輕裝走人,可你偏要背上個包袱。好,我現(xiàn)在就把這個包袱扔給你背。劉文安接著說,有人舉報你偷偷地往外面拿舊報紙去換錢花。
李小虎心想原來是這件事,事情倒是有,可實在不算啥事,也就是芝麻大的小事嘛,哪值得劉科長大驚小怪呀。平日里那些舊報紙總是被堆在門衛(wèi)房里沒人管沒人問的,誰逮著誰就順手拿走了,可輪到他李小虎攢一起賣廢品就成問題了,真是奇了怪了。
李小虎說,一共才賣了兩回,兩回加在一起也沒賣上三十塊錢。劉科長你要是覺得俺做得不對,那錢俺可以交公。
劉文安說,一共才賣兩回,瞧你把你的行為說得多輕松,你這是監(jiān)守自盜,你知道不知道?不是錢多錢少的事,是品德的事。這回賣點兒舊報紙,下回膽子大了,興許就該賣印報紙的機器了。沒人舉報倒算了,可有人提出來了,你說我還能不處理你嗎?別再說廢話了,趕緊卷鋪蓋卷走人,城里地方大了去了,哪兒還不能混口飯吃。
由于這個月剛開始四天,李小虎被趕出來時也沒有給他結算工資,倒是保衛(wèi)科長劉文安甩給了他二十塊錢,頂了他四天的工錢。李小虎坐在報社的臺階上嗚咽了一會兒后,便起身朝城北的方向走,事情來得太突然,他只能先到城北的一家洗浴中心找表妹李玲,然后再作打算。
李小虎拎著行李包起身的時候,碰到了報社的攝影記者包太生,兩個人算是能把話說到一起的人。原因很簡單,包太生也是鄉(xiāng)下出來的,只不過是書念得好一點兒,考取了城里的一家藝術學校,弄了份體面工作。兩個人又算是老鄉(xiāng),家同在一個縣,只不過分別屬于西南和西北兩個鄉(xiāng)鎮(zhèn)而已。攝影記者包太生采訪有時回來比較晚,每次趕上李小虎值班都會給他送熱水。因為包太生十有八九是喝搖晃了才回單位來的。李小虎的一暖瓶熱水便派了大用場,既能幫包太生沏茶,又能幫他打熱毛巾擦臉。一來二去,兩個人的感情便拉近了不少。
包太生見李小虎手里拎著行李包,眼睛也略顯紅腫,便問他咋了。
李小虎不想說,怕說出來丟臉,就撒了個謊說家里出了點兒事,他請了幾天假回去處理一下。
見包太生依然狐疑地拿一雙大眼睛盯著他看,李小虎便低了頭假裝看腕上那塊老式的上海表,然后說,得走了,要不就誤了火車了。
可是李小虎沒走出幾步遠就被包太生從后面扯住了衣服后襟,待他轉過頭來時,包太生已經(jīng)把一張鈔票塞到了他的手里,然后包太生便背著那個與他幾乎是形影不離的攝影包離去。
李小虎看到自己手心里是一張百元的紙幣,鼻頭一酸,眼淚差點又掉下來。
胡白是東郊分局的一名治安民警,因為臨近年關,分局轄區(qū)內(nèi)的案件激增,多為盜竊和搶劫案件,治安形勢也變得復雜起來。分局的領導便研究制定了一套打防結合的管控方案,宣布后撒開人馬行動起來。
胡白的一組有三個人,組長周德力,是文府街派出所的所長,他和同事小全是組員。一般來說總是這樣的,到年關了,分局的一些民警都要下到各基層派出所幫助工作,用行話講叫警力下沉。文府街派出所總共有五個人,所長周德力,副所長小段,女民警趙凡紅,還有另外兩個民警。胡白和小全下來后便由周德力編了組,周德力帶胡白和小全一組,副所長小段帶所里的另外民警編為一個組,開始轄區(qū)內(nèi)的全方位巡邏。
有時候周德力親自跟他倆下轄區(qū)轉悠,有時候就指定他們倆獨自下去轉,巡視的時間多半都定在晚飯后,一直到半夜時分。從東邊的菜市場街到西邊的電廠路,中間大大小小的飯館、酒店和洗澡堂子及歌舞廳、理發(fā)店,店鋪林立,五行八作。周德力所長在時,他倆就只管跟著走,畢竟那是人家的地盤,即便是欽差也不敢造次。周德力所長不在時,兩個人就由小全負責,因為小全被調(diào)到分局前曾經(jīng)在文府街派出所待過幾個月,還是比較熟悉轄區(qū)情況的。
兩個人起初只是以治安巡邏為主,穿上便裝在轄區(qū)內(nèi)一條街道一條街道地走,可以說是漫無目的。派出所發(fā)的一把執(zhí)勤用的佩槍由胡白帶著,怎么說小全他都不要,稱他跟那玩意兒犯沖。胡白說,你瞎說,跟那玩意兒犯沖你還當什么警察?只不過是有了五條禁令之后你小心謹慎就是了。
小全對胡白說的話也不分辯,他只是一笑了之,到兩個人出去執(zhí)勤時依然把槍推給胡白,自己則拿一只電筒在手里就行了。
過了臘月初十之后,兩個人有了一個新的任務,在本轄區(qū)內(nèi)巡視查找一條公安部發(fā)來的線索,一個叫胡老黑的殺人慣犯。那家伙就是本城人,在京津一帶犯下了搶劫殺人的多起命案后銷聲匿跡,種種跡象表明,他有可能回老家躲藏起來了。
小全比胡白小兩歲,是朝鮮族,個人愛好是吹口琴,最喜歡的曲子是《阿里郎》。小全看過那個協(xié)查通報后就跟胡白打哈哈取笑說,犯罪分子是你親戚吧?我們從現(xiàn)在就開始查了,可不能有半點的私心呀。胡白說真他媽的有點兒奶頭山土匪的意思呢,還叫了個胡老黑,真給我們老胡家的人丟臉。
在兩人巡視的文府街西路街面上,有大大小小幾十家歌廳、舞廳、泡腳房,到了夜里都會點亮窗戶上那些懸掛著的燈管。燈光五顏六色,昏黃曖昧。
有時候小全就提議找一家進去坐一會兒,說沒啥了不起嘛,喝點啤酒唱幾首歌,也捎帶著休息一下。胡白便反對,胡白說,最起碼這是工作中,工作期間是不可以進娛樂場所的。小全說這不是有新任務了嘛,查找犯罪嫌疑人不去那些娛樂場所就很難發(fā)現(xiàn),那些家伙大多會去那些個藏污納垢之所躲避的。
后來,對于小全的提議,胡白的態(tài)度就改為不反對也不贊成。一旦小全說多了,他就會拿小全的手碰碰自己腰帶上的槍說,是這家伙拴著我呢,要去你就一個人去吧,我在外面走上幾圈等著你。
小全的手觸到胡白腰上的槍后,精神頭也就沒有了。他低著腦袋在馬路邊上走,步子時快時慢,腳上的一雙翻毛皮鞋不時把路上的積雪踢起來,再碾成雪末兒。
其實,胡白也想找個地兒坐一會兒。街面上寒風四起,加之夜半霜降,寒氣打在身上、臉上,刺骨的冷。每當瞧見那些歌廳的門臉和五顏六色的暖融融的燈光,就會使他想起面館里近來經(jīng)常遇見的那個戴圍巾的女孩兒,圓臉笑面,不時地偷看他。胡白就想,這會兒她會不會在里面呢?
往往是胡白跟小全兩個人,走半個晚上也不說幾句話,使得執(zhí)行任務的氣氛既凝重也無聊。倒是褲子口袋里的手機,每十幾分鐘便會跳幾下,提示他不時地把手伸進去握住手機。
胡白知道那是楊娟給他發(fā)來的信息,即便他不回,楊娟也還是要不停歇地發(fā)來。有時一晚他可以收到十幾條短信。有些短信就只有一句話,可胡白感覺異常的溫暖。
楊娟會說:街上冷,把棉衣扣子扣好?;蛘哒f,找家茶館歇會兒吧,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楊娟是胡白離婚后結識的新女友,是一名護士,和他一樣經(jīng)常上夜班,兩個人戀愛最好的溝通就是手機短信了。
胡白晚上執(zhí)勤巡邏時,楊娟告訴他不用回信息,只管收就行了?;匦畔⒌⒄`事,還凍手。關于這一點胡白跟同事小全說過,胡白話語中的那份感動卻被小全甩過來的一句冷冰冰的話砸了個無影無蹤。小全說,沒事瞎他媽撩撥啥,不知道你在工作嗎?沒深沒淺的小女人。
李小虎拎著行李乘坐109路公交車,換乘28路來到城北的撫順四道街,再沿著繁華的街道步行走了二十多分鐘,才找到表妹李玲工作的那家洗浴中心。
打聽了好幾個人,包括看門的中年男人、收銀臺的女人,直到問了剛剛出來往收銀臺送賬單和小票的一個漂亮女孩兒,才知道他表妹李玲已經(jīng)不在這家洗浴中心干了,一個月前便回鄉(xiāng)下了。
那個送賬單和小票的女孩兒認識李小虎,說,你是李玲的表哥吧?半年前你來過我們這兒的,還請我們幾個人吃刀削面了呢。
李小虎也記起來了,確實是在幾個月前自己利用串休的時間來看過他的表妹,還在附近街面上的一家面館里請她們幾個人吃了刀削面。幾個女孩兒都挺漂亮,當時還跟他開玩笑說,要從中選一個做他的對象呢。女孩兒們都很大方,吃過面分手的晚上,分別跟他擁抱了一下,并把名字告訴了他。
李小虎好像記起來了,這個跟他搭話的女孩兒叫王燕子,是他老家鄰縣一個鎮(zhèn)子的人,那個鎮(zhèn)子盛產(chǎn)脆棗,據(jù)說那棗很甜,甜得跟女孩兒說話的聲音一樣。
王燕子說你表妹走有一個月了,說家里有事情催她回去。
李小虎說,她說過還回來不?
王燕子說,沒有,走得急,也沒撂下話。
李小虎拎著行李不吭聲了,好一會兒,他才跟王燕子說,俺不當保安了,被那家單位給辭退了。
王燕子說,你看俺能幫你做點啥?
李小虎說,問問你們老板有活干沒有?
王燕子便轉回身走到收銀臺前跟那個中年女人說了幾句話,接著再轉回來跟他說,只有當服務生這一個活兒。王燕子末了又加上一句話,每個月六百元錢。
李小虎想了想,說,行,那就先干著吧。
王燕子便向他要了身份證,還有二百元錢的抵押金,再把他領到收銀臺前。
王燕子把李小虎介紹給那個女人,女人是這家洗浴中心的老板娘,姓柴。
女人往里面掛了個電話,就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瘦男人,帶李小虎去后面換衣服去了。
澡堂子規(guī)模不是很大,卻也不小,有兩層樓那么高,男女浴池各分兩邊,里面是大小的隔斷,分別有洗浴區(qū)、搓澡區(qū)和按摩區(qū),最里面是休息大廳。
李小虎被分給一個矮個子男人帶管。矮個子男人讓他搞整個洗浴區(qū)的衛(wèi)生,也就是拿水管子沖刷大理石地面,撿地面上散扔著的澡巾、洗發(fā)水的包裝袋、空了的牙膏皮和煙頭等雜物。
矮個子男人腿很粗,有些往內(nèi)拐,四十六七歲的樣子,左臉上有尺把長的刀疤,整天沉著臉,很難見他的笑容。他給李小虎的感覺是他一旦笑了或許會更嚇人。
他見過這種男人的,在老家的村子里就有一個,是個村會計,也是個矮個子的男人,跟澡堂子里這個矮個子男人唯一不同的是,一對眼睛是蛤蟆眼。就因為那家伙會扒拉算盤,便牛皮得很,整天跟在生產(chǎn)隊長身后耍威風,惹惱了他會罵人,惹急了還要動腿踢上一兩下。后來那個村會計被撤了職,原因說出來很可笑的,他用兩斗小麥把村民田二民的婆娘壓在了身下,正好被村長和兩個基干民兵撞上了。
李小虎是在半夜時分,也就是澡堂子的服務組攏在一堆吃夜宵時,才知道矮個子男人叫胡三哥。大家伙都這么叫,李小虎便也跟著這么叫了。
胡白依舊是在一個深夜走進了那家面館,他后面跟著無精打采的同事小全。
胡白想坐自己時常坐的老地方,沒想到今天卻被另一個人給占了。占胡白老座位的是個北方漢子,穿了件厚厚的藍色大棉襖,喝酒吃菜的時候都沒有脫下來,就那么敞著懷。
胡白瞥了一眼旁邊的桌子,依舊是女孩兒們在吃面。女孩兒們每人手里都捧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低著頭往嘴里吸溜著。面館在轄區(qū)的中心地帶,靠近那些依舊是燈火明亮的小歌廳,胡白想,它一定是把生意跟那些十分紅火的歌舞廳綁在了一起,它們啥時關門,面館就啥時跟著打烊。
待那個大屁股的老板娘給兩人端來面后,小全只吃了一口便接了個電話起身走人。小全貼著胡白耳朵眼處小聲地跟他說要走的理由,是小孩兒病了,發(fā)高燒,得快點送醫(yī)院。
小全要掏錢,被胡白制止了,他目送小全出店門后就一個人低頭吃面,可一碗面吃完掏錢付賬時卻只有幾張百元的大票子。沒辦法,只好掏一張百元大票給老板娘讓找零。老板娘笑著擺擺手,意思是找不開了,記賬吧,明天一塊算。胡白說那怎么行,你這小店我再賒欠有點過意不去呀。
兩人正說話間,旁邊那個戴圍巾的女孩兒起身走過來,從兜里掏出了十塊錢,說我先替這位大哥付了,明天他有零錢了再還我。
胡白很感激地抱拳說太謝謝了,明天我一定帶零錢來。
胡白吃完面,依舊是坐下來吸一支煙。那個戴圍巾的女孩兒跟他拉話,問他是哪里人。胡白說他是舉鎮(zhèn)胡家堡人。女孩兒聽了竟然很欣喜,說離她家正好不遠,好像之間就隔著一條甘河,和一大片無際的青紗帳。
胡白問女孩兒在哪里打工,女孩兒很直白地說在街右首的那家紅紅歌廳,工作很輕閑,就是陪客人喝酒、唱歌還有跳舞。
胡白扭過頭看女孩兒說話時的神態(tài),臉上竟沒有一點兒羞怯之色,心里想她們是什么都經(jīng)歷過了。世上的一些事情對她們來說,已經(jīng)是無所謂了。他記得前些天,派出所的周所長他們從轄區(qū)內(nèi)的小旅館里抓回來的兩個女孩兒,都是三陪女,每天平均要接兩三個男人,幾乎把身體都搞垮了,無非就是為了賺錢。
她們已經(jīng)毫無羞恥感了。
女孩兒伸出手向胡白要了支煙,自己點上火很過癮似的吸著,然后問他的工作,是不是在附近那家民營企業(yè)里干活。
胡白隨便地點下頭,說,是,生產(chǎn)半導體收音機的零部件。
女孩兒說,那廠子不好,工頭是個黑心的韓國佬,支使打工的人整天像風車般不停地轉,簡直要累死人呀。
胡白說他只是個保安,剛去不久,也不知道車間里面的具體情況。
女孩兒說,我知道,我二姐去年才從那家工廠離開,實在受不了那里的高強度勞動。
胡白說還是你們的活計好,風吹不著雨也淋不著的,還有啤酒喝、有卡拉OK唱,多好,錢賺得輕松呀。
兩個人聊得十分融洽。旁邊那個北方男人卻在結賬時跟大屁股的老板娘吵了起來,聽來聽去兩個人吵架的原因就因為差了兩塊錢。
北方男人要抹零,女老板堅決不同意,吵來吵去那北方男人動手摔了個啤酒瓶子。
酒瓶子的碎玻璃剛好飛起來扎了旁邊吃面的一個女孩兒的臉蛋,割了一個小口后竟流血了。
那女孩兒便不干了,有些不依不饒的味道,胡白沒有動地方,他又點了支煙接著吸。倒是跟他拉話的那個女孩兒站起身走過去勸她的姐妹,說,算了吧,沒什么大傷。
那女孩兒說傷大傷小無所謂,他一個大男人連個歉都不道,這算什么呀?
受傷的那女孩兒接著說,不就是喝了點貓尿嗎,喝人肚子里去了,還是喝狗肚子里去了呀?
女孩兒的話像連珠炮一般,說起來便收不住,這就把本來已經(jīng)喝多了的北方男人惹急了。他搖晃著站起身,劈手就抓住了一只木椅子,朝女孩兒砸去。女孩兒躲得挺快,沒砸到,椅子砸到地上碎了,勁兒用得太大了。
屋里十幾個吃面的人都愣在了那里,只有老板娘奔過去拽著北方男人的手制止他胡鬧。
北方男人還想逞能,卻被他身后的兩個人分別抓住了手腕,其中一人亮出了身份,說他們是鐵路公安處的,便帶那北方男人出了門。
胡白跟女孩兒分手時,女孩兒邀請他哪天去歌廳坐坐,老鄉(xiāng)嘛,可以不收他小費的。
胡白說,行,就這幾天,抽閑一定去。女孩兒便給他留了個電話號碼,便挽著臉上受傷的那個姐妹走了。
胡白也走出屋子,天剛下過雪,月亮懸在中天上,使得胡白覺得天上地下都是一片銀白,他的心竟暖了一下。
李小虎到那家澡堂子做服務生沒多久,便認那矮個子男人為師傅,矮個子男人是他們五六個小伙子的頭兒。不單單是領著他們干活,還管著他們的生活起居和吃喝拉撒。
認了師傅就得學點手藝吧,可卻沒手藝可學,矮個子男人既不會搓澡也不會理發(fā)、刮臉,只會吆五喝六地支使他們幾個打掃澡堂子里面的衛(wèi)生,給客人接鑰匙、開鎖頭、拿毛巾、遞茶壺,侍候好了便不會挨罵。
矮個子男人問過李小虎原來的事情,知道他做過保安,便時常跟他拉話,也就知道了他被那家報社的保衛(wèi)科長給辭退的事。矮個子男人在一次歇活喝酒的時候,對李小虎說,這個世界上的男人都他媽的是動物,動物的本性最明顯的特征便是弱肉強食。所以說,你得做動物中的王者,知道王者是什么嗎?是老虎,你做了老虎便能吃掉其他跟你搶食吃的豺狼野獸。
矮個子男人再喝一口酒后接著跟他說,難得你的名字中還有個虎字,卻軟面團一個,是個紙做的老虎,紙老虎而已。
李小虎說,俺咋就成了一個紙老虎呢?
矮個子男人說,你不是紙老虎是啥?那個保衛(wèi)科長耍手腕奪了你的飯碗,你連個屁都不敢放,還說咋就成了個紙老虎?
李小虎不信,他就利用一個串休的時間去找了報社的攝影記者包太生。果不其然,那個劉科長找借口把他辭掉后用自己的外甥頂了崗。這結果竟跟矮個子男人說的是一模一樣。他就回來問矮個子男人咋辦,矮個子男人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咋辦你自己琢磨吧。
李小虎再一次去了報社,找到劉科長詢問此事,被那個劉科長破口大罵并攆出了辦公室。
李小虎怒從心頭起,掏出事先藏在褲袋里的半塊磚頭,把劉科長的腦袋拍了個口子,送醫(yī)院住了好長一段時間。嚇得劉科長自認倒霉,既沒報案,也沒敢找李小虎討醫(yī)藥費。人逼急了就拼他娘的命,劉科長是真怕了這個鄉(xiāng)下小保安。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矮個子男人又教會了李小虎喝酒、吸煙和泡女人。
矮個子男人帶他去樓上找按摩小姐,由他出錢給李小虎,連吃帶喝加上按摩,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李小虎就欠下了矮個子男人好幾千塊錢。這期間李小虎跟洗浴中心的按摩小姐王燕子好上了,這讓他更是想入非非。臨近春節(jié)時,矮個子男人向他討賬,李小虎方如夢初醒,但任憑怎么咬緊牙關都拿不出錢來還債。
李小虎便找矮個子男人,央求解決的辦法,兩人喝了頓酒之后,矮個子男人說辦法只有一個,但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干。
李小虎把碗里的白酒干掉后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俺跟著你干。
胡白跟女朋友楊娟說好了,年前陪她去給父母買年貨,因為楊娟要等醫(yī)院放假了回鄉(xiāng)下老家陪父母過春節(jié)。胡白在電話里跟楊娟說,就這個周末,周末他休息,兩個人約好了去副食品大樓。
可胡白一到派出所,所長周德力就跟他通報了一個案情。這兩天那個通緝令上叫胡老黑的犯罪分子真的在本城出現(xiàn)了,已經(jīng)在周邊的兩個轄區(qū)露面作案了,并且屢屢得手,據(jù)說還添了幫手。胡白便給請假在外面的同事小全發(fā)短信說,咱要找的“表哥”露面了,小心點兒。
按照分局可以把查找范圍放寬的指示,胡白跟派出所的另外一名民警決定利用晚上時間去一些娛樂場所轉轉,看是否有目標。
兩人這天晚上轉到了一塊兒吃面的那個女孩兒工作的場所——紅紅歌廳??赡苁翘靹偤谙聛聿痪?,室內(nèi)燈光昏暗,歌廳里還沒有幾個人。胡白見時間還早,就叫了幾瓶啤酒、一些香腸、花生米之類的小菜跟同事消磨時間。還從領班叫來的陪侍小姐中留下了那個總是一塊吃面的女孩兒,還有她的伙伴。
女孩兒很開朗,也夠大方,坐到胡白的身邊后主動說她今天不要小費。
胡白說,那怎么行呢?咱到現(xiàn)在還欠著你的兩碗面錢呢。女孩兒則嘻嘻笑著說,多待一會兒,稍晚點兒咱四個一塊去吃面,你付賬不就得了。胡白說,是個好主意,既還了面錢,又增進了感情。
女孩兒接下來告訴胡白,她叫李玲,另一個伙伴叫小旭,兩個人都是從鄉(xiāng)下來的,請兩位大哥多關照。
胡白說,出來玩,也就是個消磨時間,談不上誰關照誰。
兩瓶啤酒喝掉后,胡白問李玲,你陪的客人里有熟客嗎?
李玲說有一些呀,但也不是經(jīng)常來。胡白便跟她打聽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矮個兒,臉上有條刀疤。李玲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地說,有那么一個人,最近總是跟她表哥在一塊喝酒。胡白忙打聽是怎樣一個人。李玲說,她剛跟她表哥聯(lián)系上,她表哥原來在城里的一家晚報社當保安,后來被人欺負給辭退了,就跑到她原來做按摩女的那家澡堂子去找她,正好那時她離開了那里,表哥就被留下做了服務生,并且拜了那個矮個子男人做師傅。
胡白說,知道那矮個子男人叫什么嗎?
李玲說不知道,只聽表哥他們喊他胡三哥。
胡白的手心上就有了汗,他想難道世間的事情真這么巧嗎?前兩天在面館里吃面時撞上的那個喝醉了酒摔椅子的北方男人,被鐵路公安處的人扭送到派出所,經(jīng)訊問,是個倒騰假藥的,背包里的草藥被沒收又罰了款后放了人。這么多天的夜巡也沒一點頭緒,卻偏偏到歌廳里一坐就有了線索。
胡白很興奮,他幾次都想掏手機給同事小全打個電話,但想一想還是忍了,千萬莫走漏了風聲。于是胡白便又要了一個果盤和幾瓶啤酒,跟李玲說,他只是隨便問問,那個矮個子男人欠他叔叔一筆錢,兩個人原來都在天津的塘沽港做生意,并叮囑李玲不要跟她表哥說。
四個人唱著歌、喝著啤酒,沒想到兩個女孩兒都挺能喝。那個李玲還挺善良,在胡白要果盤時她擋了一下,說,很貴的,一小盤里面沒幾樣果品就要宰你幾十元呢。胡白則說碰上咱鄉(xiāng)下妹子了,高興,宰就宰,咱辛辛苦苦掙錢不花干啥?
唱完歌,四個人便約好了仍舊去那家面館吃面,大冷的天又熬到后半夜,不喝口熱面湯哪行呢。
四個人進到面館里時,地中間的爐火正旺,有幾個散客正埋頭吃面。老板娘見胡白他們幾個進來,邊招呼坐下邊問,是一起的吧,點什么面呀?胡白說,一起的,上次不是欠人家面錢嗎?今天還賬來的,就來四碗熱湯面吧,青椒肉絲鹵,再來一碟熗拌豬耳絲和一碟小咸菜。
等著吃面時,胡白褲袋里的手機振動了幾下,他知道是在單位值夜班的未婚妻楊娟又給他發(fā)信息了。他便借故走出門外去打電話,第一個電話胡白是躲在房子墻頭處打給派出所所長周德力的,簡要說了查找到了有關犯罪分子胡老黑線索的事,并在電話里肯定地說,十有八九就是網(wǎng)上通緝的那個人。然后他又給楊娟打了個電話,說他剛下班,正準備吃面呢。
胡白要的熱湯面上來后,剛吃幾口,同事小全便打來電話說兩個人蹲點的轄區(qū)出事了。胡白捏著電話說,咋了?小全說六順街街口的一家儲蓄所被搶了,歹徒有短筒獵槍,打死了值夜的保安,被堵在了屋里頭。
胡白的臉刷的一下就白了,自己跟派出所的同事兩人剛剛還從那兒走過一趟,怎么轉眼工夫就發(fā)案了呢?他忙給同行使了個眼色,然后起身把面錢結清,跟李玲及另外一個女孩兒說,廠子里要加個班,老板讓馬上趕回去,只好以后再見了。
兩個人出了面館后,胡白簡單地跟派出所的同行介紹了情況,便打輛出租車直奔六順街街口的那家儲蓄所。他們趕到的時候,現(xiàn)場已經(jīng)圍了很多警察,站在一輛警車后面持著槍的派出所所長周德力說,你電話里匯報的那個矮個子男人正是通報中緝查的那個胡老黑,也就是來這里搶劫殺人的兩個人中的一個。
胡白說另一個人是誰?
周所長說,是澡堂子里的服務生,據(jù)說是他的徒弟。
兩個人正說著話,被圍的屋子里面一陣騷動,接著便傳出來一聲沉悶的槍響和嗷嗷的叫聲。埋伏在前面的警察端著槍沖了進去,胡白和周所長也跟在后面。
抓捕行動很快便結束了,原因極其簡單,被困在儲蓄所里面的矮個子男人和服務生李小虎因為內(nèi)訌廝打起來。結果是李小虎急了眼動手搶了矮個子男人手中的短筒獵槍,無意中擊傷了矮個子男人,警察趁亂沖進來抓住了兩個罪犯。
服務生李小虎見不得殺人場面,早被矮個子男人開槍殺死儲蓄所里的保安那流血的陣勢嚇壞了。在極度后悔中又忍受不了矮個子男人的辱罵而奮起反抗,他搶槍時曾大聲地喊了一句話,人被逼急了就拼他娘的命。
胡白利用第二天上午串休的時間陪未婚妻楊娟去買了年貨,下午便又回到他蹲點的派出所來了。聽所長周德力說,昨晚抓獲的那個通緝犯有三條人命在身,是個窮兇極惡的家伙。如果不是他先你的情報而行動了,那肯定會避免這起殺人搶劫案的,但話說回來,獸之行蹤哪能有個準呀。分局領導還是要表揚你的,可能會在年終表彰會上給予你嘉獎。
晚上,胡白叫上派出所那個同行又去巡夜,走了兩條街后天便下雪了。積雪襯著路燈泛著淡黃色的光暈,看起來竟有些暖意。
走到那家面館的時候,又是后半夜了,胡白便拉那個同行進去吃碗熱面。胡白說,人要是走了很多路,那就會出些汗,并把身體中的很多熱量都散了出去。一定要喝碗熱湯補充補充能量,這可是一個老中醫(yī)教給我的。
面館里仍舊坐著幾個吃面的女孩兒,卻沒有那個叫李玲的。
胡白就問其中一個女孩兒,李玲怎么沒來?
那女孩兒說,好像是她表哥出事了,回鄉(xiāng)下接她叔和嬸娘去了。
胡白的心就翻了一個個兒,心里想她準是知道李小虎的事情了。
胡白掏錢把幾個女孩兒的面錢一塊結了賬,說哥跟你們是老鄉(xiāng),就請你們吧。
女孩兒們推辭了一下還是接受了,她們吃面湯的臉紅潤而健康,昏暗的燈光下像兩朵花兒一般。
胡白心里想,頂多再有兩天,這條街的娛樂場所就要嚴管了,女孩兒們興許要回家去,那她們就不能來面館吃面了。據(jù)說,分局正在擬定整治全區(qū)娛樂場所的文件呢。
外面的雪下得越發(fā)大了,雪粒子直撲窗玻璃,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