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功 縱橫影壇30年

　　他最著名的身份是伯樂。在他的一手提攜下，還是新人的李安和蔡明亮得以脫穎而出。直到現(xiàn)在，他走到哪里，都會有人向他打聽二位名導的近況。
　　其實，他的人生經(jīng)歷遠比這段往事更傳奇：大哥是臺灣行政院前副院長，他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走上了從藝之路；就讀輔仁大學哲學研究所期間，已經(jīng)是電視臺炙手可熱的簽約編劇，創(chuàng)作劇本上百集，《臺北人家》和深受觀眾喜歡的“阿桃”一角便出自他的筆下；他是臺灣電影圖書館的首任館長，頂著官方、片商、影評人各方壓力，從無到有創(chuàng)辦了金馬獎國際影展；他在臺灣電影最不景氣的時期入主臺灣中影，主政4年便扭虧為盈，年輕導演也藉此步入國際影壇；大病初愈，他中年創(chuàng)業(yè)，組建縱橫國際影視公司，監(jiān)制作品包括電影《臥虎藏龍》、電視劇《人間四月天》……
　　他是臺灣影人徐立功。3月開幕的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上，他和籌備多年的電影項目《飲食男女2》一起亮相，
　　首度進軍內(nèi)地影業(yè)。
　　
　　意外造就金馬國際影展
　　
　　電影圖書館是徐立功涉足電影圈的第一站。那是1979年，36歲的他供職于新聞局。當時電影圖書館剛剛裝修完成，上峰正在物色館長人選。隨電影處處長一道參觀時，他對占地超過兩百平的電圖煥然一新的辦公環(huán)境印象極好。
　　當時已過而立之年的徐立功正處在人生的又一個十字路口，擺在眼前的機會有兩個：一是很多年輕人羨慕不已的外放美國；另一個是來電圖擔任首任館長。一想到參觀時看到的那個窗明幾凈的大辦公室，成天和二十多個同事窩在一間屋子的徐立功很快就作出了選擇。
　　赴任沒多久，那種志得意滿的新鮮勁便消失殆盡。當時的電圖，是一座地道的“三無館”——書架上沒有幾本圖書、片庫里沒有幾部影片、館里沒有工作人員。除了徐立功這位光桿司令，就只有一個會計。一家雜志采訪徐立功，登出的報道標題是《一個貧血的電影圖書館》。
　　徐立功當時很氣憤。氣消之后，他開始購買最基礎的電影圖書、修復毀損的拷貝。電圖最初的積累就這樣起步了。
　　沒有標準放映室，就用電圖的會議室放片；沒有座椅，觀眾只能席地而坐。
　　1980年，育樂公司董事長張雨田通過私交，將4部日本影片《望鄉(xiāng)》、《砂之器》、《203高地》、《老師的成績單》帶到臺灣。時任新聞局長宋楚瑜得知后，建議將電影交給電圖作觀摩放映。拿到影片，徐立功激動不已——在當時的臺灣，日本電影依然是禁片。他趕緊聯(lián)系其他片商，又拿來3部德國電影，其中一部便是名導法斯賓德的《寂寞芳心》。
　　那一次，總共有來自6個國家的15部影片集中展映，這無意間孵化出了日后“金馬獎國際影展”的雛形。
　　得知能看到日本影片，島內(nèi)觀眾興奮異常，甚至有人專門從中南部包車來臺北看電影。70元新臺幣一張的入場券，被黃牛炒到超過600元。為時8天的放映進行到第5天，警察就抓了17名黃牛。
　　與日本電影大受歡迎相比，別國電影在放映中遭受了冷遇。法斯賓德的《寂寞芳心》雖然全場爆滿，但是放映不過10分鐘，就有觀眾爆粗口，質(zhì)疑影片看不懂，起身離場。從那以后，讓觀眾系統(tǒng)了解電影大師的專題影展和相關(guān)出版物便出現(xiàn)在了電圖。
　　你給什么我就放什么，展映質(zhì)量如何保證？在學者朋友的建議下，徐立功決定主動選片。當時剛剛嶄露頭角的焦雄屏、陳國富、鐘念慈等青年影評人，就這樣走進了徐立功的選片委員會。
　　1981年10月，來自15個國家的50部影片亮相金馬獎影展單元。徐立功的國際影展從這天開始正式更名為“金馬獎國際電影觀摩展”。開票第一天，十幾場的門票一搶而空。除了《魔界轉(zhuǎn)生》等日本影片外，臺灣觀眾第一次看到了費里尼、特呂弗等電影大師的作品。
　　蔡明亮就是在那屆影展，第一次看到了《四百下》。后來他所有的電影，再也沒有走出主人公安托萬的孤獨。
　　
　　將千里馬推向國際
　　
　　就任館長的時候，徐立功躊躇滿志，他希望自己成為第二個亨利?朗格盧瓦。朗格盧瓦是法國電影資料館的老館長，他從最初10部影片開始苦心經(jīng)營，最終擁有了6萬部館藏。二戰(zhàn)期間，他和朋友一道保護了大量瀕于毀滅的珍貴影片。特呂弗、戈達爾等多名世界級導演都從他的資料館里獲取了最初的營養(yǎng)。徐立功希望自己像他一樣，在電圖干到光榮退休。
　　“如果我在這里干一輩子，就意味著好多人一輩子也別想來做館長。”在任的第10個年頭，徐立功離開電圖，接受了文化工作委員會第三室總干事的職務。一年后，當臺灣中影副總一職擺在眼前時，他欣然受命，正式進入了電影制作領(lǐng)域。
　　這是臺灣電影最困難的下滑時期。徐立功接手中影時，臺灣電影的年產(chǎn)量是40部；到1998年，不過20部；2001年，僅為11部。島內(nèi)95%的票房來自好萊塢電影，學者和媒體稱，臺灣電影“全面崩盤”。
　　 “其實那個時候臺灣電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斷層，青黃不接的問題很突出?！毙炝⒐οＭ麖姆鲋残氯碎_始，尋找突破口。
　　在電圖做館長時，一位在美國紐約大學學電影的學生時常給徐立功寄來整理的資料和自己拍攝的短片，這個學生就是李安。1991年，李安憑借《推手》和《喜宴》兩個劇本斬獲新聞局第一屆劇本大賽兩項大獎?；嘏_領(lǐng)獎時，兩人第一次見面。
　　徐立功并不知道，眼前這個穿著藍色T恤、牛仔褲舊得泛白、帶著害羞笑容的年輕人已經(jīng)6年沒有工作，甚至連回來領(lǐng)獎的機票都掏不起。李安直言：這次回來，就是想找一個拍片機會。徐立功說：那就拍《推手》吧。
　　考慮兩天之后，李安接受了用1200萬的制片成本接拍《推手》。他惟一的要求是：每筆預算一定要準時到賬。為了親自護駕，徐立功擔任了制片人。
　　李安用24天完成了全部拍攝，徐立功后來才知道這個預算在美國順利關(guān)機有多不易。其間去美國看樣片時，李安請他在家里吃了一頓便飯。他發(fā)現(xiàn)，李安的家里竟然沒有餐桌。一問才知，餐桌拿去《推手》片場了，郎雄在片中砸壞的那張就是。回臺以后，徐立功想盡辦法，又為李安爭取了100萬的后期費用。
　　在外界不信任的觀望中，徐立功制片的第一部新人作品《推手》如期公映。上映一周，票房達到1800萬，觀眾反響奇好。和《推手》一起，徐立功還推出了另一位青年導演蔡明亮的導演處女作《青少年哪吒》，贏得一片贊譽。首戰(zhàn)告捷，文化局允許徐立功每年扶植兩個新人，林正盛、陳玉勛等導演因此得以出道。
　　《推手》成功后，徐立功再度擔綱制片，將李安的第二部作品《喜宴》帶到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這是一次心懷忐忑的志在必得。因為各方對《喜宴》贊不絕口，徐立功認為應該不虛此行；但要想在國際電影節(jié)開花結(jié)果，拿捏到位的營銷和宣傳必不可少，公司和徐立功都很欠缺這些經(jīng)驗。
　　當時代表團經(jīng)費有限，沒有在電影節(jié)租海報墻。為了讓更多的人看到自家電影，徐立功找到那些已經(jīng)結(jié)束放映但是還沒有撤掉的海報，將《喜宴》貼上去。由于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他不敢穿西服，只能每天一大早偷偷出門貼海報。
　　在評審張藝謀的建議下，《喜宴》和謝飛作品《香魂女》平分秋色，同獲金熊。李安從此被國際影壇所接納，開始了風光無兩的名導生涯。一年后，由徐立功監(jiān)制的蔡明亮作品《愛情萬歲》也在威尼斯捧起了電影節(jié)最高榮譽金獅獎。從這以后，徐立功化身為臺灣影壇“福將”：每次帶團出征，必有斬獲。
　　
　　謝謝你，老板
　　
　　就在徐立功如日中天之際，一場變故讓一切戛然而止。
　　1995年11月，徐立功在公司參加一次座談會時，突然感到頭暈惡心。他連招呼都來不及打就沖出會議室，剛回到自己辦公室就昏了過去。10天之后，在臺大醫(yī)院的重癥病房里，徐立功終于睜開了眼睛。醫(yī)院確診他患了腦溢血。3個月后，徐立功才出院。
　　
　　這一年，島內(nèi)影院縮水到246家，不及70年代的四分之一。
　　再回公司后，各種流言四起。有版本說徐立功出院后又中風了，也有版本說徐立功腦子已經(jīng)受損，“處理公文全由秘書捉刀”。被流言困擾半年多，徐立功接受了擔任副董事長的安排。
　　“給了我一臺車，一個秘書，但是天天坐在那里沒有事情做。李安回來后，誰也不找，就找我。歸亞蕾劉若英也是如此。你是總經(jīng)理你會怎么想？”徐立功回憶起那時的不快，“我們董事長很有派，偶爾來一下，常常打高爾夫。我沒有那個派頭，也不會打球。公司當時還有四五百員工，你一個錯誤決定，會影響到四五百人的生計，所以壓力很大。”
　　1997年3月，徐立功正式離開中影，創(chuàng)辦“縱橫國際影視公司”。54歲的他重拾當年入行時的編劇手藝，再度開始了創(chuàng)業(yè)之路。縱橫國際推出的第一部作品便是徐立功編劇的電視劇《四千金》。他介紹，這部戲本來只有30集，因為市場反響不錯，后來做了一百多集。在這之后，徐立功親執(zhí)導筒，執(zhí)導電影《夜奔》。隨后公司推出電視劇《人間四月天》，開人文精致劇先河，一開播便刷新收視紀錄，“許我一個未來”這句經(jīng)典臺詞甚至出現(xiàn)在了當年的臺灣競選宣傳片中。
　　其實，徐立功拖著病體執(zhí)意組建“縱橫國際”，最大的動力就是幫助李安拍出《臥虎藏龍》。拍攝之前，他倆就設想過這個片子的難度，但最后的艱辛還是遠遠超出當初的想象。
　　預算1200萬美元的《臥虎藏龍》，刷新了此前徐立功和李安職業(yè)生涯的制片紀錄。別說一個民營公司，就是國營官辦的大制片公司，這筆預算在當年也會令他們望而卻步。徐立功的一個商人朋友決定出來投資。就在李安談妥楊紫瓊、周潤發(fā)等主演的檔期、緊鑼密鼓籌備開機之際，這位投資人卻因股市大跌資金斷流提出推遲拍攝。兩人最終鬧得要對簿公堂。
　　“讓一個身體剛康復的人孤身一人在臺灣打官司，我難道要為一部電影害死自己的朋友嗎？”李安最終主動選擇了叫停，他勸說徐立功：重新開始吧，來得及。
　　通過拿預售版權(quán)作抵押，徐立功從銀行借到了貸款。1999年7月31日，《臥虎藏龍》在新疆開機。直到關(guān)機，李安整整8個月沒有回家，每天工作超過15個小時。后期制作階段，他需要打類固醇才能堅持?！啊杜P虎藏龍》是李安用半條命換來的?！毙炝⒐φf。這部凝結(jié)著李安半生心血的武俠巨制，在征服奧斯卡和金球獎之后，也將李安推到了國際頂級導演的行列。
　　“電影在我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怎么在碰到徐立功先生之后，就在這種親切、扎實的氛圍里，10年就過去了？我們都叫他老板，他是我們電影人最好的朋友，是我們的貴人，也是我們最愛的一個知音?！?010年11月20日，李安在第47屆臺灣電影金馬獎頒獎現(xiàn)場，動情地對臺下觀眾介紹他和徐立功的緣分。他親自走下臺攙扶徐立功走上領(lǐng)獎臺，徐立功從張艾嘉手中接過金馬獎終身成就獎的榮譽。
　　那一晚，李安、張艾嘉、劉若英不約而同地對著鏡頭說了同樣一句話：謝謝你，老板。
　?。ú糠謨?nèi)容參考徐立功、李令儀合著《讓我們再愛一次——徐立功的電影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