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1年,因“集體偷糧罪”,湖南沅江農(nóng)民鐘枚生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
2010年,在申訴時,他極其偶然地看到了自己25年前的再審無罪判決
一份無罪判決書,多長時間能送達(dá)當(dāng)事人?
鐘枚生的答案是:25年。
洗刷一個人的冤屈,需要多久?
鐘枚生的答案是:50年。
50年的不白之冤,能等來國家賠償嗎?
鐘枚生說,不知道。
鐘枚生,湖南沅江憲北村村民。1961年1月14日,因“集體偷糧罪”,被沅江縣(現(xiàn)沅江市)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0年,于1971年初刑滿釋放。
2010年4月,在老人申訴時,一次極其偶然的經(jīng)歷讓他看到了自己25年前的再審無罪判決——早在1985年12月,沅江縣人民法院就已經(jīng)為其平反。
鐘居住的沅江憲北村,距離市區(qū)只有二十多公里,這份泛黃的判決書,竟然在二十多年之后才到達(dá)他的手中。
偶然查出的“無罪判決”
8月21日,洞庭湖畔的憲北村。蟬鳴陣陣,驕陽似火??吹接浾邅碓L,房前屋后納涼的老人和孩子,都圍攏到了鐘枚生的家中。以前,這是一個很少有人造訪的地方,因為鐘枚生是“勞改犯”。
這一次,鐘成了當(dāng)仁不讓的主角,他竭盡全力用外人能聽懂的語言表述自己多年來的遭遇。一邊講一邊揮舞著手,講到緊要,還一次次站起來。盡管70歲的他,已經(jīng)有些佝僂。
一旁的村民們,有人搖頭嘆息,有人沉默不語。對于大多數(shù)村民而言,這是一個離奇的故事;對于鐘家,卻是一個無法用言語表述的漫長經(jīng)歷。
這一切,要從2010年4月12日講起。
那一天,鐘枚生讓35歲的小兒子鐘天安陪著,一起找法律援助人士,看自己多年前的“集體盜糧罪”能否平反,恢復(fù)為“無罪”。這也是他多年來最大的心愿——“我不想兒孫都生活在‘勞改犯’的陰影下,給他們留一個清白。”
父子倆先是到了沅江市法律援助中心,工作人員告訴他們,申訴的一個前提,就是要有法律文書,比如判決書。但是,多年前,在監(jiān)獄服刑時,一場大水將他很多衣物都沖跑了,包括判決書。
哪里能找到判決書呢?援助中心的工作人員說,可以去法院的檔案室里查。父子倆又一起到了沅江市人民法院,查一次檔案的費用是50元,檔案管理員抱來厚厚一沓已經(jīng)布滿灰塵的發(fā)黃案卷。在這堆泛黃的材料中,鐘天安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份1985年的刑事再審判決書。
判決書中寫道:
申訴人鐘枚生(即原審被告人),男性,現(xiàn)年四十四歲,漢族,家住本縣赤山公社憲成大隊第四生產(chǎn)隊,因集體盜糧罪,于一九六一年元月三日被本院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鐘對原判不服,向沅江縣人民法院提出申訴,本院依照法律程序另組合議庭,對鐘枚生集體盜糧一案進(jìn)行了再次審理?,F(xiàn)查明:
鐘于一九六零年十二月,與生產(chǎn)隊長冷XX、社員李XX等人盜竊本隊稻谷七百多斤,高粱一百七十七斤是實。但鐘本人分得不多,且因生活困難,可不以犯罪論處。原審認(rèn)定由于鐘盜谷影起(原文如此,應(yīng)為‘引起’。編者注。)四十五戶社員利用送糧之機盜走稻谷一千五百一十二斤,并非鐘的行為所引起,而是生活困難時期群眾自發(fā)性的盜糧。
據(jù)此,重新判決如下:一、撤銷沅江縣人民法院一九六一年元月六日的刑事判決書;二、對鐘枚生宣告無罪……
鐘天安看到這份判決書,沒有立即聲張,而是悄悄給了父親。如五雷轟頂,鐘枚生渾身發(fā)抖,呆呆地把判決書看了又看——“足足有十多分鐘,一邊在默默流淚!”
隨后,父子二人告訴檔案管理員,這就是他們需要的東西。在繳納了50元的查檔費用后,管理員就讓二人將這份判決書的原件拿走了。沒有人注意到,卷宗里竟然沒有判決書送達(dá)憑證。
就這樣,一份本該25年前由法院送達(dá)的無罪判決,通過這樣一次偶然的查檔經(jīng)歷回到了當(dāng)事人的手中。這薄薄兩頁的《刑事再審判決書》,凝聚了鐘枚生50年的悲情。
50年前的冤獄
讓我們先回到1961年。
那年,鐘枚生20歲。當(dāng)?shù)仫L(fēng)行早婚,他已結(jié)婚兩年,尚未有孩子。妻子大隊的婦女隊長,他是基干民兵(基層骨干民兵),另一個身份是生產(chǎn)小隊的倉庫保管員。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份,農(nóng)村居民必須吃大食堂,不允許自家開灶生火。而同時,由于錯誤政策和自然災(zāi)害雙重因素作用下的饑荒在中國廣大地區(qū)蔓延開來,人們一個普遍的感覺是:餓。
即便是在洞庭湖畔這個中國傳統(tǒng)的糧倉,鐘枚生們所經(jīng)歷的也是一場世所罕見的饑饉——“男社員每天6.2兩,女社員每天4.8兩,孩子每天2.5兩,一個月1.8兩的油,還是大食堂,哪里吃得飽?”
為填飽肚子,很多農(nóng)民的現(xiàn)實選擇是:吃野菜。當(dāng)野菜也被消滅得差不多后,偷公糧就成為很多農(nóng)民另一活命方式——從地里、倉庫或者送糧車上,把稻谷偷下,找個無人地方搓成米,生吃。
在這種情勢下,鐘枚生的倉庫保管員身份就顯得重要起來。他回憶,1960年冬天的一個晚上,生產(chǎn)隊長冷某來到倉庫,找到他和另一個社員李某,說生產(chǎn)隊要轉(zhuǎn)移幾百斤糧食。
“當(dāng)時,隊長是直接領(lǐng)導(dǎo),他讓干什么就干什么,不需要問為什么?!辩娒渡f。他沒有任何遲疑,3個人一起,從倉庫里挑出了幾百斤糧食。這些糧食的去向,最終是“草堆里,到處放”。
不久,當(dāng)?shù)赜职l(fā)生了一起在當(dāng)時看來非常嚴(yán)重的事件——上交糧食時,45戶社員利用送糧時機,偷走糧谷1512斤。
糧荒時代,公糧被盜,公社開始派人層層追查,最后目標(biāo)鎖定鐘枚生,因為他是保管員。被抓那天,鐘枚生正在地里干活,突然來了幾個不知是民兵還是公安的人,把他押了就往大隊食堂走。
“要我跪,我不跪,他們中的一個人,一腳踢在我腿上,我跪倒在地,他們順勢把我雙手反著向上抬,我頭貼在地上,他們踢我?!辩娒渡f,他的右肋一到陰天就疼,就是那時落下的。
被抓后,有人提出判鐘枚生10年徒刑,公社分管政法的書記陳某不同意,理由之一是,鐘家的成分好,“是下中農(nóng),不好判,除非把階級提起來”。后來,在村、公社的運作下,鐘家成分由“下中農(nóng)”變成“地主”。
鐘枚生也由此以“集體盜糧罪”被沅江縣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0年。公判大會時,他父親戴著高帽子,被押在一邊陪審,受盡了屈辱。鄰居們回憶,后來一開斗爭會,鐘的父親就要站在前面。
入獄不久,他接到一封信,是妻子的《離婚協(xié)議書》,他在上面簽了字。
在監(jiān)獄里,鐘枚生說,他也想過申訴,可開斗爭會,誰申訴,就斗爭誰。他只能拼命干活來抑制心中的憤怒——別的小組都是11個人挑土、兩個人上土,他卻讓12個人挑,自己一個人上。
辛勤勞動為他帶來減刑機會——他先后立過特等功兩次,大功3次,可減刑的報告到了家鄉(xiāng),又被駁了回來。因為他是“地主”——直至1963年,監(jiān)獄的一名領(lǐng)導(dǎo)看了鐘的犯罪材料,認(rèn)為他是冤枉的,動員他申訴,他才開始走上申訴之路。沒想到,最終的清白,還是他自己無意中贏得的。
被改變的人生
1971年2月10日,鐘枚生被釋放回家,“還超出刑期十多天,因為過年”。
回到家,母親已經(jīng)過世,父親和祖母與他相對垂淚。
“文革”尚未結(jié)束,斗爭還在繼續(xù)。
已經(jīng)30歲的鐘枚生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小孩子指著他叫:“勞改犯!”
監(jiān)獄里,鐘枚生學(xué)了一點點醫(yī)療知識,有時幫社員看看病,“救過兩個人”。但開大會時,干部不點名地批評:“一些人施展一些小恩小惠,目的是想騙取群眾的信任,對這種人要警惕。”
當(dāng)時,為了燒柴和建筑,每家每戶都會積攢一些木料,看著鐘枚生家積累得多了,有人就告他偷伐。結(jié)果,幾年來辛苦積累的一點木材,就因為有“前科”,被全部沒收,連一間房子也被拆了。
隊長分派干活,鐘枚生每次分到的,“都是最臟最累的”,工分也記得少——“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都每天記36分,我才記24分,沒辦法,只能忍……”
受影響的,還有他的家人。
1962年,鐘枚生的大哥在湖北監(jiān)利一個農(nóng)場當(dāng)中隊長,上級準(zhǔn)備調(diào)他去分場當(dāng)場長。政審時,發(fā)現(xiàn)他不僅有個“地主爸爸”,還有個“勞改犯弟弟”,升遷的事就黃了,連中隊長的職務(wù)也沒保住。
后來,鐘枚生的妹妹出嫁,因為父親是“地主”,成分不好,被周圍人排斥,氣得小姑娘外出喝農(nóng)藥。幸虧后來鐘枚生及時趕到,把她背回,用肥皂水搶救,才挽回一條人命。
至于鐘的父親,一個“下中農(nóng)”,由于長期被升格為“地主”批斗,“患上精神病,抑郁而終。”
鐘枚生自己的婚姻,自然也很艱難。
再次結(jié)婚時,已經(jīng)是1975年——34歲的他,在鄰居撮合下,做了同村一位寡婦的上門女婿。寡婦比他大幾歲,是5個孩子的媽媽,接著他們又生了自己的孩子,8口人,一間屋,兩張床。
生活的擔(dān)子,壓得鐘枚生喘不過氣來??膳c“勞改犯”相比,更愿意清清白白做人,他堅信自己無罪——出獄后,他就一直在申訴,尤其是在“文革”結(jié)束后,全國范圍內(nèi)開始平反冤假錯案。
1978年11月17日,沅江縣平反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對他說:“你不要再翻案了,如果不翻,我們把你家地主的帽子給摘了,再翻,就繼續(xù)給你戴著。”
平反辦公室的人沒騙鐘枚生——1979年3月,沅江縣革命委員會給他67歲的父親鐘岳云“摘掉地主分子帽子,稱為社員”。3年后,沅江縣政府特意發(fā)來通知,稱鐘枚生的父親“實屬錯戴地主分子帽子,經(jīng)研究決定予以糾正”。這固然是一個喜訊,但鐘枚生說,他高興不起來,因為他還是一個“勞改犯”。
1996年,鐘惟一的兒子要去參軍,政審沒能通過,因為父親是因盜竊判刑的刑滿釋放人員。
拿到無罪判決之后
2010年4月,拿到自己25年前的再審無罪判決之后,鐘枚生最初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泛黃的判決書上面,有沅江縣人民法院的公章,明明白白地寫著“無罪”,這意味著他被冤枉了50年,去哪兒說理呢?
鐘說,從上世紀(jì)70年代末他家的“地主”帽子被摘掉以后,他一直在申訴。一次,縣平反辦公室的人告訴他:你等著,我們會給你答復(fù)的——“是個女的,年紀(jì)不大,我一直記得她這句話?!?br/> 到了80年代,同村的一個在鄉(xiāng)政府工作的會計,也曾主動問過他,說上面讓統(tǒng)計冤假錯案,你的事情最終搞清楚了沒有。他說沒有,讓同村的這個人又幫忙寫了申訴狀。時光荏苒,孩子們漸漸都到了讀書的年齡。雖然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讓人吃飽了肚子,可養(yǎng)育孩子,讓土里刨食的鐘枚生夫婦焦頭爛額,他無暇再為自己的事情奔波。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2008年前后,因為宅基地的事情,鐘枚生和鄰居發(fā)生了糾紛。對方是黨員,他是刑滿釋放人員,鄉(xiāng)干部過來調(diào)解,上來就說:“你一個勞改犯,人家是黨員,別爭了!”
一句話,又勾起鐘枚生的傷心往事。坐了10年牢,難道就這樣算了嗎?在親生小兒子鐘天安的支持下,他重新走上申訴道路。不想,竟然發(fā)現(xiàn)25年前,自己已經(jīng)被判無罪,可是無人告訴他。
在兒子為他請了一個代理人之后,鐘枚生開始申請國家賠償,可沒人搭理他——去沅江市法院,法院不予受理;到了益陽中級人民法院,被告知,要從基層法院受理開始;去政府,讓去信訪局。去信訪局,說你還是找法院吧……
再次去沅江市法院,領(lǐng)導(dǎo)們見了都躲著走,“找了正副院長4次”,沒人愿意見。實在是躲不過去,被堵在辦公室,有人就說:“你也無罪了,這事就算了吧,實在是太久遠(yuǎn)了,好多人都不在了!”
鐘記得,去年春節(jié)前,下著很大的雪,他又去沅江,找到市人大。工作人員告訴他,我們只有監(jiān)督權(quán),但具體辦事還是要到法院。而法院院長的說法是:“一年幾千個案子,我哪記得清?。俊?br/> 2011年8月,在鐘枚生發(fā)現(xiàn)自己25年前無罪判決一年多后,《瀟湘晨報》和《中國青年報》相繼對此事公開報道——“宣傳部看到了,給我們院長打電話,我們才成立工作組來查這事?!?br/> 沅江市法院辦公室一位鐘姓工作人員說,此前他們對于鐘枚生的情況“不清楚”,在成立工作組后,他們仔細(xì)查找了當(dāng)年案卷,“目前沒有找到無罪判決的送達(dá)憑證,還在找,你們不好現(xiàn)在就說我們沒有送達(dá)?!?br/> 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呢?
這位鐘姓人員說,當(dāng)年,沅江縣共有3700多個平反的冤假錯案,為何這個沒有送達(dá)本人,他們還在查——“一個經(jīng)辦人死了,另一個回憶不起來,從目前來看,找到送達(dá)憑證的可能性比較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