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12日,程大偉的“魯文漁15001號”漁船因涉嫌“非法捕撈”,在黃海海域與執(zhí)法的韓國海警發(fā)生沖突,一名海警受傷,一名海警(李清好)身亡。一天后,韓國警方對船上的9名中國漁民簽發(fā)逮捕令,罪名是“妨害特殊公務執(zhí)行罪”,但程大偉的罪名卻多了一項“殺人罪”。他的“殺人工具”由開始的玻璃片,最終被認定為駕駛艙內(nèi)一把25厘米長的刀。
事件在韓國引起震動,有媒體甚至把“非法捕撈”的中國漁民稱為“海盜”。此后,韓國海警加大了檢查力度,僅在12月16日、17日兩天里,遭韓方扣押的“非法”中國漁船就達到了26艘。
沖突為何屢屢發(fā)生?如今,當你走進一個個小漁港就會發(fā)現(xiàn):船長程大偉的悲劇,不過是中國漁民命運的一種極端顯現(xiàn)。
“在整個渤海都人緣好”
程桂桐無法將自己的兒子與韓國人描繪的“海盜”聯(lián)系在一起。
看著日歷,他盤算著,如果不是“出了事兒”,兒子陽歷新年就應該回來了。程大偉的母親則守著電視,希望知道兒子怎么殺的人。但她看了幾天,沒有答案。后來,聽人說韓國方面可能判兒子死刑,她病了幾天,哭著對女兒說,“這下大偉可沒法給我送終了。”
程的妻子每天以淚洗面,哭完就忙著辦去韓國出庭的護照,找一切能找到的關系。她開始答應記者“我只見你一人”,但很快又反悔,“他們說,都沒用了?!?br/> 輿論的漩渦中,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觸動這個家庭脆弱的神經(jīng)——怕影響兩國關系、怕耽誤政府工作、怕激怒對方“先斬后奏”——父親程桂桐反復念叨著:“咱兒子出事咱著急,人家那邊死了人更著急?!?br/> 直到12月15日,家人才終于在網(wǎng)絡上看到程大偉。他戴著白色口罩,在警察押送下進入法庭,太陽穴附近有擦傷,眼部一大塊淤青。
在家人的描述中,事發(fā)時,程大偉一度被打昏,但昏迷的時間是在韓國海警死亡前,還是死亡后,不得而知。醒來后,程大偉曾在一個中國翻譯的幫助下,偷偷給妻子打了電話,內(nèi)容大概是:“人不是我殺的。你放心,別惦記。”
但在12月19日,一直否認殺人的程大偉又在韓國警方帶領下,指認了現(xiàn)場,并承認“警察官打了一下我的頭”,“我拿著兇器喊‘不要過來’?!?br/> 在程大偉的老家遼寧綏中的張見漁港,漁民們都不相信程大偉殺了人。這座漁港建于2002年,從那時起,程大偉就是港上的名人。有船在海上出了事,漁民們就會去找程大偉,“大偉,趕緊去救人?!?br/> 在船長們的描述中,程大偉為人豪爽、仗義,出手闊氣,好請客,“有點像當年的綠林好漢?!贝L王盡忠至今還記得,剛認識程大偉那年,自己的船在海上遇難,其他船都不予理會,只有程大偉自己駕船從18海里外跑來救援。另一位船長則回憶,他的船在海上飄了三天三夜,直到程大偉的船路過才得了救。
漁港上,忙著收網(wǎng)船員們也對程大偉評價頗高:“人好”,“從不欠小工(船員)工錢”,“救人還差不多,哪里會殺人?!?br/> 38歲那年,程大偉第一次因救人上了報紙——2004年9月14日的凌晨4點,載著兩千多噸硫酸的福州“金達226號”貨輪,在山東石島附近海域出現(xiàn)故障。貨輪在巨浪擊打下瀕臨沉沒。不遠處,程大偉駕駛的“遼綏漁4415號”和另一艘漁船接到了求救信號,立刻趕去救援。兩艘小漁船冒著被巨浪打沉的危險,在海上救了14個人,其中程大偉一艘船就救了9人。
這件事曾被《遼沈晚報》報道,并在遼寧和山東漁民間廣為流傳,程大偉也因此在漁民中間建立起威信。根據(jù)船長們的說法,7年間,他曾在3次海難里救了至少17條人命,“大偉在整個渤海都人緣好。”
“大船操大心,小船操小心”
程大偉生于綏中網(wǎng)戶滿族鄉(xiāng)小前村,該鄉(xiāng)因多漁民、網(wǎng)戶而得名。在父親程桂桐的記憶里,上世紀70年代以前,打漁在當?shù)剡€是件很容易的事,在海邊劃個小木船,拉上網(wǎng),就能打到魚。年輕的船長們也記得,小時候,在海邊隨便就能撿到不少螃蟹。
1985年春天,程桂桐從當?shù)氐幕蕪S下了崗,和村上另外5家人合伙貸了兩萬塊錢,買下一艘小漁船,下了海。小漁船只有7米長、12馬力,沒有通訊設備,沒有拔網(wǎng)機,只能在海岸邊跑個十里八里。由于不敢往深海走,一年下來,5家人打的魚只賣了8000塊錢。但在那年景,出海打漁已經(jīng)是當?shù)厝俗詈玫臓I生。
程大偉喜歡打漁,十三四歲的時候就去屯里的水坑淘魚,村里的孩子誰也淘不過他,都聽他指揮。雖然只讀過6年書,但18歲上船的他,很快顯露出航海的天賦。20歲那年,他就當上了小漁船的船長,這在整個網(wǎng)戶鄉(xiāng)也并不多見,但在當時“大伙都挺贊同他”。
程桂桐至今記得,兒子22歲那年出海打海蜇,回來走到一半的時候船上的發(fā)動機壞了。程大偉在船上支了個竹竿,把棉被掛上當風帆,順著東風飄了50里才回了家。那次,程桂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看著兒子,只說了一句,“孩子,太不容易了,才20歲?!?br/> 程桂桐覺得,如果不是那次兒子命大,趕上了東風,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大偉出了半輩子海,我跟著惦記了半輩子?!眱鹤映龊5臅r候,他總要等著看天氣預報,一旦刮風了,就懸上一顆心,“擔心出事;擔心打不著魚?!?br/> 24歲那年,程大偉結了婚。程桂桐跟兒子說:“干脆你去跟別人再搭個伙換艘船吧!”于是,程大偉和別人合股買了艘38馬力的新船。也正是從這一年開始,程大偉像很多船老大一樣,成了村上最早致富的一批人。此后的若干年里,他貸款買了汽車,在綏中縣城住上了樓房,漁船也從38馬力一點點貸款換到了200馬力。
父親程桂桐始終不放心。程大偉出事兒后,他突然想起村里那句老話:“大船操大心,小船操小心?!?br/> “漁網(wǎng)能把渤海蓋個十層八層”
隨著時間推移,張見港的漁船從最開始的20艘發(fā)展到了上百艘。漁船的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當初的十幾匹馬力的小漁船,變成了現(xiàn)在600匹馬力的“大黑皮”。
過度捕撈,讓程桂桐經(jīng)常感嘆:“漁民的漁網(wǎng)鋪在水平面上,把渤海蓋平了,也能蓋個十層八層的。”傳統(tǒng)捕魚區(qū)開始加速萎縮,近海已經(jīng)幾乎無魚可打。海上的污染也使得漁民雪上加霜。蓬萊19-3和綏中36-1海上油田相繼發(fā)生漏油、溢油,影響了遼寧、河北附近海域的漁業(yè)生產(chǎn)。2011年,出海打漁的張見港船長,不少都賠了錢。
深海區(qū)的資源爭奪變得白熱化,河北、遼寧、山東三地的漁民常常為爭奪捕撈資源產(chǎn)生摩擦。協(xié)商不成,漁民們便通過“撞船”武力解決——誰的船小,誰就會挨欺負。漁民們只能不斷貸款換大船,于是“船越來越大,‘饑荒’(負債)卻越來越多?!?br/> 2010年,渤海25漁區(qū),發(fā)生了遼寧漁民與河北漁民沖突最為激烈的一次。當時,張見港的一些船長,為了維護自己在此公共海域捕魚的權利,組成了一支有24艘漁船的“海上雄鷹”船隊,與河北昌黎、樂亭的船隊聯(lián)盟展開了一場“海上大戰(zhàn)”?;鞈?zhàn)中,一艘河北漁船被撞翻,造成1人死亡、1人失蹤。
一年后,張見港的船長們又發(fā)現(xiàn):為了阻止其他地方的漁民去打漁,有人在38海區(qū)附近方圓一百多海里的海底下,放置了帶著鐵鉤的“灰墩子”。這些灰墩子每隔400米一個,漁船只要一進去,撒下的漁網(wǎng)就會被勾壞。
按照張見港幾位船長的說法,此次“韓國海警被殺”事件中另一艘漁船“遼葫漁35430號”的船長劉連成,正因為搶不過其他地方的漁船,才跟著表哥程大偉跑到了韓國專屬經(jīng)濟區(qū)打漁。
程大偉早就發(fā)現(xiàn)“渤海不好干了”。他曾想過轉行、不再出海。早年,他真騎了輛自行車到外面去賣毛蝦,但很快發(fā)現(xiàn):他們這樣的海里人,很難適應地上的營生。張見港的其他船老大也想過另謀出路,比如搞水產(chǎn)養(yǎng)殖,卻被告知成本投入巨大,把船賣了也不夠個零頭。
“黑牌子”干脆成了擺設
2003年,程大偉和幾個船長聽說山東那邊魚多,便一起開著船跑到了山東石島打魷魚。但在當時,他并不知道,中韓兩國簽訂的《中韓漁業(yè)協(xié)定》規(guī)定,從2001年開始,中韓之間的水域已經(jīng)劃為“暫定措施水域”、“過渡水域”和“維持現(xiàn)有漁業(yè)活動水域”,其中“暫定措施水域”在2005年轉成各自的專署經(jīng)濟區(qū)。而中國漁民傳統(tǒng)黃金漁場的一部分,正好在韓國專屬經(jīng)濟區(qū)之內(nèi)。漁民們?nèi)粝肜^續(xù)進入這片區(qū)域打漁,須得到韓國授權的“入漁許可證”。
由于“入漁許可證”是黑色的,漁民們戲稱之為“黑牌子”。在韓國專屬經(jīng)濟區(qū)的邊上打了幾年魷魚和黃花魚后,2008年,程大偉花了十幾萬,也從別人手里買回來這么一塊。
這塊現(xiàn)在已經(jīng)價值30萬的“黑牌子”,沒能改變程大偉的命運。因為,中國漁船進入韓國專屬經(jīng)濟區(qū)打漁,網(wǎng)目大小、捕撈時間、捕魚量都有著嚴格限制。按照韓國的標準,中國漁民根本掙不到錢。為了生計,漁民們只能瞞報捕撈數(shù)量。今年4月25日,程大偉被韓國海警罰了10.9萬人民幣。當時,他在濟州遮歸島西北方向27公里處“非法捕撈”了760公斤的海魚,而捕撈日記上記錄只有480公斤。
更多中國漁船干脆鋌而走險,直接偷入經(jīng)濟區(qū)捕魚。在韓國海警加強防范的背景下,張見港漁民手里的“黑牌子”成了擺設——“經(jīng)濟區(qū)根本就進不去?!焙髞?,程大偉把“黑牌子”轉給了別人,決定自己再冒一次險。在此后的幾個月里,他常常把船停在禁區(qū)的邊界,下網(wǎng)等著魚群。由于使用的是流網(wǎng),這種做法十分危險,漁網(wǎng)經(jīng)常就會隨風飄到韓國的捕魚禁區(qū)以內(nèi)。程大偉的漁船曾被韓國的海警拿槍打壞了雷達。
12月12那一晚,據(jù)當時在附近船上的船員回憶:劉連成和程大偉兩艘船把網(wǎng)撒在“禁區(qū)”里面3-4海里處。不久,他們從雷達上發(fā)現(xiàn),一艘韓國炮艇正飛速向他們奔來。兩艘漁船先后往禁區(qū)外跑,韓國炮艇則放下高速汽艇,繼續(xù)追趕,落在后面的“魯文漁15001號”被韓國海警登船,后就漸漸慢了下來……
韓國海洋警察廳的資料顯示,今年1月到10月,韓國西部海警廳就扣留290多艘中國漁船,幾乎每天一艘。最近5年,韓方對中國漁船罰款總額達294億韓元。
對中國漁民的反感情緒也在韓國民眾間蔓延。今年9月,一部海警題材的偶像劇《波塞冬》在韓國國內(nèi)熱播,劇情中,中國漁民的形象被刻畫得蠻橫無理。
“‘饑荒’太多,再跑兩趟”
11月底,張見港去韓國打漁的4艘漁船回來了兩艘。臨行時,提前回來的船長王盡忠也曾勸程大偉一起回去,但程大偉堅持留下:“‘饑荒’(負債)太多,再跑兩趟。”
與一般船員比起來,船老大們外表光鮮,在海上卻要承擔著更大的風險。他們就像是在海上碰運氣的“賭徒”,稍不經(jīng)意就可能血本無歸。程桂桐親眼見過,村里的老船長打漁賠了錢,“把‘饑荒’都帶進棺材里去了?!?br/> 程大偉同樣把血本都壓在了漁船上。2009年年末,他從信用社貸了60萬,又管親友借了些錢,與鄉(xiāng)里一個叫大慶的人一起湊足200萬,從南方買了一艘400匹馬力的鐵皮船。因為綏中只能登記木船,于是這艘船才在山東文登登記為“魯文漁15001號”。新船買回來在家收拾半年,安裝燈光、發(fā)電設備,又花了幾十萬,后半年才出海。后來,大慶退了股,程大偉一個人撐下了船。一年下來,雇了9名船員花了50萬;油錢花了50萬;春天置一趟網(wǎng),花了38萬;夏天再補一次網(wǎng),又花了五六萬——每年花費都要在150萬左右,而打漁掙的錢,也都拿去還了信用社。
“4月被罰的那次,讓大偉前半年幾乎都白干了,所以他才拼命往‘禁區(qū)’里跑,想掙點錢回家過年?!睆堃姼垡晃淮L說。
現(xiàn)在,父親程桂桐每天算計著過日子,期待著兒子可以早日歸家。他對孫子的唯一告誡是:“誰的班你都可以接,就你爸的班你不能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