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楠 被“解救”的殘疾乞童

　　從姓張到姓宮，再到姓李，一出生便遭父母遺棄的楠楠，不滿11歲，已經(jīng)歷過3個不同的家庭。這名在今年2月份公安部打拐行動中解救出的殘疾孩子，經(jīng)本刊及《南方都市報》、《新京報》等同行干預(yù)（見本刊2011年第6期“童丐調(diào)查”），被送至安徽阜陽社會兒童福利院，后被寄養(yǎng)在一個4口之家。
　　據(jù)統(tǒng)計，我國共有殘疾兒童大約817萬(指0至14歲兒童)，其中，多重殘疾兒童高達80萬，而目前全國二百多所專門的兒童福利機構(gòu)，僅收養(yǎng)不到十萬孤殘兒童。于是，他們中的相當(dāng)一部分在被父母遺棄之后，淪為了牟利工具——童丐。
　　12月5日，安徽省阜陽市社會兒童福利院會議室，在兩名老師及養(yǎng)母的陪同下，本刊記者再次見到坐在輪椅上的楠楠。
　　在近兩個小時的會面中，不管記者如何跟他交流，除此前的乞討生活外，楠楠一概用“不知道”作答，然后便是死一樣的沉默。當(dāng)老師或其母親有不同回答時，孩子便會仰頭笑笑，然后同聲附和。臨走時，記者問楠楠為何如此。他低著頭，說：“怕，我怕說錯話，就沒有人要我了。”
　　河堤上的棄嬰
　　楠楠最早出現(xiàn)在安微省阜陽市太和縣馬集鄉(xiāng)西張集村?！叭绻麤]有我，孩子早死了?！痹摯宕迕駨垜c林咬著已燒到過濾嘴的煙，憤憤地說。
　　2001年，張慶林記得那是夏天，“熱得很，出門就是汗?！贝蠹s是中午，他收完破爛（廢品），回村經(jīng)過村東頭的河壩，三輪摩托車陷進了一個泥坑。
　　他下車四處張望，試圖找到經(jīng)過的村里人，幫他把三輪車抬出來。這時，卻聽到了孩子的哭聲。他小跑著沖下河堤，在約五十米遠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紙箱子?！拔夷菚涸趺匆膊幻靼祝埾錇樯队锌蘼??！?br/>　　張慶林加快步伐向紙箱走去。河堤坑洼不平，他一腳踏空，摔了個四肢朝天。打開紙箱，他發(fā)現(xiàn)一個孩子躺在里面，身子包著小被褥。
　　掀開孩子身上的被褥，他發(fā)現(xiàn)，里面有很多已經(jīng)干涸的黃色的小塊塊。孩子的鼻子和臉已開始潰爛——“這地方都快爛沒了?！睆垜c林指著自己的鼻尖說。
　　紙箱里的孩子，便是楠楠。“抱回來后幾天就聽領(lǐng)導(dǎo)說，孩子已被6家抱去過，大家都沒要?！?br/>　　張慶林連淪陷的三輪車都沒顧上，直接抱著孩子回了家，他找來家里的棉花，纏成團，沾著水，幫孩子擦拭身子。
　　沒多久，孩子睡著了。張慶林樂呵著說，楠楠跟他有緣，因為他一抱回家就不怎么哭了。趁著楠楠睡著的間隙，張慶林跑到村上的小店，買了奶粉和奶瓶。
　　張慶林把自己幾件平常都不舍得穿的衣服拿了出來，“穿不著，只能用衣服把我的孩子包著。”
　　那一天，張慶林把它定為楠楠的生日。
　　其實不想養(yǎng)
　　張慶林把楠楠抱回家，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哥哥張慶申直到3天后才知道。
　　張慶申說，他去張慶林家拿點東西，在門口聽到孩子哭聲。一問，才知道這是弟弟抱回家的被人遺棄的孩子。
　　張慶申當(dāng)場就表示反對。在他看來，弟弟一出生就有智障，且靠撿破爛為生，不可能把未滿月的楠楠養(yǎng)活。“剛把楠楠抱回家的時候，他都快50歲了，沒錢，人也不行（自理能力差）?！?br/>　　然而，張慶林卻執(zhí)意要收養(yǎng)孩子。他的考慮是，自己未娶妻生子，等老了，需要一個孩子來照顧他。
　　等張慶申再想勸弟弟的時候，張慶林已經(jīng)不耐煩了，劈頭就罵張慶申。無奈，張慶申只得作罷——“我以為是個健康的男孩，想想也就算了，他（張慶林）說的也是，老了總得有人照顧?！睆垜c申說。
　　這樣的爭吵在楠楠6個月大的時候，再次出現(xiàn)。
　　張慶申說，一天吃過午飯，他抱著楠楠在屋前的馬路邊上曬太陽，細心地接觸中，他發(fā)現(xiàn)孩子手腳不太對勁，“都伸不直，跟正常的孩子不一樣?！睆垜c申這才意識到，楠楠是個先天性手腳殘疾的孩子。
　　于是，張慶申找到弟弟，舊話重提，勸弟弟放棄收養(yǎng)。他覺得，楠楠是個殘疾人，即使養(yǎng)大，也不可能為張慶林養(yǎng)老送終、照顧他的生活，只會成為其永久的負擔(dān)。
　　張慶林依然沒有聽哥哥的建議。為此，兄弟兩人吵得面紅耳赤?！八◤垜c林）比較小氣，說多了，就罵?！睆垜c申說，弟弟張慶林其實也不想再繼續(xù)養(yǎng)，但養(yǎng)了半年，對孩子有感情了，舍不得丟掉。
　　這時，有鄰居出來勸張慶林，“說讓把孩子養(yǎng)大了，帶出去乞討幫著賺點錢?！痹卩徑奶蛯m集鎮(zhèn)（以殘疾兒童外出乞討聞名，編者注），領(lǐng)養(yǎng)殘疾孩子，然后帶出去乞討，早已成為一門生意。
　　三輪車上的幼年
　　就這樣，楠楠得以和張慶林相依為命?！罢媸且话咽阂话涯虻仞B(yǎng)大的，有感情。”
　　之后，張慶林又分別撿了兩個殘疾嬰兒：一個養(yǎng)到1歲左右，因家中無人，被人偷走；另一個僅撫養(yǎng)了幾個月，被蓋著的被子壓著，窒息而亡。
　　楠楠1歲以前，張慶林每天早上出門，都要泡好奶粉，把他喂飽。為了學(xué)會怎么喂奶，張慶林甚至有事沒事喜歡擠到村里剛有孩子出生的人家。
　　一天活忙完，回家給楠楠喂奶。而幾乎每一次張慶林回家，在村口的拐角處，他都能聽到從家里傳來的楠楠的哭聲。
　　張慶林說，沒辦法，孩子小，帶著一起，做事不方便。
　　楠楠一周歲后發(fā)生的一件事，徹底改變了張慶林的想法。
　　那天，張慶林出門前，照常給楠楠喂奶。回家時，依然聽到楠楠大哭。不同的是，這一次，不管張慶林如何逗樂，都沒能止住楠楠的哭聲。
　　張慶林覺得不好，便找來村里醫(yī)生，給楠楠一量體溫，高燒41度。這可把張慶林嚇壞了，當(dāng)晚在村里打過吊瓶后，他還是不放心，次日一早就把楠楠帶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繼續(xù)打吊瓶。
　　兩天后，楠楠的高燒仍不見退。情急之下，張慶林只得向村里人打聽傳統(tǒng)的治療方法。得知有一種野草敷頭上可治退燒后，他便把楠楠托付給哥哥張慶申，自己一人到處尋野草。
　　張慶林說，野草挖回來后，他就一把一把地用手搓，等有汁之后，便（敷）到楠楠頭上?！拔以诖采献艘惶煲灰?，一會兒就換一次?！睆垜c林左手擦著淚，右手連續(xù)擺動著，說：“不能提，不能說，一說就難受?！?br/>　　次日下午，楠楠的高燒便完全退去。但張慶林發(fā)現(xiàn)，康復(fù)之后的楠楠身上脫了一層皮。
　　此后，張慶林便不再放心把楠楠一個人放在家里。不管到哪兒收破爛，他都會用三輪車載著楠楠。
　　張慶林說，在路上不管走到哪兒，只要楠楠想吃什么，他都買。此后，楠楠在張慶林的三輪車上度過了5年的童年歲月。在此過程中，楠楠可玩的東西就是他的養(yǎng)父張慶林所撿的別的孩子丟棄的玩具。
　　乞討的日子
　　隨著楠楠日漸長大，張慶林發(fā)現(xiàn)，孩子開始有意識地遠離他。“我的孩子經(jīng)常說我臟?！睆垜c林拍了拍衣服。
　　讓張慶林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楠楠兩歲生日時。那天，張慶林特意上馬集鄉(xiāng)割了3斤豬肉回家，準(zhǔn)備包餃子給楠楠過生日。
　　到家后，楠楠讓張慶林不要動肉，讓拿給張慶申去包。事后，楠楠跟張慶申說，“爸爸剁肉太臟了，我不吃?！?br/>　　于是，在中間人找到張慶林說有人希望領(lǐng)養(yǎng)楠楠時，他并沒有像6年前一樣堅持要自己撫養(yǎng)，而是一口答應(yīng)。
　　2006年，還是一個夏天，楠楠被距離馬集鄉(xiāng)近二十公里的宮集鎮(zhèn)村民宮春風(fēng)領(lǐng)走，改姓宮，宮春風(fēng)對外則稱楠楠是其孫子。宮春風(fēng)說，他帶楠楠走的條件是，每年要給張慶林4000塊錢，“一年支付一次，每年年底給他?！?br/>　　張家沒有人知道，宮春風(fēng)把楠楠帶走到底去做什么。直到一年后，宮春風(fēng)送錢到張慶林家，張慶申才隱隱約約從鄰居那兒聽說，“宮春風(fēng)把孩子帶出去乞討賺錢?！?br/>　　張慶申便找到宮春風(fēng)，希望把楠楠領(lǐng)回家。卻被宮春風(fēng)拒絕，理由是，已簽了4年的領(lǐng)養(yǎng)合同，合同期滿，才能把孩子領(lǐng)回去。
　　每年有4000元的收入，張慶申只得作罷?！昂⒆悠蛴懸荒瓴恢揽山o他們掙多少錢，每年給他（張慶林）4000，他們一年不得掙好幾萬？”張慶申掰著手指頭說。
　　
　　56歲的宮春風(fēng)說，把楠楠帶回家一年后，他就開始帶著孩子到長沙、岳陽等地撿破爛。而楠楠說，其實就是在街邊乞討，爺爺（宮春風(fēng)）規(guī)定他每天必須乞討一百塊錢，如果乞討的數(shù)目達不到，回家就得挨打。
　　“用鞋子打屁股，趴在床上打?！遍Ｖ劬φf。
　　冬天是最難過的日子。楠楠說，不管多么冷的天，爺爺都讓坐在街邊，把腿露出來，“剛開始冷，慢慢就不知道冷了。”
　　楠楠說，每天乞討結(jié)束之后，一般就近找個有橋的地方，把被子一鋪，就在上面睡覺，“晚上都冷醒了。”
　　宮春風(fēng)并不認可楠楠的說法，認為孩子是在撒謊。他說，他和妻子隨繼榮疼孩子都來不及，怎么也舍不得打他的。當(dāng)然，他也不承認帶楠楠出去乞討賺錢。他說，帶出去也就是讓楠楠幫著撿撿破爛、賣賣氫氣球。
　　不想再回到過去
　　今年春節(jié)后，楠楠結(jié)束跟隨宮春風(fēng)在各地乞討的日子，回到了太和縣宮集鎮(zhèn)，很快成為當(dāng)?shù)卮蚬盏膽?zhàn)利品——警方稱，此次打拐活動中，他們共解救殘疾兒童2名。楠楠是其中之一。
　　隨后，宮春風(fēng)和隨繼榮被刑事拘留?！霸诶锩娲袅税雮€月，后來警察說不追究我的刑事責(zé)任，就把我放出來了?！睂m春風(fēng)說。在他出來之前，兒子特地把楠楠送回了張慶林的家里。
　　在外輾轉(zhuǎn)幾年的楠楠，不愿再和張慶林住到一起，嫌他屋子里的味道太重了，在張慶申面前直呼養(yǎng)父“日桿子”（當(dāng)?shù)胤窖裕档暗囊馑迹?，“太臭，不衛(wèi)生，聞著不好?！?br/>　　張慶申只得讓楠楠住他家里。但楠楠同樣不信任他們一家。張慶申說，楠楠回家后的第二天，他妻子做飯，楠楠一直在旁邊看著?！昂⒆佑X得回來后成了家里的負擔(dān)，生怕我們下藥毒死他。見我們吃了，他才吃?！?br/>　　當(dāng)本刊記者向楠楠問起此事，他選擇了沉默。
　　在家呆了半個月后，本刊及《南方都市報》、《新京報》到張慶申家采訪，擔(dān)憂孩子再次被送去乞討，3位記者向太和警方講明其養(yǎng)父張慶林可能并不適合繼續(xù)收養(yǎng)孩子，經(jīng)太和縣民政局接洽，楠楠被連夜送至阜陽市社會兒童福利院。
　　第二天，楠楠被阜陽市向陽辦事處桃源村（音）村民李小華接走，“放到家庭里面去撫養(yǎng)?！敝?，楠楠隨母改姓李。不久，李小華再次從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孩。“每個月每個孩子，政府給一千塊錢左右的生活補助?！?br/>　　如今撫養(yǎng)楠楠的家庭為4口之家。李小華在家?guī)Ш⒆?，丈夫在一家汽修廠做修理工，他們的兩個孩子分別為12歲和9歲。李小華說，她村莊上，像她這樣從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孩子的有十多戶家庭，“最多的3個，最少的也有兩個，想要多了，福利院不給。”
　　李小華說，楠楠剛到家里時，誰跟他說話他都不愛搭理。“就低著頭看電視，什么話也不說?！苯?jīng)過兩個月的感情培養(yǎng)，楠楠變得開朗起來，有什么心里話都愿意跟她說。“有一次看電視時，他就突然拉著我，跟我說個不停。”李小華的右手不停地摸著楠楠的后腦勺說，“跟孩子們也親熱，都是姐姐妹妹地叫，從來不打架?！?br/>　　開朗起來的楠楠變得異常活潑。李小華說，楠楠經(jīng)常會玩著玩著，就把家里的東西摔壞了，“幾個孩子玩起來啥也不顧?！?br/>　　李小華稱，楠楠來她家里后，胖了10斤。當(dāng)張慶林看到本刊記者拍的楠楠的照片時，突然哭出聲來，搖著手說，“我的孩子沒有在家時長得好了，冬天了，孩子可凍著?！?br/>　　李小華說，楠楠特別乖，她想一直做孩子的撫養(yǎng)人。同樣，張慶林，還有宮春風(fēng)，他們也都曾多次向民政部門申請，希望再次獲得楠楠的撫養(yǎng)權(quán)。然而，在夜幕中穿過阜陽市社會兒童福利院的長廊，楠楠輕輕地說，他不想再回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