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兜兜的春天

　　恨不能把自己藏起來
　　
　　直到那個女人找上門來，他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憔悴痛苦卻在充滿憤怒的中年女人，指著他說，就是你，他們的私生子。
　　他們，是指他的母親和女人剛剛因車禍去世的丈夫。男人在臨終前道出實情，他和另一個女人有一個孩子。
　　他被驟然被揭開的自己的身世打蒙了，哭鬧夠的女人最后離開了，之后整整兩天，他將自己關(guān)在屋里，任憑母親在門外喊啞了嗓子。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他覺得這是１６歲的他無力承擔(dān)的。
　　可是能怎樣呢？兩天后的夜晚，疲憊不堪的他打開門，對一直守在門外雙眼紅腫的母親說，媽，我餓了。
　　母親抱住他，放聲大哭。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喝了酒，他和父親都喝醉了。他不能將自己的委屈發(fā)泄到他們身上，他用兩天的時間記憶了這１６年來的生活，記起的，都是父母給他的愛。尤其父親，這些年，視他為己出。曾經(jīng)，他不知道真相接受得很坦然，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得到太多。
　　之后，那件事誰都沒有再提。只是……只是從此后，他丟失了１６歲之前的自己，再也快樂不起來，他似乎覺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他身世的秘密，只恨不能總把自己藏起來。
　　漸漸成了寡言沉默的少年，更加努力地學(xué)習(xí)。
　　終于讀完了高中，他報考離家遙遠的北方的大學(xué)，離開了藏匿著自己不堪秘密的城市。
　　新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群，他卻依然回不到從前的自己，從憂郁的少年成長為憂郁的青年。他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忘記，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找到內(nèi)心那個糾結(jié)的出口。
　　只能等。
　　
　　他的心里被種下了蠱
　　
　　三年后。寒假，他回家過年。如何都沒想到，剛回到家的第二天，那個女人竟再度找上門來。不同的，這一次，女人的神情中不再是燃燒的憤怒，而是無限的哀傷。
　　母親將他拉到一邊，告訴他，半個月前，女人的女兒被查出了白血病。
　　他默然，那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他心里一直對女人有怨恨，一直覺得，是她打碎了他的人生。
　　母親嘆口氣，那女孩需要做造血干細胞的移植，而這種移植需要的是兄弟姐妹的骨髓……母親說，你，是她唯一的哥哥。
　　他僵住了，忽然覺得很崩潰，大喊一聲：讓她走！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家門。
　　在街上，他茫然徘徊，焦慮、混亂、怨恨、委屈……只覺得命運是如此捉弄自己，先是一個不堪的身世，然后，還要背負這種不堪朝前走。
　　那天，他在街中徘徊到深夜才回家。進門，父親輕撫他肩頭，小宇，沒有人能強迫你做任何事，我和你媽媽，我們都愛你。
　　他丟下碗，回身抱住父親哭了。
　　女人沒有再來，父母也都不再提。
　　這樣很快到了過年，城市到處喧囂起來，可是，他的心里，卻似乎被種下了一個蠱——他會在打游戲打得最盡興時，冷不丁一頓，然后失去繼續(xù)的興致；他會在電視上，偶爾聽見某個女孩叫哥哥時心里一收……他的心被什么牽扯住了，死死地。直到那天，大年初三的那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走到了醫(yī)院門前。
　　站了好久，想走的時候，他就覺得難受。最后，還是走了進去。
　　問了護士，找到特殊病人所在的１３樓。他不知道那個小女孩的名字，事實上，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姓什么，他只是一間病房一間病房地找過去，透過病房門小小的玻璃朝著里面看。終于在一間病房，他看到了那個女人。
　　女人坐在病床邊，在給一個小女孩擦臉。
　?。保矚q的女孩，單薄卻不失清秀的面孔，身體微微朝門的方向。頭發(fā)剪得很短很短，因為消瘦因為蒼白，眼睛顯得很大。
　　那樣的大眼睛，他也有。女孩吃著東西，忽然抬起頭看向門邊。
　　他慌忙逃開了，甚至忘記乘電梯，踩著樓梯沖下樓去。一口氣跑到一樓的大廳才停下，站在那里，上氣不接下氣。累，卻掩飾不了心底隱約的疼痛。
　　那天晚上，他在電腦上搜索這樣的詞語：白血病，血癌，造血干細胞配型……然后看到這樣一個新聞，一對夫妻為了救自己身患絕癥的兒子，在４５歲的時候，決定再生一個孩子來救哥哥……他握著鼠標的手不由抖動起來。小女孩蒼白的面容在腦海里那樣清晰，蒼白消瘦的微笑，帶點嬌氣。
　　那晚，他失眠了。
　　
　　她也許活不過這個春天
　　
　　一連三天，他每天都自己偷偷去醫(yī)院。第三天下午，終于他偷偷看到女人乘了電梯離開了，病房里，只剩了女孩自己半躺在床上看漫畫書，他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推開門走進去。
　　女孩抬起頭，看到他，有些詫異，問，你找誰呀？
　　“我……”他支吾了一下，回了兩下頭掩飾自己的慌亂，撒謊說，“這，這不是１５號病房嗎？”
　　“是呀?！迸⒌穆曇糗涇浀?，“是１５號，可是你找誰呢？”
　　“我來看病人，怎么人沒在這里啊，說的是１５號啊，這不是１２樓嗎？”
　　女孩笑起來：“好笨，你走錯樓層了，這是１３樓啊?！?br/>　　“哦?！彼龀龌腥坏谋砬椋拔乙詾槭牵保矘?，我是走錯了?！笨墒菂s并不出去，沒話找話一般地問，“怎么你自己在，沒大人陪你??？”
　　“媽媽剛出去買東西了。”女孩把手里的書放下來，歪著頭問他，“你來看你的好朋友嗎？”
　　他愣了一下，趕緊說：“對，好朋友?！?br/>　　小女孩有點狡黠地笑出聲來：“是偷著來看女朋友吧？看你，臉都紅了……”
　　那么可愛的孩子，他剛在她病床的住院卡上看到女孩的名字：兜兜。多么可愛的名字。叫一聲，心都是軟的。他多想叫她一聲，卻叫不出口。他去問了醫(yī)生，如果再等不到適合的配型，也許兜兜活不過這個春天了……他的心很疼。不由得問：“生病了，害怕嗎？”
　　小女孩嘴巴翹了翹：“不怕，媽媽也說我會好的，媽媽說，哥哥會救我，我不怕?！?br/>　　他的心，就那樣被重重地砸了一下，“哥哥”兩個字，于他而言，有著太過沉重的分量。再次逃一樣地離開，只是這次，當(dāng)他停下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流淚了。
　　
　　為你守護每一個春天
　　
　　那天回到家，母親告訴他票已經(jīng)訂過了。他曾經(jīng)那么盼望著假期的結(jié)束，可是這一次，他覺得時間太快。
　　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去了醫(yī)院，熟悉的病房門前，他一探頭，里面竟然空著。他覺得自己的心也一下空了?；艁y地趕緊跑去了護士值班室，語無倫次地詢問過，護士想了想，也許是去花園了吧，小丫頭天天早上都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的。護士邊說邊搖頭，那么可愛的小姑娘，可惜了……
　　他沒等護士說完，趕緊跑去了花園。走進去，又放慢腳步，站在一叢冬青后朝里面張望，終于在一棵樹旁看到坐在輪椅上的兜兜。只是，她在哭。
　　他的心一抽，聽見兜兜啜泣著說：媽媽，我知道那個總和我一起玩的小哥哥死了，我也會死是嗎？他說我和他是一樣的病，可是他死了……
　　“不會的不會的。”女人蹲在兜兜面前，掩飾著自己的悲傷，“你和小哥哥不一樣，而且，你要相信媽媽，哥哥會救你的，哥哥在外地，他回來，你就會好起來……”女人有些語無倫次。
　　兜兜忽然大聲喊起來：“他不會回來的，媽媽，哥哥不會回來的是嗎？哥哥一定不喜歡兜兜，所以他不回來，他不要兜兜了……”稚嫩的聲音，充滿絕望。
　　他的心，在這稚嫩而絕望的聲音里疼痛不堪。初春的陽光，溫暖柔和?？墒且苍S不用太久，兜兜就看不見每天早上的陽光了。如果，他不救她。
　　女人還在那里說著什么，他再也聽不下去，一路奔跑著回到家，進門，對母親說：“媽，我要救她?！彼粋€字一個字地說，“我要救兜兜，我的妹妹?！?br/>　　說完，他忽然輕松起來，許久以來的壓抑、委屈、自卑甚至怨恨，一瞬間煙消云散，他在這一刻變得堅定而堅強。他知道他必須這樣做，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哪怕付出一切。他終于明白了血緣的分量，那是他無法漠視和放棄的。他不能失去她，盡管之前，他們只是兩個從來不曾謀面的陌生人，而他們的上一輩人之間，還有著那樣深的糾葛怨恨。
　　這一切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她，他的妹妹，兜兜。
　　造血干細胞配型成功。手術(shù)前一天，他推著兜兜去看剛剛開放的玉蘭花。趁人不注意，他飛快摘了一小枝塞進兜兜的毯子里。
　　兜兜仰起頭來：“哥，我們同學(xué)說，偷花不算偷?！?br/>　　他刮一下兜兜的鼻子：“有男同學(xué)偷花給你吧？”
　　小丫頭有點狡黠地笑：“哥，以后我也去哈爾濱上大學(xué)，你等我?！?br/>　　他揉亂兜兜短短的發(fā)，哥等你。
　　他會等她，從此以后，他都會等待她，并守護她生命中的每一個春天。編輯 / 寧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