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鳳鳴才能活著

　?。豹{子山是一座城市里的山，不過在三環(huán)以外，對鳳鳴來說，就是這個世界最遠的距離。
　　春天和秋天都有認得的人去獅子山郊游，帶回來野生的獼猴桃，媽也不讓她吃。
　　鳳鳴有哮喘，春秋季發(fā)作得最嚴重，發(fā)作時就像要死掉。媽說，她這輩子都結(jié)不了婚，因為沒人敢娶。
　　對面住進來一個男人，鳳鳴剛上樓，那男人卻沖下來撞掉了她手里的中藥。鳳鳴向他奔跑的方向張望，發(fā)現(xiàn)男人前方還有一個女人，穿至少七寸高的鞋，仍然逃得虎虎生風(fēng)。
　　被一個男人追著跑的感覺是什么？鳳鳴想象不出。她二十六歲了，媽的身體不好，五年前把自己全部的積蓄取出來，給某位領(lǐng)導(dǎo)夫人買了個金手鐲，從而讓鳳鳴獲得了一個在電影院賣票的工作，除此之外，媽無能為力。
　　周二上午，電影院照例半價。鳳鳴居然看見那個撞掉她中藥的男人來買票，胳膊里還挽著一個女人，化很艷的妝，不知是不是上次跑掉的那一個。
　　他頗感意外地向鳳鳴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他們選的是小眾電影專場，都是些很有震撼力，卻不太合普通人口味的片子，電影放到一半，那女人挎著包走出來。
　　這一次，男人沒有追出來。鳳鳴在心里對他表示了贊賞，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欣賞那些片子。
　　２男人并不是單獨住在樓上，他與另一對小夫妻合租，那個妻子大著肚子，男人搭在客廳的床讓她極度不方便。
　　這天她又碰見那男人，穿一件運動上衣，米色卡其褲，令人眼前一亮的青春活力。
　　他招呼鳳鳴，喂，去兜風(fēng)不？我有車。
　　鳳鳴一愣，沒料到他自以為和她熟到這地步。
　　她正好沒事，下樓去不過是透氣。男人的車就停在樓下，是輛破爛的小面包。
　　她沒想到自己就坐了上去，男人也有點驚異于她的大方。其實鳳鳴巴不得此時媽在樓上看，她就是要在媽媽眼皮底下做點出格的事。
　　車是借的。男人主動說。鳳鳴點點頭，表示猜到了。
　　你叫我大林吧。男人又說。他一個人從北方過來，本是為了和女朋友在一起。就在上周，女朋友和他分手了。
　　就是在電影院走掉的那個嗎？鳳鳴睜大眼睛問。
　　大林默然點頭。車子這時已經(jīng)駛出了城，前面是條筆直的路，直得望不見盡頭。
　　大林說，我們?nèi)オ{子山吧，山那邊有個超棒的農(nóng)家樂，葡萄樹就長在院子里，坐在藤椅上打盹，哈喇子流下來，張嘴就能咬上一串。
　　鳳鳴想象了一下那畫面，笑了。
　　手機在這時響起來，媽的聲音凄厲而憤怒，你去哪兒？
　　鳳鳴頓了一頓說，獅子山。
　　媽在電話里喊叫，給我回來！山上風(fēng)大，氣溫又低，你是不是想發(fā)病，你是不是想拖死我？
　　鳳鳴掛掉電話，目光凝固。大林看了她一眼，馬上掉轉(zhuǎn)車頭，往回城方向開。
　　鳳鳴的眼淚，像斷掉的珍珠項鏈，一粒粒砸在自己腿上，也砸在大林的手背上。
　　大林的手心有股陌生的暖意，令鳳鳴全身起了一層愉悅的雞皮疙瘩。
　　大林說，別哭，我下次找機會帶你去。
　　大林說，獅子山那邊有個露營區(qū)，就住在帳篷里，撩開門簾就看得見星星。
　　鳳鳴不哭了，臉卻在發(fā)燒。露營，和誰？和大林嗎？
　　大林的手一直握著她的手，她沒有掙開，大林也想不起要挪開去換擋。最后干脆在路邊停下來，身體也斜過來，吻了她。
　?。厨P鳴對媽道了歉，方止住了媽的悲傷。
　　媽又活潑起來，與鳳鳴聊這聊那。說樓上那男人帶女人回來，在客廳就想做那不體統(tǒng)的事，被合租小夫妻撞個正著，罵了一頓，那女人羞得奪門而逃。
　　媽說這事的用意，分明是敲山震虎，警告鳳鳴不要往下流里走。
　　鳳鳴二十六歲了，從媽那里得到的教育就是，愛情是瘟疫，和男人碰碰手也能染上?？渗P鳴的身體，注定留不住愛情。
　　媽不知道她其實已病入膏肓。
　　她并不介意大林那些不體面的事，她甚至還知道更多。比如那次在電影院，其實大林和那女人都不見得喜歡小眾電影，只是那個廳人很少，比較適合幽會。
　　影院每天要抓好多對抱著這樣想法的男女，所以值班員每隔十分鐘就要進去巡視一次，他們都憋著壞壞的興奮勁兒，就等著這些可憐的鴛鴦出丑。
　　鳳鳴覺得大林真可憐，沒有自己的窩，沒有暢意的性生活，連個女人都留不住。
　　媽如果知道了鳳鳴的想法，她一定會崩潰。她以為鳳鳴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想，其實鳳鳴每天都想得很多，甚至想去死。
　　可現(xiàn)在她不想死了，也不能死了。她還什么都沒有過，憑什么要死呢？
　　今天大林對她說的話都是真的嗎？媽說男人嘴里都沒真話。可那些話鉆進她耳朵里是有分量的，就像水銀般沉甸甸地墜在那里，晃一晃腦袋，仿佛能聽到響動。
　　他說一輩子。可一輩子很長呢！
　　他說你別管有多長，咱們眼下要做的事就很多。喂，咱們?nèi)ヂ稜I好嗎？夜晚可以烤兔子吃。
　　露營，看星星，烤兔子……還有什么，她不敢想了，有些呼吸不暢。
　?。带P鳴對媽說要去參加同學(xué)的婚禮，作為伴娘，她要在同學(xué)家住一晚。
　　媽狐疑地盯著她，她的堅決掛在臉上。媽嘆了口氣，說去吧，你那同學(xué)真是的，平時又沒來往，也好意思來請，真真想錢想瘋了。
　　鳳鳴在心里對她的同學(xué)道了歉，便飛一般撲進房間收拾東西。
　　大林仍然開著那輛借來的面包車，在車上放了水和零食，還有一個ＭＰ３。他把耳塞塞進鳳鳴耳朵里，鳳鳴則將另一只耳塞放進他的耳朵，線太短，頭不得不向他偏著，干脆靠在他肩膀上。
　　沒有人教過鳳鳴如何談戀愛，所以她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滿意。
　　獅子山果然如媽所說，風(fēng)大，氣溫低；可也如大林所說，夜晚真的有星星。鳳鳴穿著厚呢外套，還用圍巾將脖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扎起來。大林看著她的樣子笑。帳篷大概剛被別人用過，遭了雨，很潮濕。大林趴在地上，用自己帶來的床單，一層一層地往上墊，直至墊出一個干爽松軟的窩。
　　鳳鳴看著那個窩，像舊時的新娘子看著洞房里的床，臉燒得在人前站不住，心跳得發(fā)慌。
　　直到大林一層層脫掉她的厚呢外套和圍巾時，她還是很慌。大林說，你的臉紅得真可愛。
　　大林的聲音帶了磁性，故意壓低了變成耳語，和電影里一樣性感。
　　她豁出去了，臉紅就臉紅吧，不管了。身體里噴涌著的血已經(jīng)燒到了胸腔里，整個人都燙得發(fā)軟，像下了鍋的面條。大林讓她枕在他胳膊上，狹小的空間讓兩個人的肢體伸展得很怪異，但空間的局促也讓兩個人貼得更緊一些也不會太尷尬。
　　大林開始吻她。她閉了眼睛，鼻子里嗅到大林口腔里清淡的煙味，心想，他們還沒看星星呢！
　　直到閉了眼睛，她才知道星星無所不在。它們閃爍在她和他的身體里，大林的手掌一路攀緣，那些星星便歡叫著，濺起細碎的火花來。
　　大林吻那對小巧羞怯的胸，稍稍抬頭想要調(diào)侃兩句，卻詫異地發(fā)現(xiàn)鳳鳴在急促地喘息，并且越來越急，越來越急。
　　大林騰地跳起來。
　　鳳鳴被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清醒了過來。四處轉(zhuǎn)頭尋找，直到大林伸出手來，讓她緊緊握著，她才放了心，疲憊地重新閉上眼睛。
　　她真恨自己，偏要在那個時候哮喘發(fā)作，嚇住了所有人。大林真可憐，他肯定為這次露營之行做了許多準備，露營不便宜的，光是租帳篷和烤肉的架子，就花費不菲。
　　鳳鳴記得他連和前女友開房都舍不得，為了她，卻下這樣的血本。
　　她想幸好還有機會，大林一個人在這個城市，沒有家，她要給他一個家。
　?。邓恢溃o不了大林一個家。
　　因為從醫(yī)院回去后，大林就不見了，樓上只剩下那對小夫妻，搬走了一個討厭鬼，他們很高興。
　　媽也很高興，問她有個處長要不要見見，不過才四十幾歲，死了老婆，有一個兒子，將來也不要你生。
　　鳳鳴每天下班都去超市買一罐冰淇淋，捧著回家，任冰涼的盒子冰疼她的手心。
　　她一個人能吃整整一罐，不管媽怎么罵，反正要吃完，不然心里燒得慌。
　　四個月后，鳳鳴結(jié)了婚，那個處長胖胖的，頭發(fā)稀疏得可以忽略不計。他很滿意鳳鳴，對只比他大十來歲的鳳鳴媽恭恭敬敬地叫媽。
　　鳳鳴穿得一身簇新，因為成功地嫁了出去，還嫁得這樣好，成為親友間的傳奇，大家都真心實意地恭喜她。
　　媽倚在門框上，看著木然接受恭喜的鳳鳴，濕了眼睛。
　　媽知道她心里委屈?？墒?，只有媽知道，大林離開，并不是被鳳鳴的病嚇走的。
　　大林對媽說，他愛鳳鳴，不嫌棄她有哮喘。
　　媽卻把一沓病歷單甩在他面前，說，鳳鳴不僅有哮喘，還有心臟病，這個病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你窮，我不嫌棄，可你將來有錢給鳳鳴做手術(shù)嗎？你的愛情能救她的命嗎？
　　媽說，請你體會我這顆做母親的心。
　　然后大林就走了，他愛鳳鳴，可他沒錢，有錢鳳鳴才能活著。
　　鳳鳴上婚車那刻，媽把處長拉到一邊，艱難又真誠地說，鳳鳴以后就交給你了，要好好照顧她，她身體不好，那種事，不能多做的。
　　處長臉上僵了一僵，隨即被喧嘩的人群淹沒了。
　　鳳鳴死于半年后。人人都說處長克妻，別無他話。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