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大鳥
在我有限的鄉(xiāng)下生活記憶中,對于鄉(xiāng)下的大鳥,最不喜歡的,可能就是烏鴉了。在我們鄉(xiāng)下,老家人把烏鴉叫個老鴉,若是帶了情緒了,便叫它黑老鴉,臭老鴉,死老鴉:鄉(xiāng)下人迷信得很,滿天飛的烏鴉,其實是帶有災性的,若是平白無故地一大早就有幾只老鴉落到你家院子前的老槐樹上、老核桃樹上、老柿子樹上,或老楊樹上,哇哇哇地一通叫喚,農(nóng)人一定要沖出門來,向著老鴉們示威、驅(qū)趕一番的,其叫聲比老鴉尖銳,問帶著咒罵,拍尻子跳腳的,沖老鴉們吐口水,若是不奏效,還要撿了地上的石塊兒土坷垃,狠狠地向樹上擲了上去,直到把個鴉群驚得飛了,在半天空落下一串怪叫,越發(fā)的凄涼與詭異。驚了老鴉的人心下更其不安了,好一向小心地做事為人,生怕招來一節(jié)甚樣損人損物的奇事了!烏鴉通身污黑,除了眼仁有一些白色,從嘴殼到腳爪子,全是黑的。烏鴉是食腐者,哪里有烏鴉,哪里便有死亡,加之叫聲怪異,鄉(xiāng)下人多不待見得:它們成群結(jié)隊,每每飛過,是大團大團的陰影,一片價聲響的怪叫,叫人心慌悚。
待遇不同的是喜鵲。喜鵲是鄉(xiāng)下人的喜烏兒。人家只是喜歡有這喜鵲落在了自家院子門前或房后的樹木梢上,唱起喜歌子,農(nóng)人高興,甚也不唱,農(nóng)人也高興,只要它們的身影兒在樹間晃悠,在場壩地上落下鳥影兒,農(nóng)人一天都高興了。若是一大早,便有喜鵲在人家的房前屋后唱歌了,那便是想什么喜興是什么喜興,報喜的,送財?shù)?,好久不上門的親戚竟然不打招呼就上門了,是喜鵲報的喜信;懷著大肚子的媳婦這個早間竟然生產(chǎn)了,是喜鵲報的喜信;有個干部上門來,專說國家又給甚的補助了,是喜鵲報的喜信;老實巴交的勤快的男人趁早飯未熟工夫在老屋的后檐溝出泥鮫,一鋤子竟然挖出個瓦罐子,里面竟藏著老輩子暗埋著好幾十年的銀錢,是喜鵲報的喜信!喜鵲戴著一圈白領(lǐng)子,一身黑衣衫,頗像早年鄉(xiāng)下講究的干部,又拖著個長的尾巴,斯文得更像是鄉(xiāng)下老派的教書先生。喜鵲聲音悅耳,細細的、碎碎的,有質(zhì)感,像音樂,像鄉(xiāng)下竹笛一聲一聲地吹,簡單的音節(jié)直是透著喜興。鄉(xiāng)下人見著喜鵲,任想甚是甚,把一天的好事都與喜鵲連起來想,喜鵲的好,以至鄉(xiāng)下的人取名姓,也用得著的,如生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兒,叫個喜鵲,也是有的,喜興得十里八鄉(xiāng)也許就有了響動。
一般地講來,鄉(xiāng)下體形最大的鳥,便是這烏鴉、喜鵲了,在鄉(xiāng)下常見,有體有形,在鄉(xiāng)下的生活中便占著位置。不似咪咪鳥兒們,時常叫人想不起。還有野雞,體形也大,只是長年喜好棲在半陽坡的灌叢中,深可沒人的荒草中,若是無有驚動,輕易不顯身給人看。野雞公子美麗華貴,母子灰不丟丟,倒如早年鄉(xiāng)下的女人了,女人是能干的,把自家男人總要收拾得體面,好在人前走動顯示,自家倒隨意得很,一年四季都是一身家常的灰布衣衫。野雞介于似鳥非鳥之間,多數(shù)時候,鄉(xiāng)下人不把它們做鳥看待,直叫做野雞子,它們生活在有莊稼的地頭,如黃豆地邊,紅小豆地邊,或開過了火地才收得一季的二荒地里,有時與家養(yǎng)的雞兒們廝混在一搭里,在農(nóng)家的地里找食兒吃。春天與秋天,野雞群活動得頻繁而大膽,它們在春天里走出草叢、灌叢,一早一晚地梭到剛點種過的地里刨種子吃,如包谷種、黃豆種、小麥種、小豆種、蕎麥種、洋芋塊莖兒大,它們吃不下,農(nóng)人一般不多在乎,只在地頭扎個草人兒,瞎咋呼,時日久了,野雞們并不懼怕了;秋天的一早一晚,野雞們出去,找顆粒小的籽實吃,如黃豆之類,如果不是太不湊巧,一般野雞不去剝包谷粒兒吃,太麻煩,也不安全,秋天里的雜豆最好,腥甜可口,易上膘,一口頂?shù)靡煌氲牧?;夏日里的麥子粒兒吃一吃,算是換口味了,萬物瘋長時節(jié),野雞們愛吃林間的青草尖兒,地下埋藏不深的根莖,或矮叢間的或紅或紫的果籽兒。秋天,農(nóng)人依然用個草人兒嚇鳥兒,做做樣子,只在晚間在地頭的哨棚點起火堆嚇大牲口,比如野豬、黑熊:鄉(xiāng)下的種植,在大山老林子里,人與動物和平著,有人吃的,便也要有鳥獸吃的,一年收十成,兩成隨意就給了鳥獸們了。
野雞飛不高遠,也只在淺林地帶過活,日子太靜了,一早一晚地,聽得遠遠的老荒坡地帶有野雞聲喚,一聲長,一聲短,一聲高,一聲低,沒有明顯的情調(diào),不帶格外的情緒,不曉得它們聲喚是為了甚。有說是喚崽子兒呀,喚配偶呀,不像的,它們一年中常常地這樣聲喚,只是寂寞地聲喚,或嘆一口氣,或唱一句歌兒,或公子母子之間聯(lián)絡(luò)一回,做一些親愛的事,或只就為了聲喚,甚的講究也沒有。鄉(xiāng)下體大的鳥,貓頭鷹算一種吧,常見的小如斤多重的雞兒,偶有大體形的,是老成的鷹了,足有抱母雞大小。它們夜間出行,白日里只匿在樹蔭里,在高尖尖的樹梢上一只爪子扣住樹枝丫睡覺;它滑行在夜空,從林子上面低空地掠過,從草坡前掠過,從莊子的屋舍間掠過,間或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叫響,無月之夜,一人獨行在鄉(xiāng)下的土路上,或穿行在林棵間,猛可地聽到如此的尖叫從頭頂上空,從林棵子深處,從巖畔子后梢,射將而來,寒毛是要立時倒立的,一身便汗浸浸了!鄉(xiāng)下人把貓頭鷹叫做夜貓子,說夜貓子叫不吉利。從哪個方向叫來,哪個方向便有歹事發(fā)作,如死了老人了,一只母豹子背了人戶的一口肥豬了,或狐子偷了雞去吃了。夜來的貓頭鷹,出來只是找拱老鼠吃。鄉(xiāng)下的拱老鼠,白日里在地下的洞穴貓著,夜來出動,拱農(nóng)人的莊稼吃。有時餓極了,比如在秋里罷,深秋里,莊稼都收了,拱老鼠在大白天也敢到林子里撿橡子吃。貓頭鷹在天上黑糊糊的影子掠過,猛可一下子扎進林棵子里了,那里,沒準就有一只拱老鼠立時便被貓頭鷹的利爪抓起,又箭一般升上半空,一聲尖叫破空而去了。貓頭鷹有時也掠過莊子上空,瞅準了,也能抓了家鼠做夜宵,如果一只小家貓不小心,碰上貓頭鷹正不順心著,比如沒抓到野鼠,被順便捉拿去,也不是怪事!
鄉(xiāng)下的遠山地段,常常在半山崖上,流露著些許巖洞,一種小巧兇相的鳥居住其間。與烏鴉、喜鵲比,身子要小了近一半了,它們長得小巧精干,緊巴巴的體形,一看便知道是善于搏擊的,它們有個名兒,叫巖鷹,老山一帶的人,叫它們鷂子。鷂子直在深山里頭過活,又不甘于匍于淺地里找生活,便高飛到半崖頭,找些現(xiàn)成的巖洞定居,風風雨雨一生都在崖頭上出發(fā),在崖頭上落腳,雨時在崖下聽雨,鷂子在雨聲中,時時地咕叨著自己滿腹心事似的;陽光大作時,看太陽從早到晚一節(jié)一節(jié)地從崖下移過,樹影兒拉長了,縮短了,春夏秋冬就過去了。在一天多半時間里,鷂子只是瞇著眼,半是休息,半是尋機,它是在尋找一個攻擊目標了:于是總有一只幾只蓬間雀不小心散漫地從鷂子的門前通過了,還迷瞪著的鷂子,剎時化作一道響箭,眨眼工夫,半空中便飄落些鳥的敗羽來,直在空中扶搖著了,一片價雀兒的哀鳴小雨一般也散將在半空中:鷂子是山中的悍物兒,一次獵食,管數(shù)天不餓,它廣泛地活動在遠山地帶半山的崖間、半深的林梢間、半落的瀑間,餓時,專捕食落單的鳥們,比著小的,不兇相的,不愛打斗的,輕易就會上了當?shù)模婚L記性的,不伙群的,如此的命賤的鳥兒,它們每每地從鷂子的半崖的門前經(jīng)過,吃過一次大虧了,失去一個伙伴了,下次它們的群落,還是不長個記性,又吃一個虧了!鷂子,就像是志向不大的山大王,只是守著自己的崖頭,有吃有喝就行了,從不遠行,一個崖頭,常常就守住一輩子了。鷂子,只是在半空中覓食,有時連陰著天,或雨或雪不歇個勁,鷂子可能就幾天沒有覓食了,山楂子間的雀兒也都躲在樹窟窿里、樹枝、r間架著的小小的窠里,盼著雨雪停歇呀,鷂子也在等,它再餓,也不下到地上,去亂草叢中去找食,它等著天放晴呀,天終于晴了,雀兒們終于也耐不住飛出來尋食了,鷂子就搶先捉拿到自己的吃食了。鷂子是陰損的林間大王呀,它總是不動聲色,猛可把自己做成一支暗器,射將而出,破空作響,一般的林間平凡的鳥兒,只聽這破空聲,魂魄早使驚飛了三分了!
天大晴,高空無云雨,視野無遮無攔,也無風,在春天,大地曖昧,萬物生色相,隨便的風經(jīng)過處,任甚植物都要硬朗一回,和軟一回。鷂子在高過它居住的巖頭的上空中,一只,兩只,三只地打斗,鷂聲如急雨,羽毛零落也如席大的燕山之雪,漸漸,必有一只落荒而去,又一只落荒而去,最后剩下的一只,振著它的長翅,在半空中巡航,偶爾尖聲叫一聲,像是帶哨的子彈劃破空氣。這只英雄鷂,戰(zhàn)勝了挑戰(zhàn)者,回到了自己的家園,它守住了自己的半高的崖頭,守住了與一只母鷂的交配權(quán),在它們就要共同生活的半崖上,在那天成的崖洞內(nèi),鷂子傳繼著后代了,又一窩小鷂在夏天剛剛成熟的時節(jié),就要出生在父輩這片半高的崖頭上,半深的林子梢頭了。
鄉(xiāng)下自由地生活著一群群的柴雞們,它們出lpPUy5fKbAN147ZcqzZId31Cd8CS3jxAV3Jso+COGuk=生于農(nóng)家,在房檐下的雞籠里,在柴房隔壁的專造的寬大的雞舍里,它們從一只只雪白花花的受孕的蛋里破殼,在羽毛未豐時,習慣在農(nóng)家的院落,刨吃喝;它們吃著主人一早一晚專意撒將的麩皮,春深時節(jié),主人特地撒了整的包谷粒兒,喚它們啄食,好叫它們快快地下蛋。夏天漫長的時光里,雞們喜歡成群地聚在院子前的石榴樹下,把浮土刨出大小的深坑,它們用沙泥洗澡,然后在夏目慵懶的光線中睡覺。它們竟然能在長長的午睡時分,集體地發(fā)出響響的鼾聲啊!然后,午睡醒來,它們就到地頭,柴草堆里,豬圈下口處,找蟲子吃,有時也吃細細的沙粒兒,石子兒。它們漸漸走得離主人院子遠了,走到房后草坡上去,走到半里路遠的井臺上去,鉆進半深的灌叢里去。那里,在夏天強大的光照下,芙楊樹正長大著葉子,它們的葉子上爬滿了肥肥的菜青蟲,細小的不起眼的螞蚱兒,還沒有長全乎身子,樹棵間的蛾兒腸鮮嫩著,上年的腐葉間有蚯蚓子蠕動:這是鄉(xiāng)下的雞們在夏天的飯場子,它們在減少下蛋之后,性情變得輕松而野吊,它們在草坡、林間,在長滿水芹菜的溝溪旁,成了鄉(xiāng)下的柴雞了,翅子變得硬朗,竟然能高飛過野桑樹的梢頭,滑過草坡,甚至滑過危險的大溝,落到草叢間了。它們喜歡群棲,受到驚動時便齊齊地群飛,一片柴雞飛過鄉(xiāng)下的半空,咯咯的尖叫傳得聲遠,像是一陣怪風揚起的沙塵呀!鄉(xiāng)下的柴雞們,在一年中的一驚一乍里長大了,它們努力地下蛋,下了蛋,再努力地孵化,它們充分享用鄉(xiāng)下的自由,在柴草間把自己練得一身美味。鄉(xiāng)下的柴雞亦禽亦烏,它們也高飛,不飛時,就安心地在灰土里刨食,春天下蛋之季,它們安心享用主人的麩皮、包谷粒,或豬槽旁飼潲的殘渣,它們高興時就唱歌,天明時就報曉,公雞攆著母雞踩水、打親,母雞下了一個蛋了,不論大小,都要向主人大聲報告:個大的蛋!個大的蛋!鄉(xiāng)下的柴雞們,真是幸福的家禽,或敢于小拭飛動的鳥。
鄉(xiāng)下真正的大鳥,高飛的鳥,體形雄渾,身影偉岸,深藏思想,從不聲張,孤獨得像一片大云,或鐵灰色,或鋼藍色,或青銅色,或熾炭色,總之是金屬色,飄過蒼穹,有時在雷電的閃擊中,它穿云而至,在閃電猩紅的光影中飛翔,那些駭人的閃電竟然是以它為光源,以它為中心四濺而開,像沸騰的鋼花;有時背負夕陽,向西,向傳說的方向,向太陽歇下身子的故鄉(xiāng),它的翅膀?qū)挻蟮卣归_在太陽兩側(cè),分明是一只巨大的太陽鳥了!從未聽過它的長啼或高鳴,嘯聲或輕吟,更不用說與它目光對視。它總是在我們目光的盡頭,在風景的深處,在長天的中央,久久地,它的高度,成了我們每每向往的高度。
它就是鷹。真正的鄉(xiāng)下長空中的大鳥。
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生活,寄住于老家的蒼蒼山水之間,真實而飽滿的糧食長足著我的身子,野物的肉食,家禽家畜的肉食豐滿著我的身子,園子里青碧的菜蔬,深林子里采擷得的野蔥野蒜,清暢著我的身子;少年時足夠的食物,叫我不覺得歲月的苦焦。不知是哪一年,哪一個早晨或黃昏,或大好的晴天,或一個下雨天,或一片雪野里,小小的我也竟然長出了思想,多少年后,我知道了,那其實正是來自鄉(xiāng)下的一只大鷹,我那小小的思想的高度,幾乎也就是鷹的高度了。我在許多的獨自一人無語無趣的時刻,一個人走到老家的山坡上,坐在草地上,或騎上一棵足夠高大的樹,望天空中展開著巨大陰影的鷹:它在高空,隨意地調(diào)整著高度,隨著風向,盡情地舒展著翔姿。它在飛翔時,整個身子,除了頭部上下左右徐緩地擺動,身子是不大動的,翅膀展開,也是不大動的,真是像一架滑翔機,風托著它巨大的身子,在天空中巡航。我的想象隨它而去了,隨了它升上鷹的高度,我的視角劇變,老家的山水、深林、田園、屋舍,一幅一幅地在我的下方展開,然后風不斷地托著我,更加地上升。我所熟悉的所有風景,都變成粗大的線條,更多的更遠的風景向我依次展開,那是我從未到過的地方。它們或為更大的鄉(xiāng)下,或為城鎮(zhèn),或熟悉的人群,或陌生的景致,然后鷹的高度,叫我所有見過沒見過的風景,都濃縮成思想般的簡潔、思想般的形態(tài)了。我染上了思想的憂傷,我回首自己少年時光,一些想法開始超越自己的身體,那時,小小的我,朦朧中感到人若像鷹那般活著,一定有更加美麗的高度、視野、想法!
其實,正處在長身體階段的我,關(guān)于高遠的思想,僅限于對鷹的高飛的折服:我不斷從鄉(xiāng)下俗常生活場景中,獲取的,也僅僅是鷹這種大鳥不同于其它大鳥的日常見識。我知道,鷹是孤獨的,它不合群,你見不到在鄉(xiāng)下高遠的藍天下,或巨大的太陽光芒下,或濃重的雨幕中,眾多的鷹在一起搏擊長天。一年中的任何一個季節(jié),或早或晚,或正午,或晴或陰,鷹從無規(guī)律地出現(xiàn)在天空,你不能判斷它什么時候出現(xiàn),它的出現(xiàn),令你猝不及防,一抬眼,你看見了鷹,它在你目光能夠到的高度,盤旋,隨著氣流上升,下降,或平飛,或側(cè)飛。更高遠的場景是:鷹在云朵的下方,或在淺淡的云層中,鷹像極了滄海中的一片極小的葉子,隨意地與波浪作著交流,有時云在急速流動,而鷹竟不翔動,像是停在空中做著云的背景,極其優(yōu)雅而傲慢!在老家的那幾年,我總是看見一只鷹,在高天上盤旋,升騰,下降,它永遠一身鐵灰色,鋼藍色,青銅色,熾炭色;在有霞光的場景,那只鷹有時極像火焰中央的黑洞,深透、神秘,所有的焰光都向著那黑洞吞卷!在下暴雨的場景,有時也能看到鷹不緊不慢地在雨幕中穿越,它巨大的身姿分開雨幕,像一個偉大的演員上臺分開沉甸的大幕,引來一派浩蕩的驚嘆。我更多的是在正午時分,在鄉(xiāng)下漫長的慵懶時光,天空往往干凈得纖塵不染,像一片深藍的平靜的海水。那只鷹在天空飄浮,它的影子時大時小,時長時短,投射在山水間,從村子的屋舍掠過,從林子掠過,從茂盛的莊稼地掠過,從我的眼前掠過,當然,最后總會是從我思想的深處掠過了。這樣的場景,不斷地在我的少年夢中復制,變成一冊冊的書頁、畫片,至今鮮亮而奪目。
老家的那只鷹在高空中翔動,它的身子基本保持不動,翅膀基本保持不動,我不多的想象中,它的頭顱是轉(zhuǎn)動的,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或前或后,進而它的眼睛也是轉(zhuǎn)動的,同樣,在我不太可靠的印象中,或感官中,那只鷹的眼睛,似乎充滿異國情調(diào):眼睛深藍如海水,閃著同樣晴朗的波光;或者眼睛金黃如鍍銅,一如天上的神靈,閃著懾人的金光了!多少次,我在恍惚中忽略如此的場景了:那只近乎天神的鷹,一個眨眼在天空消逝了,又一個眨眼間,那鷹重又騰上高空,它的利爪下多了一團掙扎的物什兒。那鷹向深林的遠處飛去,我看到此時它的翅膀有力地上下扇動,有力地上下起落,像船的兩只大槳,一改巡航時的平靜、安詳,此時的力量和力度,似乎使整個藍天都被撞擊出金屬般的銳響,一直消逝在我的目光模糊處了。
在鄉(xiāng)下人的說道中,鷹的確是近乎神宰的一種生靈。鷹有自己的食物鏈,比如山中的野兔,在莊稼成熟的秋季,雜豆豐收時節(jié),正是兔這種動物收獲莊稼的好時光。春天剛剛出生的小兔,靈性一如父母了,它們吃黃豆、洋芋,它們筑有深深的狡窟,連最野性的獵狗也奈何不得。鷹,翔動在鄉(xiāng)下天空,成為兔子的天敵,它一個猛子扎下大地,一只兔子就會被擒上天穹,敏捷而無有遲疑;鷹也擒食家禽,那些瘋野的柴雞們,在正午的草坡上刨食,猛可地一團黑影落下,一只懶雞就升上了長空,剩下的雞群們驚慌四飛,完成了它們奪命中的飛翔,鷹使雞體驗了生命應有的高度。那只鄉(xiāng)下的鷹,在老家人的說道中,竟然生擒過渾身披刺的豪豬,也掠食過半大的野山羊,那幾乎是鷹自身的重量!如果秋天空場的莊稼地里,一群散養(yǎng)的家羊,正悠然忘記山野間的危情,一只離群的小羔子,一定可能成為鷹的下飯。老家有些人戶,春天開始時,將牛群、羊群趕進一個山谷間,兩頭封閉,其間水草豐沛,到了秋天下霜了,再把牛羊趕回,牛羊群擴大了、增膘了,在那野山谷間,牛群、羊群如何與自然抗爭,小小的羔羊如何在與鷹一般的獵者的斗爭中長大,真是令人欷歔!
鷹年年高翔于鄉(xiāng)下的長空。鄉(xiāng)下的智者說,鷹在空中,說明世事一切都正著。對于這話,我是非常敬佩著的。在鄉(xiāng)下,一只鷹統(tǒng)治著方圓數(shù)十平方公里的天空,它是鄉(xiāng)下的大鳥中飛得最高的,它一生中的多數(shù)時間在天空度過,巡視著它的領(lǐng)地,注視翅膀下發(fā)生的一切。它翅膀下的山水,是它的家園,更是它的牧場,在天空隨性地看到鷹的飛翔,進而看到鷹的翅膀下風景的變遷,大自然中的生生死死,世事到底常與不常,那在高天上俯視著我們的鷹,它最知道。
小風吹莊稼
多數(shù)時候,夏天里再忙,我總要到一些村子里去,到一些土腳厚實得感人的坡地里,去看那些長得十分旺相的莊稼。
這樣的坡地,存在很久遠了,它往往是上一輩,再上一輩的祖先們開墾成形,成了好地,當家地,它們通風,向陽,夜潮土,旱澇保收。這樣的地生成是長莊稼的,長菜蔬的,邊頭邊垴,也生成得好瓜果。這樣的地,常常叫人感動,依靠著它們,村子里每天按時飄出飯菜的濃香。
除了暴雨天氣,這樣的日子,在夏天里常有,太陽總是出得殷勤,一年中最好的陽光,都在夏天集中傾瀉,因為太過強大,很有質(zhì)感,比如我看到夏日的太陽,是瀑布狀的,是綢緞狀的,有厚度,有力度,像從天幕上直接垂掛下來,鋪了在大地的山山水水間。有大太陽的天氣,風就小心地吹著,細致地吹著,正好吹展了蜻蜓的翅子,叫你感受不到一絲的尖銳,感受到了,也輕微得疑心。溫熱的,小的風,從人的面門吹過了,吹進路邊的莊稼地里,或林子里,聲音極其微小。
如果一個人去看莊稼,我就不做作,一直進到莊稼林子里去。站滿了莊稼的地面上,熱氣比莊稼林子以外要強大,向上撲打,騰騰地,淹沒人的腳面子,進入人的褲管,進入身子,進入人心。剛才在小風中悶著,不能大涌的汗水,此時就要在莊稼的林子里漫涌,全身都充滿暗泉,向外冒汗,有時竟是有響動的,像林子間暗暗涌動的水聲。莊稼看著我,久違了似的,生動地搔癢我的身體,最敏感的是臉面,鼻子尖兒,耳朵輪子,從頭發(fā)叢里浸出,汗水漫涌,全身很快濕透。進一回莊稼的林子,就是洗一回桑拿,和著莊稼的植物清芬。
常常是一群人跟著我一起去看莊稼。我們有了很多的借口、說法,生動,感人:我們要對莊稼指手畫腳,說它們的疏密,行距,株距,說肥相,說管理的程度。比如剛剛是清了草的,土腳也偎著莊稼的腳踝,正好水呀肥呀,適合了莊稼的抽條,我們就贊揚這家的主人,是要受到大大的表揚的哩:竟把莊稼做得如此少見!我與大家一起議論著眼前的莊稼時,心思總跑毛了,我想莊稼好似鄉(xiāng)下偏遠地方的群眾哩、百姓哩,平日里很少見著如許多的干部的,它們木木著表情,聽我們說個啥就是啥,說好就好,說孬就孬,不肯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我們說得對著了,笑笑,我們說得不合常理了,也笑笑。我們當然不用大量地盡情地出汗,一群人站在莊稼林子外面,看莊稼密密地擠站著身子,小風拂過我們臉面,很是清涼,清涼中也有莊稼這種植物的清芬氣息,我們一齊夸贊: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啊!
更多的時候,我只是喜歡一個人去。在天晴朗著,有小風吹過的時候。
有時周末,輪到我在縣值班時,我會到城外去,上到一面山坡上,找見了莊稼地了。包谷大面積地長著,長在山林線以下,遠遠看去,很容易把正經(jīng)的山林與莊稼地與包谷地區(qū)分開來:山林在夏日里,生長是那么地亂相,沒有線條、塊章,像一堆凌亂的素材;而包谷林,則如一篇剛剛寫成的文章,規(guī)矩的文章,一橫一豎,虎頭熊腰豹尾,章法一眼就看出了,秀才相十足。我喜歡到包谷的林子里去,它們像極了森林,又比正經(jīng)的森林講究長相,它們地腳豐厚,泥巴一律是精心侍弄過的,在包谷的根部,泥土上壅,炸開密密麻麻細小的裂子,像有萬千的地氣外涌,它們撲到你的腳面子上,涌進褲管里,叫人明顯感到土地深處的潮氣,熱熱的感人。在我大汗淋漓,汗腺大開,也像了一株、一叢包谷這種植物之后,我就退到遠遠的坡頭去,坐在那里,叫小風吹透我,像一塊石頭,看遠處的莊稼,看包谷,看它們更像一個大塊章的文章了,周周正正地發(fā)表在山坡上,四周山林、水溪,成了文章的裝飾紋。有時待久了,想自己在如此的藍天下,大太陽下,與莊稼一起,成了版面上的插圖,天在讀我們,山在讀我們,過路的小風在讀我們,小風是天地掀開文章冊頁的手哩!
遠離城市的地方,莊稼這種植物,依我的想象生長著:在野地里,牛犁過的,鋤頭翻挖過的,農(nóng)人穿草鞋的腳或赤的腳練過的、踩踏過的地里生長著。牛耕過,新鮮的、有著草木濡成了酒曲味的牛糞準時落在地頭;人練過、踩踏過,也許一大泡夏日里的暢快的熱尿也是澆在地頭的!我喜歡如此的種植,耕翻的土地熱烈地松暄著,等待著受孕般地展開無遺,講究得如同能干的婦人手中的面團,或走村串戶的彈花匠彈弓下的棉絮套子,神氣十足地發(fā)出閃光與華麗;焐了一個秋冬的家糞,牲口的屎尿,青草漚成的草肥,嗆鼻子的鄉(xiāng)下特有的尿水,澆到地里來,與松喧的土地匯合了,它們合作著,包裹起莊稼的種子,叫它們快快地發(fā)了芽兒,長出苗兒,長壯了枝枝稈稈。我所喜歡去看望的莊稼,正是如此生長的,它們?nèi)绱送料嗟厣L在偏遠的地頭,遠離城市、人群,遠離喧囂,遠離大人物的指手畫腳,靜靜地生長,長得一派古意!
正經(jīng)的莊稼都是這樣長的。它們依著自已的性子,長得樸素,一副鄉(xiāng)下人的誠實勁兒。在遠遠的、偏離城市的地方,這樣的長法,越來越被莊稼這種生動的植物所選擇,它們不在乎產(chǎn)量,能長多少就是多少,它們是知道自己能長出多少產(chǎn)量的,不要別人去估產(chǎn)、預測。是包谷,它就知道自己直是長出八百廳的,在好年成,用了上好的家糞的;是谷子,它就知道自己直是長出一千斤的,在好年成,田水豐沛,少蟲草,溫度也適宜;是瓜菜,它就知道自己直是隨著主人心情長的,多加了窩肥了,就多多地長,長得壯大,主人隨手撂的,長成啥樣是啥樣兒,比如南瓜,一根藤子結(jié)下百斤的大瓜了,不稀奇,結(jié)成個拳頭大的火包子瓜了,也不稀奇;是洋芋,它就知道自己直是長出三兩千斤的,靠水肥,靠細細的莊稼功夫,靠大太陽曬,靠土腳厚,一畝地收上四千斤洋芋了,不消說,一定是菜洋芋,正經(jīng)的鄉(xiāng)下一般不去種,這樣的洋芋,生長在城郊的那些漂亮的大棚里,早早地在四五月就出棚了,洗凈了身子上市了,它們一畝一棚竟是長出七八千斤的,個頭勻稱,像在模子里長成的;它們像富貴人家嬌氣的媳婦坐月子,養(yǎng)得白胖。鄉(xiāng)下的、正經(jīng)的洋芋是這樣的:一身土氣,長相古怪,或圓或方或長或扁,大小不一,它們身子沾著泥巴,土相地被主人堆放在場院里,雞去啄吃,豬去啃吃,主人隨便撿了些刮洗干凈,丟在湯里,摻在米飯里,只是吃個新鮮了。各色的豆子呀、蔓子呀、攀在墻頭的、覆在某架竹上的、養(yǎng)在塘里的、隨便丟種在房前屋后的,或精心地用了草木灰種在園子顯眼地方的韭菜呀、火姜呀、黃花呀,它們都知道自己其實只是最多能長出多少的斤兩的,它們不爭瞎氣,長出多少是多少!
因此,我這人近年越發(fā)地隨了山野的莊稼,也變得神經(jīng)質(zhì)起來,一切往土相上靠:凡是沾了化肥的,味覺總會有一股酸腐氣。我要揀最土相的東西吃。因此我總是找個機會深入到那些野野的山灣子里去,深林子里去,有溪溝的山坡上去,在敞亮的瓦屋頂下,有葡萄藤架的院子里,與鄉(xiāng)下正經(jīng)過日子的農(nóng)人一起吃食,隨便地吃他們的飯食,喝他們的土酒,一遍遍地給他們贊美,然后在我的贊美中,欣賞他們的迷惑,他們土土的、真實的不好意思:他們總說慢待客了,鄉(xiāng)下沒啥好吃的哩。我贊美他們會過日子呀!食盡了天然,一身大自然的爽氣了!我就是知道自己的贊美在他們眼中是如此真誠、可信,盡管他們根本不信我的贊美。每一餐鄉(xiāng)下美麗的飯食后,我感激眼目中偉大的山野,山野里偉大的農(nóng)人,他們種下天下最好吃的糧食、菜蔬,我的腸胃乃至全部的身心,都充滿了這越來越難得的大自然的熨帖的湯湯水水了。
在山野里轉(zhuǎn)悠,我有時感到自己其實正是一個正經(jīng)的鄉(xiāng)下的農(nóng)人吧,種著正經(jīng)的莊稼,過著正經(jīng)的農(nóng)家生活:是這樣的,我不強逼我經(jīng)心侍弄的土地、田園,一定多打出一些糧食,多長出一些菜蔬,只要土地呀、田園呀、莊稼呀、菜蔬呀,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在太陽下長,是收一千斤的,就收一千斤,是收八百斤的,就收八百斤,是收大南瓜的,就收大南瓜,是該用來喂養(yǎng)牲畜的,就用來喂養(yǎng)牲畜;我當然不叫我的園子我的土地荒了草了,我用鋤子去鋤草,我不期望有一個奇跡叫草們自己死去,于是我會在七八月太陽最暴烈時,為包谷薅二遍草,借太陽曬死不打糧食的草們。同樣,我要在谷子懷孢之前,為它們拔除稗草,只留下水面上的水葫蘆,隨時扯了家去用它們來喂豬;我要喂養(yǎng)一些可愛的吃用很少的鴨子,一任它們在河灣里自食其力,在河灘的草叢里產(chǎn)下綠殼的鴨蛋,然后,在黃豆地里、綠豆地里、小豆地里長出了害搔人的蚱蜢時,趕它們進地去吃蝗蟲;我還要喂養(yǎng)一圈舍的油光水滑的豬,大大小小的一群,它們可以接著槽口長大,用它們的糞水澆莊稼,最好是建一處沼氣池子,把牲口的糞肥漚出沼液沼渣,用它們給莊稼追肥、滅蟲。我一年辛苦,收成不高,地里該長出多少,我就收成多少,看著干凈的、真實的糧食、菜蔬,堆在我的院子里,糧食就叫太陽曬干它們的水分,然后儲進倉房里去;吃不贏的菜蔬就曬制成干菜,留給冬季里吃。我知道,這些收成,叫我一定高興著,它們足夠我吃用不愁,安心地過著正經(jīng)的日子。
如此美好的夢想,在我回到城里后,漸漸地就醒了。我還是生活在一派現(xiàn)代生活的愁苦中。我一天奔忙,去很多的地方,說很多的話語,許諾很多的誓言,叫很多的人感動,然后共同為一個偉大的理想動心,相互祝愿。我只是在夜深人靜時,一個人獨處時,我會問自己: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只是想要小風吹過莊稼,看著莊稼一類的植物,在鄉(xiāng)下真實的土地上,真實地生長,真實地發(fā)出植物的清芬,它們?nèi)绱苏鎸嵉貒@在我的夢鄉(xiāng),叫我安眠,睡意扎實,不發(fā)囈癥,不吵醒別人。
我堅持到鄉(xiāng)下的山野里去,在有小風的天氣,在陽光不緊不慢敲打著莊稼的腦門,教給它們成長的竅門的天氣。一個人,想一些與莊稼一般生長著、有時瘋狂得叫人吃驚的念頭,這些念頭,支持我在野外走動得時間更久,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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