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

　　1
　　
　　張八風(fēng)沒消息了。
　　一個人說沒影就沒影。平常，張八風(fēng)給田新莊天天打電話、發(fā)短信。說村婦生孩子、警犬拉稀、老百姓打架動刀這些事。你找他，手機關(guān)機。
　　田新莊擔負一項重要任務(wù)——尋找張八風(fēng)。田新莊是張八風(fēng)的領(lǐng)導(dǎo)，領(lǐng)也領(lǐng)不上什么大導(dǎo)，豐隆市城鄉(xiāng)接合部懷安派出所副所長，分管社區(qū)警務(wù)。張八風(fēng)——韭花臺警務(wù)站警察，一人一犬，在山上待了三年半。
　　三天前，張八風(fēng)拘留韭花臺村民巴虎下山。三天后，巴虎沒歸案，張八風(fēng)也不見影了。所長秦偉抄起田新莊的手機往桌上拍，“你必須找到張八風(fēng)。三天了，我聽說過罪犯脫逃，沒聽說罪犯和警察一起脫逃。他是不是跟巴虎一起賣礦石去了?”
　　“你慢點摔，這是我手機?！碧镄虑f搶過手機。
　　“你手機怎么啦?我給你買兩部手機，你把張八風(fēng)找回來?！?br/>　　“我找?什么時候這個事成我的責(zé)任了?”
　　“他沒了就得找你!”秦偉掏出打火機接著拍桌子，“你倆是警校同學(xué)、哥們兒死黨，你不找誰找?”
　　田新莊在椅子上扭轉(zhuǎn)身體，眼看天花板，表示置若罔聞。
　　“別給我裝，老田，從現(xiàn)在起，”秦偉看看手表，“6月20日上午8點半，你把手頭活計都放下，找張八風(fēng)這個兔崽子。找不到，你一直找到退休?！?br/>　　田新莊“呼啦”站起來，伸脖子，前額快頂?shù)角貍ノ迩Ф鄩K錢的法國眼鏡上了?！吧?我替張八風(fēng)活著呢?”
　　秦偉衣冠整齊，像正在黨校培訓(xùn)的省部級領(lǐng)導(dǎo)干部。他手按在田新莊肩上，“田副所長，你說啥都沒用。找不到張八風(fēng)，我這個所長咋干?我手里只有這么一點權(quán)力，就是指派你找人，我非把這個權(quán)力用好。找吧，別瞪眼睛了?！?br/>　　秦偉出了辦公室，田新莊對著門“呸”了一聲。他明白，秦偉也憋著火呢，平常他不這么橫，都因為巴虎。
　　巴虎是誰?他是韭花臺的農(nóng)民。韭花臺，環(huán)臺皆山也。一塊一塊的耕地是山民用筐把土背上來的。耕地最大一塊也沒三間房子大。巴虎在那兒當包工頭。
　　韭花臺三十幾戶人家種著不太多的玉米當口糧，種點養(yǎng)殖參，再晾點林蛙油上集市換現(xiàn)金。他們的養(yǎng)殖參屬于高仿，沒長成的山蘿卜曬干，漬紅糖水，拿膠粘點黃芩須子，日紅參。林蛙油更是仿品。哪有那么多林蛙?十三億國民跟林蛙除一下，一百萬人都攤不上一只林蛙，壓根沒有。山民把山蛤蟆肚子的水油掏出來，摻上雞油，就叫林蛙油，還叫雪蛤油，康熙帝偏愛的補品。
　　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韭花臺百姓與山蘿卜、山蛤蟆榮辱與共之際，此地發(fā)現(xiàn)了鉬礦。田新莊不知怎么念這字，兒子查字典教他這個字念mù，說鉬用于航天和軍事領(lǐng)域。張八風(fēng)說過，坦克裝甲薄又能擋住炮彈，鋼里面要加鉬。他說，國家嚴禁鉬礦出口，各軍事大國都稀罕鉬。海城、楊杖子都有鉬礦，國家的。
　　韭花臺出土了鉬，外邊來一幫人用炸藥取礦石，人工砸成小塊，山民背簍往山下運。這里不通車。背一簍礦石，走三十里山道，得錢十五元整。山民搶著背，有人一天背兩簍，掙三十元，一個月得九百元。他們倒騰紅參、林蛙油，一年也就掙一千元左右。山民們湊份子給崩礦人士制了一面金字錦旗——“吃水難忘打井隊，致富先謝開礦人?！?br/>　　礦石下山就裝車，開車的人身穿橙色連體防護服，戴口罩。礦石運出去賣多少錢?不清楚。出口到伊朗、以色列賣多少錢?更不清楚。張八風(fēng)和田新莊不過是警察，管不著這些事。韭花臺常來外國人，指著礦石哇啦哇啦說事。山民探笑臉湊前辨聽，誰都沒聽懂。
　　
　　2
　　
　　田新莊話語少，眼睛看上去聰明。這樣的人愛在心里跟自己說話。他在辦公室轉(zhuǎn)了兩圈，手摸墻壁自語：“張八風(fēng)，讓我上哪兒去找你呢?”
　　張八風(fēng)是個怪人，不是一般的怪。去年8月，公安部下來一位副部長檢查工作。局里讓張八風(fēng)下山匯報工作。韭花臺是全省五個模范警務(wù)站之一。秦偉通知張八風(fēng)于8月10日早8點準時到達派出所。那天8點整，張八風(fēng)還沒影呢。8點半，沒影兒。市局黃局長口口嘆氣。好像肚子里氣多，隔一會兒提出來吐掉。9點整，部領(lǐng)導(dǎo)在省市官員的陪同下來到派出所。
　　領(lǐng)導(dǎo)穿一件鄧力群那種小翻領(lǐng)灰色短袖衫，平頭，手捏書法扇子。他坐下問：“你們那個韭花臺警務(wù)站怎么樣啊?”
　　黃局長胖臉有汗：“韭花臺警務(wù)站民警張八風(fēng)正在途中，馬上就到?！?br/>　　省廳廳長沉下臉：“沒提前出來啊?”
　　“昨天就出來了。韭花臺不通車，他步行。那段路暴雨塌方，他速度慢了點?！边@是黃局長現(xiàn)掛的情節(jié)。趕著說唄，要不咋辦。
　　廳長是老偵察員出身，端視他：“沒聽說你們這兒下雨呀?”
　　“山區(qū)有雨，”黃局長回答，“有小氣候，還有泥石流?！?br/>　　“沒準泥石把張八風(fēng)流走了?！睆d長說，“老黃，你向部長匯報一下情況?！?br/>　　黃局長搞不清韭花臺怎么回事，他讓秦偉匯報。秦偉當過團干部，說是長項。他說：“韭花臺警務(wù)站位于海拔一千八百六十六米的哨山頂峰。轄區(qū)三十七戶，一百五十一人。是全省地勢最高，條件最苦，群眾滿意度最高的警務(wù)派出機構(gòu)。這里山高地少，群眾點燈基本靠油，耕地基本靠牛，不知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在全省三基建設(shè)中，為落實‘民警進農(nóng)村、進社區(qū)、進工地’的上級指示，我們設(shè)立了這個警務(wù)站，民警只有一人，張八風(fēng)?！?br/>　　“張八風(fēng)同志進駐韭花臺之后，全力推進各項工作，受到村民擁護，提升了黨和政府的威信。八風(fēng)剛?cè)ツ菚?，有的老百姓連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姓名都不知道。問，現(xiàn)在誰是主席呀?一個九十多歲老太太說，不是張學(xué)良嗎?韭花臺廣播、電視什么都不通，沒電。老百姓沒見過警察，實話說他們啥干部都沒見過，對張八風(fēng)非常崇拜。他走到哪兒，一幫孩崽子跟在他屁股后尾隨。他看到老百姓缺醫(yī)少藥，自己下山買藥，消炎的、止瀉的、止痛片、創(chuàng)可貼，標簽寫好擺一溜兒，大伙隨便取用。張八風(fēng)說，韭花臺老百姓沒聽說過世上還有止瀉藥，過去躥稀躥到天光光。他買了黑板，教孩子認字。說十歲以上孩子如果不認識三百個字，家長要服刑。村民害怕了，領(lǐng)一幫孩子上他這兒認字，大人跟著認。像頭痛、農(nóng)藥、借條、和諧社會、男女廁所這些字基本上認齊。他宣布：村民娶媳婦、嫁姑娘都不許在韭花臺找，必須下山。村里近親結(jié)婚，生出了一批癡呆兒童……”
　　“張八風(fēng)到那兒干什么去了?”部領(lǐng)導(dǎo)發(fā)話，聲音沉緩，“他做了哪些公安工作?”這位領(lǐng)導(dǎo)起身，打開扇子看上邊的字。
　　市局、分局領(lǐng)導(dǎo)誰也不敢接話茬兒，低頭記筆記。
　　部領(lǐng)導(dǎo)站定，伸出胖乎乎一雙手，手不大?！皣胰粝腴L治，百姓先要久安。民不安，國怎么治啊?我看張八風(fēng)干得好。他不光是警察，還是鄉(xiāng)村教員，是赤腳醫(yī)生。這就叫大公安，從民生大局擺布警察的所作所為，好，你接著說?！?br/>　　秦偉臉上，剛像被電流打了一般的冷凍，這會兒過血了，語調(diào)越發(fā)高昂：“張八風(fēng)同志先天下之憂而憂。村里有個老漢死了，無兒無女。他給老漢穿壽衣、摔盆打幡當孝子。六一兒童節(jié)，他領(lǐng)三十個孩子下山吃了一頓肯德基?？系禄习蹇匆粋€警察領(lǐng)著破衣爛衫的山里孩子吃漢堡，感動了，不收餐費。韭花臺的鄰里糾紛，經(jīng)常是你的羊吃了我的菜，我的豬啃了你家苞米，涉及賠償。張八風(fēng)提出一個口號‘理要清，找八風(fēng)’，分清是非之后，他拿錢給受害人賠償。十塊、二十塊，一年幾百上千塊錢。村民先以為政府賠償，后來聽說他個人掏腰包，有啥事也就不爭執(zhí)了。”
　　部領(lǐng)導(dǎo)點頭，面露贊許。
　　秦偉拔直了身子：“張八風(fēng)為村民壘豬圈、壘院墻、收苞米、蓋房子，接生小孩，三年累計用工八百多個。他上山下山穿破了六雙皮鞋，我就支援過他兩雙皮鞋?！?br/>　　“你們?yōu)槭裁磁蓮埌孙L(fēng)上山啊?”部領(lǐng)導(dǎo)問。這話問到點子上了。秦偉看黃局長，黃局長摘下眼鏡哈氣猛擦。派他上山是因為他傻，話也不能這么說啊。
　　秦偉一轉(zhuǎn)眼珠，堅定地說：“張八風(fēng)同志黨性強、能吃苦、會做群眾工作。山上的條件很艱苦，他自己壘了一個石頭房子，沒窗戶。除了鍋碗瓢盆、床板被褥，只有警犬和一個電池收音機跟他做伴，稱得上是披星戴月?！?br/>　　“你們?yōu)槭裁磁蓮埌孙L(fēng)上山啊?”部領(lǐng)導(dǎo)又問。剛才不是問了嗎?還問。部領(lǐng)導(dǎo)雙目微合，抬腕輕拍沙發(fā)扶手。還怎么說?秦偉用眼求助張火鋼。
　　“嗯?”部領(lǐng)導(dǎo)睜眼，目光銳利。
　　張火鋼答：“部長，主要為了消滅治安死角。去年，韭花臺發(fā)現(xiàn)了鉬礦。因為采礦和運礦石的事，村民產(chǎn)生一些糾紛，需要警力介入。也有村民上訪，說采礦污染了環(huán)境。”
　　“我問為什么派張八風(fēng)上山?”部領(lǐng)導(dǎo)問了第三遍。話要是連著問，比刀子都厲害。
　　秦偉挺身而出，“我們警力太少，想替換張八風(fēng)，抽不出人?！?br/>　　“把勤快人和好人累死，把懶人閑死，還吵吵警力不足。我說的不是你，”部領(lǐng)導(dǎo)以扇柄指秦偉，“是說體制機制問題。我要見見這個張八風(fēng)。他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啊?”
　　部領(lǐng)導(dǎo)不問第四遍了，謝謝。在場人放松下來。田新莊回答：“報告部長，張八風(fēng)剛滿月就中了邪風(fēng)，嘴冒白沫，腿梆硬。大夫用針扎他的八風(fēng)穴得以還陽。報告完畢?！?br/>　　“八風(fēng)穴在哪兒啊?”
　　田新莊快速脫鞋襪，扳左腳二腳趾，“在這兒。”屋里飄出腳臭味。
　　部領(lǐng)導(dǎo)微微一笑，“我看你答得不準確。張八風(fēng)身上有醫(yī)風(fēng)、學(xué)風(fēng)、仁風(fēng)、義風(fēng)，悲天憫人風(fēng)、實事求是風(fēng)，這是幾風(fēng)?”他偏頭看黃局長。
　　“六風(fēng)?！睕]想到黃局長在心里數(shù)著呢。
　　“嗯，還有什么風(fēng)，你們自己總結(jié)吧。核心就是一風(fēng)，愛民之風(fēng)。咱們不少警察也有八風(fēng)，吃風(fēng)、喝風(fēng)、冷風(fēng)、橫風(fēng)、刑訊逼供風(fēng)，還有啥風(fēng)?你說說?！辈款I(lǐng)導(dǎo)抬下巴示意張火鋼。
　　張火鋼想笑沒笑出來，跟求情似的說：“個別人愛打麻將，不過算不上風(fēng)?！?br/>　　“噢，你比我樂觀，更能看到光明面。我聽說還有賭風(fēng)、洗浴風(fēng)、吃飯不買單風(fēng)、排擠老實人風(fēng)，幾風(fēng)了?”
　　黃局長低頭，“沒記住?！?br/>　　部領(lǐng)導(dǎo)走幾步，坐下，若有所思：“我今天讓這個張八風(fēng)給我吹吹。他到哪兒啦?”
　　黃局長掃視張局長，張局長視秦偉，秦偉視田新莊。田新莊心想你們不是編出泥石流了嗎?我還能說啥?他出屋打電話。
　　無人接聽。要是見到張八風(fēng)，田新莊真想踹他兩腳。秦偉給你鋪墊得多好，你也該翻身了，沒辦法，活該你在山上遭罪，啥人啥命。
　　秦偉出屋，目光惱怒。
　　“無人接聽?！碧镄虑f說。
　　張火鋼出屋，用兇狠的眼光看秦偉。秦偉說：“不接電話。”
　　張局長點點頭，“為什么派他上山?他天生缺心眼!不派他派誰?”
　　那天，部領(lǐng)導(dǎo)在懷安派出所整整等了五個小時。沒聽說部級干部等一個警員等五個小時，吃的是大街買的韭菜合子。這么一來，打亂了市局的所有計劃。包括請部領(lǐng)導(dǎo)視察指揮中心爛尾樓要錢的計劃，出席消防支隊功模表彰會的計劃。天色晚了，部領(lǐng)導(dǎo)說下回再來，上車去了省城。
　　張八風(fēng)干嗎呢?
　　這小子下山走了十多里路，聽石頭剌子后面的榛柴林有哭喊，又像貓叫春的痛號。進林子，他見村民王瘸子被鋼夾子夾住了腿。身邊放著撿蘑菇的筐。夾子是獵人打野豬設(shè)下的。他本來就瘸，這回將更瘸。張八風(fēng)卸下鋼夾子，再背王瘸子(他好腿被夾骨折)走二十里山路送到市里醫(yī)院，陪床——醫(yī)院規(guī)定，農(nóng)村患者身邊無保人，立刻撤藥。而他的手機掉在了野豬夾子旁，一直響到電力消失，為野豬巡山起到了很好的警示作用。
　　部領(lǐng)導(dǎo)走后第二天，張八風(fēng)趕到派出所，借錢來了。秦偉假裝無事，試探他。遞他一根軟包中華煙，問：“最近忙啥呢?”
　　張八風(fēng)特平靜，“沒事，昨天下山見一個村民被夾子打斷了腿。你幫我拿點錢?！?br/>　　秦偉問：“多少錢?”
　　“兩千吧?！?br/>　　秦偉說：“沒問題，一會兒給你。老張，你想想最近有什么要緊事沒?”
　　張八風(fēng)把噴出的煙團大口吸回去，他面色黑紅，警服曬得比別人的色淺。他眼睛里藏著興奮，好像遠處有什么好事等著他。隨口答：“沒事，村民就那些事，說了半天都是缺錢?！?br/>yZfWxJqO2pAIWMxA09n2Gg==　　“你有啥事沒?”
aivcnWKkllXMmieSXPozwA==　　“我有啥事?沒事?！闭f完，他一拍大腿，“哎喲，匯報，是匯報不?”
　　秦偉起身走了。
　　張八風(fēng)拉他胳膊，“別價，給那個誰匯報來著，領(lǐng)導(dǎo)走了嗎?”
　　秦偉轉(zhuǎn)過臉，“張哥，換一個人都以為你裝呢。只有我相信你沒裝，你腦子真進水了?！?br/>　　張八風(fēng)：“是進水了。所長，錢……”
　　秦偉從抽屜拿出兩千塊錢給他，朝門口擺擺手，意思連話都不想說了。
　　張八風(fēng)揣錢往外走。田新莊拉住他：“你不問問是哪一級領(lǐng)導(dǎo)聽你匯報?”
　　張八風(fēng)嬉皮笑臉：“問那干啥?哪一級也走了，我上醫(yī)院?！?br/>　　秦偉蹦出一句話：“毛主席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我看不懂政治的軍隊更愚蠢?！?br/>　　秦偉懂政治，34歲當上了正所長。田新莊和張八風(fēng)44歲了，還東跑西顛打支應(yīng)呢，秦偉所說張八風(fēng)那些事跡，除了接生之外都是真事。真事能咋的?在山上待著吧。山上風(fēng)多，吹你八風(fēng)去吧，張警官。
　　
　　3
　　
　　田新莊開車趕往張八風(fēng)父母家。
　　張八風(fēng)也許在他父母家，給他爸按摩。他爸得了帕金森綜合征。一個老工人，得了這么個洋名的病。坐下站不起來，哆嗦半個小時才能邁步。神色凝重，如臨大敵。他爸這個病吃藥把腎拐帶壞了，尿毒癥。每半個月花四百多元(以前八百多元)透析，張八風(fēng)拿錢。要不誰拿?他妹妹兩口子下崗，天天推鐵皮房子的手推車在中學(xué)門口賣熏肉大餅，將夠活。秦偉隔三差五給張八風(fēng)拿點錢。這么說吧，秦偉股市掙的錢有一少半搭在了張八風(fēng)身上。這樣的所長也難找，講義氣。不過股市已經(jīng)完蛋了，秦偉當不成仗義人了。
　　他父母家的樓破到了什么程度?從一樓樓口開始，就堆滿新中國成立六十年以來的破柜子、缸和各種雜物。進他父母家，白天也得點燈，前后都是新蓋的高樓。
　　“新莊來了。”張媽說，“又帶東西啦?！?br/>　　田新莊把水果放在水泥灶臺上，幾只蟑螂迅速爬下去。張爸扶著桌子哆嗦。田新莊沒辦法幫他爸哆嗦，讓他哆嗦吧。
　　“八風(fēng)啥時候下山?”張媽問。
　　得，甭打聽了。田新莊不好馬上走，只好坐下聽張媽嘮叨一陣。
　　張媽說：“新莊，這棟樓動遷，我們不是不想搬，沒錢租房啊。租了房你大伯拿什么錢透析?動遷隊半夜用大喇叭放歌，砸玻璃，斷水斷電。新莊，你們當警察的咋不管呢?這不是犯罪嗎?”
　　“不犯罪?！碧镄虑f說，“開發(fā)公司給他們每人一天發(fā)一百塊錢，專門惡心你們，警察管不了?！?br/>　　張媽閉上眼：“那我啥也不說了。我巴不得讓他們嚇死，讓動遷隊管你大伯?！?br/>　　“大媽，”田新莊想了半天，找不出安慰的話，掏出二百元錢塞褥子下面，“我走了，改天看您?！?br/>　　張爸想跟田新莊說幾句話，說不出，急得眉毛往上挑，腳卻往前邁了一步。
　　“大伯多保重了?！碧镄虑f急忙出了門。
　　他把車停在路邊，想，要不要去楊咸芬那里問一下?
　　楊咸芬是張八風(fēng)的鐵子，此地人管情人叫鐵子。張八風(fēng)跟楊咸芬鐵了多年。楊是單身，不知道為什么沒嫁人。她在環(huán)保局當工程師，跟張八風(fēng)是小學(xué)同學(xué)。醫(yī)生說有一種病，成年人的心智發(fā)育停滯在兒童階段。他們像兒童一樣善惡分明，執(zhí)著于正義，愛大自然和動物，流淚并激動。沒錯，張八風(fēng)正有這種病。楊成芬卻喜歡他這一點。這個女人像潮濕的面團，溫暖安詳。張八風(fēng)的老婆劉麗像蔥蒜，性子暴。
　　他們兩口子常年打架，倒不是因為楊咸芬。劉麗不知道她的存在。劉麗嫌張八風(fēng)掙錢少、不進步。步是誰想進就進的嗎?誰不想當局長?劉麗不了解社會也不了解張八風(fēng)。
　　田新莊把車開上新華路。今天是少有的好天氣，左邊那片鐵紅色的新樓盤把藍天襯得像圖畫一般。楊樹的花絮卷成蠶絲般薄白的圓球，在馬路牙子下邊輕輕翻滾。他拐過興隆市場，加油站邊上就是環(huán)保局。他告訴門衛(wèi)讓楊咸芬下樓。田新莊有她手機號，打手機不合適。
　　“出啥事了?”見田新莊來，楊咸芬愣了，“張八風(fēng)怎么了?”
　　“沒事?！笨梢姉钕谭覜]見到張八風(fēng)。田新莊要掩飾自己的失望，編了個理由：“張八風(fēng)挺好。我親戚裝修新房味大，問問你上哪兒檢測?”
　　楊咸芬用手捋捋胸口：“我以為張八風(fēng)出啥事了。你們警察三天兩頭有壞消息。我們局有檢測站，能查甲醛和苯，我找人給你免點兒檢測費……”她白胖，膨出的肉像是讓人擁抱用的，真像濕乎乎的面團。
　　田新莊電話響。他看，分局長張火鋼。
　　“找到張八風(fēng)沒?我通知你，你再告訴他，明天8點上分局政治處報到。他提職當所長了，正職。我明天領(lǐng)他上黎明派出所上任。你聽明白沒?”
　　“明白了，局長。”
　　“你務(wù)必當面告訴他。”
　　“我保證當面告訴他這個喜訊，我代表八風(fēng)謝謝局長?！?br/>　　“別謝我，這是上邊的意思。他那個韭花臺影響挺大，上內(nèi)參了?！?br/>　　“好，好，您先掛吧，局長?！?br/>　　田新莊合上手機，悄悄說：“張八風(fēng)當所長了，這一步跨了兩個臺階。”
　　“是嗎?”楊咸芬表情激動，“他在哪兒呢?”
　　“他……我找去?！?br/>　　楊咸芬掏出一張紙：“我看了張八風(fēng)體檢單子，左心室高電位。我上醫(yī)院問什么是左心室高電位?大夫說這證明左心室心肌肥厚。肥厚由高血壓造成，心憋大了。憋大是因為血管硬化。說了一圈，張八風(fēng)有冠心病。”
　　“他心早就大了。”
　　“你告訴他小心點兒。他好幾天沒短信，又辦案去了?”
　　“對，辦案去了。”
　　“你啥時候檢測?”楊咸芬問田新莊。
　　“檢測啥?”
　　“你不要檢測房子嗎?”
　　田新莊迷惑不解：“我檢測房子干啥?”
　　“你不要查新房甲醛嗎?”
　　剛?cè)龅闹e自己倒忘了。田新莊一拍臉頰：“對，查甲醛，甲醛太討厭了。我讓他們找你。我走了?！?br/>　　上了車，田新莊琢磨，張八風(fēng)心臟病發(fā)作栽進溝里了?巴虎呢?分局有好幾個四十六七歲的民警心臟病發(fā)作猝死，平時一點征兆都沒有。田新莊昨天給韭花臺村民小組長馬青打過電話，馬青說他眼看著張八風(fēng)押巴虎下山了。
　　馬青沿山路巡查過一個來回，沒發(fā)現(xiàn)張八風(fēng)和巴虎的蛛絲馬跡。押巴虎下山，不把他帶到看守所，還能把他帶到哪兒?帶巴虎上自己父母、鐵子家遛一圈兒顯擺顯擺?沒這可能性。
　　田新莊開著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zhuǎn)。女人們換夏裝了，穿薄穿露。大街成了一鍋花枝亂顫的女人鮮粥。要不到張八風(fēng)家看看?張八風(fēng)有可能把巴虎帶家去。比如巴虎缺衣服了，生病了，在他家躺著喝姜湯都有可能，當然這要以他老婆劉麗不在家為前提。嫌犯就醫(yī)必須上公安醫(yī)院，但張八風(fēng)不一定遵守這條規(guī)定。換別的警察，早把嫌疑人帶到看守所，辦手續(xù)，簽字完事，誰管你病不病。如果人犯脫逃，那得擔多大的責(zé)任。張八風(fēng)當年把一個在公交車扒竊的小偷帶回家，給小偷下荷包蛋掛面，給他包扎傷口。小偷十七歲，孤兒。兩人撕扯，小偷受傷了。具體說，張八風(fēng)把小偷胳膊劃一道口子，衣服撕破了。他挨了小偷兩腳。張八風(fēng)沒處理小偷，送他一件T恤和一個破手機，小偷管他叫干爸。后來，小偷拿張八風(fēng)給的錢上發(fā)廊學(xué)手藝。張八風(fēng)十分自負，說這小伙已經(jīng)掌握了離子燙和陶瓷燙，有天賦，成為發(fā)型大師也未可知。直至便衣隊在超市抓到“發(fā)型大師”的現(xiàn)行，小偷一直沒斷了偷。唉，張八風(fēng)咋整。
　　但田新莊打怵去他家，劉麗不一定給你整一套什么話。劉麗在公園早場跳拉丁舞，穿著摩登，走道撇拉撇拉，好像自己是專業(yè)舞蹈演員。上回，田新莊給劉麗送房補款，一共六千多塊錢。收了錢你就樂唄，對不對?這娘們兒說警察都有外心。憑什么不在家待著上韭花臺?肯定有農(nóng)村二奶。罵得寒磣，什么雞巴卵子全往外整。東北老娘們兒興這套。劉麗說你們派出所領(lǐng)導(dǎo)成心拆散我們這個家庭，你們憑什么往死山溝子派人?你們自己咋不去?山溝有事報警唄，派一個人天天蹲那兒干啥?田新莊硬著頭皮聽，應(yīng)了部領(lǐng)導(dǎo)說的那句話：“你們?yōu)槭裁磁蓮埌孙L(fēng)上山啊?”劉麗說，張八風(fēng)軟柿子好捏，你們天天講萬家團圓，咋不讓警察一家團圓呢?
　　田新莊說：“嫂子，八風(fēng)在外邊肯定沒人，誰上農(nóng)村找鐵子?不可能的事。”
　　“別說不可能。不可能他錢哪去了?咋不往家交錢?幫貧扶困，快別放屁了。農(nóng)村婦女胖乎，摟著實誠?！?br/>　　其實田新莊也迷惑過，張八風(fēng)怎么能在韭花臺待得住?他在市里有老婆、有情人、有朋友，為啥跟山民攪和成一家人，不提下山的事呢?厭世了?不能吧。張八風(fēng)讓他網(wǎng)購三張世博會的票，說國慶節(jié)領(lǐng)全家到上海白相白相。張八風(fēng)發(fā)明了一句廣告語寄給世博會組委會，等待被采用之后，路費免單——“不看世博，一生白活?！碧镄虑f把票已經(jīng)給他了，每張一百六十元的日票。張八風(fēng)說要用一斤假林蛙油還他這個交情。
　　張八風(fēng)的兒子張旗，念初三，自己做飯。他媽?；啬锛易』虿恢鲜裁吹胤阶　埰煺f，田叔，我最想考云南大學(xué)，越遠越好。不回這個家了，他們天天吵架。
　　車停在張八風(fēng)家樓門口，這里叫寶源社區(qū)，80年代的老房子。他剛拔車鑰匙，見劉麗臂挎小白兜出樓洞，嚇得趕緊打火開車走人。張八風(fēng)沒在家。
　　田新莊不知到何處尋找張八風(fēng)，連派出所也不敢回了。今天早上秦偉說，找不到人，你把張八風(fēng)尸體弄回來也算貢獻，我好有個交代。田新莊想起他在電話里答應(yīng)分局長的話一我保證當面告訴他這個喜訊，“面”在哪兒呢?上哪“當”去?張八風(fēng)生來就不該當警察，不知道哪頭炕熱，真是男怕投錯行。
　　田新莊把車停到黎明公園，看老年人下象棋。碧桃樹的葉子長出三寸長，帶著鋸齒。鳥藏在樹蔭里對唱，飛起來，翅膀把樹葉刮得簌簌響。他看棋看不進去，設(shè)想張八風(fēng)當了所長是什么樣。他還能當所長?他沒準兒把派出所賣了救濟大街的窮人，讓黎明派出所成為歷史上第一個破產(chǎn)倒閉的派出所。不過也沒準能干好，民警擁護沒私心的領(lǐng)導(dǎo)。
　　“嘟”手機響了，“你趕緊回來?！睕]等田新莊言語，秦偉掛了。
　　
　　4
　　
　　回所干嗎?張八風(fēng)露面了?田新莊急忙到了派出所，進走廊聽到秦偉的辦公室吵鬧喧騰。一個女的喊，聲音激烈：“干什么這是?你們還講理不?”
　　完了，這是永泰小區(qū)那個上訪戶。她跟開發(fā)商談不攏，往自己身上灑汽油，兜里常常揣七八個打火機，兩次進京上訪。他沖進秦偉辦公室，一看傻了，劉麗?劉麗穿黑泡泡紗短款西服，低胸紅吊帶，抱膀仰臉坐在秦偉辦公桌上。秦偉見田新莊進來，馬上溜了。田新莊好說歹說把劉麗請到自己辦公室。
　　劉麗吵累了，喝了一瓶礦泉水，不說話。田新莊不敢發(fā)問，問不是引火燒身嗎?她把空瓶往墻角一扔，“張八風(fēng)明天不露面，我就這么辦了。”說完挎小白兜昂首走人。
　　“這么辦”是怎么辦?田新莊摸不著頭腦。正納悶，秦偉進屋。
　　“劉麗想咋辦?”田新莊問。
　　“愛咋辦咋辦，那都不算事?！鼻貍ド焱劝验T踢上，劃鎖。他眼光探過來，問：“人哪?”
　　“沒線索?！?br/>　　“市內(nèi)各醫(yī)院太平房你查了嗎?”
　　田新莊撲哧笑了，“不至于吧，張八風(fēng)還能成無頭男尸啊?不能。”
　　秦偉沉著臉，用手指頭點他，再點，說：“咱倆出去說?！?br/>　　樓下空地，四周沒人，只有一棵樹。秦偉說：“上邊要人呢?！?br/>　　“讓八風(fēng)當所長?！?br/>　　“別他媽瞎插嘴。咱倆今天說的話你就當沒聽見，哪說哪了。”說完，秦偉嘆口氣，“咱們找張八風(fēng)，上邊找的是巴虎。”
　　“巴虎?”
　　“別插嘴。插嘴你說，說啊!”
　　田新莊縮縮脖子，表示老實了。
　　“巴虎，是韭花臺負責(zé)運礦石的工頭。鉬礦封了，你聽說沒?”
　　田新莊搖頭。
　　“這個礦有相當級別的人參股，往外國——是哪個國家我就不跟你說了，你這個嘴不好，轉(zhuǎn)口好幾個國家賣礦石。一筐三四十斤的礦石賣到一千多美元。高層調(diào)查這個事。礦上的人都跑了，只剩一個巴虎。巴虎什么案由被張八風(fēng)帶走的?”
　　“私藏雷管炸藥啊，分局批的拘留證?！?br/>　　“這里面的事比炸藥大，這個案子，市局都靠邊站了，上邊直接辦。巴虎是唯一的人證?！?br/>　　“巴虎能不能被人殺了?”田新莊問。
　　“你殺的?”
　　“我殺他干啥?開礦的人唄，滅口?！?br/>　　“這是你說的，我沒說?！鼻貍ッ鲆恢熚?。
　　“那張八風(fēng)干嗎去了?”
　　“麻煩事就在這兒，巴虎讓派出所拘了，拘到哪兒了?拘他干啥?我哪兒回答得清楚，我說拘他是因為治安案件。這個事咱們沾包了?！?br/>　　田新莊想插也插不上嘴了。
　　“現(xiàn)在這個事裹進政治來了，牽涉到大干部的命運。這他媽張八風(fēng)，把人給拘沒了。你一點線索都沒有?不能吧，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我要瞞著你，天打五雷轟!”田新莊像少先隊員那樣舉起右手。
　　“有人說張八風(fēng)把巴虎私下放跑了，還有說他倆出境了，說啥的都有?！?br/>　　“那咋還提拔張八風(fēng)當所長呢?”
　　“你看你，沒腦子啊?”
　　“引蛇出洞?！?br/>　　“別他媽瞎說?！鼻貍棌棢熁遥耙彩悄莻€部領(lǐng)導(dǎo)賞識他?！?br/>　　“巴虎不露面，我這個所長肯定完了。市局治安大隊長退休，位子基本是我的，這回完了，白鋪墊了?！鼻貍ヒ哉茡魳?。
　　“張八風(fēng)……”
　　“什么都有可能，讓人宰了，跟巴虎在山里玩呢，攜款潛逃，都有可能。給你十萬你不逃，給你一百萬你還不逃啊?楊咸芬在單位嗎?”
　　“我看見她了，上班呢，不知道張八風(fēng)下落?！?br/>　　秦偉拽拽田新莊衣領(lǐng)：“你接著找。如果發(fā)現(xiàn)巴虎，嚴密防范他自殺自殘，咬斷舌頭什么都不允許。抓到就給我打電話，咱倆審?fù)曛笤偻辖弧Ｒ悦馊蘸笏阗~，咱們沒話抵擋。見到巴虎，你打我手機，說索尼電視降價了。要是張八風(fēng)還活著，說夏普也降價了。別提他們?nèi)嗣??！?br/>　　“給咱們上手段了?”
　　“那你就別管了，專案組還有軍方的人?！?br/>　　
　　5
　　
　　田新莊仿佛從一場夢里醒來，這不是個無序的，偶然的失蹤事件，一張疏而不漏的大網(wǎng)正罩下來。張八風(fēng)顯得陌生了。對呀，他對韭花臺那么有興趣，他說他喜歡人少的地方，淳樸的人，有那么簡單嗎?田新莊覺得張八風(fēng)正坐在拉斯維加斯賭場的大皮椅子上發(fā)牌呢。贏錢后，拿拐尺把綠臺呢上的籌碼圈到自己身邊。
　　這只是田新莊的推測，心亂了對什么都有所懷疑。田新莊一拍大腿，想起一件事。
　　巴虎從家里被帶走五天了，他家里怎么不來人呢?怎么不送衣服?
　　他給看守所白所長打電話，問：“有沒有農(nóng)村人打聽巴虎?”“沒有?！卑姿L答。
　　他電話告知韭花臺的馬青辦兩件事：一、查巴虎老婆或孩子用不用手機。二、把手機號要過來。
　　晚上十一點多，馬青來電話，說巴虎老婆李風(fēng)云有手機，今天晚上7點到10點通話三次，號碼是……
　　妥了，田新莊覺得路障全搬走了，腦子里敞敞亮亮。第二天一早，他到技偵部門采集到跟李鳳云通話的主機，是鷹手鎮(zhèn)李大胡子罐肉館門前的公用電話。
　　鷹手鎮(zhèn)離市里二十公里。田新莊領(lǐng)三個民警，晚7點前趕到了李大胡子罐肉館。
　　7點半，一個農(nóng)民工模樣的人來打電話。他個小，臉像曬干的咸菜疙瘩，頭發(fā)白而直立，穿一件綠迷彩服。他通話東張西望。田新莊走到他身后大喝：“巴虎!”
　　這人扔下話筒就跑。往南，被堵住。往西，又有人堵。三個路口都布上民警了。田新莊三兩下把他銬上，帶進車里搜身。他怕抓錯人，在大街叫喊影響不好。在別人背后大喊，誰聽了都嚇一跳，但撒腿跑，八成就是嫌疑人。
　　“巴虎?！?br/>　　他翻翻眼皮：“我不叫巴虎，你們找錯人了。”
　　“看看我是誰!”田新莊對視他。一般人這時候傻了，以為他是礦上什么人。這也是詐唬。這人看他兩眼，說：“我沒見過你?！?br/>　　“帶他下車?！?br/>　　田新莊掏一元硬幣塞電話里，撥一個號，拽他脖領(lǐng)子過來。電話接通。田新莊說：“鳳云嫂子吧，我是巴虎大哥的朋友，大哥剛才讓車給撞了?！?br/>　　那邊女人：“什么?他剛跟我通話就沒聲了，巴虎撞得厲害不?哎，你說話啊……”
　　這人聽得一清二楚。田新莊得意地，體貼地把話筒放他嘴邊：“講兩句?！?br/>　　他說：“我沒事，我被公安……”沒說完，田新莊把電話掛了。
　　這會兒的田新莊，那真叫躊躇滿志。他拍拍巴虎肩膀，拉拉巴虎耳垂：“巴虎，你是名人哪!配合點，我肯定不難為你。你肚子里有多少大事我都不問。我只問一個人，張八風(fēng)在哪兒?”
　　巴虎低頭，“我不知道?！?br/>　　“好，你不知道。張八風(fēng)帶你從韭花臺出來，怎么剩你一個人啦?”
　　“我跳山崖逃跑的。”
　　“跳哪個山崖?咱們現(xiàn)在上現(xiàn)場?！?br/>　　“我忘了?！?br/>　　“好，你逼我下手，我要讓你下地獄，直到你告訴我張警官下落。”
　　“我不知道。”
　　田新莊掏出手機，打算報告秦偉，抓到了巴虎。電話先響了，秦偉。
　　秦偉：“抓住沒?”
　　田新莊遲疑一下，改主意了：“沒呢，人沒上來呢。”
　　秦偉：“抓緊布控。”
　　田新莊不想早告訴秦偉，秦偉有可能沒把巴虎捂熱，就讓專案組提走了。從此無從得知張八風(fēng)去了哪里。
　　他盯著巴虎，好像要把目光變成錐子，扎進這個腦袋里，從里邊翻出張八風(fēng)的痕跡。鷹手鎮(zhèn)小街，路燈還是老式的水銀鈉燈，光線弱而慘淡。照在巴虎臉上，汗綹在他脖子上反光。田新莊看巴虎滿腦門的皺紋、下垂的眼瞼。想，張八風(fēng)的下落就在他腦袋里，在他眼睛和嘴里。
　　田新莊一把拽過他胸襟，喊：“你說呀，張八風(fēng)在哪兒，你怎么不說呀!”
　　沒等巴虎反應(yīng)過來，田新莊轉(zhuǎn)身，手拍電話亭的綠塑料擋板，“八風(fēng)啊，你在哪兒啊?”鼻腔里帶著哭音。
　　巴虎驚呆了，身上哆嗦。民警也感意外。田新莊這舉動，在嫌疑人面前有點失態(tài)。
　　田新莊蹲下，擤鼻涕，用襯衫擦淚水。多少天的憋悶都哭出去了。他起身，抹一把臉，細長的眼睛里藏一道光：“巴虎，告訴我張八風(fēng)在哪兒?！?br/>　　巴虎：“我不知道。不知道不能瞎說?！?br/>　　“我求你了，一個警察求一個罪犯，行不?你告訴我張八風(fēng)下落，我替你照看老婆孩子，行不?”
　　“我不知道?！?br/>　　“我現(xiàn)在就整死你，說你過馬路讓車撞死了。你信不?”
　　“信，我不知道八哥在哪兒?！卑烁缡蔷禄ㄅ_人對張八風(fēng)的稱呼。
　　他們沒回市里，也沒住鎮(zhèn)上的旅店。他們五個人在警用面包車上挨了一宿。田新莊大部分時間沒睡著。從后視鏡看，巴虎也沒睡，吸鼻子，嘬牙花子。田新莊看車外，后半夜的夜色漸漸薄了，街道發(fā)白。一群少年人剛從網(wǎng)吧出來，推搡打鬧。張八風(fēng)在哪兒?現(xiàn)在睡覺還是干啥呢?田新莊還等著他的假林蛙油孝敬老丈人呢。
　　早晨6點多，田新莊把車開到市里張八風(fēng)的父母家，架巴虎上樓。進屋，田新莊對張媽說：“大媽，半夜喊話那個壞人讓我們抓著了，你說咋處理吧?！?br/>　　張媽正從一堆破菜葉子里挑好葉子，一看就是在市場撿的。她打量雙手戴銬的巴虎：“你咋那么沒良心?還讓我們活不?”
　　張爸雙手扶墻，像用手試探墻結(jié)不結(jié)實。他穿90年代的橄欖綠警服，袖口肩頭帶黃絳子，像個舊軍閥。他想對巴虎說話，說不出，臉上肉抖。
　　張媽突然跪在巴虎面前，“求求你們別拿大喇叭喊了，我們活也活不了幾天了，都快死了，你還讓我們遭這個罪啊?”
　　田新莊趕緊扶起張媽，指巴虎腦門，“你聽了沒，這是張八風(fēng)父母的肺腑之言?！?br/>　　“八風(fēng)干啥呢?”張媽問。
　　“他知道?！碧镄虑f指巴虎。
　　“他咋還知道，他不是動遷隊的嗎?”
　　巴虎眼里流下一滴淚，用肩頭蹭。房子里漆黑，墻上電線凌亂，掛著蛛網(wǎng)。鍋里的剩飯像放兩三天了。黑白電視里有一個女歌星張著大嘴唱歌，無聲，電視沙沙響。
　　“他就是八風(fēng)抓到的。大媽，我們走了，槍斃這個人去?！?br/>　　“別槍斃，”張媽急忙擺手，“他才四十多歲，家里還有老爹老媽呢。你告訴八風(fēng)來時候給我?guī)б缓修较阏龤馑??！?br/>　　上車，他們趕到第三中學(xué)。7點鐘。
　　張八風(fēng)的兒子見到田新莊，先鞠一個躬。
　　田新莊掏出一百元錢放他兜里：“張旗，順道看看你?！?br/>　　張旗指巴虎：“田叔，你們早晨就抓到壞人了?他犯啥罪了?”
　　田新莊擺擺頭：“不知道他犯了多少罪?！?br/>　　張旗說：“田叔，我爸呢?我媽要和我爸打離婚。她說我爸如果不跟她一起去辦手續(xù)，她就登報公告離婚。她告訴秦所長了。我爸呢?我不想讓他們離婚……”
　　這孩子說說哭了，肩膀抽動，攥自己手指。田新莊給他擦淚，“沒事，沒事，你爸就回來了。我們先走，有事給我打電話。”
　　他們帶巴虎上車，巴虎蹭眼淚。
　　電話響，秦偉。
　　“停車?！碧镄虑f下車跑出十多步接電話。
　　“巴虎抓到?jīng)]有?專案組的人就在派出所，等提人呢?！?br/>　　“抓到了?！碧镄虑f聲音很低。
　　“快帶回來呀。”
　　“你不先審嗎?”
　　“審個屁，哪有時間，快帶回來?！?br/>　　田新莊撒了個謊：“我在韭花臺，搜查巴虎家的非法爆炸物品，一會兒就押他回所?！?br/>　　“別管別的了，也別管張八風(fēng)了，我最多給你三個小時，抓緊?！?br/>　　田新莊的警車停在去韭花臺的山路腳下。哨山蒼莽，處處是絕壁，石頭裂縫的地方探出樹木，飛鳥盤旋。人下了車，涼氣撲面而來。田新莊按巴虎脖子：“說吧?！?br/>　　巴虎不吭聲。
　　“往上走，找不到，我和你一起跳懸崖?！?br/>　　巴虎突然開口，用下巴指路：“走下邊這條溝?！?br/>　　溝里亂石嶙峋，榛柴刮衣。往上看，二三十米高的峭壁探出一塊，上面一條羊腸小道。走進去五六里地，巴虎往上看看，轉(zhuǎn)入石壁底下。
　　石壁下的深草里露出一條小溪，泥土色的小魚頂水往上游。
　　巴虎站腳。
　　他們趕過去。地上趴一個人，藍色警裝，一半身子泡在溪里。田新莊心都哆嗦了，他慢慢把人翻過來，張八風(fēng)。他頭部腫脹，幾乎大了一倍，開始腐爛了。染過的黑發(fā)鬢角露出齊刷刷的白發(fā)根。有人說，人死了頭發(fā)還會長。他的左手腕露出指甲大的白骨，肉皮讓魚啃沒了。田新莊把張八風(fēng)抱起來，手接觸他身子，覺出骨頭都碎了，他看巴虎。
　　“八哥帶我下山?！卑突⒄f，“走到這塊兒，我說要拉屎，他把我手銬打開了。我抱他滾了崖?！?br/>　　“你為啥抱他滾崖?”
　　“我下山就沒命了?！?br/>　　“誰告訴你沒命了?”
　　“我在鉬礦有人命案子。有個四川人鬧事，被我捅死了。”
　　“你怎么沒摔死?”
　　“我掛那棵樹上了?！卑突⑼现?。
　　田新莊抬眼，小道下三四米處有一棵松樹，樹干比大碗都粗，像打開的扇子。松樹下面七八米的另一棵樹上，搭一頂藍色的警帽。這時候，天淅瀝瀝降落雨點。今天夏至，夏至就下雨嗎?雨點把樹葉子打得啪啪響，泥土冒出刺鼻的土腥氣，樹上的警帽被雨一點點打成了黑色。
　　
　　6
　　
　　所有的懸念都收線了，就像田野上的白霧突然被風(fēng)吹散。沒等田新莊電話報告，武警、公安，還有檢察院的人已經(jīng)站在山崖上，朝他們這個方向看。巴虎砸重銬押進武警的車，外地車牌子，不知要把他押解到哪里。張八風(fēng)的遺體收走了。田新莊從他警服兜里翻出三張世博會的門票。票卡放在一個精美的小信封里，被水泡濕了。信封背后的畫面是一群各個膚色的孩子懷抱淺藍色的海寶玩偶大笑。
　　田新莊獨自去了韭花臺。野花從路旁一直開到山崖下，好像在躲貓貓。小鳥兒從山谷飛過，飛得比人還低，翅上的翎羽能看得清楚。霧氣徜徉，像河流在山腰漫流，卻連一片樹葉都漂不起來。韭花臺村在前方影影綽綽露出房頂，這是張八風(fēng)待了三年的地方。
　　張八風(fēng)的黑石頭房子在道邊上。石料是麻石，表面帶著白色的鑿痕。門口的警犬跳起來，被脖頸的鎖鏈拽回。它見了穿警服的人親近，搖搖尾巴，又癱倒了。馬青電話里說自從張八風(fēng)下山，這條犬開始絕食。
　　門沒鎖，一根環(huán)形的鉛絲別著釕铞。田新莊進屋，人才離開幾天，屋里已經(jīng)沒了生氣。床上鋪一塊紅綢條幅裁的，印有“酬謝嘉賓”黃字的床單。床下擺一雙膠鞋和拖鞋。靠墻有一張小學(xué)生用的雙洞窄課桌，是他從山下扛來的。桌面玻璃底下壓著他的全家福照片，一張登黃山的紀念門票。抽屜里有三個筆記本。一個本記村民每家?guī)桩€地、幾只豬羊、幾口人。第二個本寫著村民治安事件。第三個本里面是他的負債額和年月日。好幾處出現(xiàn)Y，代表楊咸芬?！敖枨厮г?，借新莊五百元加十六元，借小胡二百元……”
　　田新莊把筆記本放進兜里。桌上還有一個立框照片，張八風(fēng)手握七七式手槍側(cè)身瞄準，風(fēng)把前額頭發(fā)掀起，這是他最得意的照片。田新莊把照片收起來。
　　“你是干啥的?”
　　一個黑瘦的人，手把門框問，陸續(xù)又來了一些人。
　　“我是懷安派出所副所長田新莊?！?br/>　　“八哥是不是調(diào)走了?”
　　田新莊正犯愁怎么對他們講，順口接茬：“對，張八風(fēng)調(diào)黎明派出所任職了?！?br/>　　“不行。”一個老漢擼袖子，他白須拂胸，胳膊全是腱子肉，“我們不讓他走，你是接他班的?我們不歡迎你?！?br/>　　“我們不讓八哥走?！边@幫人喊。
　　“你是田所吧?”一個五十多歲的整潔人說：“我叫馬青。田所你回去跟領(lǐng)導(dǎo)說說，我們誠心誠意留張警官，他是我們韭花臺的人了，他兒子在這兒呢?！?br/>　　兒子，他在這兒都有兒子了?一位二十多歲的婦女把懷里的大胖小子遞給田新莊。
　　田新莊接過來掂了掂，胖小掀開他帽子。
　　“這是八哥的兒子，張虎?！瘪R青說。
　　田新莊有點哭笑不得，怕山民讓他把張虎抱回去，抱回去誰養(yǎng)啊?
　　“啥時候生的?”他問。
　　“一歲半了，屬牛?！睆埢屝邼卣f。
　　都跟人生孩子了，還羞澀啥。田新莊把孩子放到婦女臂彎，說：“他生兒子這事我做不了主，得向領(lǐng)導(dǎo)報告。”
　　山民哄堂大笑，笑得按肚子。
　　白須老漢說：“不用報告，這是過繼給他的義子。人家楊福義小兩口情愿把孩子送給他，隨他的姓。張虎長大給八哥養(yǎng)老送終?！?br/>　　馬青拉田新莊袖子，指前邊：“大伙勻出一塊房基地，明年給張警官蓋房子。就那塊地，雞在那兒叼米呢。這是村里最高一塊房基地，無償送給他了。還有，”他讓田新莊往右面看，“看了沒，我們連張警官的墳塋地都給選好了，你看，看著沒……”
　　田新莊跌跌撞撞走過去。突起的亂石間墊起五米見方一小塊地。青石碑立得比人高，沒刻字。田新莊頭一回聽說，老百姓愛戴警察，連墓碑都給他立好了，用他們背上來的泥土。
　　“這么好的警察，”馬青說，“你們怎么能把他調(diào)走呢?我們韭花臺人從來沒見過政府干部，好容易來一個，你們又給整走了。你看看老百姓，你們?nèi)绦膯?”
　　—個十來歲的小孩扒開人群，他穿一件化肥袋子縫的白短褲，問：“八哥給我買的彩色粉筆買來了嗎?”
　　另一個小孩左手倒拎蛤蟆，說：“我給八哥撿了四個鳥蛋?！?br/>　　“大爺，大爺，”一個小伙子跑過來，對白須老漢說，“八哥死了?！?br/>　　“啊!”這幫人臉色全青了，張大嘴，瞪著空洞的眼睛。
　　“他咋死的?”
　　“巴虎把他推崖下摔死了，他知道?！毙』镒又柑镄虑f。
　　山民緩過神來，問：“真的嗎?你說話呀，你聾了?”
　　田新莊不說話，被他們推來搡去，像喝醉的人……
　　
　　7
　　
　　此后一個多月，田新莊跟外界全無干系。他不清楚與張八風(fēng)相關(guān)的所有事情是怎樣完結(jié)的。離婚的事，他兒子中考的事，他父母租房的事，楊咸芬的事，巴虎以及大干部的事各有怎樣的結(jié)果。他連張八風(fēng)的遺體告別儀式也沒參加。山民推搡那會兒，田新莊低血糖癥發(fā)作，昏厥過去，摔在石頭上，把第七八節(jié)胸椎硌壞了，住了一個多月醫(yī)院。那天，山民用門板把他抬下山。他看到幾十個村民在黑石房前站著、蹲著朝他這邊看，氣氛肅穆。他聽說張八風(fēng)的二級英模已經(jīng)批下來，局里正在組織他的事跡報告團。這樣，他兒子保送公安院校沒什么問題了。還能有一筆撫恤金，應(yīng)該在二十到四十萬之間。他父母租房不差錢了，劉麗還離婚嗎?誰會跟這么多撫恤金離婚?可惜楊咸芬一分錢沒得到。田新莊聽說，她找殯儀館的人，偷偷留下張八風(fēng)的一小把骨灰。
　　楊咸芬到醫(yī)院探視田新莊。
　　田新莊沒頭沒腦問：“你想八風(fēng)不?”
　　“慢慢就忘了?！?br/>　　“他真是你鐵子嗎?”田新莊又問。
　　楊咸芬笑了，看田新莊，像看一個說錯話的幼稚小孩。
　　“張八風(fēng)說你倆生米煮成熟飯啦。”
　　楊咸芬說：“他敢嗎?”
　　田新莊沒聽明白。
　　楊成芬說：“凡是善良的，熱心公益的，爽朗的男人，大多對婚外戀懷有恐懼癥，他不敢。我讓張八風(fēng)三天兩頭上我家，是震懾附近幾個不軌之徒。告訴他們我有男人，警察男人。我們倆其實特干凈?！?br/>　　田新莊點點頭。可惜呀，八風(fēng)連個鐵子沒處上就走了。
　　上一周，田新莊在晚報上讀到一篇文章，叫《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上面寫：到了夏至，雨水不再是陌生人，它們像投奔故鄉(xiāng)的游子，回到夏至的土地上。
　　夏至，雨的聲音大過河水聲、莊稼拔節(jié)聲、蛙聲。雨說給土地的話要在夏至這一天說完，土地根本沒插話的機會。對雨水而言，春、秋、冬三季造訪土地只算做客，夏至才回到自己的家。
　　田新莊覺得這些話里有奧妙，好像說，韭花臺就是張八風(fēng)的歸宿。夏至是什么寓意?沒琢磨透。
　　草毛了，從春天開始，草在雨水的定額里斷斷續(xù)續(xù)地生長，屬于計劃經(jīng)濟。
　　而至夏至，草逢豪雨，盡情揮霍。一邊喝一邊長，還有余裕的水分洗一洗腳丫縫的泥。
　　哈哈，洗一洗腳丫縫的泥。
　　水有的是。草在風(fēng)里甩去袖子上的水，夜里像沖鋒一般瘋長。以往像城堡一般的云朵全向夏至投降，化為寬大的灰篩子篩雨，減輕天空的重量。
　　二十四節(jié)氣里，夏至序十。公歷6月22日前后，太陽到達黃經(jīng)90°，為天文學(xué)之夏至點。這一天，陽氣極至，陰氣始至。夏至即如十二時辰的午時，陽鼎盛而陰漸生。六月，十二生肖的午馬當令，奔騰暴烈，下點雨只是小意思。午時與夏至，歸于十二正經(jīng)之心經(jīng)。心為火臟，剛強勃盛?；鹋c心，馬與午，夏與午，生機騰發(fā)之至，乃至夏至。
　　讀到這兒，田新莊會糊涂一陣兒。
　　夏至，雨回歸大眾，為野草榆樹賴毛子蛤蟆蝌蚪下雨下到冒泡。該長的都長出來，青苔隨之厚澤，每寸土地都長出植物。至于花，開遍了城鄉(xiāng)大地，花是草木對天的謝忱。大地?zé)o所有，聊寄一樹花。河南的嗩吶曲牌，就有一曲《一枝花》。
　　這些話，像韭花臺老百姓寫給張八風(fēng)的話，也像張八風(fēng)對山民的回答。雨是善，地是韭花臺。
　　《素問》曰：“心主夏。”養(yǎng)心的人于夏宜安，食苦味，助心氣。對大地來說，心是生長，是讓所有植物盡情生發(fā)。如果有什么植物到了夏至還沒長出來，就永遠長不出來了。
　　植物們到了夏至還沒長出來，就永遠長不出來了。這里邊有內(nèi)容，雖然田新莊不明白有什么內(nèi)容。
　　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
　　這時候，大地最高興，像看見滿院子孩兒亂跑，天真無邪，比秋天的成熟還好看。
　　每讀到這兒，田新莊的眼淚會慢慢流下。他想起張八風(fēng)的父母，張旗和韭花臺的張虎，還有一個字都沒有的墓碑。而他讀到夏至為蝌蚪下雨下到冒泡，會哈哈笑起來。報紙爛了，田新莊用A4紙把這篇文章抄了一遍，早晨到黎明公園后面的桃樹林念誦。作者叫鮑爾吉·原野。外國人，咋還懂中醫(yī)呢?
　　田新莊在桃樹下邊走邊念，發(fā)笑、抹淚。在街上，有熟人見到田新莊，問：“你腰咋樣了?”他回答：“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鼻貍ズ吞镄虑f的老婆都說他精神出了一點點毛病。分局讓他休息半年。
　　田新莊把這篇文章背得很熟，想起八哥的時候，他躺床上閉著眼睛默誦：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
　　
　　責(zé)任編輯　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