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名士

　　一
　　
　　這是一群在歷史長河中留下華麗軌跡的人物。
　　也許，在人類文明的星空中，他們并不是最耀眼的，但他們卻以極具個性的風姿，給人以無限的想象和感喟。
　　和前輩相比，他們生活在一個不需要承載過多社會重任的時代，少了“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殺伐之聲，沒了后世儒林皓首窮經(jīng)、嗟嘆無顏的功名之慮，曾經(jīng)鉗制他們思想的儒教思想已不復(fù)權(quán)威，這些稀少的文化精英似乎只需俯身屈就，富貴功名就唾手可得。時代對他們的期許，也許就是發(fā)些不著邊際、不切實際的議論，寫些華美浮浪的辭章，輔之以優(yōu)雅的談吐、瀟灑的儀表。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與文章及藥、酒之關(guān)系》的著名演講中，以“風流散淡”來指認竹林七賢。
　　所謂竹林七賢，就是曾經(jīng)在竹林里游戲談玄的七個知識分子。阮籍、嵇康、向秀、王戎、阮成、山濤和劉伶。從正始元年到正始十年，也就是公元240－249年，這七個人曾經(jīng)相約于當時的河內(nèi)郡山陽(今河南焦作武陟)的竹林里，放任縱達，相互唱和，成為魏晉知識分子先鋒風尚的領(lǐng)軍人物。所謂的賢人，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德才兼?zhèn)涞母呒壷R分子?？鬃拥茏尤?，賢人七十二，是培育賢人的祖師爺。夫子曰：“所謂賢人者，好惡與民同情，取舍與民同統(tǒng)；行中矩繩，而不傷于本；言足法于天下，而不害于其身；躬為匹夫而愿富貴，為諸侯而無財。如此，則可+WznORFuge0Ekc2GZej/I5TtlkyDX4OhdUdlW2ra3Z0=謂賢人矣?！辟t人不僅僅需要文才，夠得上這個稱謂最重要的一個指標，是中規(guī)中矩，和百姓同呼吸共命運，成為百姓大眾的道德典范，才能冠以“賢人”這個頭銜。古今中外，高級知識分子群體從來都是國家和社會的正義化身。他們負責構(gòu)筑和支撐整個國家和社會的道德底線，擔當宏大的社會責任。
　　顯然，以夫子對精英的定義，竹林七賢的事跡和行為有名實相悖之嫌，甚至背道而馳。后世對他們的評判也是毀譽參半。在史書的記載中，這些人“去巾幘，脫衣服，露丑惡，同禽獸”，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也不能引為社會樣板，這就是歷史的吊詭之處。
　　自黃巾民亂開始，中原百姓就處于痛苦不堪的境地。各地豪強相互攻掠，山河殘破，人民死散。在一個隨時可能失去性命的恐怖情境下，依附各地豪強，依靠武裝保護獲得暫時的喘息，成為百姓的唯一選擇。相應(yīng)地，軍事豪強也需要獲得固定的勞動力和糧食補給，黃巾民亂結(jié)束時，中原人口十不存一。戰(zhàn)事最緊張的時期，袁紹軍隊在河北依靠吃桑葚為食，袁術(shù)軍隊在江淮依靠蚌蛤蒲蛹為生，曹操軍隊在山東殺人為束脩，充軍糧三日。為了保證軍糧供應(yīng)，曹操將農(nóng)民按照軍事編制組織成屯田大軍，這種把農(nóng)民強迫束縛在土地上的做法，極受流民歡迎。農(nóng)民與豪強地主“糧食換安全”的合作模式形成后，很快在中原地區(qū)擴展開來。這些朝不保夕的農(nóng)民，依靠宗族、鄉(xiāng)黨的殘余網(wǎng)絡(luò)，依附于地主豪強的軍事保護，形成了以部曲制度為單位的分散性的塢堡經(jīng)濟。在塢堡內(nèi)部，村莊連成片，土地齊整劃一。寄居的自耕農(nóng)，盡管生產(chǎn)剩余極為稀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尚可為明日之計；各個塢堡之間，則是荒涼不堪、荊蓁遍地的鄉(xiāng)野。以曹魏時代的屯田制度為基礎(chǔ)，中原地區(qū)又逐漸演化出一種將農(nóng)民固定在土地上、為皇室和官僚地主耕種的西晉占田制。在殘酷的戰(zhàn)爭年代，豪門貴族依靠武力和剝削，成為一個個擁有軍事、經(jīng)濟和社會管理實權(quán)的地方寡頭，奠定了中原社會的基本格局。
　　公元220年，曹魏代漢，開啟了長達數(shù)百年的皇權(quán)衰微、門閥世族把持政權(quán)的時代。歷史趨勢一經(jīng)形成，便無法逆轉(zhuǎn)。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曹魏取代漢皇權(quán)成為實際統(tǒng)治者，特別是漢獻帝禪讓之后，它本身又迅速成為這個大趨勢下被掃蕩的對象。在曹魏中后期，曹魏皇權(quán)與以司馬家族為代表的門閥勢力，開始了新的一輪較量。
　　在這場驚心動魄的政權(quán)拉鋸戰(zhàn)中，曹魏和司馬集團各有優(yōu)勢。司馬集團，也就是當朝的軍人集團，擁有行政和軍事資源的控制權(quán)，但是在儒家名教和傳統(tǒng)道德方面，司馬氏卻處于絕對的劣勢。無論如何炙手可熱，篡位和弒君終歸是政治的禁忌。因此，司馬氏要效法曹魏代漢，首先要爭取豪門貴族的效忠，還需要當時負有聲望的文人的輿論支持。曹魏政權(quán)要打敗司馬集團，也必須輿論造勢，再尋機圖事。拉攏那些天下聞名的文人，在腥風血雨、陰森詭譎的正始年間，成為兩派政治角逐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環(huán)。
　　對這些文士來說，政權(quán)究竟鹿死誰手，其實并不存在什么絕對的道德標準。江山替代，是一件自然不過的事情；但就當時的情形而言，過快的政權(quán)更迭，不利于整個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傳承與重建。忠孝立國，歷來是傳統(tǒng)中國的政治法則，但無論是篡位的曹魏還是后繼的司馬氏，怎樣粉飾，都扛不起這面道德大旗。自然而然，忠孝立國的“忠”字被廢棄，從魏到晉，以孝治天下的法則一直被大力弘揚。
　　事實上，在一個嚴密的儒家名教體系中，忠孝怎么能截然分開?家國天下的邏輯體系，已經(jīng)注定這種先天殘缺的主流價值，必然被權(quán)力意志所宰割。知識分子的信仰和道德一旦瓦解，必然產(chǎn)生一種虛偽的、無根的、邏輯混亂的文化生存狀態(tài)。失去信仰和道德的政權(quán)，最終會制造出一批失去信仰和道德的社會精英。儒家主流價值的崩塌，虛無的道玄之說則大行其道，并很快在士人群體中流行開來。
　　司馬懿時代，這種信仰和道德的潰敗愈演愈烈。曹魏時代，對知識分子的壓制還不是特別突出。原因在于，曹操本人是一個功勛卓著的不世之才。他強勢結(jié)束了北方戰(zhàn)亂流離的局面，為天下蒼生獲得了一個安定的環(huán)境，擁有一定的道德合法性。他和兩個兒子曹丕、曹植，都是才華橫溢的文學大家，他們珍愛文學之士，開創(chuàng)了一個作家蔚起的建安時代。曹操、曹丕、曹植以自己的政治地位為平臺，總持風雅，在他們周圍環(huán)繞著為數(shù)眾多的作家，在文學史的滿天星斗中大放異彩。特別是才高八斗的曹植，更是以其驚采絕艷的詩賦震爍古今，遑論對當時知識分子的文化感召力。如果這種情形平穩(wěn)發(fā)展下去，曹魏政權(quán)的建國邏輯和士子的內(nèi)心將逐漸回歸。
　　可惜這種文人歸心的局面，在司馬懿時代不能持續(xù)下去。司馬懿不擅長文才，喜弄權(quán)術(shù)，對文學表現(xiàn)不出絲毫興趣。這種人文性的缺失，讓他在爭奪名士的斗爭中不占便宜。在司馬氏主導(dǎo)的權(quán)力游戲中，更直接表現(xiàn)為露骨的殺戮和迫害。命運始終眷顧這位工于心計的權(quán)臣，到曹氏末年，朝中庸碌腐敗的權(quán)貴，已經(jīng)不能和軍功卓著的司馬懿相抗衡。在這種落日的余暉中，文學和思想?yún)s突然以一種極其怪誕的方式綻放出瑰麗之花。
　　公元240年，也就是曹魏正始年間，洛陽城里出現(xiàn)了一陣清談玄風。大名士何晏、夏侯玄、王弼成為大將軍曹爽的座上客。魏明帝死后，立曹芳為帝，托孤大臣一個是皇室宗親曹爽，一個是戰(zhàn)功赫赫的司馬懿。曹爽假借太后意志，將司馬懿罷去軍事和政治實權(quán)，獨攬朝綱，全面推行正始新政，大量任用曹氏宗親，這其中包括一位天下大名士何晏。何晏是東漢大將軍何進的遺孤，他的母親后嫁給曹操，他成為曹操的養(yǎng)子。何晏面若冠玉，號稱“傅粉何郎”，大儒之相傾倒眾生，他參與的《論語集解》當時并沒有多大動靜，但提倡的老莊學說卻大受歡迎。他說“天地萬物以無為本”，正始玄風自此開始。
　　從今天獲得的文獻看，何晏的聲名雖然當時如此卓著，但在玄學方面似乎并沒有留下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他其實就類似于一個明星，意外地喊出了一個時代的心聲。當個人的價值疊加到政權(quán)的光暈上，其效應(yīng)自然會累加放大?！稌x書》記載，何晏“性驕矜，耽情色，聚浮華”，真要承擔國之重任，顯然勉為其難。至于誰才是這出玄學大戲的真正導(dǎo)演，士林當然心知肚明。
　　玄學真正的后臺老板，就是曹爽。作為一個掌握重權(quán)的核心人物，本應(yīng)該和他的先輩曹操、曹丕一樣，勵精圖治、恢復(fù)政權(quán)穩(wěn)定所必需的儒家名教價值觀，選任人才務(wù)實治國。但是曹爽這個公子哥兒出身的青年權(quán)貴，氣量、閱歷和能力都無法駕馭考驗個人綜合素質(zhì)的政治航船。在事關(guān)曹魏政權(quán)存亡的十字路口，他選擇了另一種游戲玩法，就是鼓勵知識分子遠離政治。何晏說：“除無用之官，省生事之故，絕流遁之繁亂，反民情于太素?！绷硪晃恍W大師桓范也說，“堯以無事焉而由之圣治……輔千乘則念過管晏，佐天下則思丑稷禹”。這種具有政治意味的學術(shù)風氣，在權(quán)力荷爾蒙的刺激下，立刻引發(fā)了海內(nèi)知識分子普遍的效仿。從曹操一步步掌握實權(quán)、漢代名存實亡開始，知識分子無論在肉身存在，還是在精神層面的價值觀上都發(fā)生了雙重危機。在肉身上，戰(zhàn)爭和政治派系對峙所產(chǎn)生的屠戮，讓這些知識分子時刻感到命懸一線。在精神上，傳統(tǒng)的名教儒學已不適應(yīng)現(xiàn)實，它所維護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體系，其道統(tǒng)尊嚴早已蕩然無存。在改朝換代的刀光劍影中，那些試圖參與政治的知識分子，往往都成為政治祭壇上的犧牲品。比如孔融、禰衡之與曹操，嵇康、阮籍之于司馬氏。曹魏政權(quán)代漢的劣跡，在那些忠于漢室的知識分子心中尚未擦拭干凈，也就是說，曹魏政權(quán)的道德危機還沒有完全過去，司馬氏代魏的陰影又再次襲來。如何保命避禍，是這一時期士人最為關(guān)心的一個問題。而老莊“貴無”的思想，則成為他們遠離政治的思想基礎(chǔ)。
　　林語堂說：“魏晉清談之風，讀書人不得談國事，只好走入樂天主義以放肆狂背相效率……這是人權(quán)的剝奪時社會必有的反應(yīng)，古今同然。”林語堂說的讀書人，其實就那么幾個人，但卻影響巨大。這時的魏晉時代，經(jīng)過占田制的經(jīng)濟制度和察舉制的建設(shè)，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上層開放、下層卻被嚴格禁錮的寡頭型社會組織體系——整個國家只是少數(shù)幾個人的游戲，他們之間的博弈，直接關(guān)乎社稷的安危。在這樣的背景下，各路名士如四大天王、周杰倫一樣粉墨登場。他們或如當代的經(jīng)濟學家一樣拋頭露面，呼風喚雨，風光無限。但中國歷史的殘酷性表明，任何知識分子想要出人頭地，都必須依附于政治權(quán)力，他們的學識、道德和智慧，不過是寄生于權(quán)力游戲的泡沫，結(jié)局也必然是一地雞毛。
　　
　　二
　　
　　嵇康、阮籍和山濤，是竹林七賢中的三個關(guān)鍵人物。竹林七賢最具悲劇性的人，當屬嵇康。對這個“風譽扇于海內(nèi)”的人物，《三國志》在《王粲傳》中只有二十七個字的記載，《晉書嵇康傳》中只有些空泛的內(nèi)容。嵇康原姓奚，從浙江會稽遷到安徽譙縣，并非高門郡望，其家族的仕途之路大概始于父輩。嵇康幼年喪父，由母親和哥哥撫養(yǎng)成人。齊王曹芳在位的正始年間，嵇康十七歲。
　　阮籍，陳留尉氏縣(今河南開封)人，父親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為曹氏所重。阮籍父親早逝，家境貧寒。阮氏家族一部分人住在街南，一部分住在街北。住在街北的上風上水，自然是富人，而阮籍和阮成都是住在南院的窮人。史書記載：“籍容貌瑰杰，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于色?；蜷]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jīng)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癡?！闭寄觊g，阮籍已經(jīng)四十歲，名聞四海。
　　山濤，河內(nèi)(今河南焦作武陟)人。史書記載，“濤早孤，居貧，少有器量，介然不群”。他年近四十才做了地方小吏，不過山濤卻異常樂觀，對妻子說：“忍饑寒，我后當作三公，但不知卿堪公夫人不耳!”
　　加上后面四位，這七個人共同的特點就是家境不甚了了。就是以最殷實的王氏家族王戎來說，也只是那里的庶出，政治地位不高。這就引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為什么是這七個人?”
　　主流文獻中曾有兩種觀點，一說這七人是曹魏集團和司馬集團之間的路線斗爭產(chǎn)物，另一說是知識分子逃避黑暗政治、保全自身的結(jié)果。在我看來，這兩種觀點都矛盾百出。例如竹林七賢七個人中，嵇康勉強可以屬于曹魏集團，阮籍長期在司馬氏手下做官，山濤、向秀、王戎后面都是相當積極地投靠司馬集團，連最“無賴”的劉伶也做了不用打仗的參軍。他們各個時期的文學和哲學著述表明，他們從未與政治脫離過干系。
　　表面上看，七賢的結(jié)合似乎雜亂無章，但實質(zhì)上是個人志趣的聚合。和正始名士相比，他們又是寒門士族的代表。魏晉時代，寒門士族和高門大族之間的矛盾已是冰凍三尺。俗話說，富不過三代，貴不過一世。自秦始皇始，就出于對喪失權(quán)力的恐懼，中國最高統(tǒng)治者營建出了一個龐大、流動的官僚體系。在這個體系里，所有的官員競相博取皇帝的恩寵，在兇險的宮廷里上演一幕幕煙云富貴。不過，當時的豪門世族獲取了一項特殊的權(quán)力，使得他們的財富和聲望得以延續(xù)。漢代的人才選拔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是地方察舉，一是中央指名征召。不管是地方還是中央，被察舉或征召的人物必須取得當?shù)馗呒壷R分子“賢人”的評價。這些人才所獲得的評價，就成為其日后進入統(tǒng)治集團的資本。由于壟斷了文化和為中央政權(quán)品評人物的話語權(quán)，豪門世族擁有操縱整個國家命運的能力。兩漢的清議傳統(tǒng)，造就了以豪門貴族出身為主體的知識分子這個群體特有的品格和心態(tài)。
　　出身豪門貴族的知識分子，自幼錦衣玉食，在各類群體中最有可能將人類好逸惡勞的本能發(fā)揮到極致，他們最擅長的，不是耗費心智的研究行為，而是見心見性的自我揮灑。他們先天的身份地位，是他們鄙視社會道德品性、踐踏主流社會價值的依傍。這種風氣，集中體現(xiàn)在正始玄風的開啟。這些輕薄公子的言談舉止，特別是他們對玄學中“貴無派”的闡發(fā)，不僅意味著對當時門閥士族特權(quán)的慫恿，對世家大族利益無限膨脹的推波助瀾，而且也對中央政權(quán)的道德合法性構(gòu)成了威脅。所以顧炎武痛恨這群浮華之士，“視其主之顛危，若路人然?！?br/>　　竹林七賢和正始名士之間的差異，表面上如出一轍，實質(zhì)上相差萬里。這七個人雖然和正始名士一樣談?wù)撔W，但其根基和邏輯卻完全不同。竹林七賢的根基，始終都是外玄內(nèi)儒，即玄學中的“貴有派”。這才是被稱為七賢的根源。嵇康反對名教禮法，是出了名的。我們不妨以態(tài)度更為中庸的阮籍為例，解剖一下這七個寒門高士的內(nèi)心真面目。
　　《阮籍本傳》中記載，嫂子回娘家，他去告別，有人譏笑，他說，禮教是為我設(shè)的嗎?鄰家少婦貌美，以沽酒為業(yè)，他去喝酒，喝醉了，躺在她身邊就睡。有個軍人的女兒，沒有嫁人就死了，阮籍并不認識她的父兄，跑到靈堂前吊唁痛哭，哭夠了就回家。他清高自負，極端蔑視當朝權(quán)貴，發(fā)出“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的廣武之嘆。他時常任由獨駕，肆意游走，作窮途之哭。他以“袖中虱”形容那些利祿之徒，認為一切都無意義，一切都無必要，只有酒能幫他達到“天地解兮六合開，星辰焆兮日月頹，我騰而上將何懷”的美妙境界。但是，阮籍詩歌中最優(yōu)秀的篇章《詠懷詩》表明，在他暢游太虛、醉生夢死的外表下，卻掩飾著一幅哀傷而絕望的精神圖景。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何所見，憂思獨傷心。”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驅(qū)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碎木亦云已?！?br/>　　“終日屢薄冰，誰知我心焦”，讓阮籍傷心不寐的原因不言自明。阮籍的父親阮瑀為建安七子之一，與曹丕交往甚密。父子兩人，一人為曹氏的篡逆費盡心機，一人對司馬氏的篡逆屈從俯就。這種不堪，對家風清正、世代尊奉儒學的阮籍而言，其內(nèi)心的糾結(jié)、悲苦、憤懣難以言表。在風流韻裁、放蕩不羈的內(nèi)心世界，那些“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和“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的人物，才是他真心向往的對象。盡管他可以裝醉六十日來拒絕司馬昭的提親，不過對司馬氏開展的系統(tǒng)奪權(quán)活動，阮籍沒有勇氣站出來反抗。這種虧損的氣節(jié)，已經(jīng)為那個時代知識分子軟弱的人格蓋棺論定。他們不敢真正挺身而出反抗一個虛偽的政權(quán)，只能將矛頭指向那個虛偽的名教。在司馬氏與曹魏集團的斗爭中，司馬懿始終是以維護魏國正統(tǒng)面目進行奪權(quán)活動的，因此將這種虛偽的時代延續(xù)得格外漫長，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痛苦也無以復(fù)加。
　　竹林，是包裹著七賢故事的淡墨風景。在古代中國北方，竹子是主要救災(zāi)物資。洪水暴虐時，可以砍竹為樁，以樁為墻。冷兵器時代，竹子還是重要的戰(zhàn)備物資，扎竹筏，造云梯，制作陷阱里的尖竹樁。而作為救災(zāi)與戰(zhàn)備的主要物資，京畿附近一定要備有竹林。河內(nèi)山陽(今焦作武陟)距京師洛陽一百余公里，竹林面積廣大茂盛，史載“浩瀚如?！?。曹魏政權(quán)時期，戰(zhàn)事頻繁，河內(nèi)竹林進一步受到重視，設(shè)置了司竹都監(jiān)和司竹監(jiān)兩個專門管理竹林的官職，類似于當今的林業(yè)部部長和國防科工委主任。
　　不過，陳寅恪先生認為七位名士并非聚于當時的河內(nèi)竹林，所游竹林是假托佛教名詞“VELU”或“VELUVANA”(釋迦牟尼說法處)，進而斷言竹林七賢是東晉士人受佛學波及，取釋迦牟尼說法處“竹林精舍”之名和《論語》“作者七人”穿鑿而成。這樁學術(shù)公案究竟真相如何，對普通大眾來說，并不重要。因為那一片碧綠的竹林，寄托著中國后世士人無盡的向往。不過，即使此說為真又如何，竹林七賢的故事，經(jīng)過千百年演繹，已經(jīng)如《新約》《舊約》一般，成為士人心中的精神文化史，成了不容改造的“真相”。
　　河內(nèi)山陽，萬頃竹海，溪水流觴。當時的曹魏士大夫有著濃重的“河內(nèi)山陽”情結(jié)。這里風景秀麗，洛陽的達官貴人最喜歡北上河內(nèi)飲酒清談。更為重要的是，這里距離京師不遠，既可以滿足修身養(yǎng)性、博取清名的目的，又可以隨時觀測京師動向，窺測王氣。企圖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志士都把這里作為暫時安身的理想所在，以為到了河內(nèi)竹林，差不多找到了終南捷徑，河內(nèi)竹林成為當時高雅士人的聚集之地。
　　在河內(nèi)地區(qū)交游談?wù)撔W的所謂名士，一般分為三類：第一類是依附河內(nèi)名門望族司馬懿(焦作溫縣)的士人。他們聚集在河內(nèi)竹林，尋找進退時機。第二類是暫時觀望曹魏與司馬斗爭的士人。周武王在這里勤兵伐紂，春秋五霸晉文公始設(shè)南郡，光武帝劉秀在河內(nèi)重振漢室，東漢最后一個帝王漢獻帝禪位后，貶居此地。因此，河內(nèi)之地有很強的文化象征意義。第三類，才是極少數(shù)試圖得道成仙的“真人”。
　　那一年，嵇康十七歲，他和所有的普通士子一樣，懷抱著出人頭地的憧憬，一個人從家鄉(xiāng)譙郡來到了山陽。他在宅所兩旁種滿竹子，“左右筠篁列植，冬夏不變貞萋”。和那些富貴的正始名士不同，這些寒微之士還必須自己謀生。于是嵇康在竹林之下，開了間打鐵的鋪子。很快，嵇康有了一位志趣相投的向秀，為他拉風箱。向秀還在山南開荒種菜，換些買酒食之錢。當然他們并沒有忘記自己的主業(yè)，白日打鐵灌園，夜間清議談玄。當時《老子》《莊子》《周易》三部書最為流行，總稱“三玄”，是清談家們的主要依據(jù)。
　　和當時所有追求令名的讀書人一樣，嵇康的打鐵灌園談玄很快有了好回報。嵇康的《聲無哀樂論》甫出，就成為天下士林爭相傳閱的好文章，正式登上名士的舞臺。正始三年(242年)，阮籍完成了《通易論》和《樂論》，成為在士林中出類撥萃的青年才俊。太尉蔣濟立即征召他為尚書郎。阮籍不敢得罪蔣濟，以才干平平身體孱弱婉言謝絕，但是很快又害怕得罪權(quán)貴而入蔣濟帷帳。阮籍的軟弱性格，在這一次被迫入世的過程中得到充分顯現(xiàn)。
　　就在同一年，竹林七賢中的一個關(guān)鍵人物——山濤也粉墨登場。山濤有名士器量，“見巨源如登山臨下，悠然深遠”，比山濤年少近三十歲的王戎也看“山巨源如璞玉渾金，人皆欽其寶，莫能名其器”。這位大器晚成的高官顯貴，四十方舉孝廉，長期貧困的生活只令他對功名利祿有更加強烈的向往，這和那些依靠門第輕易就得到常人一生難以企及的高位的正始名士完全不是一類。與如日中天、浮華聰慧的正始名士相比，這些寒門名士來源復(fù)雜，但卻有一個共同的動機，就是對政治的不能忘懷、對才華的自珍自憐。
　　和當時的正始名士相比，竹林七賢雖然聲名鵲起，但此時還是二三線人物，遠遠沒有達到人生的巔峰。正因有此，他們才可以盡情地放浪形骸，在竹林里寄情山水，亭下清談，酣飲高歌，箏弦挑撥，尋仙求道，思老問莊。
　　竹影婆娑，琴音掙縱。日子慢悠悠地過了四年，嵇康的鐵鋪名氣越來越大，慕名而來的同道也越來越多。終于，歷史上最蘊藉風流的一次聚會發(fā)生了。公元244年，另一位名士阮籍帶了三位好友來到了嵇康居住的山陽鐵鋪，一位是他的侄子阮成，一位是忘年小友王戎，還有一位是路上偶遇的酒友劉伶。這時，嵇康依然赤裸著上身在竹林打鐵，向秀還在不緊不慢地拉著風箱。這時候，罷官歸隱的山濤也駕著牛車，來到嵇康家。新朋舊友，相從竹林之游。至此，竹林七賢盛大聚首。
　　阮成，竹林華章里一段特殊的旋律。阮成是阮籍的侄子，少年時以“未能免俗”的故事震驚士林，自然他的叔叔阮籍對他青眼有加。在竹林七賢中，阮成僅小于王戎。但是如果竹林中沒有阮咸，七賢的意趣將大為減色。《晉書》如此記載：
　　“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服，皆錦綺粲目，成以竿掛大布犢鼻于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fù)爾耳!’歷仕散騎侍郎。山濤舉咸典選，曰：‘阮咸貞素寡欲，深識清濁，萬物不能移。若在官人之職，必絕于時?！涞垡猿傻⒕聘√?，遂不用。太原郭奕高爽有識量，知名于時，少所推先，見成心醉，不覺嘆焉。而居母喪，縱情越禮。素幸姑之婢，姑當歸于夫家，初云留婢，既而自從去。時方有客，成聞之，遽借客馬追婢，既及，與婢累騎而還，論者甚非之?！?br/>　　后來那些長安交游的寒門士子，在名利場的孤寒困苦中，最能從歷史得到現(xiàn)實的安慰的，非阮成莫屬。他輕輕地以一條內(nèi)褲，就挑開了眾多寒素學子辛苦維持的體面。他為了美麗的姑娘，不惜破壞森嚴的禮教，這在平民主義傾向的當代，即使不能成為千千萬萬當代青年的偶像，也將是崔健式的搖滾教父級人物。但他最讓人心矚的，是那一把萬千銷魂的長頸琵琶。這種琵琶和西域龜茲的琵琶不同，結(jié)構(gòu)是直柄木制圓形共鳴箱，四弦十二柱，琴師豎抱用手彈奏。唐時琵琶是軍中傳令之器，所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才顯得合乎情理。七人聚首，琴瑟為伴，縱酒賦詩，披發(fā)裸衣，吟嘯山阿，該是如何讓入神往的場景啊!
　　這次任性放誕的雅集，大概只有一百年后的會稽山蘭亭之會才能與之媲美。茂林修竹之中，一代書圣王羲之揮毫寫下了《蘭亭集序》，留下了千古墨香。此時此景，誰能說不是一百年前醉酒鼓瑟、才華橫溢的竹林七賢奠定了魏晉風度的基本格調(diào)呢?
　　良辰美景易逝，竹林七賢的黃金時代在狂歡的高潮中即將死亡。正始十年，司馬懿偽裝風癱，率三千死士發(fā)動高平陵政變，給予曹爽及其黨羽致命打擊，司馬氏成功奪權(quán)。曹氏集團雖然完敗，但也伺機反撲，政治風云變幻莫測。在這種形勢下，佯裝癲狂放達，是每一個稍微有點腦子的士子都心照不宣的游戲。由于正始名士的意外死亡，竹林七賢一躍成為天下一頂一的玄學泰斗。他們在攀登上人生高峰的同時，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憂禍。
　　嵇康、阮籍、山濤等，都對時局采取了觀望回避態(tài)度。嵇康養(yǎng)素全真，阮籍在正始末年拒絕曹爽征召，以避清路，山濤在曹爽死后，遂隱身不交事務(wù)，并居山陽。此時的嵇康已經(jīng)寫了《養(yǎng)生論》，提出了要“慎眾險于未兆”，即在險象還未露出苗頭時，便要慎重對待?？善谶@種時候，他卻坐進了曹氏那艘即將傾覆的漏船。
　　正始九年，二十六歲的嵇康成了長樂公主的夫婿。他為什么會選擇這段婚姻，如今已無從考證，但至少可以推斷，寒門的書生和高門的聯(lián)姻，多少對他有巨大的誘惑力，這種誘惑成為他走向悲劇的第一步。但事實上，骨氣奇高的嵇康未必想要參與這場權(quán)力的游戲，也許他只是在放達的仙人境界之外，想實現(xiàn)一下平民的夢想，也許他是個性情中人，慨然應(yīng)許長樂公主對這位天下才子的愛慕，但無論如何，在司馬懿的眼中，他是曹家的女婿，已經(jīng)清楚地貼上了曹魏的政治標簽。
　　作為一個道法自然的信奉者，嵇康同情曹魏政權(quán)，但并不想直接卷入政治。在曹魏政權(quán)被司馬懿父子逐漸蠶食篡奪的過程中，嵇康能做的，就是保持堅決的不合作態(tài)度。司馬昭派鐘會去探視嵇康，嵇康不予理睬，鐘會無趣要走，嵇康說：“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但是，專制政權(quán)的野蠻性，難以容忍嵇康的不合作態(tài)度，他們需要知識分子，尤其是嵇康這樣的知識分子徹底地臣服。如果不臣服，上斷頭臺就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公元249年，高平陵政變后，曹爽被誅，何晏、桓范滿門抄斬，王弼憂懼而死，正始名士幾乎一網(wǎng)打盡。這一年的正月，魏改元嘉平。從此，大局已定的朝綱開始逼迫天下文人進行站隊表態(tài)。老謀深算的山濤看清了方向，重新步入司馬集團，成為朝廷重臣。為了保住自己性命，軟弱的阮籍不得不出任司馬集團的大司馬從事中郎、散騎常侍、東平侯，四十七歲那年做了步兵校尉。伴隨著司馬王朝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竹林七賢的分裂開始了。
　　公元254年，也就是嘉平六年，魏帝曹芳任命太傅司馬懿為丞相，食邑兩萬戶，不久又加九錫之禮，朝會不拜，由此登上了朝臣人生輝煌的極致。在某種程度上，九錫之禮就是改朝換代的象征。盡管司馬懿固辭不受，但曹魏江山已日薄西山，名存實亡。
　　敗局已定的曹魏政權(quán)開始了最后的掙扎。這一年，忠于曹魏政權(quán)的中書令李豐密謀失敗，導(dǎo)致包括李豐、夏侯玄、許允在內(nèi)的大批名士被殺，造成了“同日殺戮，名士減半”的慘劇。在位十五年的傀儡曹芳也被司馬氏廢除。為了挽救搖搖欲墜的曹魏政權(quán)，鎮(zhèn)東大將軍冊丘儉造反，被司馬師迅速平定。母丘儉兵敗后，嵇康寫下了名篇《管蔡論》，譏諷司馬氏。《漢魏別解》說：“周公攝政，管蔡流言，司馬氏執(zhí)權(quán)，淮南三叛，其事正對。書夜盛稱管蔡，所以譏切司馬氏也?！痹诓芪赫?quán)即將沉沒的前夜，嵇康終于選擇了反抗。他一直在逃避政治，卻又始終無法忘懷政治，這種在政治和文學徘徊，以生命的狂放來表達無聲抗議的行為藝術(shù)，是他被誅殺的性格根源。
　　嵇康憤懣到了極點，面對政治的黑暗，他再不是那個逍遙自在的隱士了，他要反抗，他要尋找內(nèi)心的正義與光明。當山濤推薦嵇康做官時，這一善意之舉，終于點燃了嵇康胸中塊壘的臨界點。一封名垂千古的《與山巨源絕交書》，讓嵇康在太學的聲望近乎沸騰，同時也將自己推向了極度危險的邊緣。嵇康在《與山居源絕交書》中，表示他絕不向當權(quán)者妥協(xié)。在這封信里有兩句話，因為金庸《射雕英雄傳》而廣為流傳，那就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特別是“非湯武而薄周孔”，直接刺痛了假借禮法、圖謀篡奪曹魏政權(quán)的司馬昭。
　　魯迅先生說：“湯武以武力平定天下的，周公是輔佐成王的，而孔子崇尚堯舜，堯舜時期是禪讓制。這些都不好，那司馬昭篡位該如何是好?嵇康都說不好，那么，教司馬氏篡位的時候，怎么辦才是好呢?沒有辦法。在這一點上，嵇康于司馬氏的辦事上有了直接的影響，因此就非死不可了?！?br/>　　經(jīng)過血腥的清洗，名士凋零殆盡。投降，或者被消滅，二者必居其一。名士，已成為可有可無的裝飾品。司馬氏殺掉那么多的名士，再殺一個嵇康不足為奇。司馬政權(quán)對嵇康忌恨已久，不過懾于嵇康在天下士人中的名望，司馬昭在耐心地等待著最佳的捕殺時機。
　　呂安事件發(fā)生了。呂安也是當時的才俊，是嵇康在竹林打鐵的至交。呂安妻美，其兄呂巽把他的妻子灌醉后奸污了。呂安之妻遭此羞辱，自縊身亡。呂安念同胞之情隱忍未發(fā)，僅將此事告訴了好友嵇康。惡人先告狀，呂巽向司馬昭誣告呂安對母親不孝。在以孝治天下的司馬時代，不孝的罪名可以處死。剛強疾惡的個性。讓嵇康無法坐視朋友受難，上書為呂安申訴。曾經(jīng)被嵇康冷落的鐘會借機羅織罪名，說：“嵇康和呂安之流，言論放蕩，非議朝綱，為帝王者所不能容?！彼抉R昭一向以善待文士的面目昭示天下，此時有些猶豫不決。鐘會又對司馬昭說出了一句最為惡毒的話：“嵇康好比一條臥龍，不可忽視。”結(jié)果，非但沒能救出呂安，嵇康自己反而以替“不孝”辯護的罪名被送進了死牢。
　　消息傳出，京師洛陽的太學生三千余人上書，以“請嵇康為師教授《廣陵散》”為由，請求赦免嵇康；許多豪俊之士要求陪著嵇康蹲大獄，想以此來解救嵇康。但這反而加重了司馬昭的猜疑。堅定了司馬昭剪除異己的決心。
　　那一天的洛陽東市，秋高氣爽，嵇康端坐于高臺之上，那張古琴放在膝上，左手抑揚，右手徘徊，神情肅穆地彈奏了起來。一曲方罷，嵇康長嘆道：“袁孝尼一直求我教他彈奏此曲，我堅持沒有教他。如今，《廣陵散》要成為絕唱了!”
　　夕陽西下，人們靜靜地目送著這位名士遠去，連同《廣陵散》繚繞的余音。
　　景元四年(263年)，蜀漢滅亡后，司馬昭由傀儡皇帝曹奐下令晉封晉公，位相國，加九錫。接下去的例行公事，便是司馬昭推辭謙讓，再由公卿大臣集體勸進。這個擬勸進表的重任就落到了日日買醉的阮籍手上。他一次次地飲酒買醉，進行短暫的精神逃亡。阮籍“日日忘作”，最后期限到來時，阮籍已經(jīng)大醉一天，第二天使者來時，阮籍依舊在桌子上睡覺。使者推醒他索要文章。他當即取筆，一氣呵成，“辭甚清壯，為時所重?！币恢痹谘鹂裉颖艿娜罴K于被司馬昭的登基大典逼上了絕路。兩個月后，阮籍吐血病死。這距嵇康之死，不過一年。
　　阮籍第一次吐血，是他母親去世時，他與人喝酒玩樂而置若罔聞，回到家中，外表的放縱終于抵不過親情的打擊，吐血數(shù)升，臥床數(shù)日不起。
　　與在抵抗中從容赴死的嵇康相比，阮籍的死更代表了多數(shù)中國文人憂憤坎坷的命運。對一個清高孤傲的知識分子來說，他被玷污了的生命，如同一塊抹布，藏污納垢，已經(jīng)沒有了生存的價值。他無法繼續(xù)承受專制暴力對知識分子靈魂的一次次凌辱。唯有死亡，他的靈魂才能解脫。
　　同年，司馬炎逼魏帝曹奐禪讓退位，建立晉朝，經(jīng)過三代努力，司馬氏終于在鐵與血的道路上成功登上帝王寶座。剩下的竹林五賢昔為魏官，今為晉臣，改朝換代，只是依稀瞬間。在這條血淋淋的家族成功道路上，倒下的是知識分子的累累尸骨。史書記載：“屬漢魏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br/>　　也是在那一年，當年在嵇康打鐵的時候“為之佐”，“相對欣然，旁若無人”的向秀也終于不敢隱居，去京都洛陽任職。路過竹林的時候，向秀幽怨不已，寫下了那首欲言又止、愁腸百轉(zhuǎn)的《思舊賦》：
　　“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羈之才。然嵇志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后備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于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jīng)其舊廬。于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fā)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br/>　　昔日的山陽舊侶，終敵不過人生幾度秋涼，山里的竹葉，一片片隨風遠逝，只留那依稀帶著酒香的竹風，述說著曾經(jīng)的悲歡。
　　成熙二年(265年)，酒鬼劉伶也歸附司馬政權(quán)，擔任建威參軍，后因主張踐行無為而治被晉武帝罷免。劉伶愈加痛飲狂歌，以身體的絕望來抗拒一個時代的黑暗。出行時總是吩咐仆人帶上鋤頭，如果他死在路上，可以就地將尸體埋掉。
　　出身富家子弟的王戎，這七賢中的“俗物”，看盡了官場的冷暖沉浮，自然懂得生存之道。晉武帝時，歷任吏部黃門郎、散騎常侍、河?xùn)|太守、荊州刺史，晉爵安豐縣侯。后遷光祿勛、吏部尚書等職。和其他竹林七賢不同，他最大的人生快樂，就是掙錢。他家里的李子，飽滿味甜，暢銷無比，但是為了防止他人偷種，王戎總是要將李子核刺穿。我們可以想見，他們夫妻二人在燈下挑燈夜刺、數(shù)錢為樂的猥瑣場景，但何嘗這不是一種“以入俗而超俗”的反抗方式，又何嘗不是一種慘烈的靈魂的自我殺戮呢!
　　阮咸，這位少時“未能免俗”的脫俗少年，在司馬王朝里做著郁郁不得志的小官。
　　還有一個重要的人物，就是嵇康臨死前將子女托付的人，他主動絕交的山濤山巨源。山濤雖然一度因崇尚老莊思想加入竹林七賢，本質(zhì)上他卻不是一個浪漫的文學家，而是一個拘守世俗禮法的君子。他們有著生命的交叉點，卻無法最終走上同一條道路。但是，這種分歧并不妨害他們成為摯友。其實，《與山巨源絕交書》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好朋友，有了這封絕交書，就不會因為自己不配合專制王朝的態(tài)度而連累到好朋友。所以后來嵇康被殺害，臨死前把自己的兒女托付給山濤，留言：“巨源在，汝不孤矣。”
　　竹林七賢的煙火，就此消散。
　　
　　三
　　
　　名士們就此凋零，西晉政權(quán)似乎能夠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呦氯チ?。不過，當政權(quán)的邏輯終于可以喘口氣回歸到忠孝二字時，以占田制為核心的經(jīng)濟制度，必然會孕育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一體化的割據(jù)勢力，挑戰(zhàn)空心的中央政權(quán)，從而崛起為新一輪的分離力量。從西晉統(tǒng)一開始，中原人民始終生活在短暫的和平與持久的戰(zhàn)亂當中。以正始名士、竹林七賢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無一例外地被不可抗拒的歷史車輪碾過，成為令人欷歔的過往。
　　竹林七賢，他們的世俗生活是放誕的，但他們的精神世界卻是嚴肅的。他們的誕生、生長和衰落看似偶然，但在一個屠殺和暴力主導(dǎo)的時代，有追求的知識分子的命運又是必然的。他們以反知識分子的面目出現(xiàn)，但他們一直在尋找和堅持知識分子真正的精神歸宿。他們的行為從個體看似乎是不可理解的，但從整體來看卻又有一個完整的道德邏輯。這種撞擊雖然注定失敗，但他們卻用自身的實踐，為后世活在政治權(quán)力陰影下的知識分子，挖掘出一道通向心靈自由的微光。這，也許就是他們不似賢人，卻被稱為賢人的根本原因。
　　李澤厚先生在其名作《美的歷程》中如是寫道：
　　“1961年，南京的南朝墓室中，出土了《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畫像磚。圖中的榮啟期是春秋時代的名士，他與七賢有共同之處，故被畫在一起。畫像由兩百多塊墓磚組成，人物形象皆作線雕而凸現(xiàn)在畫面上。畫家抓刀如筆，準確生動，南壁為嵇、阮、山、王四人，北壁為向、劉、阮、榮四人?！窳制哔t’出現(xiàn)在墓室的磚畫上，非圣無法、大遭物議并被殺頭的人物竟然嵌進了地下廟堂的畫壁，而這些人物既無顯赫的功勛，又不具無邊的法力，更無可稱道的節(jié)操，只是以其個體人格本身，居然可以成為人們的理想和榜樣。”
　　李澤厚先生顯然給出了一個有說服力的答案。這個答案就是，人的覺醒：以魏晉風度為開端的儒道互補的士大夫精神，從根本上奠定了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基礎(chǔ)和人格范式。
　　不過，經(jīng)過審美的過濾，我們已略去了太多悲劇性的蕪雜。只有當我們拿顯微鏡時，才能真正看到中國文人與政治現(xiàn)實慘烈的抗爭，才能看到一千七百多年前，名士們掙脫囚籠、追求人性自由的血染風采。
　　竹林七賢，終身徘徊于政治與文學之間，有的被殺戮，有的自殘靈魂，有的難得糊涂，有的走向墮落……
　　竹林七人，便是天下萬千人。
　　風骨與氣節(jié)，叛逆與回歸，彷徨與吶喊，悲情時代，悲劇命運，無疑是光照中國知識分子生存狀態(tài)的一個絕好寫照。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