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落地安曼,迎接我們的是一場雨。
雨,不大不小,淅淅瀝瀝,恰好阻擋了一個旅行者的腳步。然而,約旦人飽滿豐潤的臉上,似乎個個洋溢著喜悅,原來,這是安曼今冬灑下的第一場雨——一個沙漠圍裹的都市,想必是怎樣地渴望滋潤啊!
作為約旦王國的首都,安曼顯得過于安靜,尤其是我們剛剛從人聲鼎沸的印度降落到這里。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細碎的雨滴,像飄落的音符,輕輕敲打著地面。街頭的棕櫚和橄欖樹,受了雨水的恩惠,全心全意奉獻著新綠。雨點掠過居民的住宅區(qū),濺在安曼周邊的沙漠里,引起連綿的騷動,云煙一般消遁在沙丘深處,無聲無息,留下一片永恒的沉默。然而那沙漠的顏色,卻漸漸由淺入深,仿佛18K的黃金,驀然升至24K。
雨下得并不酣暢,但是時間久了,匯成了淺淺的溪流,蜿蜒著,于是我們的車子,便如溪流上行進的一條船。可是安曼的路面,無論哪一條街,竟沒有一點污泥濁水。安曼的潔凈和清爽,令人有些意外。想象中的諸多反差,喚起我更多的好奇——從大街小巷到商場酒吧,都被投入了格外的關注。連綿的雨,似一首滾動的阿拉伯序曲,圍繞著我們的環(huán)行。于是我發(fā)現(xiàn),寧靜與愜意,原是安曼的主旋律。
——誰能想到,在烽煙四起的中東,竟然深藏著如此沉實的寧靜與愜意!
難怪老沃面露喜色地感嘆道:這里好舒服啊,就像在維也納一樣。
雨,依然沒有停息的意思,溫度也隨之驟降。然而,我對這個城市的興致,并沒有被打濕。從酒店暖融融的大廳里出來,換上了旅行中最厚實的外套,舉一把寬大的雨傘沖向街頭。枝繁葉茂的橄欖樹正大幅度地搖擺著,落下一地的青橄欖。我心中一動,忍不住拍下這雨中的橄欖樹,傳給遠方的好友并告訴她,這就是和平的“橄欖枝”。低矮的籬笆墻里,紅彤彤的橘子耐不住寂寞,吃力地昂著頭,將沉甸甸的果實伸出來,朝行人招搖著——頗似葉紹翁那“一枝紅杏”。除了鮮亮的柑橘,阿拉伯人的院子里,還搖曳著可人兒的檸檬,細小而略帶尖角的檸檬果,在稠密的綠葉間,明黃閃爍,撩撥人心。
突然明白,為什么浪漫的女人會喜歡檸檬——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檸檬更富有風情的東西嗎!其實,橙紅和明黃,并不是安曼的主色調,不過是無意間的點綴,真正托起這個城市的,是象牙白和沙漠黃——質樸自在,如古鼎舊陶,素淡雅靜,一派天成,連同憨厚適宜的阿拉伯風情,才真正構成安曼的主旋律。
我喜歡安曼城里那些像沙漠一樣樸素的建筑群,清一色的天然石塊,筑就了一個個庭院,房舍的頂端一馬平川,簡潔明亮,毫無雕琢。其中,間或聳立著通體渾圓的金色和藍色清真寺,大氣雍容,光華四射。作為女人,我必須換上拖地的黑袍,捂上黑頭巾,才被允許走進去。而后,脫掉潮濕的鞋子,赤腳踏上暖融融的羊毛地毯,在威儀的圣像前,體會伊斯蘭世界的肅穆與莊嚴。
安曼的可愛在于它的和諧、低調和不事張揚。它不像另一個阿拉伯城市迪拜——有了錢就不知道怎么好了,恨不能將所有的金子都壓成餅,切成條,掛在每一座樓上,像暴發(fā)戶手上的大金戒指,晃得人眼花繚亂。其實在安曼,皇冠的標志也隨處可見,商場、民居和市政廳的門前,都有耀眼的皇冠,但它是以深沉的黑色為陪襯——真正富貴的人,是不會拒絕黑色的。我一直覺得,約旦國際航班的客機,是我見過的最好看、最貴氣的飛機——它通體黑色,機腹被兩道紅線環(huán)繞著,機翼兩側凌空飛起兩顆立體狀的皇冠,在藍天下熠熠生輝;約旦航空小姐的服飾,仍然是黑色裙裝,胸前別一枚小小的皇冠,像胸花一樣耀眼,盡顯高貴與和諧。
安曼不大,像個山城,環(huán)顧四周,漫山遍野皆是霧蒙蒙的橄欖樹。幾棟紅瓦尖頂?shù)奈魇窖蠓?,與眾不同,優(yōu)雅別致,在阿拉伯世界的叢林里若隱若現(xiàn)。老沃說,那一定是落戶安曼的歐洲人帶來的歐式小別墅!
終于見到幾個安曼的本地居民,他們友好地報以阿拉伯式的微笑,自然而隨意。有一個尋常的十字街頭,懸掛著一張引人注目的巨幅照片——約旦前國王侯賽因。在雨中,侯賽因始終注視著我們,他的嘴角掛著我們熟悉的笑意,正如許多年前,“約旦國王侯賽因”被中國新聞天天播報,像諺語一樣耳熟能詳,并長久凝固在中國人的心頭。此刻,侯賽因那皺紋細密的臉上,一派豁達與樂觀?!@個人是有資格樂觀的。因為是他,在夾縫中以高度智慧贏得了國體安全,并為約旦百姓謀取了最高福利,約旦的端莊與和諧,寧靜與愜意,都與這個人有關。
1999年2月7日的這一天,安曼也在下雨,是一場大雨。
約旦國王侯賽因病危,即將從美國飛回約旦。那一刻,幾萬名普通群眾候在安曼的醫(yī)院門口迎接他。當時,雨流如注,卻沒有一個人打傘。他出殯的那一天,又趕上雨天,很多國家的領袖紛紛趕來,病重的葉利欽也在其中,卻沒有一個外國元首打傘。誰都知道,這個西亞小國領土狹小、資源貧乏,在以盛產石油著稱的中東,它卻靠進口石油度日。在兵荒馬亂的中東,像約旦這樣的蕞爾小國,卻能在世界舞臺上發(fā)出強音,且時有驚人之舉,這一切,都源于這個領導人的智慧、膽識和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一個統(tǒng)治者最令人仰慕的,就是他的子民,能夠活得舒坦、自在、有尊嚴。此刻,雨聲的浸染,化作一首可供回味的低吟,在暮色中彌漫。
雨中安曼的夜色,并不嫵媚。但是坐在阿拉伯人的酒吧里,看約旦男人頭上包的紅格子頭巾,別有一番情趣。并不是每個人的頭頂都包著頭巾,只有零星的幾個,如灰暗中的點綴。
在靠窗的地方,我想起了那位世界上唯一沒有國土的元首——阿拉法特。這位總是笑吟吟地頂著一條花格子頭巾的可愛老頭,也曾許多年晃動在中國《新聞聯(lián)播》的黃金時段里。那些年,我周圍的老鄉(xiāng)常這樣抱怨,說,這個人是干啥的,一天到晚頂著個毛巾!
阿拉法特不僅頭上頂著,脖子里也圍著同樣一條頭巾,并且只露出一只左耳。阿拉法特這種圍法是有特殊含義的,他要讓頭上的圍巾,自然呈現(xiàn)出一幅不規(guī)則的巴勒斯坦的地圖形狀。這就等于,時刻把自己的國土舉在頭上,終日提醒自己,不忘雪恥?!⒗ㄌ厥侵袞|的“越王勾踐”。
雨中聽阿拉伯人曼妙的哼唱,仿佛看見約旦男女抱著水煙在騰云駕霧。我端起大杯子,來一口阿拉伯人特制的咖啡,不禁皺眉。——濃烈的焦煳味,令我想起十年前在德國第一次喝土耳其人煮的咖啡,其憨厚的苦澀味兒,如出一轍,幾口下來,咖啡的黑末子還沉在杯底,中藥似的——穆斯林的咖啡全是這樣。我不太喜歡這種咖啡的口感,老沃卻樂在其中。
安曼的雨,讓我們錯過了白天的一個節(jié)目——瞻仰古羅馬角斗場和歌劇院——想必它們在雨中等久了我們。但是,我一點也不覺得惋惜。
2
冬季的死海,溫情脈脈。它以阿拉伯人的熱情和希伯來式的堅韌,接納著世界各地的來客——無論人種和膚色,卻對自己通體的生命跡象一律格殺勿論,寸草不留。去死海,須穿過人類的地平線,由此,順流而下四百米,如一葉扁舟。終于,我站在伸向死海的一方露臺上。赤日已臨,從容地把它的光芒灑在那一片湛藍上。這是怎樣的一片海呀——沒有波瀾,沒有潮涌,也沒有水天相接的寥廓。當玫瑰色的霞光悄然退下、散盡,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視線里的對岸似乎還不到一公里!我不由得想起馬克·吐溫游歷中東后,寫過的一段話:
“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想象約旦河有四千英里長、三十五英里寬,可它的實際寬度還不如紐約的百老匯大街。那里的加利利海、死海長寬均不超過二十英里,而我在主日學校上學時,想象中的這兩個海的直徑都在六萬英里以上。旅行和閱歷摧毀了最為雄偉的圖畫,奪去童年最珍愛的傳說。”
然而,當我的目光真正深入死海,體味到它背后的沉靜和隱忍,一種不期然的欣喜和默契,在胸中蕩漾開來。我為死海的深藏不露而凝神,為它的端莊秀逸而心動。浮云下,死海就像一塊凝滯的玉,閃著深藍色的幽光。
赤腳走過長長的沙灘,繼而踩在棱角突出的結晶鹽粒上,我遲疑著,一步步貼近死海。揀一處人群中的空隙,我急切地蹲下來捧起一把海水,伸出舌尖去舔——咸得差點兒翻了個跟頭,再加上苦澀,真乃地球心窩的一汪苦水!百分之三十的含鹽量,相當于普通海水鹽度的十倍呢,在這樣的海水里,任何生命也難以存活。因而,死海里沒有一條魚蝦和水草,海鳥也不敢在此翻飛,但它卻淹不死人。即使不會游泳的人,也用不著驚慌,浮力可以將你撐起,浮在水面,任你自由漂流。
我小心翼翼地捧著這把海水,在陽光下端詳。感覺手里不是水,而是油,高檔汽油。放掉它們,指縫間立刻變得有些曖昧,黏糊糊的,像抹了蜜。海面上已經漂浮著不少人,一個個仰躺著,隨風漂蕩,優(yōu)哉游哉。到了死海不下水,就等于到了北京不登長城一樣。我于是迅速掠去外衣,露出絢麗的比基尼。就在我沉入水中的瞬間,頓感身輕如燕,想飛。當我伸開手腳試圖暢游之時,屁股竟有些不聽使喚,它兀自囂張地從海面崛起,我行我素。我只能拼命地把全身的力氣用于脖頸,讓一顆頭保持上揚——否則,一旦失了重心,海水滲入眼睛和嘴巴,哪怕一滴,也是很要命的一件事。不過,只要能把持好平衡,躺在海面上對著藍天養(yǎng)養(yǎng)神、想點心事兒,甚至睡上一小覺,都是輕而易舉的。有人躺在海面上讀起報紙來了,好不愜意!——不過,也用不著嫉妒,只要你愿意,可以把《紅樓夢》搬來。
躺在海上閉目養(yǎng)神的這一刻,我覺得整個身心都凝固了,世界也由此戛然停滯,唯有遙遠的故人云集眼前,猶如死海上空流動的云。我尤其想念一個人——去年盛夏時節(jié),我隨中國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的同學們,徜徉在茅盾故里烏鎮(zhèn)。一路上,我和西安作家周瑄璞女士結伴而行。她從對面小鋪子里買來豆腐串,我倆坐在橋邊的一棵垂柳下邊吃邊聊,樂在其中。突然,她好似剛剛發(fā)現(xiàn)身后的那一潭水,頓時大驚失色,端莊的小臉兒即刻變了色,同時“霍”地站起來,把自己安放在另一把自認為穩(wěn)妥的椅子上。
我不禁訝然:你怎么了?她說:我怕水。從小就怕。
我于是起了一個小小的心愿,有朝一日把她拉到這里來,親自送她進死海里,讓這個不會水的西安女子,盡情享受一番海上漂浮的無憂與愜意。到那時,她定會像一朵粉紅的睡蓮,開在海面上。
其實,死海并不是海,而是一片內陸鹽湖。它的四面找不到出口,就像巴以紛爭沒有出路一樣。站在這塊地球的最低洼地——“人類的肚臍”上,很容易想起世界最高的那座山峰,一股驕傲不禁從心底涌出。因為,它無可爭議地屬于中國?!诖缤帘貭幍闹袞|地區(qū),土地、屬權這類字眼,會無端地把人變得敏感起來。
在安曼的一個小冊子里,我讀到這樣一個故事:遠古時候,死海原是一片陸地。村里的男子有一種惡習,先知魯特勸他們改邪歸正,但他們拒絕悔改。上帝決定懲罰他們,便暗中諭告魯特,叫他攜帶家眷離開村莊,并且告誡他離開后,不管身后發(fā)生什么,都不準回頭看。魯特按照規(guī)定的時間離開了村莊,走了沒多遠,他的妻子因為好奇,偷偷回望了一眼。轉瞬之間,好端端的村莊塌陷了,成了一片汪洋大海,這就是死海。她因違背上帝之誡,而變成了石人。幾個世紀過去了,她依然立在那座山坡上,日日夜夜望著死海。
中東,一度是古羅馬的天下,那些殘存著羅馬人氣質的城堡、劇院和街道,依然滯留在今天的阿拉伯世界。兩千年前,死海邊也曾留下過羅馬人的遺跡。有一次,羅馬統(tǒng)帥狄杜進兵耶路撒冷,兵臨死海。他下令將俘虜來的所有奴隸投入死海處死,可他們卻沒有下沉淹死,而是被波浪送回岸邊。狄杜勃然大怒,再次下令將俘虜扔進海里,但是奴隸們依舊安然無恙。狄杜大驚失色,以為上帝顯靈,保佑他們屢淹不死,他只好下令釋放了所有的奴隸。
死海的高鹽分,令我想入非非。我幻想自己就住在這死海邊,那么,我一定會帶個大桶來,提一桶海水回家去,裝在瓦罐里腌雞蛋,豈不是美事?但我很清楚,歐洲人從來就沒有腌成雞蛋的習慣,估計死海附近的阿拉伯人,也不會有這樣的癖好。第二天清晨,當我在酒店的早餐桌上,吃到又成又澀的鹽水橄欖時,立即聯(lián)想到那成死人的海水。我不由得問身旁披著白袍的約旦小伙兒,這橄欖可是用死海里的水浸泡的?他驚恐萬狀地抖動著一雙粗眉大眼,聳了聳寬厚的肩,半天沒說出句話來。好一會兒,他最終留下一個神秘的微笑,溜走了。
我依然獨自暢想,卻發(fā)覺眼前晃動著一群熟悉的面孔——是一幫日本游客,足有三十來人,靜悄悄來到海灘。小個子的日本人,排著行軍似的隊伍,規(guī)規(guī)矩矩穿過沙灘來到水邊。他們小鳥似的抱成一團兒,嚶嚶細語,挪著小步,幾乎同時入海,又同時出海。日本人是最善于集體行動的民族,無論走到哪里,都處處顯示出一股整體的魅力。晚上用餐時,我看到幾個日本人,站在餐廳門口而不進去。原來,是為了等大家全齊了,再一同走進餐廳用餐。
若干年前,德國世界杯足球賽期間,歐洲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盧格納先生,曾就日本運動員的隊伍,發(fā)出過如此的贊嘆:“啊,日本足球隊員一行,剛剛坐著火車到達柏林,他們總是安安靜靜,整整齊齊,可愛極了!”
海灘上綻放著各種各樣的語言,每種語言都是一串彩色的音符,喧囂著,匯成一曲多姿多彩的樂章,在沙灘上此起彼伏。于是,我們眼中的死海并不寂寞,它因語言的豐富而豐富,因色彩的躍動而生機勃勃。其中最活躍的要數(shù)意大利語和俄語,其次是德語和法語。當然,還有阿拉伯語。
俄羅斯男女是死海邊最引人注目的一群,帶著特有的俄羅斯風情。男人多是彪形大漢,留著光頭,乍看,像一幫氣勢洶洶的黑手黨。俄羅斯女人呢,喜歡用鞋跟、乳房和屁股來表示自己的存在。她們習慣于穿著夸張無比的高跟鞋,將一對酥胸挺得無以復加;屁股,就更不例外了。除此,她們還喜歡珠光寶氣,務必將家里的財富都掛在身上,即使在酒吧里做招待。這類標志顯著的俄羅斯女郎,在歐洲其他國家也比比皆是,一猜一個準兒。眼下,這幾個壯碩的俄羅斯大漢,剛剛從死海里走出,黑糊糊的胸毛上掛著鹽霜。我心里暗想,這副腰板要在陽光下曬干,恐怕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刮得下半碗兒鹽來!
午后,海灘上來了一群阿拉伯男女,熙熙攘攘,攜家?guī)Э诘?。女人修長的黑袍,猶如修道院出來的修女,臉蛋兒也幾乎嚴嚴實實地包裹著。我只能隔著面紗,想象她們的嫵媚。而阿拉伯女人的美,也是不容置疑的。那優(yōu)雅的身材,在修長的黑袍下瀟灑地抖動,像一襲黑色的風衣,從黃沙彌漫的世界里走來,甩出別樣的風姿。但我好奇的是,眾目睽睽之下,她們將如何親近海水?難道像印度婦女那樣,披著紗麗跳進恒河里沐浴?剛剛從印度歸來,聯(lián)想到眾多印度婦女,裹著紗麗集體“晨浴”的情景。
老沃不以為然。他堅定地搖著頭說,這不一樣,阿拉伯婦女是不可能當眾下水的。浸了水的身體,輪廓清晰,性別分明,這是穆斯林婦女很犯忌的一種行為。
我也不以為然,不下水,她們興致勃勃地來海邊干嗎?
幾年前,在迪拜街頭碰到過這樣一個場景,至今難忘。四月的迪拜,烈日炎炎,幾個阿拉伯女子身披黑袍、臉蒙黑紗,端坐在街頭品小吃——這是多么令人好奇的一幕!我悄悄注視著她們:每次用右手往嘴里送進一小口吃食,都不得不動用左手飛快撩一下臉上的面紗,一面吃,還要一面提防男人的偷窺,那種麻煩和謹小慎微的樣子,依然歷歷在目。一頓飯下來,那一身的黑袍定要濕透了??墒?,要擦一把汗,談何容易!看她們吃東西,我自己都出了一身的汗。
十年前,中國學者余秋雨先生游歷了中東,在伊朗的時候,發(fā)出這樣的感嘆:“這種作繭自縛的裝束,究竟要延續(xù)到哪一天?”
穆斯林女人身上的黑袍子,已經穿了一千多年了,似乎并沒影響她們穿高跟鞋,也不妨礙她們接聽手機,那樣的安之若素,自得其樂,我們就無須杞人憂天了?!贿^眼下,我關心的還是她們如何下水的問題。
我繼續(xù)尾隨著,一如當年偷偷打量她們吃飯那樣,來到海邊。從黑紗的兩道縫里,袒露出一雙雙深藏的大眼睛,明媚而深邃,眼神里滿是興奮、驚喜,甚至雀躍。她們喜氣洋洋,只是目送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男孩子,撲進海里,而自己,卻和身邊的女孩子佇立岸上,深情凝望。眸子里顫動的,滿是幸福。
這個午后,我在沙灘的高地上發(fā)現(xiàn)一塊奇形怪狀的巖石,它居高臨下,是觀風景的好位置。我坐下來,看日影西斜,海面上聚集了一天的水汽,悠然蒸騰,宛如藍色的霧靄,時而飄散,時而聚攏,像天光下的一團夢。死海,本是中國人忌諱的一個名字,卻以童話般的安詳和寧靜呈現(xiàn)眼前。
來死海之前,多少有點心有余悸。當朋友問起有關行程,我總是模糊地回避這個字眼。沒想到真正到了這里,卻發(fā)現(xiàn)死海是和健康、活力甚至富有,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為這里濾除了紫外線的陽光和空氣,以及富含氧分的水質,頗具健康價值,尤其對各種皮膚病有特殊療效。這就使得來死海徜徉的人,要付出高于其他地方的價格。突然,老朋友從深圳打來電話。問一月的死海還能否下水?我說,我正躺在海面上接你電話,沒感覺到我的聲音是帶成味的嗎?
我知道,去年秋季,他為了對付自己那一身的疥瘡,特意從深圳飛到以色列,而后直奔約旦河這頭的死海,將自己斑駁的肉體交付給這一潭死水。兩周后,令他寢食難安的瘙癢癥,奇跡般消失,他和顏悅色地踏上歸途??墒遣坏饺齻€月,一投入工作,癥狀便死灰復燃。他說,一走進辦公室,就渾身瘙癢。他不得不作第二輪奔死海的準備了。朋友嘆息道:這輩子,恐怕得與死海為伍了!可惜,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遺憾不能在死海邊和他得以相見。
我留意到身邊的一個法國小姑娘,六七歲的樣子,臉蛋美極了??墒钱斔l(fā)現(xiàn)自己的媽媽,一轉身竟變成了一副吸血鬼模樣,嚇得號啕大哭。那年輕的法國母親并不驚訝,只是笑著拿手里的淤泥,往女兒臉上抹——一張好看的小臉兒,頓時也變成了“黑鬼”。小姑娘拍著自己的臉破涕為笑。這些極具美容作用的死海淤泥,令岸上的人——無論男女,都趨之若鶩。大家爭先恐后地抓了黑泥,嘻嘻哈哈地互相涂抹,全身上下,涂得只剩兩只眼睛。我也渴望這難得的天然美容品。能瞬間消除眼角的皺紋、周身的粗糙,重溫一把年輕的美夢。
鑒于死?;瘖y品的通天名氣,臨走的前一天,我流連于琳瑯滿目的化妝品柜臺前,盡管平素我對許多化妝品的功效基本持懷疑態(tài)度。店小伙只問了一下我的國籍,便低頭取出一份中文說明書來。上面說,死海位于海平面四百米以下,富含礦物溫泉,是無可比擬的高滲水源;其特殊的水質和海底淤泥,對人體格外滋養(yǎng)。產品說明并不夸張,也沒有“返老還童”那一類的謊言,便象征性地買了兩樣,帶回家檢測。
其實我更相信,死海有一種凈化身心的作用。它處在世界最復雜的地緣,你爭我奪的中東腹地,卻能獨善其身,寧靜致遠。死海的懷抱里沒有沙鷗翔集,也沒有白帆點點,更聽不到潮起潮落,是富含鹽分的海水太沉重了,泛不起漣漪。只有暴風雨來的時候,死海才會蕩起層層細浪,緊貼海岸的那些鹽粒兒,像珍珠一樣簌簌滾動,向空中釋放著動聽的交響樂。比起真正的大海,死海實在太溫柔了,猶如亞洲女人的身體,細膩、柔弱、富有彈性,人見人愛。
死海一邊的斜坡上,白天也開著酒吧。橄欖色的實木桌椅,被蘑菇云似的遮陽傘罩著,像棕櫚護佑下的簇簇灌木。每天人們從海里泡完了出來,沖過澡換上衣服,就溜達過來坐一會兒。
老沃又點了黑黝黝的阿拉伯咖啡?!F(xiàn)煮的,帶著薄荷香和焦煳味,像一味中藥。老沃說,中藥好,與死海的健身功效相得益彰;我不喜歡稠糊糊的阿拉伯咖啡,要了紅茶??Х群图t茶喝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我們都專注于海面上突兀升起的法國三色旗——由藍、白、紅三種顏色制作的遮陽帽,造型是一把傘,夸張而有趣地頂在幾個法國人頭上。俄羅斯國旗是同樣的白、藍、紅三種顏色,為什么我們就一致認定他們是法國人呢?老沃說,這樣的場合,還有哪一個國家,能像法國人這般獨領風騷?
回過頭來,我們發(fā)現(xiàn)跟前的杯子不見了——阿拉伯小伙兒剛剛收走,連個招呼也沒打。老沃驚詫地盯著侍者的背影,直到那飄逸的白袍消失在后廚。老沃于是聳肩、搖頭,掏出煙,點上,對著半空吞云吐霧。
在安曼酒店的餐桌上,每天都會遇到類似情況。阿拉伯小伙兒趕路似的,來回穿梭,客人跟前的盤子還未用完,他們就一把收了去,全然不顧客人的反應。這已是約旦人很頑固的一個習慣——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啊!在歐洲,這樣的事情是不可想象的。無論在哪一個國家用餐,酒店的侍者收盤子之前,總是習慣性征求一下客人的意見,得到點頭,才可收走。除非客人將他的刀叉特意擺成“用餐完畢”的造型。否則,如此這般,會被視作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為。挑剔的客人,會因此拒付小費的。
想必是約旦常年干旱少雨,沙漠里的人,性子急。
——如果你喜歡酒紅色的阿拉伯沙漠,就不得不接受他們熱烈的浮躁!
黃昏,到了酒吧的交班時刻,白袍小伙子們瞬間消失,來跟前忙活的,變成了面目溫和的菲律賓服務生,并且,有了女孩兒的面孔?!⒗澜绲姆招袠I(yè)里,是絕對見不到女人的。我的心里竟涌起一股熱浪,猶如見到了久違的同胞!我問前來收款的女孩兒:“你們菲律賓就在海邊,怎么還大老遠跑到這里來?”
女孩兒帶著淺淺的褐色的酒窩,笑著說:“這里的報酬要比在菲律賓優(yōu)厚些。約旦人自己也知道他們懶散,沒有耐心,不如我們做得好。這里的客人來自世界各地,需要很好的服務,也需要亞洲餐飲。酒店餐廳里還有菲律賓廚師呢。再說,死海多有意思,我是沖著死海來的?!?br/> 這一天是禮拜五,穆斯林的主麻目。沒有人能夠忽視這一天。
整個阿拉伯世界都會在這一天,放棄世俗事務,集體做禮拜。
死海上空的天際問,驀然響起阿拉伯人那嘹亮曠遠的唱誦,像荒野中的呼嘯,又像上帝降臨的福音。我揣著復雜的心緒,矚目對面珍珠色的鹽體山脊。鹽體山的背后,即是世界三大宗教的圣城——耶路撒冷(Jerusalem)。舉世矚目的圓頂清真寺就矗立在圣殿山上。
這一刻,不知有多少穆斯林,從各處奔來,匍匐在它的腳下;而數(shù)不清的猶太人,也會在第二天的安息日,站在那堵世人皆知的“哭墻”下誦讀《舊約》,或低聲吟唱圣詠曲,為他們悲慘的流散史而哭泣;繼而,在接下來的禮拜日,基督徒們則會沿著耶穌背負十字架走向刑場的那條多落羅薩路,默默祈禱。
歷史像一座豐碑,不僅銘刻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也延伸至我們的腳下。此刻,當我無意間讀到一則信息,不禁驚詫萬分。1994年10月,正是在我們下榻的這家酒店——Dead See spar Hotel,約旦王國和以色列展開談判,并在這座樓上締結了和平條約,結束了兩國長達四十六年的戰(zhàn)爭狀態(tài)。但也由此引起了整個阿拉伯世界的不滿。為了彰顯自己作為阿拉伯兄弟的深情厚誼,約旦國王侯賽因出巨資,為耶路撒冷的清真寺圓頂覆蓋上24公斤的純金箔,使得這座象征穆斯林團結和戰(zhàn)斗的圓頂清真寺,更加熠熠生輝。今天的死海,便由約旦和以色列共同擁抱,兩國以死海為界,共享同一輪太陽、同一片海水。在無形的海面上嚴守疆界,似乎不那么容易,稍有不慎,就會釀成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因而,兩邊都矜持著,謹慎而內斂,沒有一方敢貿然泛舟海上。
兩周后,我在維也納一家商場里轉悠,一位年輕女子不由分說地拉我去做護膚實驗。我仔細一看,化妝品包裝盒上竟然貼著死海的標志。我興奮極了,告訴她我剛從死海歸來,正在使用該化妝品呢。她警惕地問,在哪邊買的?我說,在約旦。她搖著頭說聽不懂德語,我又用英語重復了一遍。她聽了立刻有些尷尬,一絲陰云驀地從眸子里掠過,語氣亦不像剛才那樣火熱了。而我在說這話的時候,全然沒有意識到,她是以色列入。
夜幕降臨,耶路撒冷的燈火無聲地輝映在海面上,似星光,又似淚光,在越來越深的夜色中搖曳。我站在聲色俱靜的此岸,想象著一海之隔的彼岸——恍惚中,一陣隱隱約約的歌聲不時傳來,由遠及近,打破平靜,在海面上微微顫動。而此刻,我的眼前,似有無數(shù)個朝圣的儀式仍在進行著。
3
我躺在蒙巴薩海灘的一棵芒果樹下,捧讀丹麥女作家凱倫·布里克森的小說《走出非洲》;老沃靠在另一張?zhí)梢紊希x海明威的德語版的《乞力馬扎羅的雪》。20世紀初,北歐貴族凱倫·布里克森毅然離開丹麥莊園,跨過英吉利海峽,沿地中海和紅海沿岸一路遠航,終于在蒙巴薩登陸而后踏上肯尼亞腹地,開始了她14年之久的非洲種植園生涯。后來根據(jù)她的親身經歷所撰寫的小說《走出非洲》被好萊塢拍成電影,一舉奪得7項奧斯卡獎;而海明威呢,當年隨著一支狩獵隊伍上岸,也是從蒙巴薩開啟了他的非洲之旅。
不知是緣于對肯尼亞的向往,還是這兩位作家的影響,我感覺自己和蒙巴薩,神交已久。
蒙巴薩,這個遠在非洲的海上門戶,始終是印度洋上一顆耀眼的明珠。明朝永樂年間鄭和下西洋,也曾到達東非海岸,并在蒙巴薩留下了珍貴足跡。據(jù)說,在當時繪制的“鄭和航海圖”里,有一處名為“慢八撒”的地點,就是今天的蒙巴薩。在蒙巴薩老城的耶穌堡里面,至今陳列著在近海打撈上來的文物,其中有不少便是中國明代的瓷器。抱著一份久待的憧憬,一月份,我們從冰雪覆蓋的維也納起程,經德國轉而掠過撒哈拉沙漠,第一站即降落在綠茵環(huán)繞的蒙巴薩機場。
跟著前來接站的黑人小伙兒和他的白色小面包,首先駛進狹小的蒙巴薩城區(qū)。蒙巴薩城的街道兩邊,一棟棟低矮的雙層木樓,無序而雜亂;高低錯落的酒店閃耀著阿拉伯風格,也透露著印度人的氣質。幾處院落的門上,清晰地刻著古蘭經文。一目了然的小巷里,沉靜的穆斯林女子披著黑紗迤邐而行。司機小伙兒看我目光好奇,告訴我她們是索馬里人?!犝f索馬里女人特別漂亮和端莊,可惜她們一身黑袍,從頭到腳都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活泛的黑眼睛,好似在對著我們微笑。駐足在琳瑯滿目的工藝品小店里,我對那些造型別致的各種雕刻愛不釋手——諸如木雕、石雕和牙雕之類,全是些形態(tài)各異的非洲動物;門口斜靠著幾位披紅掛綠的非洲女人,頭上裹著鮮艷的印花頭巾,從容地用斯瓦希里語熱烈地聊著,旁若無人。
今天的蒙巴薩,市容市貌以及商業(yè)特色,無不深深鐫刻著印度人和阿拉伯人的烙印。這是因為早在2世紀,印度人便漂洋過海運來香料和布匹:其次是阿拉伯商旅——這些頭上纏著一圈圈白色方巾的阿拉伯人,修建了蒙巴薩海港,還有島上的40多座清真寺。后來,善于海上航行的葡萄牙人也來湊熱鬧,他們帶著水手、貴婦和情人,在蒙巴薩城里豪賭、作樂。而最終將蒙巴薩占為己有的還是英國人。他們于1888年開始陸續(xù)從大不列顛開來,由蒙巴薩登陸,向肯尼亞大規(guī)模移民和開辟農場。
在駛向蒙巴薩海濱區(qū)域的時候,途經一座跨海大橋。所謂的跨海大橋,無非是一種傳統(tǒng)的擺渡。他們的擺渡工具,是一艘老態(tài)龍鐘的生鐵和水泥混合而成的大船,一次可容納七八輛小汽車、十幾輛摩托以及百十號行人。載滿之后,大船憋足了馬力,轟隆隆駛向彼岸,再把對岸的行人載過來,如此循環(huán)往復。我看了時間,這么著過一趟大約要40多分鐘。坐在有空調的車里,可以從容端詳船上的黑人乘客——這些如難民一樣的男女老少,從塵土飛揚的大街上走來,不慌不忙(非洲人有的是時間),層出不窮;男人肩扛手提,女人拎著或背著小孩子,逃荒似的涌入船艙。一種似曾相識的嘈雜和擁擠,令我驀然想起家鄉(xiāng)農村趕廟會的老鄉(xiāng)們——但是,即便是中國最貧瘠的地方,也不會比眼前看到的景象更讓人辛酸和側目!
安頓在蒙巴薩海濱一處假日酒店里,我們一待就是8天。
在我眼里,印度洋有別于往日接觸的地中海、大西洋和阿拉伯海,它和沙灘盡頭一座低矮的山崖相連接,海水呈翠綠色,層次分明,變幻不定。早晨的海水平靜而低調,謙遜地退到100米開外,一塊細自如面粉一樣的巨大沙灘,鋪展在你的眼前。一大早,我趴在木質閣樓的窗口,隔著椰樹眺望,此刻的海水,全無白天的喧囂,只剩下深沉的呼吸。下了樓,穿過靜謐的園子走向大海,赤腳踩在無人踏過的沙灘上,絲綢般光滑柔潤;老沃背著手前行,留下一串節(jié)奏分明的音符,猶如一首寧靜的晨曲。德國人很勤勉,早早拎著浴巾到海灘來占座位,高大的椰子樹和掛滿果實的芒果樹下,總是最受鐘愛的地方;只有少數(shù)游客,特別是歐美女人,她們不愛陰涼,專門在陽光下暴曬。一周下來,我發(fā)現(xiàn)走在我前面的胖女人——那本來就不光滑的背,像一塊鱷魚皮。
早餐后一直到中午,海水持續(xù)退卻,并現(xiàn)出一道狹長的珊瑚礁,像一座天然堤壩,又像是一只伏著的海龜。海灘與珊瑚礁之間的區(qū)域,是理想的游泳場所,海水波瀾不驚,敞開胸膛任你投懷送抱。累了,就仰躺在“龜背”上,看銀灘椰樹,碧波珊瑚。兩三公里遠的一處海面上,浮起一座小島,乍看如海市蜃樓。許多游客套上規(guī)整的潛水裝,提著小巧的氧氣罐,結伴跳上黑人的氣墊床,“突突突”地朝小島開去——他們將從那里潛入海底,去探測另一個世界。中午的海灘,變成了一方明晃晃的白色廣場,只有沉默的駱駝無視它的滾燙和刺眼。黑炭一樣的馬賽人,裹著艷麗的裙裝和頭巾從遠處走來,手里提著精巧的草編和手工藝品,向園子里的客人們兜售。到了日落時分,我喜歡坐在海邊的石頭欄桿旁,看黑人老頭兒赤腳蹲在礁石上釣海魚,一兩個誘人的金發(fā)少年騎著高大的駱駝,跟著黑人在沙灘上漫不經心地行走。
到了傍晚,海風習習,椰林婆娑。由于沒有污染的緣故,空氣純凈,夜幕顯得異常低矮,星星眨著眼好似掛在你的頭頂,伸手可摘。一陣舞曲朦朧飄來,像一團化不開的夜色在耳邊游移。酒吧里正在喝酒的游客們,迅速丟下酒杯,走向園子里的露天舞池,找了伴兒曼舞起來。我坐在沙灘一角的臺階上,聽潮起潮落。暗夜里,海邊的男女在簇擁著散步,夾雜著肆無忌憚的狂吻;身旁的德國女人正和黑人小伙搭訕,繼而擁抱、撫摸和喘息——也許我有理由相信,傳說中的德國女人喜歡找黑人性伴侶的故事,就在這里一步步變成現(xiàn)實。
一天午后,我和老沃照例躺在樹蔭下讀書。猴子和松鼠在園子里自由穿梭,上躥下跳——它們無視人的存在,悠然自得地玩耍、打鬧、做愛,甚至翻我們的包。突然,老沃悶聲叫了一下,一個鯉魚打挺,霍地翻身站了起來。我問:發(fā)生什么了?他不吭聲,只是聚精會神地盯著自己的汗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翻找。我繼續(xù)問:你在找什么嗎?他終于開口:蛇。啊!這里有蛇?我瞪著眼睛不敢相信。平生,我是最怕蛇的,更不敢想象它會爬到自己身上。老沃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說:好像是,綠顏色的小蛇。我們又在草地上繼續(xù)搜尋,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跡象。但是整個下午,我們被這條小青蛇攪擾得心緒不寧,魂不守舍。老沃恨不得把非洲高原上一種叫“秘書”——Secretary的大鳥逮過來幫忙。這種鳥是以捕蛇為生的,它來了,肯定不成問題。到了晚餐前,老沃仍不死心,他特地去問酒店接待處的黑人總管??偣苷f,肯尼亞確實有蛇,Px2pByvhd3jxFmZGp603KJD8g3aFlEVsWi6qBFkBaJ8=但是蒙巴薩并不多見,這酒店里還沒有發(fā)現(xiàn)過。后來,我們回到維也納的家,老沃即刻上網查詢。網上說,在蒙巴薩的動物品種里,確實有一種綠顏色的小青蛇,還有照片?!д嫒f確,老沃那天在蒙巴薩海邊,身上確實來訪過一條蛇!
在蒙巴薩海邊度假的游客,大多來自歐美各國。用餐的時候,如果你稍稍留神,便可聽到各種語言交錯使用——德語、法語和意大利語,不停地在餐桌上滾動。當然,使用最多的還是嚴謹?shù)拇蟛涣蓄嵱⒄Z,那腔調來自一絲不茍的英國人。雖然20世紀50年代,肯尼亞已經擺脫了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但是作為當年的殖民者,他們人走了,語言和生活習慣卻留給了當?shù)赝林?。因此,今天的肯尼亞,依然沿襲著英國人的下午茶習俗,連猴子都知道。一到下午4點鐘光景,酒店的服務生就忙活起來——煮咖啡,備蛋糕,端水果,悠然的爵士樂在半空中滑動。這個時候,成群結隊的猴子也從四面八方聞風而至——它們動作敏捷,身手不凡,頃刻間,將客人手里的蛋糕和水果一把搶去,在客人們的驚愕和哄笑聲中,猴子們甩甩腦袋,眼睛都不眨一下,高視闊步,一溜煙跳上眼前的大樹,從容享受資本主義的“腐朽”,愜意得跟英國貴族似的。
每天守著陽光、沙灘和海水,面對的是一片遠離煙火、瑣碎和焦慮的時光。在這段時光里,可以不必追趕彼此的節(jié)奏,可以暫時忘卻那個飛旋的世界,讓疲乏的身心,盡情享受這美好的瞬間。盡管,只是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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